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1900年10月4日下午5时,郊区某处。)
临近入夜的拉姆市郊,万籁俱寂。
对大多数上了点年纪的本地人来说,这里是一个太容易勾起伤心往事的地方。
破败的屋舍之间荒草丛生,依稀可以辨识出原先是道路的地方也早已没有了能让车马顺顺当当通过的间隙。
虽然偶尔也会有动物在残垣断瓦间穿过,但大多都是些草食类的野兔、田鼠之类的小动物。除此之外这里便再没了动静,更没有人烟。
说到人烟,那些平日里常用的、与它们息息相关的炉灶和炊具倒是在大片大片荒废的民居中遗落了不少,可能够使用它们的人却早就弃置了此地。纵然有人有心在这里生活,想要在四壁透风的危墙之下与几乎占据所有东西表面的锈迹和灰尘共生共存恐怕相当困难。
也正因如此,才使得此地具有了一些特殊的价值,被一些从事特别行当的人给相中,用于开展一些大多数普通人排斥的,不看好的,或是完全陌生的业务。
比如说,在每年的十二月藏匿一些违禁品;窝藏一些正在等待风声过去的逃犯等。
还有,就是这两年在贫民窟中新兴的一个行当:情报。
目前对这项业务的行情和前景觉得中意的人并不多,赛门(琳花)算是这一行的先驱和佼佼者。
不过以看待老板和雇员关系的角度来审视,他们的合作方式其实相当粗暴。
老板对业务的发展寄予全力的支持,但其本人却几乎是个外行,缺乏前瞻性的眼光和预判力。
相对的,他的运气却很好,得到了一个在拉姆、乃至在整个业界都恐怕难有人出其右的情报人才。
“情报”作为一个行当,其所涉相当广泛。
一桩完整的情报生意,是包括了采集、保密、传递、分析、整理,以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环节——交易的全过程。其涉及的知识范畴更是囊括了侦查学、加密学、管理学、政治、商学等在内的一系列的理论。
特别是,如果要在面对大量的情报时具备独立的分析能力,那就还不得不在情报本身内容涉及的相关领域内有过人的涉猎。
繁荣的城市和国家的话还勉强,但要在文化普及率相对很低的地区(比如贫民区和芬特的大部分地区)中寻找、训练、培养大量这样的人才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标。
这也导致了情报工作大多是由国家来主导的现状。
好在这门行当的分工够细,具备上面那种素质的人只需要有几个在高层坐镇就好。
所以也才有“赛门几乎是个外行”的说法,因为在这一行里他除了侦查,其他都是不合格的。
这一点,赛门虽不甚介意,但也不至于浑然不觉。他很庆幸,也很得意自己每晚抱着的女人是一个个中的天才。
而那份从容与放任主义造就的结果就是——
在环绕拉姆市区的大片前巴伦斯堡旧址——也就是郊区,分布着数十个零星的情报站。它们的位置极其隐蔽,寻常人士纵是侥幸路过,也只会把这些看上去和其它废墟没什么两样的地方给遗漏在目光的角落。
在这之中,有一个“特殊的”情报站位于拉姆西侧国境大门与拉姆市区之间正中,贫民窟以北位置。
一个身材纤瘦的黑影在朦胧的暮色下穿过,凭籍着建筑物间的阴影,十分低调地闪入了这座情报站旁被伪装成一堆草丛的秘密入口。
半晌后,一个黑影又迅速离开——很难看出这个人和刚才是否是同一人。
这一切乍看之下似乎和别的情报站没什么区别。
其实,就在这个情报站的不远处,还掩藏着一个更加秘密的隐蔽点,一个其存在甚至都不为这个情报站的工作员知晓的所在——亦即是这个情报站的与众不同之处。
蜜儿管这里叫做“安全屋”。
“喝水吗?”在附近某间看上去只是寻常破屋的地下,一个正值花季的金发少女背对着一个海蓝色头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从堆放在地上的木箱中取出一个密封好的小坛子问道,“也有储备一些酒,不过现在不是喝那个的时候吧?”
