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那日晨间,兰眉齐领着一双儿女去了洋货街。
鳞次栉比的洋货商行字号逶迤到街尽头。一眼望去,年轻伉俪,懵懂孩童,老叟主妇……身影依依走过。
光看形色各异的路人,便是一道风景。时而有洋车吱呀跑过。洋车上坐着珠光宝气的富家小姐。不同味道的香水味儿在春晨的空气里靡开。引得不少单身的年轻男子们望穿秋水,徜徉的眸光痴痴追随。
焕铭兄妹在学堂里过着线条式的书香生活,将近半年没来洋货街散心解闷了。俩人手牵着手,不放过一家商行,只是看一看,却并未买下什么。兄妹俩人享受着旧历新年时的小清新。
兰眉齐也跟着进了每一家商行,动不动就会买点儿什么。她享受着旧历新年时的物质虚荣。
走着走着,兰眉齐觉得累了,便招呼着一双儿女们在咖啡馆里小憩。
兰眉齐想起了昨夜在苏家的那场闹剧,不由得冷笑道:“苏家那对母女的嘴脸真真的让人受不了!偏偏倪月那蹄子也跟着瞎掺和!”
焕铭笑道:“何必跟一个下人见识呢?她不过就是想着多讨几个赏钱罢了。”
眉齐道:“不提这些烦心事儿了!”顿了顿,道:“我琢磨着,你还是悄悄的和苏家结识的生意人们谈一谈吧。你爸爸在世的时候,也时常领着我去串门子。我倒也记得那些生意人的住处。趁着现在是新春佳节,我领着你去给那些人拜年。趁着这个机会,你和那些人套一套近乎,把苏梦锦生意上的事情弄清楚。”
焕铭的眼睛一亮,紧跟着笑道:“妈的主意真好。不妨就在这两天吧。”
眉齐道:“索性等到了大年初五再去。这几天,那些人家里肯定都要招待亲眷们的。不差这两天的功夫。”
焕铭道:“也是。”
眉齐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咖啡。焕铭和母亲聊着,欢天喜地的。
细烟一直沉默着。因为,她一直回想着梦锦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在学堂这些年,她赢得过奖学金,上台发过言,参演过话剧演出,发表过散文诗词……最大的遗憾竟然是没有找到合适的男朋友,导致现在还孑然一身。
昨晚在苏家,梦锦当面向细烟说起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话,实在让细烟的心里倍觉伤感。
自小到大,她总是那么的弱不禁风,多愁善感。在学堂里,她的绰号叫“苏小妹”。暗讽她像苏东坡的妹妹……才华横溢的才女。还有个外号叫“小型黛玉”……多愁善感的清高女。所以,细烟是集“才女”和“清高女”于一身的复合型闺秀。
她正因为这样的一种复合性格,不得不清高,不得不单身……没有男学生敢自告奋勇的追求她……
男学生们其实是在故意惩罚细烟。她的单身,是对她最好的惩罚。谁让她太过清高呢?
而女学生们自然也都妒忌细烟的相貌,家事,才气,细腻……总之,嫉妒细烟的一切……
细烟的孑然一身,也让那些女学生们得了意。
此时,她沉浸在愁闷里。桌上的那杯咖啡凉了。她压根不想喝咖啡。因为,咖啡是苦的。她的心里已经很苦了,岂能再添上苦!
兰眉齐看到细烟一脸凄然的神情,猜到她此时的心境,道:“别听梦锦那蹄子的胡言乱语!她倒是早早的结了婚!哼!有什么好处呢?”
细烟呢喃道:“不管她怎么说,我的心里一直觉得不好受呢。眼瞅着就要从学堂里毕业了,竟然还是孤身一人。”
焕铭笑道:“你实在是高不可攀!假如我是外人,整天瞅着你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样子,我肯定也觉得你实在没有意思!你难道没听说吗?你只能远观不能近玩!”
细烟捏起柔细的拳头,羞愤的道:“妈!你瞧一瞧哥哥。他实在太坏了!”
兰眉齐被焕铭方才的玩笑话逗乐了,笑的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止住笑声,一把搂住细烟的肩头,道:“谁让你太过孤傲了呢?男孩子们都觉得你高不可攀呢!你要是平易近人,怎么可能单身到这个时候呢?”
细烟的心病被母亲一语道破。
兰眉齐拉着她的手,劝道:“不过是玩笑罢了。不当真的。不是还有半年才毕业吗?趁着这个功夫,赶快的放低身价,抓住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孩子!”转头朝向正看热闹的焕铭,对他轻轻的一点,道:“你呢?难道也是单身?”
焕铭笑道:“妈怎么又拉扯上我了呢?我真的不要妈操心。”
细烟趁机道:“哥哥已经有女友了。不过,她是一个小家子的女孩子。”
兰眉齐听闻,心里很好奇,不由得问道:“是哪家的姑娘?”
焕铭对细烟挤鼻子弄眼的,嗔怪她泄露了他的私密。此时,他笑道:“不过便是平常人家的姑娘罢了。模样和性情都很不错。只不过,她的家里是清贫了些。父亲是中学的先生。母亲闲赋在家里。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孩子。”
兰眉齐愈发的感兴趣了,道:“只要模样和脾气好就行了。再说了,父亲是学堂里的先生,书香门第出身,多体面!”
