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身为一个秘书,她审阅过的文件毫无破绽,发出的外交信函始终得体,安排的日程永远滴水不漏,更不用说她还多次亲自制服过意图袭击艾尔森的暴徒或是恐怖分子。
她的才干无疑是真材实料的——她无愧于“全能”之名。
就在刚刚,虽然只有一瞬,海娅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由自主地萌生出“输了”的想法。
“这个世上哪有什么‘全能’秘书,谬赞而已。没有事先知会,害得您——”米拉涅雅盯着海娅,停了停,见海娅没有预期中的反应后,补上后半句,“——害得您费神了,赛门先生,或者说,赛门小姐?”
“……”海娅把嘴张得老大,一时出了神。
“哈,惊讶吗?我怎会猜到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赛门先生’的?自己藏得很隐蔽,叫天真无知的人为你卖命。把那样的孩子牢牢地控制在手心里的贫民窟的‘王’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吗?”
“……”
“控制人心带来的是愉悦还是满足?那些被驱役着的人们又能得到什么?仅供果腹的面包?比旁人多一点儿的牛奶?微不足道的零花钱?还是——”仔细端详了一下海娅的脸庞,将她的沉默理解为默认的米拉涅雅继续说了下去。“还是——美色么?难怪,那个少年会死心塌地的为你卖命。”
“卖命?”
“真是廉价——对那样的少年来说,他原本可以获得更加自由的生活。”米拉涅雅没有注意到眼前的少女正陷入莫大的混乱中。
“可是——”
“可是他并不觉得自己不自由,是不是?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兴风作浪,人们连自由真正的滋味都忘却了。”
“……”
“这就无话可说了?”米拉涅雅将海娅递来的酒杯又递了回去,示意海娅为她斟酒。“你觉得你比他们高人一等么,相比起那些整日为你奔波的人们,你比他们要更加‘自由’,你是这么觉得的吗?”
“我没有——”可以反驳的地方太多了,海娅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样将谈话导向不那么尴尬的地方——这个米拉涅雅简直是来势汹汹,与平日出现在媒体上的那副知书达礼的形象相去甚远。
“倒酒。”米拉涅雅似笑非笑地望着海娅。
“……”这个人是得罪不得的,海娅最终选择了默不作声,亲自为米拉涅雅倒满了第一杯酒——在此期间,正常情况下应该负责倒酒工作的两个侍卫就站在一旁看着,一动也不动。
“瞧,你也没那么自由,不是吗?”米拉涅雅轻笑了一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重新把酒杯推向海娅的方向。“真是——好酒,再满上。”
“……”海娅一时沉默不言。
“……”米拉涅雅亦不语。
——她也知道自己的行为虽然是出于义愤,但同时又是多么无礼和冲动。
在结束了一下午乏善可陈的搜索后,米拉涅雅和两位手下不得不放弃了在贫民窟附近的郊区一带近乎碰运气的尝试。想靠三个人就把郊区搜一遍,那无异于痴心妄想。
时间临近入夜,再加上郊区深处已经有不少人正在“帮忙”,米拉涅雅也只得暂时退出——目前尚不宜和贫民窟黑帮势力碰上头。
忙碌半天的疲惫与一无所获的结果双双压迫着有些低落的情绪,米拉涅雅本想回旅馆后好好洗个澡休息一下,却在贫民窟的东侧入口见到了一个意想之外的人物——玛格丽塔博士。
那时,成群结队的警察正准备护送她回市区。
玛格丽塔博士突然“失踪”的戏码并不罕见——第一次时确实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那没什么大不了,以至于市长授意警察局可以自行处理此类“事件”,事后由市政府来出面承担外交方面的压力。
可是,那个与她相拥道别的女孩又是什么人?
玛格丽塔博士在贫民窟交上了朋友,这并非不可能,但那个女孩——她的步伐、呼吸、身体的协调性,无一不吸引着米拉涅雅的注意。
普通人未必能察觉出不妥,但米拉涅雅很熟悉那种气息。
刺客?杀手?间谍?特工?
总之就是这一类人所具备的——不,可能还要更胜一筹,微妙的感觉在米拉涅雅的内心泛起。
她决定跟踪这个女孩一探究竟,结果就一路跟到了某间酒馆。
米拉涅雅突然想起,和那个名叫“赛尔”的男孩第一次相遇时,他确实有将自己引到酒馆的意图。只是那时自己为了“任务”,选择了相对保险的,情报中提到过备有拷问设施的旅馆。(虽然那个阁楼主要是用于恶劣的情趣,而非真正的刑讯用途,但也够用了。)
换句话说,那个恶趣味的旅馆和这间酒馆(天知道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是贫民窟黑帮控制下的产业。
沟渠中的老鼠竟然搭上了玛格丽塔博士?想到这里,米拉涅雅不禁捏了把汗——他们的手伸得远比预期中的要远!
那么,这个女人是什么身份?
