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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里有异样的光。
苏兰坐在宽敞的马车里, 想起那时姬沉楼的神情, 依然有些怔忡。
他开口,迟疑的说了两个字:“其实……”
然后,又没话了。
总是这样,说话只起个头,不肯讲明白。
问他, 他又不愿意说下去了, 眼神肃穆,开始说起了别的。
“至多一炷香的时间, 足够你和他道别,不能更久了。”
“他身上锁着链子, 你站远一点,不……隔着门就行了, 也不用见面。”
“不能碰手, 不能碰脸……罢了, 待手头事情一了,还是我陪你去。”
马车颠簸。
苏兰靠在软垫上, 摇了摇头,唇边溢出轻笑声。
小绿唤道:“娘娘?”
苏兰转过头看她, 小丫头的眼睛肿得像核桃, 一张圆圆的小脸蛋都尖了不少, 憔悴得不成样子。
“娘娘……”小绿抬手掩住唇,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的掉了下来, 扑到苏兰脚边,凄凄哭道:“这可如何是好?皇上……皇上倘若真的仙去了,谁还能保护您?姬沉楼这大逆不道的反贼,都听他一张嘴在说,什么前朝乱党,什么刺客毒杀,谁知道是真是假?……呜呜,定是他害死了皇上,他……他要遭报应的……”
苏兰掏出绣帕,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轻轻道:“若他要遭报应,那我陪他一起受着罢。”
小绿一愣,怔怔看着她:“娘娘?”
苏兰笑了笑,撩起帘子看了一眼,外头有戎装束身的侍卫经过,隐约还能看见丁老将军高坐马上,威风凛凛的背影,赫然留有几分当年率军出征的英雄气概。
“我要你收好的东西,在哪里?”
小绿拆开随身带着的包袱,将其中一个小盒子打开,取出镶嵌着无数璀璨宝石的小匕首,却不敢给苏兰,犹豫道:“您要带着这个……有何用?”
苏兰又是一笑,直接拿了过来,抽出匕首仔细欣赏,雪亮的刀刃映出娇艳若桃花的眉眼。
“曾经,想用来杀一个人。”
再次回忆起原作的剧情,却发现疑点重重。
姬沉楼一向疑心很重。
一场鸿门宴,几个带刀死士,就能要了他的命?
那天,同去的人中……
苏兰收起小刀,还给小绿:“收好。”
同去的人中,还有皇后。
所以,他是猝不及防被人所杀,还是心甘情愿奉上心头热血?
眼前恍惚又浮现梦中少女的脸,如花的年华,满腔的爱意寄托在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身上。
一个不知该说他多情,亦或是薄情的皇帝。
便如从前的剧情,就算皇后助他杀了仇人,最终也落个在冷宫孤独死去的下场。
这一次,即使皇帝对她动了情,心中有了一丝不忍,依然选择带肖婉离开,留下他眼中凶多吉少的皇后。甚至,安全离京后,他派死士行刺姬沉楼,从不曾想过,若行动失败,是否会触怒对方,他抛在身后的妻子又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皇帝心里,最重要的人,最爱的人,始终只会是他自己。
看见苏兰的第一眼,肖婉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皇后非但毫发无损,且气色红润,瞧着就是过惯了舒坦的日子。
院子里浩浩荡荡跪满了人。
丁老将军先行进屋,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皇上!皇上!老臣……来晚一步!!!”
接着便是太监尖细的声音:“皇上……龙驭宾天……!”
周围顿时响起了痛心疾首的哭声,慧嫔哭得尤为伤心,昏过去了几次,有小宫女想拉起她,却被她一手推开,颤颤巍巍地膝行向前,悲痛欲绝泣道:“皇上……皇上你怎能抛下妾……皇上!”
肖婉不想浪费口水,也不想伤着自己的嗓子,用帕子抹着眼角不存在的泪,往前头瞄了一眼,见皇后也在做相似的动作,不禁无声的在心中笑了笑。
这场热闹的大戏,一直唱到夕阳西下。
肖婉终于有了单独接触皇后的机会。
说是单独,那也不尽然,房里有两个佩刀侍卫,苏兰的身后站着心腹宫女。
小绿奉上两盏热茶。
肖婉瞥了眼那两名侍卫,笑吟吟道:“皇后娘娘信不过妾身么?”
