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蛊虫很有趣。”刑风还是温文的笑,拿铜盆来接住小三吐出的血:“一开始脸上一瓣梅花,一天只吐一碗血,五瓣便吐五碗,很雅趣别致。”
姹萝打了个哈欠:“没意思,整来整去不过是吐血。你快给他解蛊吧,省得蛊虫入肺太深,到时候治不了。”
刑风的脸开始苦了:“那么门主,您觉得什么样的蛊虫才有意思呢?”
“以前老门主给你下的蛊。”姹萝抬起眼,里面烧着很深的痛色:“那个连蛊王也不能克制的蛊。”
刑风沉默,头深深下埋,指甲掐进掌心皮肉。
不错,前任门主曾给他下蛊,蛊毒至今还折磨他,不死不休。
那是一种很稀有的无解之蛊,只要他对任何人起了欲念,哪怕是一丝一点,就会痛不欲生,如被炼狱之火焚心。
记得那时他中了蛊回转,姹萝也遭凌辱高烧不退,牙关打战通身颤抖,要他抱着她取暖。
他抱着她,寂静一夜,清早时姹萝高烧褪去,可他早被蛊虫折磨的人事不醒,满唇都是牙齿咬下的血洞。
“我如今是比太监还要太监了。”记得醒转时他说了这么一句,好像风轻云淡。
可他知道这句话其实改变了他们的一生。
从此姹萝心性大变,一日日狠毒乖张如暗夜修罗。而他,作为修罗的影子,也只好同坠地狱。
“你是说‘色戒’?”遥想至此刑风抬头,看住了姹萝:“你要我给他也下色戒?”
二“是。就是色戒。”姹萝挑起小三下巴,笑的无比璀璨:“你给他下了,我就将他还给他主子。”
“我没有。”一旁刑风突然斩钉截铁,抬眼目光灼灼。
“就是有也不会给。这世上不应该再有第二个刑风。”见姹萝回身他又加了句,温和却坚定。
姹萝渐渐定身,双眼瞬也不瞬看住了他。
如果没有记错,这是将近十年来,刑风第一次拂她之意。
说不清是悲凉还是愤怒,姹萝挥起衣袖,袖角携带内力,‘啪’一声扫上了他脸颊。
这一记耳光响亮,刑风往后退了两步,依旧没放弃他神色里的坚持。
两人对恃了有一会功夫,姹萝到底还顾念旧情,最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石床上面小三这才撑起身来,摇摇晃晃立起,是要跟姹萝回去。
“我跟你打个赌如何?”刑风跨前一步挡住他去路:“赌你会不会真心对你主子。如果到头来你是真心,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小三冷眼看他,又冷冷回答:“奴才不知道刑堂主在说什么。”
“赌不赌由不得你。”刑风将手拢进了衣袖:“我只是想看看,命运是不是真是轮盘,一切都会重复。”
同一时刻,正义山庄。
吃过了千年人参的黄喻被人抬到议事大厅,身上鲜血已经流了过半,可眼眸却是精亮,为自己能慷慨赴死而心生兴奋。
议事厅里坐了十三个人,都是各门派的首领,受他邀请而来,其中方歌坐在右手首位,还是穿着他惯常的灰衣,神色寡淡。
黄喻刚一落座就伸出他的大手,止住众人探询他伤势,开场开的掷地有声:“黄某为妖女所伤,知道自己已经快不行了,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口气也是要为武林而吐!我黄某一生正义,绝对不会让方歌这种败类继续做我们的盟主!”
此话一出群情沸腾,方歌则是十指交叉沉默,似乎一切早在意料。
秦雨桑出事以来,黄喻就一直在调查他,种种证据也确实对他不利。
果然,第一个被提及的就是秦雨桑,那头黄喻拿出证据,问他问的义正严辞:“有伤口为物证,静海寺的方丈和秦雨桑妻子为人证,是你杀了秦雨桑,你承不承认!”
方歌苦笑,知道无从否认,于是继续沉默。
黄喻以为他已经服罪,一时情绪高昂,忙又摆出了别的罪证。
韩修死后,韩玥心灰,于是将家族产业托付方歌打理,自己专心报仇和照料嫂子。这件事到了黄喻这里,就变成方歌谋害韩修夺他家产。
寿筵上沈墨被害,其实方歌就是主凶,目的是为了那株挂剑草,这是黄喻刚刚才从晚媚那里得出的结论。
如此这般件件桩桩,物证摆了满桌,黄喻说的痛愤,众人听的心寒,只有方歌依旧淡定,到最后灰衣一掠人站了起来。
“我只能说我会给大家一个解释。”他站到大厅中央,灰衣似乎能平定人心:“会证明这一切都不是我做的。”
“你不需要再解释!”一旁黄喻的巨手劈上了红木桌,顿时声惊四座:“方才你还派个妖女来刺杀我,我一个将死之人,难道还来冤枉你不成!”