黑帮里的娼妇?不像,她的气质中没有那样的成分。
酒馆的老板?也许吧,但那也只是掩护的身份。
虽然有点像是杀手或刺客一类,但黑帮没理由用这种人来和玛格丽塔套近乎。
暗杀玛格丽塔的可能性也很低——要是真有此意,玛格丽塔博士失踪的这段时间足够他们杀了人再毁尸灭迹了。
联系到种种传闻与情报,米拉涅雅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难道说——“赛门先生”其实是个年轻女人?
这个念头开始只是在脑海中一笑而过,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米拉涅雅还是下决心敲开了酒馆的大门。
谁知一击即中。
就连米拉涅雅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喝了一个钟头闷酒脸都不红的海娅,此刻也有点上火。但她自知没有理由,也无法拒绝这位不速之客的无理要求——那口吻几乎可以看作是命令了——只是因为这位不请自来的大人物实在是一个自己惹不起的存在。
从她进屋的那刻开始,这一连串的组合拳虽然有好几拳都打得甚偏,但自己确实有点难以招架,或者说是“不方便”去招架。
要去解释自己其实不是“赛门先生”吗?
然后再告诉她,真正的“赛门先生”是那个她此次前来为其打抱不平的男孩。
还要提醒她一点,尽管她的姿色确实上乘,但那也绝对无法撼动自己和赛门之间牢不可破的关系。
——当然不可能了,去解释这些无论是于公于私都十分不合适。
所以,海娅的唯一的选择也只有——“好喝就请多喝些吧。”海娅满脸陪笑,俯身再次为米拉涅雅斟满。
“……也好,看来这里的酒相当不错呢。也难怪,毕竟你的‘眼光’很不错。”米拉涅雅也很配合地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虽然这个台阶略有点陡峭。
“哪里,与艾尔森大人私人酒窖里的藏酒相比恐怕是差天共地了。”海娅打起哈哈。“米拉涅雅小姐平时一定有去品尝吧?”
(艾尔森在品酒方面的造诣确实享有盛誉。)
“……当然,我常去。”作为艾尔森的贴身秘书兼保镖,米拉涅雅在市长官邸内是拥有自己的房间(卧室)的,在拉姆市没有亲人的她经常在市长官邸中过夜,艾尔森自然也就经常有机会邀请她(大多是在睡前不久)共饮几杯。
“哦?那个米拉涅雅小姐在饮酒时,一般是谁给谁倒酒呢?”
——米拉涅雅这才恍然大悟,这位“赛门先生”原来也是个很不服输的人。
不过,这句话确实问到点子上了,因为拗不过市长单方面的热情,米拉涅雅久而久之甚至习惯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市长大人为自己斟酒——反过来的情况当然也有,但次数远不及艾尔森每每一脸“热情”地为自己倒满的时候。
“——当然,是我为市长大人服务了。”想到这里,米拉涅雅一时失语,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这种小破绽对海娅来说已经足够了。
“市长大人平时都喜欢哪样的‘服务’?”海娅为米拉涅雅斟了满满一杯,看上去都要溢过杯缘了,但一滴也没有洒出来。“不好意思啊,乡下人就是喜欢瞎打听——你一般是怎样为他服务的?”
米拉涅雅听出来了,这里面哪有一丁半点的“不好意思”?
这种看似露骨的问法,其实细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无论是出于地位、财富、名望,乃至容貌,崇拜艾尔森的女性很多——这很像是一个艾尔森的拥趸会问出来的问题。
但实际上,米拉涅雅当然明白这个“赛门先生”是话里有话。
“你平时会喝醉吗?”还没等米拉涅雅想好怎么应答,海娅又抛出了第二个听上去很“正常”的问题。
米拉涅雅和艾尔森的酒量差不多,而且很少喝醉,即使有人先醉倒,剩下的那个人也会负责将对方送回卧室,然后返回自己的房间——这一点上,艾尔森从不越矩。
但这种事情,是没法对眼前这个满脸堆笑,实则满肚子坏水的外人详说的。
米拉涅雅很清楚艾尔森的为人,他不是一个十足的“正人君子”——那样的人恐怕也无法在三大国的夹缝中坐稳现在的位置。非要形容的话,艾尔森是一个擅长在“善”与“恶”之间取得微妙平衡(更具体点说,是介于“道貌岸然”和“绅士”之间的程度。)的人,但这些她认为自己既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去解释。
因为这位“赛门先生”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我会协助你们,服从你们,但也不至于摇尾乞怜;同样,你们也不要来多管我们的闲事。
“我们一般不会喝太多。”米拉涅雅振作精神,蓄势反击。她稳稳地举起满到快要溢出的酒杯,一饮而尽,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上次,‘权杖’酒店的酒会上,你好像不在市长大人的身边?”
