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我自然又失眠了,想到我的初恋情人,现在竟然就近在眼前,但又远在天边,心头那种疼痛的感觉,久久不去。当年,我们短暂的相爱,给我感受到多么强烈的幸福!然后,她突然离我而去,给我留下了深重的伤痛,使我许多年都无法从失恋的悲伤中恢复过来,多少个夜晚,我就像现在一样,无法入眠,眼泪常常沾湿枕头。她的突然离去,也给我留下一个谜团,一个我总想解开而无法解开的谜团,我也常常幻想着她在某个地方,和我一样在失眠,在思念我。这种失恋其实最伤人。
我们短暂的相爱,发生在我十四五岁时,也就是我现在的年龄,许多人这期间产生的初恋,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淡忘,也不会对后来的生活带来阴影,但我的这次初恋,却给我留下了永恒的创伤。很重要的原因是,我真正爱上她,也许要早得多,也许已经有好几年了。
但更可能的,是因为自己的心智不成熟,用现在的话来说,是情商太低。有时我在想,也许我从来就没有真正足够成熟过,我知道我内心的伤痕久久不能淡去,并非因为这次初恋有什么特别的惊天动地,而是我过于耽于幻想,不肯让自己从中出来,或者说过于喜欢品味失恋带来的哀伤,我是爱上了这种感觉,等我猛然发现我应该面对生活的时候,我已经无力自拔,她的倩影竟然夜夜出现在我的梦中,向我微笑,让我着迷,让我梦醒泪流满面。
我家住在一个贫穷的小弄堂里,奇特的是我们对面就是有钱人家的别墅式的住宅,我们甚至共用一条弄堂,只是在弄堂的中间有一堵高达两米的围墙,分开了贫富两个世界。他们的弄堂有五六米宽,我们的只有不足三米。
我家住在二楼前楼,从窗户能够看到对面的漂亮住宅,我大概天生是属于有小资情调的人,我父母都没有文化,我父亲扫盲班毕业,我母亲连扫盲班都没有毕业。家里除了学校发的书,从未见过其它书。
我一直对对面的生活十分羡慕,我知道主要不是因为他们吃好穿好,而是因为他们有我所不能理解的音乐之类的东西,他们很少把窗帘拉开,我无法窥视他们的生活,但窗帘却无法挡住音乐,从我家对面的小楼里常常传出钢琴声,我不知道什么曲子,我只知道动听,让我幼小的灵魂发抖,我经常趴在窗户上,眼睛凝望着对面严丝合缝的窗帘,听着窗户里飘出的音乐,眼泪会不知不觉流下来,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
而我听得最多的就是《梦幻曲》--当然这到后来才知道。弹琴的就是万瑶,我偶尔见过她,她因为好奇,有时会拉开窗帘的一角,向我们这边望过来,我第一次看见她的小脸从窗帘的一角露出来,内心充满震惊,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清丽脱俗的女孩,她的气质和我们弄堂里的女孩截然不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而那个世界,就是我向往的世界。从那以后,我再也无法对身边的女孩有一丝一毫的关注,相比之下,她们是如此的粗俗啊。
但她只在窗户停留极短的时刻,显然是怕父母骂她,我曾经看到女人--她的母亲吧,很生气地把窗帘拉上,窗帘后还传来了低低的训斥声。
尽管这样,她还是会偷偷拉开窗帘,好奇地望过来,我虽出生在穷人家,相貌却不差,尤其是我的眼睛,因为我对世界的好奇,我的内心比我同年龄的孩子丰富,这都流露在我的眼睛里。她虽然从没有正眼看过我,但我知道她明白我在看她,也愿意我看她。
从我看到她那一刹那,我知道我已经爱上了她,并且会爱她一辈子。当然如果没有后面的故事,这种爱只会是虚幻的彩虹,她会在我的一生中留下最美丽的色彩,会使我在一生中对美念念不忘,但却不会影响我的日常生活。
可在我十岁那年,世界变了,文革开始了!对我们而言,最大的变化是围墙拆了,弄堂一下子变成十来米宽,简直成了我们弄堂里野小子的天下,我们都玩疯了,而对面却静悄悄的,从来没有人出来玩。他们甚至不再从这儿的门进出,而从后门进出,我原以为可以经常看见女孩的梦想破灭了。
但这样的宁静只维持了几个月,他们被抄家了!房子被占据了!我们弄堂里好几户特别困难的住户搬进了我梦寐以求的房子!我以前心里有时怨恨父母不够富有,不能让我过像对面这样的生活,而我现在又怨恨父母不够贫穷,失去了搬进对面的机会!
她家,原住着三层的小楼,现在二楼三楼被没收,只住着底下一层。而搬进去的有我的同学,外号小癞痢,为此我想方设法和他做了好朋友,主要是提供给他作业抄,有时甚至帮他抄,反正那时的作业之少,现在的学生能气死过去。
我就经常去她家--现在是小癞痢家玩,地上地板,墙上有护墙板,反正在我那时看来,简直像皇宫,何况里面住着真正的公主!我十分嫉妒小癞痢。我每次去他家,总留心一楼的情形,可那里竟然一点声音也没有,都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但晚上窗帘后的灯光昭示,他们依然住在里面。但钢琴声已经听不见,据说,钢琴也被没收了。我想念钢琴声,听到它,就知道她在那儿,可现在我都不知道她在不在。据小癞痢说,那女孩现在不住这了,住亲戚家去了,也不知道他哪来的消息,但女孩不住这儿,是肯定的事实。为此,我早早地在内心就恨这个文化大革命。
就这样过了两年,她的身影逐渐淡去。虽然在临睡前的梦幻编织中,她依然是我故事中永恒的公主,但那也如真正的故事中的公主,如白雪公主一般,我们虽然向往她,热爱她,但绝不会为她去发疯,决不会因为她而有失恋的痛苦感觉。是的,如果我们从此不再相见,我绝不会对她刻骨铭心。
可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想不到我进中学的第一天,就和她重新相逢。文革中,中学一律按户口就近入学,她家的特权已经不在,不能随心所欲挑选学校,像她当年上小学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