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月住在一家旅社里。她琢磨着决不能回到父母家里。她要这么狼狈的回去,定会惹得家里人耻笑的。她决定去荐头行,看有没有富家正招募佣人。她梳洗干净,换上一身洗干净的衣服,去了荐头行。偏偏没有人招佣。她心有不甘,软磨硬泡,可终究没有得到机会。
她只好败兴而归。只顾着低头琢磨心事,压根没有瞧见迎头开来的一辆货车。
等她察觉两只鬼眼似的车灯闯过来时,她不由得立即蹲在了地上。那辆卡车刹住了。
倪月颓然的倒在地上,觉得自己像是死了。卡车司机跳下车,跑到她的身边,摇晃着她软踏踏的身子骨,喊道:“你没事吧?”
倪月瞪着两只惊惧的眼珠子,定定的望着面前的那位青年。她已经不会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的哆嗦着惨白的唇。青年搀扶起了她,送她来至路旁的一家杂货店里,安顿她坐在油腻腻的长椅上。
青年问掌柜的要来了温水,送到了倪月惨白的唇边。倪月照旧傻愣愣的盯着前面。搪瓷茶缸里的热水肆无忌惮的扑到了她的脸上,渐渐的让她恢复了知觉。她不由得抬起眼皮,盯着肇事的青年,竟然滴滴答答的流泪了。
青年问道:“你没事吧?”
倪月哆嗦着嘴唇,呢喃道:“你为什么不撞死我。我死了……我的故事就完了。”
青年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可他却能体味到她此时的心境。她定是一个走投无路绝望的人,因为想着心事,所以才傻愣愣的差点被卡车撞到。青年想到这里,不由得坐在了她的身边,道:“你因为什么失魂落魄的?”
倪月一把打掉了青年手里端着的搪瓷茶缸,道:“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为什么不撞死我!撞死我……我的故事就完了!”
青年没吭声,捡起了搪瓷缸,跟老板说了一声抱歉,把搪瓷缸放在了朽木柜台上。老板嘟囔了一句,道:“谁家的小姐?出落的如此俊俏,竟然看透红尘了。我倒是觉得,你和这小伙像一对儿!”
青年搔着头,呵呵的笑着,眼瞅着倪月眉目清秀的脸,心里喜欢着。倪月蓦然起身,一脚踢开了那条油腻腻的凳子,撒腿就往门外跑。
青年追了出去,拦住了倪月,道:“你要是没有事情,我就彻底的放心了。看你胳膊腿脚都如此灵便,也不像是受伤的样子。”顿了顿,道:“你要是有事情,就到海丰水产行里找我。我是那里的老板!我叫薛玉龙。”
倪月的眸光似焚似灼,恨道:“你为什么不撞死我……我要是死了,我的故事就彻底的完了。”
薛玉龙不吭声,觉得眼前这俊俏的丫头定是吓傻了。
倪月一把推开挡在眼前的铁塔似的玉龙,失魂落魄的往前走。她还记得那家小旅社的位置,踉跄的回去了。玉龙一直在后面远远的跟着她,生怕她会有什么闪失。待她走回那家小旅社,玉龙才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的道:“真倒霉!”
倪月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晚上。满脑子里都是稀奇古怪的乱梦……苏太太的狞笑……苏梦锦的讥讽……兰眉齐的得意洋洋……欧阳蓝的不屑一顾……一张张脸,一张张嘴,轮番闪现,欲罢不能,折磨的倪月哭湿了枕巾,痴痴的呓语不休。
那天晚上,欧阳蓝去了眉齐那里。
眉齐自从听闻倪月在巡捕房厨房里帮佣的事情后,心里一直觉得很不踏实。倪月真是她的威胁。这会儿,她眼瞅着欧阳蓝懊恼的来了,心里琢磨着,可却不敢开口问,得招惹他发了恶脾气。
欧阳蓝缓缓的把倪月撂挑子的事情说了一遍。眉齐心里顿时觉得如释重负,脸上却并未流露出半分喜悦之色,照旧绷着不卑不亢的一张脸,道:“哦!她走了?”
欧阳蓝叹息一声,道:“当初真不应该让她留下。那时候,她说,她是伺候过你的下人,没有事情做,可怜见的。听她这么说,我才留了她。没想到,她竟然藏着别的心思……惹得巡捕房里传言四起!”
眉齐的心里愈发的舒服着,情不自禁的上前替欧阳蓝捏着肩头,道:“在苏家的时候,那蹄子压根就不和我一条心。那会儿,她是苏太太的心腹。明里暗里,我受了不知多少气。哼!她竟然打着我的名义死皮赖脸的缠着你!真是岂有此理!我要是早知道这些,肯定劝你不要留她!只可惜,晚了一步,让你白白的受了众人的蜚短流长,临到了,你还得倒赔上一肚子气!真真的可怜见的!”
欧阳蓝一把捏住了眉齐的手,道:“不提那个丫头了。我答应过,我要和你一本正经的过日子。”
眉齐盈盈的笑着,道:“我真真的盼着能和你踏踏实实的过日子。我已经是嫁过两个男人的女人了,就指着和你过完这后半辈子了。”说着,松开了厚德手,走到他的身前,笑道:“我倒是有些奇怪。你为什么不待见倪月那蹄子呢?”
欧阳蓝摇了摇头,道:“那丫头的心魔太重了。我压根就不喜欢她。”
眉齐故意反问道:“你都是娶过好几房姨太太的人了,竟然改邪归正了!这话说出来,岂能让我轻易的信服呢?”
欧阳蓝一摆手,倚靠在沙发上,道:“信与不信,不过便在一念之间罢了。我无愧于心。至于你如何胡思乱想,我也无可奈何。”
眉齐坐在他的身侧,道:“她已经走了……就像你说的……她压根就从没入过你的心……我何必要多想呢?”
欧阳蓝深深的看着眉齐,半晌开口道:“我和你都过了不惑之年,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剩下的日子,我们要是能互相照顾,白首到老,就是修来的福了。我不想折腾了,也折腾不起了。”
眉齐笑道:“我早就不想折腾了,也折腾不起了。”顿了顿,道:“我本来打算老死在苏家的。可谁能想到,那不过是我心里的念想罢了。也许老天爷可怜我,让我遇见了现在的你!因为,现在的你只想死心塌地的过日子。幸亏我没有遇到年轻时候的你!否则,我真的伤不起!”说完,便起身给他准备咖啡茶点了。
欧阳蓝顽皮的一笑,道:“我年轻的时候要能遇到你,也许,我不会再娶别的女人了!那样,你也就不会历经那些烦恼了!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更后悔呢?因为没有早点儿遇到我!”
眉齐停下细碎的脚步,一只手撑在棕漆墙裙上的白墙上,涂着蔻丹的指甲抠着墙粉。她细细的琢磨着欧阳蓝刚才说过的话,竟然觉得那些话十分的耳熟。
二十年前,她和伶人半百私定终身的那个晚上,半百也曾说过类似的话。那时,他说,他不会再娶第二个女人,愿意和眉齐相敬如宾的白头到来。眉齐醉在了这句话里,心潮澎湃。
半百没有食言。他的这辈子,只娶了眉齐一个太太。可眉齐却嫁了又嫁。不是因为眉齐不忠,而是因为她的无可奈何。想到这里,眉齐缓缓的回转身,一双清眸里泪花隐隐,似落未落,悬在眼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