蜜儿尽她所能地挤出一个微笑,但海蓝色头发的少女坐在床边神情漠然,不为所动。
“谢谢。”她并未对这个在危机中碰巧遇到,又救了她的同龄女孩回报以笑颜,但语气中不难察觉透着股带有感激之情的诚恳。“水,可以。酒——”
酒还有别的用处,但她并没有打算详细解释。
“这里储藏了不少食物和水,放心吧。”蜜儿的语气中充满了安心感,这既是安慰对方的话语,也是给自己打气。
“……”海蓝发色的少女欲言又止,她此刻关心的事另有其它。
“虽然只是一个月的份量,不过再多也没意义,毕竟只是我一个人省吃俭用偷偷备下的而已。”蜜儿似有不甘地说道,但同时语气又相当笃定,“也正因为这样,我才相信这间安全屋能坚持一个月。”
“安全屋”。
何谓“安全屋”呢?顾名思义的话,“安全的屋子”即是其字面意思。
但实际上,绝对安全是不存在的,所以“绝对安全的屋子”这样的东西当然也是不存在的。
封存中,没有被使用过的安全屋固然很“安全”。但一经启用,就有着暴露的风险。
人类的生存、活动,都会无可避免地产生各种各样可循的迹象,人也不可能一辈子窝在某个封闭的空间里不出来。所以,被发现那是迟早的事。
严谨地说,“安全屋”是一个用以临时躲藏,在一段时间内安全系数较高的场所。
这个精心隐藏在门会情报点附近的地下安全屋内,备有一个月份量的水和食物。通风和秽物的遗弃也没问题——这里还有通向旧巴伦斯堡地下水道的避难通路。
所以,蜜儿才抱有可以在这里躲上一个月的自信。
毕竟,灯塔照远不照近嘛。
“好香啊,你用的是什么香料?”蜜儿用鼻子猛吸了口周围的空气,“虽说这里是地下,可也不要把香气泄露出去。”
“……通气口,布置了,除味剂。”少女面无表情地陈述着,一边从随身的一个皮包中拿出了一把小剪刀。
“你要干什么?还有啊,总不能老是让我‘你你你’的称呼你吧?差不多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蜜儿把手背在身后,倚在墙边,一副很随性的样子,对眼前少女手中的剪刀丝毫没有疑心和戒备。
“咔嚓,咔嚓。”剪刀的声音响起,一缕缕海蓝色的发丝飘落在地面上事先铺好的白纸上,原本就不太长的蓝发被修剪得更短了。“伊芙。”
“嗯?可以了吧?太短了,都快赶上男孩子了——伊芙?是你的名字吗?”看着女孩子视若珍宝的头发遭到如此对待,蜜儿不安地把垂在脑后的金发马尾辫拨到身前,将末梢卷在手指间。
名为伊芙的少女,点了点头。她凭着感觉将自己的发际修齐,然后又将纸上的发丝收集起来,放入桌上的一个杯子里。
她在杯中倒了点水,然后又打开皮包,摸出一个红色的纸包。她小心翼翼地将纸包打开,然后用指甲从中舀出一小撮红色的粉末,倒入了装有水和头发的杯中。
摇匀,搅拌,沥去水分后,伊芙将残余的部分放在白纸上,置于烛火上烘烤。
不多时,白纸上剩下了一堆红色的残渣。伊芙将白纸折好,然后用手掌将里面包着的东西碾成碎末。
蜜儿立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伊芙一系列娴熟的举动。
这个名叫伊芙的少女看起来弱不禁风,但蜜儿坚信她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
之前,蜜儿已经两次见识过了她在炼金学上的造诣。
一次是伊芙为她自己调配治疗扭伤的膏药。那个药膏的成分虽然古怪——蜜儿想象不到,甚至也不愿去想象马粪和蛤蜊是怎么变成一团蓝绿色膏状物的——但药效看起来真的很神。第二次和现在几乎一模一样,除了那些正被她抹在头上的粉末是蓝色的。
果然,就在蜜儿琢磨这件事的时候,名为伊芙的少女已经将头发如同变魔术般地染成了红色。
“还有吗?”伊芙问道,蜜儿马上就明白了她指的是头发上蓝色的部分。
“嗯,好像边缘还有些蓝。”蜜儿走进她身边,捻住一缕发丝观察了一下。
“那样就可以,最多八个小时,就会变成纯红了。”只有在说到和炼金相关的事情时,少女的声音中才显得有那么一丝自信。
“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蜜儿的意思是,她要先行离开了。
“……玛丽,请帮我找到玛丽。”伊芙抬起头,望向蜜儿,乞求着。
“会帮你打听的,黑色的——女人是吗,应该不难找吧?”