“——那次,我有其它的工作,安保工作另有其他人负责。”
之前的问题还没答上来,米拉涅雅一不留神再次被海娅问到痛处。
艾尔森那天的日程几乎已经排满,而且,米拉涅雅对那个酒店的“夜会”内容也有所耳闻,所以就替艾尔森推掉了罗伯斯的邀请。可谁知艾尔森居然瞒着自己偷偷一个人去了——还好最后好歹是赶上了前往沃克港的行程。
因为走得急,米拉涅雅连对艾尔森说教的时间都没有。
这确实是秘书兼保镖的重大工作失误。
“如果没有其它事,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一大圈,米拉捏雅深知再继续扯下去也是自讨没趣。
“哪里话,是我有疏招待。倘若下次前来,还望提前告知,我会下厨做几个好菜的。”海娅起身径直走向门口为米拉涅雅打开了门——一点儿挽留的意思都没有。
“那我还真是有口福,太客气了。”出于礼节,米拉涅雅略略低头致意。
“一定要来哦,把市长大人也请来好了。说不定会有他喜欢到一吃就停不下来的菜色哦?”对米拉涅雅来说,这是无疑是一种挑衅。
“……你也可以把小赛尔叫来啊,我会带很多好吃的东西给他的,请替我转告,叫他好好期待。”饶是平时做足了修养的米拉涅雅,此刻也燃起了一股名为“竞争心”的无名火。
“……啊,好,好啊。”海娅花了一会儿才明白对方指的是谁。
“拜托了,小·妹·妹。”米拉涅雅面不改色地再次行礼,然后对着海娅挺直上身——充分展示了一番身为女人的本钱后——转身离去。
“你觉得怎样?”离开酒馆一段距离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米拉涅雅突然笑着出声。
“不过是个嘴上功夫利索的女人。”
“……你呢?”米拉涅雅又问向另外一人。
“很不自然的感觉,你们两个都是。”
“我刚才,有些失态了。”米拉涅雅轻叹了口气。“也许吧?我也真是,在拉姆呆久了,已经有些不适应和那样的人面对面较量了。如果不能把握先机,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稳占上风。当心,不要被她的年纪和外表骗了,这个女人——”
“属下明白,她很强。”一位部下答道。
“我是不是多心了?我的直觉——如果不知道她就是‘赛门先生’的话,我一定会认为她比所谓的‘赛门先生’还要厉害。”
“是因为没想到‘赛门先生’是个女人?不错的伪装,很高杆的手段,几乎骗了所有人。”
“……也不尽然。”米拉涅雅皱起眉头,“总觉得还是有种微妙的不协调感——不过,她长得真可爱,难怪可以控制住那样的孩子为她着迷,为她效命。”
“现在去哪儿?”
“既然已经挑明了,我们不如就驻扎在那个旅馆。反正对他们来说,‘那种’旅馆本来就是为我们这样的外人准备的。而且这位‘赛门先生’的分量确实不小,我相信她的能力,我们静候佳音吧。”
“不送了!”这是海娅在理解了米拉涅雅的临别“问候”时给予的答复。
小妹妹,即是说自己还算不上是“女人”——她居然还故意把那下流的身材显摆给我看。
虽然很不甘心,但那个身材确实——海娅当时甚至下意识地去摸了摸藏在腰后的匕首。
海娅认为,如果自己使出全力,未必不能跟她拼个鸡飞蛋打,但那样实在是没什么好处——更何况她还带着两个帮手。
“呸,全都是些整天只知道发情的不要脸的臭女人,擅自就盯上别人的男人。”海娅丝毫没有意识到在有关男女关系的话题上是自己挑衅在先。
“嗯,今后得再加上一个了。”整理完一切,用热水擦过身后,海娅打开了她的“私藏”——藏在箱子里的一堆小人偶。
“琳花”、“汉娜”、“小可”、“朵拉”、“芭堤雅”、“欧涅”。
用布和干草扎成的小人上贴着这些人的名字。
“该死的窥探狂!”
“娼妇!”
“小娼妇!”
“两个贱人!”
“不怀好意的家伙!”
在用大头针挨个扎了一遍后——这已经是每日睡觉前必做的功课之一了——海娅又将它们再次藏好。第二步,海娅小心地将一个等身大的布偶轻轻地放在自己的枕边,然后躺在它的身旁。
“赛门,我一定会从那些女人手里保护好你。”
默念了几遍后,海娅将四肢纠缠在布偶上,轻轻地磨蹭起来。
“……这样不行。”半晌,海娅从床上坐了起来。“老是这样恬不知耻地向赛门——他会困扰的。”
想到这里,海娅恋恋不舍地将人偶推到一旁,然后和人偶背对背合上眼。
但很快就转了回来,从后面抱住了人偶。
不久后——
“不行!”海娅再次坐起,“危险,危险,差一点就又出手了,赛门会讨厌我的。”
“得找个什么东西——”突然,海娅想起了玛格丽塔留下的一件“宝贝”。
那只黄铜制的,里面装载了闹钟构件的短棍——复杂的构造使得其可以以不同的频率发出振动。
“嗯——噫呀……”第一次试用,海娅就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大叫。“好……好厉害……”
在身体抽搐着失去力气,陷入沉睡之前,海娅脑中最后闪过的念头是——
这个东西,说不定可以大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