焕铭见母亲兴致勃勃的,便和兰眉齐贴身而坐,俩人叽叽咕咕的。
细烟的心里愈发的气闷,觉得母亲实在有些重男轻女。
她站起身,去角落的书架子上抽出一本杂志,无聊的翻着。偏偏那些杂志里印着时髦男明星们的电影海报,细烟瞧着,恨不得能一把拉扯下男明星身边的女孩子。她填补空缺!
在廖家,文彬刚换了一身崭新的西装,正在镜前仔细的端详自己。其实,他已经拾的很体面了。可他却觉得自己好像还不够致。不过是心理作用罢了。他准备去见雁翎的父亲,心里其实是存着紧张的。
廖太太上楼来了,看到文彬还在照镜子,便催促道:“大饭店已经派车来了,正在楼下等着呢。你快去吧。得让穆小姐的父亲等久了。”
文彬急忙随着母亲下楼了。廖老先生又叮咛了文彬几句,要他察言观色,谨小慎微。廖老先生觉得,生意人,尤其是做大生意的人,都是百般圆滑的。
廖太太催着文彬出门了。
文彬上了大饭店里派来的车,对母亲摆了摆手。
穿着欧仆装的司机请文彬上了汽车。汽车循着蜿蜒曲折的柏油马路而行,半个钟头后,来至港湾附近的那座大饭店。
文彬下了车,随着侍从来至相楠的套房里。
进了套房,他看到狄家三口,雁翎,还有一位中年男人正在闲聊着。
雁翎看见文彬,急忙跑了过去,搀着他的胳膊,笑道:“这就是我的男朋友廖文彬。文彬,这就是我的父亲。”
文彬急忙向相楠深深的鞠躬。相楠仔细的打量了文彬一番,觉得他正是理想中的女婿的模样。
雁翎趁机对文彬耳语道,她母亲去听新春交响乐了!文彬松了一口气。
相楠笑道:“真是一表人才,和雁翎真是男才女貌。”
相玫笑道:“弟弟看着喜欢?真是有缘分。说实话,我一开始还以为那位张梦川是雁翎的男朋友呢!后来,我才知道,文彬才是雁翎的男朋友。”
雁翎厌恶相玫的多嘴多舌。
相楠只顾着和文彬交谈,压根没听清相玫方才的话。
雁翎看见父亲很喜欢文彬,便簇拥着俩人坐下了。
她觉得相玫和利俊实在碍眼,便邀着俩人去旁边的小厨房里吃海鲜饭了。
相玫盈盈的笑道:“看得出,你爸爸很喜欢文彬。我早就瞧出来了,你和文彬真的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雁翎正吃着一块儿鱿鱼,觉得鱿鱼在嘴里打滑。
相玫实在势力。当初要不是她逼着文彬家里出大礼,文彬岂能愁肠满腹的接连好几天寝食难安!
这会儿,相玫竟然又全然忘了她之前说过的、做过的,实在很可恨!
相玫见雁翎没吭声,又试探着问道:“你爸爸是不是想着让文彬接管南洋橡胶厂的事情?”
雁翎道:“姑妈,你都想到哪里了?我和文彬怎么可能去南洋呢?你实在多想了。”
利俊趁机道:“难道放着老板不做,心甘情愿的做小职员?”
雁翎用叉子叉着三文鱼,道:“姑父别忘了,南洋那头有我的弟弟冠豪在!他是穆家的男孩子,岂能轮得到我操心穆家的橡胶生意?另外,我那个妈岂是好惹的?”
利俊看了相玫一眼。相玫紧赶着笑道:“我们不过是随口说一说罢了。你偏偏当真了?”
雁翎不吭声,和小贝说着话,故意不搭理相玫两口子。
文彬和相楠聊了很长时间,先说了廖家的情况,最后便聊到了橡胶工艺。俩人越谈越投机。起先的时候,文彬还觉得有些紧张。可这会儿,他已经觉得和相楠相见恨晚了。
雁翎和小贝回到了旁边屋里。她看到俩人情投意合,心里真觉得安慰。
等到临近晚饭的时候,文彬和相楠才结束了谈话。那时候,俩人已经洋洋洒洒的谈了近四个小时。
相楠携着文彬的手,缓步朝套房外走着。他在餐厅里订好了一桌子晚宴。
门开了。从外面推开了。
走廊吸顶灯的柔光白凄凄的,像是被冻住了似的,不肯散的大方些。
对面的墙壁前竖立着一座棕漆雕花屏风。四面曲折的屏风上绘着独钓寒江雪的景致。
念慈自然看到了文彬,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她穿着一件猩红色的细绒大衣。那猩红的身影衬在屏风上,远望去,她的身影像是绣在屏风上的像。
白凄凄的光里,屏风上的像纹丝不动,像是冻在了寒江冰雪里。
雁翎实在看不惯母亲的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勉为其难的喊了念慈一声“妈”。
念慈的像照旧凝固在漫天的寒江雪里。她像是中了定身法。
相楠也跟着招呼了一声。
念慈回过神,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眼镜。那是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用一只细银链子拴着眼镜腿。她慢悠悠的戴上眼镜,近前几步,仔细的盯着文彬的脸,看得文彬胆战心惊的。她凌冽的眸光锐利如冰凌,冻结着憎恶。
文彬窘在那里,觉得眼前这女人实在古怪,令人胆战心惊。
因为他曾听雁翎说起过这女人的厉害,所以心里很紧张,脸上的表情也跟着不自然了起来。
念慈冷声问道:“你姓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