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的大宅一天天修造起来,雕梁画栋,白墙黑瓦,地下一色水磨方砖铺就地面,据有些伸长脖子从门缝里看进去的人说,连影壁都雕精细花样,真真是富贵得不行。
镇上人对黄家的好奇一天比一天多,熟人见面,说不了两句话就要提到黄家的宅子,这个说:“昨儿我瞧见他家运进去两块好大的玻璃镜子,透亮!”
那个说:“前儿我家那口子看见几扇炕屏,道是镶金嵌银哩!”
消息从这个人嘴边滚出来,在那个人舌头上打个滚儿,壮大一圈又落到旁人耳朵里,稀奇古怪的说法越来越多,什么屋子里全都垂珍珠帘子,什么炕上铺象牙席子……
镇上人都好奇得不行,巴望着黄老爷一家赶紧搬来,盼得脖子生疼、两眼发酸。
升大娘同百合说起:“我见过黄老爷一回,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的人,生得倒是端正沉稳,与我家老爷是同年,倒是很说得上话,哪里就值得那般盼望?”
她是见过世面的人,又是柳老爷跟前近人,要维护柳老爷在镇上头一份的体面,若说黄老爷有六分厉害,旁人口中黄老爷有十分厉害,在她嘴里就只剩下四五分。
百合点头听着,附和道:“我虽不晓得那位黄老爷为啥要来咱们镇上,既然要来,可见是我们这里人杰地灵,引得他要来亲近。”
青柳镇山明水秀,环山抱水,一派上好风光,地自然是灵的。这地方养出来的人杰,满打满算柳老爷是头一个,说黄老爷看上青柳镇人杰地灵,就是夸柳老爷人才杰出。 升大娘果然喜悦起来,道:“我素日看你与那些个眼皮子浅的不同,果然有眼光。”她小声透露,“这位黄老爷跟我家老爷不同,他做过两任官,如今退下来,说是在临县老家时常有人搅扰,到咱们镇上
来躲清静哩。” 这消息升大娘还未跟别人透露过,不是看百合嘴紧也不肯告诉她,果然百合并不十分惊讶,也不缠着打听黄老爷做过啥子官,在哪里做官,家里又有几口人等话,反说起别的事情:“先前大旱那一场,
好些东西都长得不大好,倒是红薯还成。”
“就是,前儿我才蒸了一锅,尝一尝蜜甜!”升大娘含笑说,紫红脸膛上满是笑意,“红薯这东西不挑天时,如今咱们是没遇着大旱,要是搁在二三十年前的西北,这东西就是救命粮哩。”
百合点头:“我才多大,不晓得这些个,就晓得弄点小玩意好吃。”又似无意道,“西北那地方人爱吃红薯,咱们这里倒似不太爱吃。”
升大娘大笑:“那样甜的东西,又能饱肚子,哪有人不爱吃?”
百合跟升大娘说笑一阵,左右没别的事情,两个人又交换几个新的方子,百合便道告辞。 这里升大娘没把百合的话当回事,晚上回家,当笑话告诉柳升:“大年家的那个,看着聪明,实则还年轻,有时候犯糊涂哩。”便把白日里百合说得傻话学给他听,“咱们这里的人不大爱吃,你说说,可
笑不可笑!”
柳升可没跟着笑,急道:“你再说一遍?”
升大娘不晓得缘由,到底把白日里跟百合说的话细细学一遍,自己也琢磨出不对来:“咱们镇上最早种红薯的就是她家,要说她不晓得红薯耐旱又好吃,那是唬人哩。”
柳升一拍肚子——他仰面躺在床上,这要是站着,该拍大腿——“我看,不是镇上人不爱吃红薯,只怕是不爱吃粉条哩!”
升大娘道:“粉条卖得那样好……哟,莫不是柳忠那老不死的?”
这老夫妻两个立刻明白过来,百合之所以提到红薯,是委婉说粉条作坊分红不大对头。
百合已把柳忠的把柄悄悄递到他们手上,他们是去提醒柳忠叫他补上空子,还是钻空子把柳忠搞下来,自己当大管家,全在他们自个儿。
升大娘咂咂嘴:“竟是我看错,原来她精得很。”
柳升道:“依我看,人家精明是一回事,行事可比柳忠有章法。你瞧瞧他,先头几年还好,这几年像啥样子?但凡有一点好处都恨不得扒拉进自己家里去,也不看看自个儿是啥人?”
把主人家的东西当成自己家的,当下人的多少都会这样干,但柳忠身为大管家,一旦捞过界,底下的管事们便都对他的位子虎视眈眈,一心想把他拉下来,自己坐上那个位子去搂好处。
以往没啥大事,他们想告柳忠的刁状都没处告去,如今可不一样:柳忠的儿子逼奸丫头在先,柳忠为私怨在粉条坊的账目上头搞鬼,坑写下契约的宋家。
一来无德,二来损害主人家的名声,这样的管家还怎么配当大管家?
柳升不禁激动起来。他跟柳升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但当管事的总想往上爬,柳忠把管家的位子守得死紧,柳升一点儿边都摸不着,只好看管田庄,虽也是肥差,到底不如大管家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