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丁都是时刻准备着豁出命去的人,如果一味只以威压极易产生哗变。就算是平日里不敢,到了战场上谁也不会愿意给太过严苛的主将卖命。
「究竟没有几人比得上他,若是他在这里,要收服一营将士的心实在不难,更不需用这等过刚易折的办法。」顾盼面上一红。
今日已不知第几回忆起了他,熟悉的身影近在眼前地晃来晃去,却又那么遥远不可及。从小带着她长大,青梅竹马的大师兄,在不经意间就忽然变得那么强大,强大得再也跟不上他的脚步,也离自己越来越远。午夜梦回之时,顾盼也曾问过自己,这一回倔强地再度偷跑出来,究竟是闷气难消,还是为了让他刮目相看?
加上用饭共有一个时辰的闲时,大军就在雪中席地而坐,吃完了稍事歇息养养神便罢。难得的是申屠神辉也在较场边一屁股坐在地上,拿了碗面条呼啦啦地吃得欢畅。他一来就操演得如此狠,又是这副尊容与声音,着实招惹了不少憎恶,但能与诸军同甘共苦,也让军心安定了许多。让人讨厌是一回事,是不是位合格的领军者又是另一回事了。
全营上下也就倪监军一人开了小灶,随从给她在雪地里摆了桌椅,加了几样小菜。这倒没人有意见,一介女流之辈肯在军营里吃苦已然不易,另眼相待些也属平常,何况是这么漂亮的女子。后营里那位堪与她一较高下的顾大夫,不也向来是更得优待么?
倪妙筠最终还是谢绝了好意,也端起碗头坐在申屠神辉身边,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这二人坐在一起,一个美得出了水,另一个丑得见了鬼,实在不忍直视。
「你真不去后营和她照个面?躲不开的,迟早要叫她认出来。」
「不去,这幅尊容去见她,非把她吓跑不可。」申屠神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肚子闷气敲得碗沿当当响道:「这面具你到底怎么弄出来的?就算不能那么耀眼,也不必非得把我弄得这般丑怪是吧?」
「噗嗤……于右峥弄的,要发火你找他去。」倪妙筠憋着笑,对自己的一番杰作大是得意,故作平常道:「他往日东躲西藏,这副面具其实也耀眼的很,只是别具功效。丑成这个样子,谁也不愿多看一眼,有什么破绽也不容易被人瞧了去,不得已需露面人前时,这副面具最是适合。你看,效果不是挺显着么,她早间就瞧了你一次正眼,至少今日是能混过去了。」
「想我一代帅哥,现下全败在你手里了,一朝英名尽丧啊……」申屠神辉摇了摇头,瞄了倪妙筠一眼道:「你今天话很多哎。」
倪妙筠眉梢本有喜色,闻言面色一沉,哼地一声背过身去。越想越气,那副面貌也是见之令人作呕,连饭都不吃了砰地一声摆下碗头,沉着脸离得申屠神辉远远地坐下。
但凡男子初见到了一名漂亮女子,都会认为她一定既可爱又温柔,若是这女子一言未发只是安安静静地在一旁,那一定和仙女一样温婉可人,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倪妙筠现下在全营将士眼里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比已渐渐熟识,偶尔会骂人的顾大夫还要好一点点。所以她发怒,定然是申屠司马一人的错。
这狗日的司马,就不能待人稍微好一点吗?
惹人厌的主官又成功激起了义愤。众军正同仇敌忾之时,又听马蹄声急,轰隆隆地连成了一片。由远及近的骑士打马飞奔,到得营前时齐刷刷地翻身下马一齐立定。
光以军姿而论,这数百人还比不得陷阵营中的将士。看得出他们经历过操演,只是仍站得有些歪,似乎天生就带着些流气,一时还改不过来。但谁都能看得出他们与普通将士大有不同!