“嗯,拜托你。”
伊芙的头低垂了下去,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起身把右手放在左肩,向蜜儿行礼:“谢谢你。”
看着与自己同龄的少女躺下,蜜儿关上了房门,从狭窄的下水道离开。
回到地面时,头顶上已是一片星月。
望着四周的废墟和远处贫民窟方向的灯火,蜜儿叹了口气。
虽然说了不少大话,其实这边也是自身难保的状态。
和她相遇是在三天前的夜里。
那个时候,自己在贫民窟东部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少女。
她当时似乎已是走投无路的状态,身上的斗篷破破烂烂,人也气喘吁吁,连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
但蜜儿就是有种和她一见如故的感觉。
在临时将她安置到自己心腹镇守的,位于贫民窟马车站附近的一个情报站里后,蜜儿先是去赛门处复命,后又辗转将她接到了码头藏匿起来。
蜜儿也想到过将她交给赛门来处置,但少女表达出的强烈抗拒和她那惊恐的眼神又让蜜儿于心不忍。
“贫民窟中会有人来接应我和玛丽的——原本的话。”伊芙的语气充满了无奈和悔恨,“也只有那个人,知道,我们的行踪。”伊芙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她和玛丽被那个接头人出卖了。
“你认识那个接头人吗?”
“不认识,也不知道是谁。”
“那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那个接头人呢?”
“你的年龄。”
“是男是女总知道吧?”
“不知道。但那个人,一定是,大人物。”
“如果你被抓住的话,他们会把你怎么样?”
“不知道。”
“不知道?”
“想要找到我的人,太多了。”
“为了钱吗?”
“比那个更加珍贵。”伊芙顿了顿,似乎是仔细考虑了下,“换成钱的话也可以。”
“说得我都有点动心了呢。”蜜儿开玩笑道。
“不会的,原先你想把我交给的那个人,赛门?”
蜜儿点了点头。
“在你心中,赛门,比钱更重要。你肯瞒着他,就不会,为了钱出卖我。”
那时,蜜儿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蜜儿不肯把伊芙交给赛门的原因有二:第一,是蜜儿无法证实,赛门和那位“接头人”不是同一人。
——这些年,赛门哥哥变得太多了,就连琳花姐也管束不住他了。
——帮派的事也好,女人的方面也是。
——还有,竟敢伤害琳花姐姐,绝对不可原谅。哪怕琳花姐说自己是自愿的。第二,是出于一点私心。
只是第一眼看到伊芙那清秀可人、惹人怜爱的面容后,蜜儿的心中就认定了一件事。
决不能把伊芙交给那个大色狼。
还有,明明是同样的岁数,凭什么她就能发育的那么好?
想到这里时,蜜儿总会不经意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没有那样的东西,是为了伪装吗?棉花、皮垫,就可以,效果更好。”这是伊芙在被蜜儿问及是否有什么药喝了以后胸部会变大后思索许久给出的回答。
要不是已经对这个女孩不爱多说话的个性有所了解,蜜儿一定会被她气晕过去。
一味躲藏也不是个办法,而且事情并不是完全没有周转的余地。
城区里有几个好姐妹,打听名叫玛丽的女侍卫的下落可以拜托给她们。据伊芙提供的情报来判断,玛丽如果被俘,一定是被带到城里去了。
资金方面,自己的积蓄虽然不多,但暂时也不用太担心。
打了赛门的事情可以以后再说。当时,万万没想到赛门居然能找到那个地方,自己一心急,竟然动手打晕了他(那下应该打得不重吧?)。
海娅倒是不得不提防,为了钱,出卖几个素不相识的人对她来说完全不在话下。
最让人安心莫过于琳花姐了。赛门晕倒在地时,对着蹲在一旁彻底慌了神的自己,琳花眼神中的示意和放任自己带着伊芙离开的态度足以说明一切。
她是站在我这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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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尔1900年10月4日晚7时,赛门的家。)
“这些女人最近还真是喜欢放我的鸽子啊?而且她们就不知道关门吗?”空无一人的家中,赛门站在空空荡荡,毫无烟火气的餐厅前冷笑道。
虽然赛门的语调中调侃与自嘲的意味十足,但芭堤雅和朵拉还是能听出他的心情实际上非常糟糕。
正如他们所见,偌大的家中此刻静悄悄的,既没有人声,更没有琳花承诺的晚餐。