苏兰跪得腿脚酸痛,用手捶了两下,摇头道:“妹妹误会了……他们算不得我的人,我的命令也是不搭理的。”为了证明所言不虚,回头对角落里的人道:“你们可以出去了。”
两人动也不动,只是沉默地跪下。
苏兰叹了口气道:“起来罢。”
肖婉端起茶盏,用杯盖抹了抹浮在水上的几片叶子,安静道:“原来如此。若我猜的不错,这是姬公公放心不下娘娘的安危,提前吩咐下的?”
小绿脸色一白,眼神起了几分杀意。
苏兰却不甚在意,和肖婉之间只隔了一个小小的矮几,手肘撑在桌面上,袖子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藕臂。
“妹妹果然冰雪聪明,怪不得皇上将你捧在心尖尖上。”
肖婉低笑一声:“可我听说,皇上带谁一同来避暑山庄,那是姬公公逼着他选的,你我之间择一人,我腹中有他的骨肉,他也是身不由己。何况……”妙目中流光一转,缓下声音:“即便皇上选了娘娘,姬公公会由着他吗?”
“不会。”苏兰坦然道:“皇上确实没的选。”
肖婉眼里有欣赏之意,微笑道:“娘娘是爽快人,那我也不必藏着掖着。说实话,皇上是生是死,我是不在意的。只要我的日子能过的舒心,谁当皇帝,谁当皇后,我压根不在乎。”
苏兰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道:“你怀着先皇的骨肉。”
肖婉颔首,并不显得畏惧:“不错。我想,姬公公定然已经有了新帝的人选,会是先皇年幼的十三皇弟?还是宗室中另择一名幼童继位?”
苏兰道:“我不曾过问。”
肖婉淡淡笑了,轻柔道:“咱们先皇的血脉,只要不是娘娘的孩子,想必姬公公都是不会留下的。而我又有了身孕……娘娘。”茶盏放在桌面上,轻轻一声响,她的语气沉着冷静:“我们交给上天决定,可好?若我生下的是皇子,我们母子定是没有活路的。可我生下的若是公主,娘娘,请您代我请求姬公公,让他放我们一条生路。”
苏兰并未犹豫很久,答道:“好。”
肖婉一怔,没想到对方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苏兰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手,发现对方虽然表面上冷静的很,手心里却满是冷汗。
“妹妹这一胎,一定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公主。”
——反正,原作里是这样的。
肖婉忽然落下两滴晶莹的泪珠。
后宫中步步惊心求生存,她不曾流过泪。皇帝生死未卜,自己的一举一动受人监视,她不曾哭泣。方才‘皇帝’驾崩,山庄里仅有的妃嫔哭得死去活来,她心里静如死水。
可现在,她的视线朦胧,脸上泪痕未干。
“多谢……姐姐吉言。”
两天后,别庒地牢。
肖婉同苏兰一道进去,走下通往水牢的石梯时,侧身向前,轻轻耳语道:“娘娘,那丁老将军和姬公公——”
“先帝在位时,姬沉楼救过丁老将军的孙儿一命。”苏兰静静答道,指了指前面的石门。“不是里面那位先帝,皇陵里的那位。”
肖婉点头,恍然大悟。
走在前方的侍卫按了一个开关,石门在隆隆声中,缓缓向两旁移开。
另一名侍卫放下怀中的香炉,用火柴点燃了一支香,回头恭敬道:“娘娘,正好一炷香的时间。”
“他还真……”苏兰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先走了进去。
朱修身上的衣服脏了,头发披散开来,遮挡住脸。
若非对他的身形熟悉,谁能想到,这就是不久前,皇城禁宫里,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
他抬起头。
石室内光线暗淡,少女朱红色的宫裙,变成了模糊不清的暗红色,像血。
“苏兰。”
对方没有走近,靠在另一侧的墙边,开口唤道:“皇上。”
他眯起眼,努力想看清她。
少女的容色白皙,如同天上皎洁的月华,又像天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比起他离开的时候,双颊丰盈了些,脸上也有了红润的气色。
朱修冷笑了声。
这些天来,所有想不通的事情,瞬间茅塞顿开。
难怪姬沉楼把她送进宫。难怪每次想亲近她,姬沉楼总会不合时宜的出现。难怪她前去姬沉楼的府邸,回宫后大病一场。
从来不是因为过于惊恐导致一病不起。
耳旁响起久远的声音:“……就是时不时还会咳嗽,臣妾唯恐过了病气给皇上。”
那么她的病气,又是谁过给她的?