沉稳,肃杀,孔武有力,有的太阳穴都高高隆起,有的在大冷天里甚至还有人只穿着单衣,露出盘根错节的肌肉,有的目光如电,一眼令人胆寒,有的则满不在乎地左右观望,似乎一切成竹在胸。这一队骑士毫不掩饰自己的强悍与威猛,一露面就给人巨大的压迫力。
营官通了名姓,领着这队骑士来到申屠神辉面前。惹人厌的司马大人得意洋洋地起身,亮开破锣嗓子道:「未误时辰,尚可。这帮崽子什么也不会,再过一刻,你们就去好好教教他们。」
骑士共有三百人,一齐被安插进了陷阵营里,大部分做了百夫长,少量做了千夫长。这些早先的江湖大豪,世家公子们原本就有独当一面的本领与过往,再经韩铁衣悉心传授之后择优录用。虽没甚军中经验,却足可胜任百夫长一职,更为出色的几人则直接授了千夫长的职衔。只有诸如忘年僧之类的浑人实在教不会,但是武功又足够高强,或是如于右峥等寥寥数人智勇双全太过出众,便留在主将身边听用。
陷阵营自成立起便以百人为数分编,且只有极少数的百夫长,大部分将官都未分配,这三百人一来刚好充实了军伍。其中不乏有些军士本对职位有意,但看了新来百夫长的样子便知不好惹,只得暂时隐忍。
各队都有了将官,军令传达立刻就迅捷有效了许多。申屠神辉整队的军令一出,不需半刻全军便整队完毕,不仅卢元洲松了口气,申屠神辉嘴边也有一丝满意的笑容:「各队都有了百夫长,把早间操演过的,再来一遍!」
被骑军追了半天,在雪地里没命地奔逃,找可以结阵自保的方位等等,比平日还分外地艰难些。何况午后正是困倦的时候,这位司马大人真的巴不得大家死啊……但是主官有令,不敢不从,诸军咬牙起身,不一时又被骑士们赶得漫山遍野地跑。
康家荣死死盯着前方的山坡,脚下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雪地难行,又已操演了半日颇有些全身发软,而现在,他需要扛着手里的大枪再全力冲锋半里的路程,才能和同伴们一起在绝佳的方位搭建起枪阵,反抗骑兵的追杀。
回到家乡的喜悦与对采茶女的渴望全然没了,有的只有快些结束这要人命的操演!这半里地却像没有尽头一样长,身后的同伴已经全数【倒下】,身前的同伴已在结阵,没人会越阵而出来救他。身后的马蹄声越发近了,一双腿却怎么也迈不出步伐去。康家荣哀叹一声,正准备跪地举枪投降。【倒下】固然可以爽快一时,可之后的责罚与加练更加艰苦,他也是实在坚持不住了。
一道人影轻烟一样掠过自己,只听身后骏马长嘶,康家荣骇然回头。只见午后才加入军伍的【百夫长】高高跃起,将骏马上的健儿拉下马鞍夺了坐骑,长鞭唰地一抽,骏马痛呼声中利箭一样窜出。康家荣看得目眩神驰,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百夫长提上了马背,将缰绳交予他,喝道:「坚持住,莫要分心,速速去结阵。」
那百夫长救下了康家荣便断在后路,哪位军士落了单便前往施救。他的武功比起普通军士来高得太多,虽无力阻止骑军势不可挡的冲锋,但是到得哪里,哪里就能稍缓一缓。待得枪阵结成,他一人之力就救下了十余人之多。康家荣与同伴们对看了看,胸中齐齐涌起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高手!
高手一人之力不能改变战事,但是他做到的事情意味着军阵可以更快地集结,兵丁们也有更大的机会活下性命来。他们的百夫长,居然是位高手!
阵势已成,骑军不敢再强行冲阵,遂兜转马头攻击别处。这一组百人队活下来八十二人,前所未有,足足比从前操演时活下来的多了五成之多!
百夫长松了口气,回头朝兵丁们露出个笑脸道:「都做得不错,有些缺点我细细说与你们听。」
毫无架子,和蔼可亲,哪像申屠司马一样惹人生厌,更难得又有一身过硬的真本事!兵丁们几在一瞬之间便心生好感,被彻底折服。军中最敬强者,有这样一位百夫长,谁都会觉得幸甚。这一支百人队的心,从未如此齐过,士气,也从未如此旺盛过!