赛门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太阳穴正在一跳一跳的生疼。
“喂,你们俩有谁会做饭吗?”赛门将刚才在回家路上绕路买回的蔬菜和肉丢在灶台,然后在餐桌旁找了张椅子软绵绵地坐下,把头埋在臂膀中趴了下来,没好气地问道。
“对不起,主人。那方面我不太擅长。”
“我的话,勉强。”芭堤雅倒是好像可以做饭的样子,但马上又让赛门大失所望。“如果只是做‘饭’的话——那个,汤也可以。”
到了这个时候,这两个女人才恍然大悟,自己与琳花的最大差距在何处。
“喂喂,那你们能挤点奶给我喝吗?”赛门突然提出了相当任性的要求。
“咦——对不起,主人。我,我不行。”朵拉大吃一惊,虽然已经不是处女,但没有身孕的自己想要凭空挤出奶来还是不太可能。
“……”芭堤雅没有作答,她听出赛门只是在抱怨。
之后,赛门就一动不动地趴着,过了足有半个小时。于此期间,两个女人只得立在一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候其变……
“唉,好吧,好吧。芭堤雅,有劳了。”最终,赛门不得不向饥饿妥协。
在等待晚饭的过程中,赛门听着厨房里叮当乱响,显然是厨艺苦手才会发出的声音,叫苦不迭。于是,他索性起身,去屋里四处转转,看看是否有琳花或汉娜留下的字条。
为了能看清楚些,赛门还打开了大厅里的电力灯。
在亮如白昼的照明下,赛门扶着二楼的走廊扶手,将一楼的情况尽收眼底。
除了门没关好外,一切都显得如常,看不出有奇怪的迹象——说不定故意不关门已经被汉娜当成提醒自己有异样的一种信号了。
“真的是,有点火大啊。”赛门撑着栏杆,忿忿地抱怨着。“喂!你们两个,想好今天谁谁拿鞭子了吗?”
赛门的意思是,被请来“对付”汉娜的芭堤雅和朵拉原先都应该是扮演“拿鞭子”的角色。而汉娜缺席的现在,“拿鞭子”的角色被压缩到了一人,那也就是说,得有人来扮演开溜的汉娜原先所应承担的“被绑着”的角色。
厨房里的动静消停了一阵子,然后又恢复了原样,大概是她们已经商量好了吧。
琳花也是,最近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肯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吧?以前我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等你回来了我可要好好地把你“拷问”一番。
至于汉娜么,猜也能猜得到,估计是去追琳花了吧?这个女人,这两年本事非但没退步,还更甚以往,不,说不定已经超越我和琳花了。尚不知晓这点的琳花估计要在汉娜手里吃大亏了——唉?要不然以后就让汉娜去做琳花的监督好了,不知道汉娜她肯不肯啊?
并不需要负责具体事务,只用扯琳花的后腿的话,汉娜愿意重出江湖也说不准哦。
“还要多久?”赛门朝着厨房问了一声。
“咳咳,咳,嗯,估计快了。”朵拉好像是被烟呛着了。
“……”芭堤雅没有作答,赛门立时就明白了。
那就是还早着呢的意思。
“我去睡一会儿,好了叫我起来。”赛门无奈地晃晃脑袋,开始盘算起家里是不是还藏了些点心之类的,一边转身走进了卧室。
冰凉的床铺和枕头包围着赛门疲累的身躯,赛门还没来得及考虑琳花到底是何时离开的就进入了梦乡。
然后——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刚刚锁好的大门处,传来了敲门声。
“嗯?”睡眼惺忪的赛门猛然爬起,“晚饭做好了?这么快?”
才过了不到五分钟啊,早知道就不睡了。
刚睡着就被叫起来,反而更困了,心情也更差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大门口再次响起敲门的声音。
这回,赛门算是听清楚了,并不是芭堤雅和朵拉在叫自己起床。
但是,也不像是琳花和汉娜回来了啊?
敲门的手法和节奏都不对。
“砰·砰·砰·砰。”
门口的人开始大力砸门了。
搞什么鬼?宅子周围的暗哨都在干什么呢?
赛门突然警觉。
“芭堤雅、朵拉,不对劲!”赛门一跃而起,掏出匕首。厨房里的两个女人也丢下了锅和炉灶,三人翻过二楼的走廊,冲下了一楼大厅。
从叫门的声音来看,来人显然是肆无忌惮。
好啊,真有意思。
这还是两年来第一次有人敢正面叫板呢。
“听我说,后院恐怕也不安全了,找机会从正门杀出去。”
“去哪儿?”朵拉一边警惕着后院的方向,一边问道。
“在鲁克那儿碰头。”赛门放低身体的重心,咬了咬牙,“然后集合人手。”
正面砸门,背后包抄,是很基本的战术,赛门考虑的方向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