西灵山清幽, 容常曦的心却静不下来,她昨天想了一整天华君远的事情,觉得自己隐约明白了华君远为何不愿当这个驸马,今日白天又一直在劝说自己千万不能心软, 一定要杀了容景谦, 于是到了傍晚十分, 容常曦连打三个喷嚏,才意识到自己原本好了不少的风寒似乎又发作了。
尤笑十分担心,说要跟皇帝通报, 让容常曦不必今夜彻夜去神殿跪着,容常曦罕见地坚强,说自己跪上一夜回宫, 就可以慢慢修养了。
尤笑只好给她准备系在膝上的软垫, 又备了姜汤,便没陪容常曦去神殿, 叶潇曼陪着容常曦来到神殿, 容景谦已在里头了,这神殿说来也有几分诡异,正中摆放着山神的镀金大像, 却是没有脸的, 据说这是因为山神无形, 所有你可窥见的脸, 都是他的脸。
容常曦百无聊赖地伸手摸了摸袖子, 忽然想起因为要跪夜, 所以更换了衣裳,她准备好的东西根本不在这衣裳上。
“叶潇曼。”她扯了扯叶潇曼的衣服,低声道,“你去把我放在我房间内小桌上的一个黑色丸子拿来,要快,别让其他人知道。”
叶潇曼点点头,也不问为什么,转身就跑了。
她一路小跑回容常曦的屋子前,正好碰见尤笑出来,尤笑手里拿着个小盒子,看见她,便道:“县主,殿下可是让你回来取这个?”
叶潇曼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是一个黑色小药丸,她道:“对对。”
尤笑很了然地道:“殿下今夜要跪一整夜,又风寒复发,肯定得吃安神丸,可以一觉睡过去,横竖七殿下也不会说她什么。”
叶潇曼说:“原来是治风寒的呀。”
尤笑道:“嗯,好像是四殿下给的。”
叶潇曼闻言“啊”了一声,她倒是不知道四皇子医术这般高明,不过也不好再多问,捏着盒子一路小跑回去,容常曦盯着旁边的容景谦,他正和一个西灵观弟子说话,见他没注意,容常曦才从叶潇曼手里一把接过小盒子,藏进腰带里。
叶潇曼有点不解,不就是治风寒的安神丸吗,容常曦怎么鬼鬼祟祟的……
太阳彻底下山前,叶潇曼等人离开,皇帝前来参拜后,轻抚容常曦和容景谦头我俗不可耐。”容常曦避开上一世的问题,半真半假地说。
容景谦道:“我不曾这样说过。”
容常曦冷笑:“你是没直说,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那假莲,在你心中,就是俗不可耐,你却说我如它一般。”
容景谦不语,似在回忆此事,片刻后才道:“我那时,并不知莲花是假的。”
这个回答居然如此无懈可击,容常曦噎了一下,之前在心里计算好的话完全没法说了,她只好道:“那御书房前,你为何要松手,让我摔了个底朝天?”
“是皇姐命我松手。”
“为何要带我去衡玉园吓唬我?”
“我不知皇姐会那般害怕。”
容景谦答的又快又陈恳,容常曦竟也有点被说服了,她张了张嘴,最后说:“容景谦,你不可能不恨我。”
她眼中映出容景谦平和的面容,和他身后燃着的十几盏长明灯。
“你在宫内受冷眼,是因为我,容景兴容景昊他们欺负你,也是因为我,父皇不看重你,更是因为我。你不恨我不讨厌我,怎么可能?”
容景谦低下头,沉默了。
他果然是讨厌自己的。
容常曦非但不生气,还有点终于让容景谦无话可说的小自得,不料容景谦半响抬起头,忽然道:“我可以问皇姐一个问题吗?”
“什么?”
“皇姐去年,为何忽然停了明光行宫的药材年俸?”
容常曦一怔。
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容景谦曾在明光行宫的那棵大樟树上问过她,一模一样。
他为何如此在意这件事?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容常曦迎上容景谦认真的神色,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被吊在树上摇晃的记忆太过惨痛,她竟无法像上辈子一样理直气壮地说出真实的原因,容常曦尽量自然地说:“明光行宫?此事我毫不知情,想来是手下的人擅作主张。怎么了?”
容景谦盯着容常曦,片刻后摇摇头:“没怎么。”
他这回的反应比上次要正常多了,至少没忽然发癫,容常曦晓得这个回答比真相要让他能接受,心中的好奇也不由得更甚:“明光行宫,那不是你出生的地方吗?到底怎么了,你若不说清楚,明早就不能好好地走出这个神殿。”
当然了,说清楚了也不能走出去……
容景谦仰头,看着高高在上却无面的山神大像,他的侧脸在跳跃的烛火下,罕见地显露出忧郁的神色:“皇姐本该知道。”
容常曦更加迷茫,又听得他说:“只是大约都忘记了……五年前,皇姐去过一次明光行宫,彼时我母妃,仍是下人身份,身染重疾,不日将亡。我于樟树下哭泣,皇姐以为我是鬼魅,令守卫将我揪了出来,问明缘由后,将行宫里你名下的名贵药材都赏给了我母妃,并说要提供到她病好为止。”
“什么……”容常曦的双眼逐渐睁大,容景谦这样说,她似乎也有了一些印象,可那印象实在太过模糊了……
容景谦继续道:“母妃身体渐好,但仍需人参续命,母妃擅医,本打算带我离开行宫,去山上采药为生,我劝母妃留下,说皇姐已允诺,每年的年俸都用来给母妃购买药材……去年母妃再次发病,皇姐却忽停年俸,母妃医治不及时……就此离世了。”
“我不恨皇姐,因若非皇姐,母妃早已病逝。”容景谦双目微合,面色平静,声音听着也并不悲伤,“我只恨自己,将母妃的命系在他人手中。”
噼啪。
烛花忽然爆开,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一时间静极的神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容常曦隐隐约约想起一点零碎至极的画面,她那时才六岁,第一次去明光行宫,以为闹鬼,后来发现是个小宫人在哭。而这也就是她所能回忆起的所有事情了,因为对她而言,随手赏赐一个下人药材,远不如差点被鬼吓哭来的印象深刻。
她愣愣地看着容景谦,容景谦仍闭着眼,也不知在悼念谁。
容常曦想起前世的那些细枝末节,她说明光行宫的下人擅自用她的年俸买贵重药材,说静贵人恬不知耻,说自己可以毁了她的墓地和牌位……
她什么也不记得了,不记得那个在行宫里哭泣的小孩是容景谦——即便容景谦后来在宫内也曾被当做鬼魅,她不记得自己一时兴起,给了静贵人活下来的希望,又将此事抛之脑后,让人停了年俸。
虽然这辈子还没发生他们再度去明光行宫的事,但她莫名地心虚,她甚至不敢去想,上一世的容景谦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入宫,而后发现这个皇姐对自己毫无印象,甚至对他充满厌弃,让他初入宫的那几年,极为悲惨地活着。
一个因为宫人哭泣,就给出最好药材的皇姐,却以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方式对待自己的亲弟弟,年幼的容景谦大概很难理解这是为什么,他或许满腹疑问,或许数次想要询问,或许有诸般猜测,以最大的恶意,或最好的角度。
最后他终于意识到容常曦自己根本不会提起此事,于是在他们两个之间气氛最好的时刻,他还是问了出口,然后得到了一个全然不意外,却让人失望至极的答案。
正如容景谦自己所说,他无法指责容常曦,容常曦的初衷是好的,他甚至不能为这件事报复容常曦,他能做的,仅仅是把容常曦吊在那儿,然后任由她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