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金明寨。
刘宜孙盘膝坐在地上,旁边的饭菜已经结了一层薄薄冰渣,却是一口都没有动过。他盯着墙壁上黄泥干裂的纹路,黑色的瞳孔仿佛深不见底的渊潭。
这座囚牢是他带着三川口败阵的士卒们修建的,没想到自己成了第一个犯人。
数日前黄德和的密奏送至临安,一句“捧日军左厢都指挥使刘平暗中通匪”,将已经堕下悬崖的刘宜孙彻底打入深渊。
这次调动的宋军士卒,包括大多数禁军指挥使都以为本次出征是向晋国借路,剿灭江州的匪寇,私下都在嘲笑晋军的无能。
刘宜孙却知道事情不这么简单,父亲虽然没有对他吐露过内情,但“星月湖大营”却是他从小耳熟能详的名字。
只看这些年来,宋国从君王到朝中重臣,再到军中,都于对曾经风云一时的星月湖大营讳莫如深,以至于年轻士卒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就可知道宋国上下对“那个人”的忌惮。
黄德和的诬告正戳中宋主和当权贾太师的痛处,朝中的反应也无比激烈。
刘宜孙得知自己在临安的亲人已经悉数下狱,连生还的中级军官,包括王信、种世衡和郭逵也受到怀疑,与自己同时被囚。
一名士卒悄悄进来,拿走结冰的饭菜,又递来一碗热汤,低声道:“都头,吃点东西吧。”
刘宜孙道:“我不饿。”
军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被冤屈的,三川口一战幸存者还有不少,几千双眼睛都盯着是谁最先逃跑。
按照军律,黄德和弃主将逃生导致全军溃败,最轻也是死罪。但谁都没想到黄德和会在密奏中直指刘平与星月湖余孽勾结。普通士卒不知内情,知道内情的将领,谁又肯牵涉进去?
黄德和这记诬告刁钻阴毒,算准没有人肯火中取栗,替刘平剖清与星月湖的关系。宋国以文御武,即使夏用和那样成名已久的高级将领,在贾太师面前也如同仆役小儿。以武将的身份替刘平诉冤,只怕“星月湖”三字刚说完就被推出去斩了。
热汤渐渐凉去,刘宜孙仍一动也不动地保持刚才的坐姿。幸亏父亲遗泽尚在,营中军士也知道他受的冤屈,没有人为难他。坐牢的这几个,反而让他从繁重的劳作解脱,难得休息了几天。
那名士卒又进来道:“刘都头,有人来看你了。”
“宜孙,你怎么这副熊样?”
随着一个自信满满的声音,一名年轻人踏进牢房。他和刘宜孙差不多年纪,顶盗贯甲,身手璃健,一看就是将门子弟。
刘宜孙扭过头,勉强牵了牵唇角。”任兄,你怎么来了?”
来的是龙卫军左厢都指挥使任福的儿子任怀亮,因为同样出身将门,又同在禁军任职,两人在临安时就一向交好。
这次刘宜孙是先锋,任福的龙卫左厢军是后军,两人一同出征,在战地首次见面却是在牢房内。
任怀亮端起架子,板着脸对那名士卒道:“我和你们刘都头有话要说,你先出去吧。”
等士卒离开,任怀亮就露出原形。他摘下头盔扔到一边,然后朝刘宜孙眨了眨眼,从怀中摸出一大包熟肉。
“牛肉?从哪儿来的?”
“昨天旁边州县送来劳军的酒肉,我特地给你留的。”
刘宜孙不信。”朝中三令五申,禁止宰杀耕牛,劳军怎么会用牛肉?”
任怀亮嘿嘿笑了两声。”我没说完,这是县里带来拉车的牛,我看着眼馋,顺手宰了。”
说着他又从怀中摸出一只盛酒的银扁壶,“来!抿一口祛祛寒!哎呀,你怕个鸟啊!没影的事还真能冤屈你了?撑破天坐半个月牢就出来。”
刘宜孙拿起银扁壶灌了一口,烈酒入喉,仿佛一条火线直烧到胃里,辛辣无比。
任怀亮抓起一块牛肉,边嚼边道:“黄德和那杂碎,让老子撞上他非给他来个一刀两眼儿!我呸!监军的太监没一个好人!”
刘宜孙被酒水呛到,咳嗽一声,抹了抹嘴唇。”也不能这么说,不过黄都监辱及先父,我刘宜孙与他不共戴天!”
任怀亮看到他眼中的泪花,想起刘伯伯往日的英姿,心里也不好受。
“刘伯伯一世英雄,却被小人算计。娘的!那伙匪寇连番施诈,真够下作的!”
