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泉道:“我和梦锦也是这么想的。穆家的人实在欺人太甚。逼死了人命,竟然还能逍遥法外!”
廖太太道:“到时候,不管文彬怎么闹,我们都要一条心!”
文泉点了点头。
廖太太道:“桂林那头的亲戚们就不必通知了。实在也没有太近的亲戚了。那些人即便知道了,也只能感慨一番。白白的让那些人看了我们的笑话!”
文泉道:“实在没必要招惹那些人了。”顿了顿,问道:“那头的房产怎么办呢?”
一句话引得廖太太不由得眼圈红润,淌眼抹泪的道:“我和你爸爸临走之前,把家交给了锁匠,要他好生照看着。我们本来还打算回去呢。可谁能想到,你爸爸竟然回不去了。”
文泉劝道:“都是我不好,说了那句话,引得妈淌眼抹泪的。”
廖太太道:“你没错!我倒是觉得,那处房产也没必要留着了。卖了它,换来的钱给我养老吧。我以后住在这里,总不能只靠着你和梦锦吧?”
文泉道:“妈这是说什么话。我和梦锦是要给你养老的。苏家那么大的家业,还养活不了你?”
廖太太道:“我趁早不指望文彬了。”
文泉道:“我们不靠着他,照样过的有滋有味的。”
廖太太道:“他不知好歹,我也当没生他那个儿子。”
文泉道:“弟弟要是能迷途知返,我们还是一家人。要是继续鬼迷心窍,他就和我们不再是一家人了。他娶了仇人家的姑娘,和我们就是世代的仇人。”
廖太太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我看,他肯定要和我们世代为愁了。除非那个穆小姐死了,否则,他肯定一辈子鬼迷心窍了。”
文泉道:“等忙完爸爸的事情,我和梦锦会想办法逼她离开文彬的。”
廖太太道:“还是先顾虑你爸爸的事情吧。那家教会医院是这里最好的医院。那里的大夫要是看不好,还有哪里能看好你爸爸的病呢?要是能让你爸爸好起来,我宁可以后吃长斋!”
文泉道:“真的没有再好的医院了。”
廖太太沉默了一会儿,道:“今晚,让文彬守着吧。你操劳了这些天,早些回公馆里吧。”
文泉道:“我先去馆子里叫菜吧。”
廖太太道:“你早上叫来的菜,我到现在还没吃呢。实在没有神吃饭。等会儿,我去热一热吧。”
文泉急忙道:“你歇着吧。我去厨房里热菜。”说完,便紧赶着下楼了。
廖太太听着木楼梯发出的吱呀声,心里叹息着。她守着满室的寂寥,眼瞅着一簇阳光正在木纹理地板上缓缓的挪移。
那簇阳光挪移到了她的绣鞋边,她下意识的缩回了脚,心里害怕那簇阳光。
此时,在巡捕房里的地牢里,兰眉齐刚从一个噩梦里醒来。趴在那条没有被褥的石头板上,她像一只搁浅的美人鱼,失去了昔日的光照人,变得干涸。时间久了,她肯定会变成木乃伊的。
这会儿,她最担心的便是细烟了。焕铭虽然也身陷囹圄,可他毕竟不在苏家。而细烟正在苏家,真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受了各种惨绝人寰的神折磨。细烟是那样的一个柔弱的女孩子,自小到大,哪里受过外人的冷脸和冷眼呢?
想到这里,兰眉齐再次觉得万箭穿心。她终于忍无可忍了,随即疲软的爬起身,跌跌撞撞的来至牢门前,拍打着那副黑漆漆的铁门,喊道:“我要见你们的长官。”
巡捕们懒得搭理她,正自顾自的吸着香烟。
烟火缭绕,像焚香,飘向凉匝匝的深邃走廊里。
兰眉齐眼瞅着无人前来,情知自己即便喊破喉咙也无济于事。她缓缓的坐下来,倚靠着铁门。外面走廊里的光线很渺茫,昏惨惨的,溜到她的身上。从远处看,那道溜着的惨淡光影像一道凝固的清泉。清泉死了,不再流淌,唯有躯壳凝固。
她抱着膝,头耷拉的很低,像是能咔嚓裂开,一下子掉到地上。
过了许久,她抬起头,觉得眼前金星闪烁。胡乱窝成髻的头发散乱开来,耷垂在她的眼前。隔着那一道道的韧丝,她低头看着身上那道凝固的清泉,觉得清泉像抖动了起来。她闭上眼,喘息片刻,再次睁开眼,发觉那道清泉还是凝固的。
此时,她又把头哀哀的爬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头照旧耷拉的很低,像是能咔嚓裂开,一下子掉在地上的草垫上。
恍恍惚惚的觉得,有人正咿咿呀呀的哼唱着《牡丹亭》的片段。
多年以前的声音,那熟悉的声音,已经死去的声音,再次萦绕于耳边。
听着熟悉的细细的乐音,兰眉齐情不自禁的跟着哼唱了起来。二十年前,在戏班子租住的宅院里,她坐在此生第一个男人的身边,学着他的哼唱,也附和着哼唱。
那时候,她觉得,她和他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恩爱到头是跑不了的。可谁能想到,她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很短,短的可怜,用手指头就能数过来那些日子。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年,早已是沧海桑田了。二十年前的事情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时光真狠,一下子飘过了二十年……她准备在苏公馆里养老的……却又让她流落到了地牢里。
耷拉在她眼前的头发挂着水珠。虽然咸涩,可并不是汗珠,而是沾上的泪珠。
她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流眼泪的?
她再次抬起头。对面黑乎乎的墙壁上满是斑驳的霉绿。仔细一看,那霉绿像浮萍,那黑漆漆的墙壁像玄色的湖波。湖波里缓缓的浮出一副情境。那是二十年前的一副情境。
牛半百穿着小生的戏服,脸上涂着红胭脂,眼波幽幽,像是藏着魔,正对她巧笑如醉。
细细的杨柳风中,他舞动身段,张扬水袖,瞅着俊俏的她一个劲儿的笑。
她眨了眨眼,不由得伸出手。她和他隔着一段距离。她不由得一头栽倒在草垫上,向他伸出手。
牛半百也向她伸出了手。那水袖随风飘摇,一个劲儿的在他的眼前晃悠。其实就隔着很短的距离,她却怎么也够不到那只飘摇的水袖。
正在发急,突然觉得眼前一黑,一闭眼,再一睁眼,还是那堵黑漆漆的斑驳墙壁。二十年前的人儿的影子没了,二十年前那细细的唱腔也没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绝望里,她一头栽倒在草垫上,觉得腮上一阵刺痛……是被稻草扎的。
她没有死……她要是死了,她和欧阳蓝的故事岂不是没人唱了?
走廊里传来了皮鞋声,一听就是男人的脚步声。渐渐的,脚步声临近她的身边。隔着那道黑黝黝的铁门,她听到了外面的呼吸声。
她不由得蓦然惊醒,转过身,抬起头,又抬起眼皮,瞅着门上的那只已经被打开的小方窗户。
那只规规矩矩的小方窗户里,不俊不丑的脸正对着她。脸上的那双冷峻的眼正盯着她。
那一刻,她倔强的别过头。可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因为心里升出了某种念想……那份念想像救命稻草一样的沉浮着。她再次昂起头,抬起眼皮,对着小方窗户里的那张不俊不丑的脸,溜出了一个沉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