「看起来齐寒山做得很不错了,结阵最快的果然是他。」倪妙筠又坐回了申屠神辉身边,个人之间的龃龉不可影响公事,她一贯都很公私分明。
「向来都是他,啧啧,想不到一个浮华浪荡的公子哥儿,认真做起事来还挺靠谱。嗳,我听你说过,三国会盟时他可是奉命潜伏在桃花山接应的?」
「嗯,是他。」倪妙筠目光忽闪着打量全场,有些不安道:「其他人莫要出错的好……」
「出不了错,嘿嘿。」申屠神辉丑陋的面容上,目中精光大放,厉芒四射道:「我是怎么叫他们心服口服的,他们依样画葫芦而已。何况我做了大半天的恶人,好人全让他们来做,可谓好处占尽。如果这么点事情都做不到,我和韩铁衣就都是瞎子了!」
操演场上越发热闹起来。
一名肌肉盘根错节的壮汉双手环抱,几乎将一匹骏马给抱了起来,可谓凶威赫赫,吓得骑兵们无人敢上前掠其锋芒。这一拦阻,几名被追得走投无路的兵丁亡命奔逃,生生冲出一条活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人都相信,若不是因为在操演不必伤了马儿,壮汉或许三拳两脚,便能将一匹骏马活活打死。
每一支百人队都有更多的兵丁【活】下来,每一位新入伍的百夫长,千夫长都在大显身手,引来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陷阵营自成立以来,留下的都是强悍精干的军士,可是这支军始终说不上强大。莫名其妙,漫无目的,为练而练。可就因午后忽然加入营中的三百名高手,陷阵营忽然有了凝聚力,忽然就有了无比的自信。这三百名高手,正在给全营五万将士注入军魂。
倪妙筠的目光看得越来越亮,申屠神辉嘴角的笑配上那副尊容,可谓越发地猥琐。他丝毫不担心营中的将士多讨厌自己,只消他们都折服于自家的百夫长就成,百夫长们都听他申屠神辉的。而他的军令不需要下达给将士们,只需要下达给百夫长们就行。这样的事,韩铁衣已帮着他操练了无数遍,每一位新上任的百夫长都已熟极而流。
「我……劝你不要笑的好,我怕我会控制不住打死你!」申屠神辉笑起来着实太过难看,还让人犯恶心,连倪妙筠都难以忍受。她眼见一支强军正在成型,大喜之下还能恨得牙痒痒,可见申屠神辉猥琐到了何等地步。她非常确信,自己说的可不是戏言。
「看看你给我的面具,后悔了吧?」申屠神辉回头刚想咧嘴一笑,又生生忍住。女郎的拳头已捏了起来,自己现下是真的弄她不过,动起手来只有吃亏的份儿。
「有点。」倪妙筠撅了撅唇略有委屈,起身向操演场走去。一来陪着司马大人实在有点恶心,二来陷阵营里今后只有一个坏人,她身为监军,也是时候下场走一走,为凝聚军心出一把力了。
顾盼远远地在树梢上看得目瞪口呆,她实在不敢相信,自成立之日起就困扰陷阵营的难题在一个下午的时光里便彻底解决了。一切都像是早就安排好的,却又安排得如此天衣无缝,顺畅无比。
这些高手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手法却早有耳闻。无论是从前的暗香零落,还是大秦国的武林同盟,如今的陷阵营都像是他们的延伸,手法巧妙,立竿见影。顾盼不得不再度远眺申屠神辉,这个陷阵营里唯一的恶人,就是他来了以后才产生了这样的变化。隔得远了已看不清他丑陋的五官,可无论怎么打量他的身形气度,都难以找到一丝一毫的熟悉。顾盼一阵恍惚,那是她从小到大最为熟悉的两个人之一,如今的恩怨纠缠也源自于他们两人……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眼看着除夕越发近了。陷阵营里一日紧张过一日,却不妨碍年货堆成了山。当兵的吃饷打仗天经地义,可除了基本的军饷之外,若能更有些人情味儿,也是军心士气极大的保障。越发临近的战火硝烟味道,也不能阻止对新年喜气的向往。