“一群乌合之众,我大军一来就龟缩在城中。”
任怀亮越说越恼,“夏帅也真是的,放着十万大军,就年前虚攻一次,连江州的城墙都没摸到便回来了,天天离着江州城远远地建寨挖沟。我就纳闷了,这是谁打谁啊?难道怕几千名匪寇冲出来把咱们一锅端了?”
任怀亮一边说,一边摇头:“夏帅真是老了,也不想想朝中有一帮文官盯着,夏帅这么拖下去宛若畏敌如虎,怯战的罪名可跑不了。”
刘宜孙道:“你我是武职,这些话不好乱说。”
“要不是你,我会说这些吗?”
任怀亮哂道:“难道你还会告发我?”
刘宜孙摇了摇头。任怀亮与他父亲任福一个性子,胆大包天、好勇斗狠,言词无忌。
正说着,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号角,片刻后一名亲兵奔进来,掩不住满脸喜色,“衙内!江州城里的乌龟出来了!”
“什么!”
任怀亮一下子跳了起来。
“第四军的常鼎常指挥使先和敌寇交上手,这会儿任将军刚从夏帅那里请了军令,正招集众将出兵。”
任怀亮抓起头盔,像火烧屁股一样拔腿就跑:“妈的!天上掉馅饼啊!这分功劳是我们龙卫左厢军的!宜孙,看我替你多斩几个敌寇的脑袋!”
“怀亮!小心!”
刘宜孙在后面叫道:“那伙敌寇非同一般,告诉任伯伯,万万不要轻敌!”
任怀亮满不在乎地说道:“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龙卫军与敌寇遭遇完全出于意外。宋军为了围困江州,在城南和城东建了金明和定川二寨,由捧日军和龙卫军分别驻守。
江州西面是大江,东面、南面都是平原,城北靠近烈山支脉,地势崎呕,不适合扎营。为了防止敌寇弃城逃窜,宋军逐日派出游骑在城北巡视。
没想到龙卫左厢第四军的骑兵却捕到一条大鱼,城外竟然有十几辆大车的物资正悄悄运往江州北门。龙彻第四军的骑兵随即出动,栏截敌寇的小队,不知道车上究竟装载了什么物品,看到车队遇袭,一直在江州龟缩不出的敌寇居然派出数百人接应,拼了命要将大车抢回来。
第四军指挥使常鼎接到敌讯,立刻出兵猛扑江州北门,截断敌寇退路。那些悍匪见状顾不得入城,护送车队一路向北逃跑。
“那些贼寇跑得倒快。”
常鼎道:“见我军断其后路,立刻北遁。”
“刘肃呢?”
说话的是龙卫左厢军主将任福,他年逾四十,体格高大威武,鞍侧挂着两柄四刃铁筒。
捧日、龙卫四厢都指挥使中,刘平是进士出身,石元孙是石守信之孙,葛怀敏是葛霸之子,全都出身将门,只有任福是从士兵做起,一路当到都指挥使,在禁军中声名显赫。
常鼎道:“末将担心贼寇施诈,与刘指挥使轮番追击。接战中,抢得敌寇大车一辆。”
士卒掀开车上的油布,只见里面放着数十根铁枪一般的巨箭,尾部是铁制的翎羽。众人都是军中宿将,一眼看到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有人叫道:“一枪三剑箭!”
任福脸色冷了下来。“一枪三剑箭”因一次发射三枝而得名,这种铁制的巨型弩箭只有一种弯机可使用:“三弓床弩”,俗称“八牛弩”。
八牛弩最大射程超过三里,超远的射击距离和极强的力道,使宋军多次以此击杀敌军大将,同时也是宋军的绝密武器。江州的贼寇居然有八牛弩,此战之后,军器监的官员们恐怕要全部清洗一遍。
不过任福对那些文官的命运没有兴趣,他关心的是八牛弩一旦在江州城头出现,会给攻城的宋军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任福沉声道:“立即回禀夏帅!”
说着他一磕马刺,率军朝北急追。
得知敌寇出城,任福便向主将夏用和请令出兵,但夏帅上了年纪,与以往的果决判若两人,只允许他袭扰,严禁追击。
现在敌寇的运输物资中发现了一枪三剑箭,便是夏用和亲至也得穷追下去。
但刘平兵败的阴影尚在,任福连续发出命令,除战斗力稍弱的第九、第十军以外,他将其余将士全部召集过来。纵然敌军有埋伏,两万人的军队也超过江州所有敌寇数倍。
任福对自己的龙卫左厢军信心十足,单论实力,龙卫左厢军恐怕是宋军最强的一支,军中猛将云集,随便拉出来一个都不逊于其他的禁军名将。
程宗扬拿着黄铜望远镜注视远方的地平线,在他左侧是倚着马匹的萧遥逸和雪隼佣兵团的副团长石之隼,右侧则是自己手下的四名上尉:臧修、徐永、杜元胜、苏饶。
程宗扬的一团由谢艺留下的一营和萧遥逸的六营组成,由于没有直属营,实力最为薄弱,因此整个雪隼佣兵团都被调拨过来组成左翼联军。
自从知道石之隼暗中窥视月霜,程宗扬就对这位佣兵团长深具戒心,因此把小狐狸也拽上。
萧遥逸交了兵权,被孟老大打发去守城,正因为无缘参加此役而准备哭给孟老大看,程宗扬雪中送炭的义举让他这会儿还在笑。
“差一刻七点。哦,是辰时。”
萧遥逸低头看了看闹钟,然后抬头望着程宗扬,由衷地说了一遍:“程哥,你真是我亲哥!”