他全都想起来了。
那晚他有意留在未央宫,少女始终躲闪的目光,他俯身吻她时,少女微微偏开的脸,沉默的抗拒。
“他日朕得以除此心腹大患,定会让你手刃此人,以偿你所受之苦。”
“……我不要。”
其实,一切都很清楚,傻的人只有他。
“苏兰,他把你照顾的真好。”
冰凉讽刺的声音,如果话语能带毒,那也就如此了。
苏兰微微一笑:“皇上谬赞了。”
朱修突然瞳孔收缩,面上的神情愈加扭曲。
——她这么平静。
他戳穿了她虚伪的面具,戳穿了她见不得人的秘密,为什么她还是这样平静!
“苏兰……”他想站起来,牵动了手脚上的铁链哗啦啦的响,挣扎着爬起。“他是个阉人!你疯了吗?你宁可为了一个……一个残废,背叛朕?!”
苏兰看着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看着他举步维艰,刚向前一步,又摔在地上。
等到他不再挣扎,铁链的声响沉寂下去,方才开口:“皇上,你我之间,如果真要分个清楚明白,先背叛的那个人,难道不是你吗?”
朱修瞬间定住,看着她。
“为了德妃害死的小皇子,你对我发难。若非后来真相大白,臣妾这一身的污水,可是洗不清了。”
“姬沉楼害病之时,你叫我去他府里,对他下毒。皇上……你可曾想过?倘若当场被他识破,倘若他暴怒中加害于我,我又该如何自处?”
“姬沉楼让你选一个人带走,你选了肖常在。她怀着身孕,这本也没什么。可你人刚离开京城,就派人暗中行刺。计划失败,若非姬沉楼对我有情,我还能有命来这里见你吗,皇上?”
朱修心口有沉沉的钝痛。
很奇怪的感觉,并没有那么剧烈尖锐的疼,刚开始也并不怎么突出……直到听见少女心平气和的说完,直到四周安静下来,他突然发觉,胸口那个最柔软的地方,已经血肉模糊。
他倒吸一口凉气,辩解道:“不是这样……你、你们本来就有了苟且,沆瀣一气妄图害朕性命!是他送你进宫,是他选你为皇后——”
苏兰轻笑。
原本,她也以为是这样的。
然而事实上……“不,十四岁那年,你来到卫国公府上,我躲在帘子后面,偷偷看了你一眼,便喜欢上了。皇上,是我选了你,若我抵死不从,他也不会强迫我。”
朱修一愣,有些缓不过神来,怔怔道:“你说什么?”
苏兰的笑容透出淡淡的悲哀:“我说,是我先选了你。”
那年的一眼倾心,那年的凤冠霞帔,那晚惨淡的月色和寂寂红烛。
小姑娘爱上了一个人,为他奋不顾身。
一场早有死士埋伏在侧,危机四伏的鸿门宴,黑衣的刺客暴起发难,皇帝下首锦衣华服的男人泰然自若,从容应对。
血光四溅。
男人唇边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又一名刺客在他面前倒下,他衣服上沾到喷涌而出的鲜血,却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
直到捏断最后一人的咽喉。
他站了起来,看向主座上脸色发白的年轻帝王,走出了一步,刹那停下。
胸口一阵惨烈的剧痛,艳红的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小姑娘的手在颤抖,可还是紧紧握住刀柄,咬牙用力往前一捅,因为恐惧而发抖的唇动了动:“不准……不准伤害皇上!”
刺客环绕时,他一直护在身后的少女,却将匕首插/进了他的心窝。
男人笑了,唇角漫出鲜血,黑眸逐渐黯淡,所有的不舍和担忧,化成临死前的一声叹息:“……我不在,谁来护着你?”
终究,爱错了人。
一盘无解的死棋,注定的悲剧。
“皇上,你要和他不死不休,这就是结局了。”
摸出怀里的匕首,丢在地上,在他手所能及的位置,苏兰看着那个披头散发的男人,低声道:“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利器,空有个好看的刀鞘,但是……取人性命,还是可以的。”
朱修抬起头。
刀鞘上镶嵌着几颗珠玉,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苏兰的语气波澜不惊:“此地简陋,狱中又最是难熬。今后,只怕皇上度日如年,若是难以为继,总有个解脱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