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1900年10月7日,上午9时,贫民窟)
“她们,不会,有事。”
“是。”
狭小的地下空间中,烛光摇曳着,照亮了靠近墙角的一隅。
一位少女安坐在床边。
皮肤洁白,身材纤细的她低垂着头。手掌放在身体两侧,紧攥着那里的床单。
她的身旁,数人静静伫立着,不时随着少女的话语,轻轻点头,以示赞同。
伊芙正在说的,是攸关蜜儿以及另外两位姐妹生死的大事。
这些受蜜儿之托,留下保护伊芙的女性们,对这位来历不明的少女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只是轻描淡写的一语,就打消了她们的不安,打消了她们对好友、敬重或爱护之人性命安危的一切顾虑。
而她们对这种突兀得不请自来的信任感,毫无丁点困惑或是不自然感。
“如此,谁人,将前来?”
“赛门先生和琳花姐,还有海娅小姐,海娅一定会来。”
“那么,我们,便前往,等待。”
“好的。”
“我想,一个人,呆会——谢谢,诸位,我片刻后,就上来。”
“不客气。”
众人整齐而木然地转过身,沿着梯子,一个接着一个有序地返回地面,将伊芙留在了构造简单,环境却很舒适的地下室中。
待到众人离去,梯子顶端位于地面的盖板被放下,伊芙立刻行动起来。
她起身来到嵌在墙壁中用于通风的数根竹管前,将堵塞在管口的布团全部取出,然后在室内四处撒下藏在衣兜内的某种粉末。
拉姆市的气候不适宜竹子的生长,这种轻便的且构造奇妙的“木头”只在查隆的极少边远地区和尼尔出产。不易腐蚀、中空,却又牢固耐用的特性,使得其成为一种无可代替的,受穷人青睐的(尽管如此,它也不便宜)建筑材料。除了用于临时搭建支架,或是作为低矮建筑的支柱外,它还常被用于制作传声筒和通风渠等。
此处,埋设在土墙中的竹管便是如此,既可加固地下室的的结构,又可用来通风,可谓一举两得。
伊芙用一块湿巾捂住口鼻,屏住呼吸,静待着室内的空气流逝,良久才放下遮掩,大口呼吸。
“仁慈的主,咳咳——”
相较于众人前断续破败的句法和措辞,独自一人的伊芙,恢复了正常的语速和语调——就是不时有些咳嗽。
“吾等蒙恩,得其佑护;愿天上的灵、地上众生,都原谅我的罪行;赐福予我,使我得照应同伴、散播福音的光,照亮前路,引导黑暗峡谷中的羔羊,步入殿堂——”
伊芙单膝下跪,面朝西方,怀抱双手于胸前,念诵着某种罕见的颂词,十分虔诚。
突然,一阵心悸莫名地袭来,伊芙又咳了几下。她下意识地扭过头,望向身后空无一物的墙壁——那是拉姆市区的方向。
她伸出右手的食指与中指,轻轻地放在胸前。
手指划过,从上到下,然后是从左肩到右肩。
“玛丽……愿你平安无事——薇薇安、玛丽,我不会辜负你们的。”
(尼尔1900年10月7日,上午9时,莫顿的旅馆)
“啊呀,好久不见,最近忙吧?”
旅馆的后门口,这里的大厨正在检查年轻帮厨刚刚拉来的满满一车蔬菜、水果、鱼、贝类和肉类。
正忙着擦汗的年轻人见大厨抬起头,一脸开怀地对自己身后不远的什么人打起招呼,他吓得连忙转身——背对着道路的他当然看不到身后的景象,他所不解的,是他居然没有察觉到有人接近到如此近的距离才被大厨发现。而他自己,更是浑然不觉。
大厨的“等级”,绝非常人可比——这一点,他在进入这间旅馆干活之后的第一个礼拜就领教了——更别说,他还是正对着街道的。
该死,怎么会一点脚步声都没听到呢——感叹自己实力不济的年轻厨子一边转身,一边将正举在额角附近的手巾悄悄在手指间缠了两圈,以防不测。
“还好啦。大叔,莫顿‘爷爷’在吗?”
“老大在前面趴着呢。”
轻灵悦耳的嗓音回响在耳旁,望着眼前的少女朝自己招招手算是打了个招呼,神经紧绷的年轻帮厨不禁安下心来。
原来是海娅大姐——那自己没发现也是正常的。
好几年前,这个年轻人还是一位手艺非凡的窃贼时,曾试图潜入这间旅馆行窃。
请想象一下——当你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在屋外,悄悄地探出脑袋从窗缝朝屋里窥视时,屋里的所有人,无论是打扫的,打瞌睡的,还是倚在墙边偷懒打诨的,忽然之间把脑袋齐刷刷地朝你这边转过来死死地盯着你——这种堪比恐怖故事的场景便是这位年轻人当年的亲身经历。
从那时起,他便“自愿”留了下来,在这里打工干活,直到今日。
又过了些时日,年轻的小偷——那时的他已经是这里的帮厨了——经历了一些事,同时也明白了许多事。
其中之一,便是这间旅馆里的人,除去莫顿不算,统统不是一般货色。
之后,再将海娅大姐与他们相较,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得出如下结论——海娅是个“怪物”。
战神在上!这种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
“麻烦大叔去叫叫他,我,我,不太方便在店里露面。”
“咦?哦,是客人的关系吧?好的,我这就去叫他——你!把菜推进去,我待会再检查!”