“你都说了一百多遍。”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就你头发留那么长,看起来跟娘儿们一样。”
萧遥逸换了一身星月湖的军服,愈发英武,只不过他军帽下的头发却披到肩后,用一条丝带束着,让他肃杀的军人形象中多了几分柔美的飘逸。
萧遥逸嘀咕道:“你以为我想留啊?打完这仗我还要戴冠呢。程哥,不如咱们两个换换,你来当江州刺史,我来替你当团长。”
“嘘!”
程宗扬打断他,低声道:“来了。”
“不对啊。”
程宗扬看着远处的烟尘,喃喃道:“看样子只有一万人出头,其余的军队哪儿去了?”
“分兵了。”
臧修看着刚递来的军报道:“龙卫军追到川口,兵分四路。主将任福带领第一军桑怿、第四军常鼎、第五军刘肃、第六军王庆为一路。第二军朱观、第三军武英为一路,第七军赵津和第八军的王珪策应。”
肃遥逸两声:“大战在即遝分兵,任将军是疯了吧?”
程宗扬道:“侯二哥挑的好地方,好水川这地形,两万人怎么也铺展不开。何况人家分出来的一路都比整个星月湖大营的人多。”
“也多不了多少。现在我们星月湖可是满员,整整八个营,两千四百人。况且还有老石的人马。真打起来,他们全部加在一起也占不了多少便宜。”
萧遥逸扭头看着石之隼,笑嘻嘻道:“是吧,老石?”
这些天两人已经混得恁熟,石之隼带来的六百名雇佣兵还有两架八牛弩,说是价值万金也不为过。如果不是他居心难料,萧遥逸真想交这个朋友。
石之隼的两手笼在袖中,痩削的面孔因为即将来到的大战而微微绷紧,闻言只点了点头。
好水川之战的计划是侯玄提出的,计划以星月湖大营全部主力,在野战中重创龙卫左厢军。星月湖大营主力出战必定导致江州城防空虚,最大的危险是宋军趁机攻城。
好在星月湖人马并不多,江州城内包括民夫在内有近万人,少了两、三千人,一时也看不出来虚实。
只要速战速决,赶在宋军反应过来之前完成战斗目标,撤回城中,宋军即使大举攻城,众人也有信心守得住。
侯玄挑选的战场--好水川,位于江州城北四十里。江州城北说是山地,其实是高地,来自烈山余脉的雨水长年冲刷,在平原上留下一个巨大的扇形冲积区,三十多里范围内的地形沟壑纵横。
最主要一条被称为“好水川”,说是川却没有水,川中宽度不过一百余步,深度却超过两丈。此时星月湖大营主力就在川中等候龙卫军的到来。
根据原定计划,战场左翼由程宗扬一团的两个营和雪隼佣兵团组成,数量一千二百人。右翼是侯玄的三个营,数量九百人。中路则是孟非卿亲自出动,除了他的直属营以外,还有从未出过手的斯明信和卢景,数量同样是九百人。
另外还有两百名左右的雇佣军作为辅兵,全军总数超过三千人,但对手却是两万员精锐,比起三川口一战的比例更加悬殊。
月霜也在中路,她刚升了少尉,负责指挥一个排。
程宗扬可以想象,孟老大肯定把手下最出色的人手全挑出来交给她,况且还有秋小子那个跟屁虫,只怕这场大战下来,她连根汗毛都伤不到。
程宗扬昨日刚刚抵达江州,随即接到林清浦从荆溪传来的讯息。他离开箱州的当晚,秦桧与冯源联手潜入箱州的常平仓,一场大火下来,仓中积存的五十万石军粮被烧掉九成有余。
之所以剩下一万多石是秦桧趁着救火的机会,带领民夫从火场中抢出来,顺手搬到自家仓中,眼下已经姓了程。
另外一千来石压仓底的陈粮,秦桧发现连猪都不大爱吃之后,很慷慨地送到知州衙门。
于是箱州常平仓一场大火损失惨重,秦桧本人却戴着不避危难、积极组织民夫灭火和维持秩序、救灾有功的平民义士等光环,受到筠州官府的表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