这两月来陷阵营已成了合格的军伍,紫陵城里却一日都不太平,邸报依然每日用八百里加急送到营中。燕盛之间的摩擦越发剧烈,几乎已擦出了火花,大有一触即发之势。燕国直接把吴征定为钦犯,逼迫盛国交出吴征,盛国则是惯常的唯唯诺诺,却扣着孙贤志不放,更别说交出吴征了——吴府上下空空荡荡没几个人,吴征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陷阵营颇有枕戈待旦的态势,营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后营里也不例外。
顾盼见识过战场厮杀的惨烈,刚入营时每每想起来仍是心惊肉跳。或许是岁月渐长,也或许是适应了眼下的生活,顾盼现下的心态已渐渐平和。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就像她现下已不去纠结那位申屠司马是不是那个人。
说来也怪,这人在营里可谓臭了名头,偏偏自打他来了以后,后营的日子居然十分舒畅。譬如他刚来的第一日天降大雪,后营里人人在营帐里烤了一日的火。第二日化雪天里阴寒刺骨,后营中一顿忙碌人人冒汗,寒气便也不难受了。总之后营里的日子被算好了的异样,总是恰到好处。
「我看她是不会来找你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你真的不去见见她?」倪妙筠难得地心平气和向申屠神辉道。
「还不到时候。」申屠神辉也难得地面无表情——没有表情就是最不难看的时候,愣神道:「我心中已有了计较,再说吧。」
「战事没有几日了……万一有什么意外,你莫要后悔呀……」
「不会……不会的……」申屠神辉喃喃自语,瞄了女郎一眼,低头道:「你心中也有很多疑惑,到时候你一起来吧,总要让你知道的。」
「嗯,我知道你做事总有些缘由,也确是想要知道。」
腊月二十三小年之际,一个足以震动朝野的消息忽然传至燕国长安城。
御书房里栾楚廷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的密信,厉声道:「丘爱卿,可真?」
「千真万确。」丘元焕躬身道:「张圣杰与梁玉宇已有共进退之盟约,据臣所知,成都也已得到了消息,梁俊贤正遣使星夜赶往长安。」
「想不到啊,想不到啊。」栾楚廷敲击着桌面沉吟道:「张圣杰那个小子居然有了反抗之心?朕原本以为他迟迟不奉旨,只是为了讨价还价。如今看来,盛国是有不轨的企图。」
「臣也认为如此。」丘元焕朝摊开的地图上一指道:「臣已令三江口一带加紧提防盛军动向,只是陛下,若是有变,恐怕一时难为。」
「朕知道。」栾楚廷面沉如铁手指扫着葬天江一线,咬牙切齿道:「大军南迁不可乱了方寸,若是有变,便暂时隐忍一二也无妨。张圣杰!你好大的狗胆!」
「如今看来,忘魂散之毒只怕盛国早有能人制出了解药,否则张圣杰安敢豁出性命?盛国自张安易起便装疯卖傻隐忍不发,所谋者大,臣以为不可听之任之。若是太过纵容,只怕局势糜烂,今后一发不可收拾。」
「丘爱卿可有高见?」
「当是此时天寒地冻,粮草未曾足备,大军不可妄动。臣以为可先提一支精兵以能人为将,速速赶至扬,徐一带巡弋江边。一来壮我军威,使盛国不敢正眼北向,二来若遇变故,可及时支援接应。同时大军一事加紧整备,提早南下,待大军进驻之后,盛国纵有翻天之心又何足为惧?」
「有理,正和朕意!丘爱卿可有能人举荐?」
「有。有一人三十余年来潜心修行,近日大成,不仅武艺出众,熟知兵书,智勇兼备,为人又律己宽人,可为朝中栋梁之才。臣举贤不避亲,正要举荐臣之爱徒与陛下。」
「哦?丘爱卿之爱徒?速速为朕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