“是是是——”趁着大厨转过身,“资历浅薄”的年轻厨子毫不介意被海娅看在眼里,悄悄地对自己严厉的上司吐了下舌头。
海娅微微一笑。
年轻的厨子也笑着对海娅咧开了嘴。
“老大。”
“呵……趴得太久了,脖子有点酸——我瞧瞧,今儿个吃什么?”
像是早就在此等候一般,还没等大厨转身迈开两步,一个打着呵欠没睡醒似的干瘪老头,摇摇晃晃地着摇摆着上身,脚步虚浮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慢吞吞地踱步过来,看起来很随意地翻检着板车上的蔬菜,一边熟练地在其中摘出几只正躲在菜叶下大快朵颐的虫子,将它们丢到地上。
“鱼和肉还算新鲜,这几颗菜老了点,只能煲汤了。”
“是——你别在大姐面前丢人现眼,跟我进来!”
一脸无奈的年轻厨子只得耸肩。他抬起车把,熟练地操持着宽大的板车,将车头掉转方向,跟在大厨的身后,把今天要用的菜稳稳当当地推进后厨——同时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查里斯还是老样子呢。”
“嗯,这小子。”
还未等海娅与莫顿话音落下,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了那位名叫查里斯的年轻厨子所发出的“哎哟”一声——按照过往的经验来判断,他应该是被大厨用舀汤的大木勺敲了脑袋。
“趴在前台都能听到后门的动静,真不愧是莫顿,你的耳朵还是一样灵。”
海娅并没有和莫顿约好在此见面。
莫顿的的突然出现,只是因为(趴在旅馆前台打瞌睡的)他察觉到了后门处海娅的动静——这足可令人叹为观止的神乎其技对海娅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
“嗯,嗯,见过这里的客人了?”对海娅的吹捧,莫顿并不买账,他立刻就猜到了海娅的来意。
“见过了,一群讨厌的家伙。”
“嗯,嗯。”
“尤其是那个女人!”
“嗯,嗯。”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女人!”
“嗯,嗯。”
“狐狸精!”
“嗯,嗯。”
“赛门最讨厌这种女人了!”
“嗯?嗯。”
“所以啊,莫顿……你得帮我——”
“嗯哼——不行。”莫顿抽抽鼻子,轻描淡写地回绝了。
“你放心好啦,我只是想让你‘帮’这个女人离赛门远一点。”
“嗯——”
“或者,你也可以‘帮’赛门离这个女人远一点,这总行了吧?”在莫顿思索的期间,海娅一直满怀敌意与杀气地瞄向旅馆二楼的方向。
“……”
“拜托啦!”
“……客人们很晚才回来,别吵闹。”
“那就是答应了?谢谢莫顿!”
“……”莫顿不置可否,他弯下腰,凑近海娅小声问道,“你真的觉得,只要把这些客人伺候好,再找到那个小丫头,他们就会打道回府?”
“我看啊,没那么简单。”海娅叹了口气。
“你明白就好——我再问你,你找到那女孩后,会怎么做?”
“老老实实交给市长会保险些——不过先从她身上弄点情报出来也是应该的——昨天情况如何?”
“这些人,从第一天来就没消停过,昨晚也在贫民窟里瞎转悠了一夜,看上去不完全是为了找人啊,哪有这样找人的?能找到就怪了——市区那边,还是老样子,我随便应付几下就好。”
“我这边不太好,贫民窟和郊区太大了,我只能尽量收集。地契这种东西,能完好保存到现在的还真不多,大多都在战争期间毁坏或遗失了——市政府那边也是一笔糊涂账。再加上小可已经偷偷攒了不少,我都搞不明白现在哪块地是有主的,哪块是无主的。”
“嗯,小可姑娘啊……要我去‘提醒’她一下吗?”
“还是,不要了吧。”海娅苦笑着,不甘而无奈,“要是以前,弄死那个小贱人也无妨。可现在,赛门一定会生我的气的。”
“……这个臭小子。”
“赛门他才不什么臭——”
“嗯,嗯,知道了,知道了——地契又不会长翅膀飞了,等她折腾得差不多了我再去取就是。”
“没错,照现在的势头,说不定她能替咱们省不少事——盯紧点就好,反正市长回来之前,大宗土地的持有者变更与登记都是得不到批准的。”
“也好,也好。有牵挂是好事,但也不要心慈手软。”莫顿抬起头,顶着刺目的日光,望向天际的一角。
轮廓隐约可见的巨大月亮挂在在天边,蜷缩于黯淡的阴影中。
“放心吧,大不了,除了赛门,统统杀掉。”阳光的映射下,海娅的脸上浮现出灿烂的微笑。
“……昨天,又住进来几个人。”
“咦?什么人?男的女的?”
“市里也出了很多乱子。”
“听说了——玛格丽塔博士是我的好朋友,如果是她的话——我可以容忍。”
“——我说的是火灾的事。”
“那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警察什么都查不出来。”
“……海娅,你把情报的来源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哪怕那人是赛门,也是个错误——琳花才‘休息’了一天,你就成了半个瞎子、聋子。”
“那个骚狐狸,让她吃点苦头才好!”
“差不多就可以了。所有人里,只有两个是我看走眼的——你不该让赛门‘替你’把持着这么有价值的人。”
“知道了,赛门这次一定会把这个贱人像块破布一样一脚踹开,到时候我正好把她拿下,然后新仇旧恨一起——”一想到失去了赛门庇护的琳花就要落到自己手里,海娅很是开心。
“你以后最好——”
“最好把琳花用链子栓起来,让她老老实实地干活,不要成天再去勾引男人!”
“……”沉默了一阵后,莫顿指指背后,“昨晚住进来的是芬特人,我这旅馆里越来越热闹了。”
“哦,听说过。”海娅想起来,自己曾接到过有关他们的线报,“芬特的武官是吧,叫什么哈扎?傻子一样,大摇大摆亮明了身份在贫民窟里活动,他能找到那女孩儿我就把海娅倒过来写。”
“别小瞧了这种‘傻子’——他们就睡了不到五个钟头,之后又去找人了。”像是回想起什么愉快的往事,莫顿露出微笑,“这种人一旦多了,聚在一起,会变得无比强大,强大到足以改变世界。”
“好吧,如果你都觉得厉害,那就一定是真厉害了。”
“想起以前,我也——算了,不提了,蜜儿的事情有人向你报告过吗?”
“汉娜还算是个知道好歹的,这件事就是她的人通知我的。”
“你打算怎么处理?”
“仓库周边都封锁了,那边的码头也关了。贫民窟可经不起传染病折腾,真要真是什么‘疫情’,就只好一把火烧光了——赛门一定会恨我的。”
“有人被传染吗?”莫顿捋着延至胸口的长长胡须,皱了下眉头。
“这个吗,我觉得像是中毒呢——汉娜她们不就没发病吗,所以应该不是传染病吧?”海娅把双手抱在胸前,思索起来。“大夫也诊过了,要不我去看看好了?”
“……海娅,”莫顿抬手晃晃,“你先不要去,不要靠近蜜儿,找个别的什么人先去探探。”
“为什么?”
“……感觉。”
“好,也不知道琳花是怎么想的,蜜儿出事,她肯定担心坏了,安排她们见‘最后一面’也好——我先走一步了,别忘了让那个狐狸精离赛门远点儿!”
“嗯,嗯,我尽量,去吧。”
海娅退后几步,抬头望着二楼的方向,咬着嘴唇望了片刻。她先是做了个鬼脸,而后又啐了好几口,才有些不情不愿地离去。
走出大约十米后,海娅闪入了路边的一条巷子,动作轻灵无比。
莫顿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海娅的身影,即使她消失在视线中,这个额上布满了皱纹,身形佝偻的老人的眼神也始终精准无误地锁定在海娅此刻所在的方向与位置。
“老大,要进来吗?”捂着脑袋,一脸愁苦的年轻厨子出现在莫顿的身后。
“我出去一会,店里你们照应着。”
“好,大哥早点回来,你该多休息的。”
莫顿转过半个身子,微笑着——他的笑容慈祥而又安宁——拨开查理斯的手,在他捂着的痛处那里捏了几下。
“咦,不疼了?”
“午饭不用等我了,晚饭——我尽量吧。”
“好——吧,老大,我刚学会一个新菜,你晚上可得回来。”
望着旅馆的后门被关好,闩上后,莫顿才放心离去。
他弓着腰背,一左一右地晃着脑袋,慢慢腾腾地漫步在不算宽敞的道路中,一直向前,直到这片区域的边缘,砖木与棚户的交界处。
然后,老人不见了。
一个身材既不魁梧,也不消瘦;身高既不出挑,也不矮小的中年人出现在了阳光下,朝着贫民窟的深处快步走去。
(尼尔1900年10月7日,上午11时)
赛门快步行走在狭窄的,由错落不齐的杂乱棚户所形成的道路上。
据手下报告,位于平民窟东侧的马车站今早迎来了约三十个警察。他们此刻正驻扎,或者说死守在从东侧进入贫民窟的要道上——巴恩斯果然是聪明人,他提前考虑到了赛门潜回贫民窟的可能性。
贫民窟的入口很多,但能通行马车的道路仅此一条,而且还必须得是车身较窄的订做马车才能勉强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