这一击他拼上了全身气力,前胸和右臂的伤口应声破裂,血如飞花四溅,将他身下的太师椅寸寸染红。
千年人参吊着的那口气断了,他就维持那一个怒目的姿势死去,魂灵仍瞪着方歌。
黑是黑白是白,他的确一生刚正,为他的正义付出了一切。
椅脚上的血仍在流,缓缓漫过青砖,红的让人心惊。
一个人以生命和热血做代价,来斥责另一个人邪恶,那么这斥责绝对够分量。
众人中有人第一个拔出了刀,刀尖对准方歌,摆明自己立场。
方歌剑鞘中的苍龙剑长吟,是在提示主人周围有杀气。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误会看来已经不可避免。
大厅中这时却突然起了幽光,冬末时节,竟然有大片萤火虫从天而降,明明灭灭好似下了一场银雪。
众人瞠目,还不曾回过神来那银雨已经转向,‘忽’一声全都没进了众人身体。
一串荧火在自己皮肤底下流窜,众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全都拔出兵刃,对准了安然无恙的方歌。
只有他无恙,荧蛊单单放过了他,这又是一个多么有效的挑拨。
方歌抬头,灰衣振动苍龙剑长吟出鞘,飞身掠上了屋顶。
屋顶晚媚连忙抖开神隐,可还是敌不过苍龙剑气,被剑锋削下一缕头发,并且在右耳割下了一道血口。
一招即定胜负,方歌显然也认出了她,将剑横在她颈间,问的端凝:“你家公子到底要什么,除了挂剑草,他到底还要什么!”
晚媚目光流转,却不看他,只是看着脚下朗声发话:“你们方才中的是七步银魄,哪个不怕死的就走七步看看。”
下面有人不信邪,偏偏走了七步,果然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七步银魄,这样能够同时制住十二位高手的暗器,晚媚当然是没有,这世上也未见得有。
方才从天而降的只是荧蛊,无害的荧蛊,而倒地这人则是乔装的二月,不过是在做戏。
可这出戏却能诓人,高手们性命珍贵,果然都不动了,全都原地盘膝,准备运气逼毒。
一切安排停当,晚媚才冲方歌微微一笑:“我们公子想见你,如此而已。”
方歌冷哼,剑锋割进了她皮肤:“我若跟你走了,就是跟你合谋,我看起来有这么傻吗?”
“那随你。”晚媚将手一摊:“你可以留下来,也可以杀了我。不过我提醒你,我可没带银魄的解药。”
※※※※※
野外荒地,天色渐暗,却有人在一片野坟间支起了桌子,还拿一只红泥小炉暖酒。
远处有个红点渐近,随从忙回了声:“来了。”
公子于是带上人皮面具,提起酒壶倒了第一杯酒。
“天寒地冻,方盟主喝杯酒暖暖身吧。”人到跟前时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方歌看着他,最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喝了,那么还请公子赐给银魄解药。”
“解药?什么解药?”一旁晚媚莞尔:“那些人根本就没中毒,我只是拿荧蛊耍了个把戏,想不到连方盟主也信以为真。”
方歌闻言猛醒,也不再多话,一转身就要离去。
公子这时倒了第二杯酒,一边缓声问他:“怎么你不想知道秦雨桑是怎么死的吗?”
方歌的脚步顿住了,心底里的钝痛又涌上来,一下攫住他心。
秦雨桑,这样一个痴人,他的确有愧于他,整整的利用了他二十年。
而身后这人正在讲他是如何丧命,原因还是一个痴字。
“到最后他也不肯害你,就算他不把你当神,也是当作了朋友。”事情经过说完后公子加了句,陈述语式,没加任何感情。
可方歌却心潮狂涌,灰衣不再平静,将苍龙剑一把拔了出鞘。
“我不配做的神,也不配做他朋友。”和着这句话苍龙剑狂奔,苍青色的剑身直追公子眉心,如卧龙冲天一怒。
公子手边没有兵刃,只好随着剑气急退,玄色大氅迎风兜开,里面裹着一个颀长瘦削的身体。
苍龙剑看似占了上风,晚媚有些着急,从伞柄里抽出神隐,却被那随从一把按住了手,示意她稍安毋躁。
晚媚有些狐疑,只好惴惴看他们缠斗,看公子如一片黑蝶附在苍龙剑上,仿似缥缈无力,却让苍龙无处施威。
约莫五十招后公子终于发难,在苍龙擦身的那刻手指夹住了剑尖,接着寸寸往上,右掌翻飞,一记印上了方歌胸膛。
方歌应声落地,苍龙剑在他手间,居然也寸寸断裂,被公子夹成了一堆废铁。
这一败败的彻底,方歌垂眼,虽然懊丧却没有不服。
公子这时也落地,裹紧大氅,端起那杯酒来到他跟前。
“我若说的对,你就喝一杯,如何?”他将酒杯递到方歌手间。
方歌接过酒杯到矮桌前落座,公子点了点头,也盘膝坐下,伸手到小炉前烤火。
“你因为当秦雨桑是朋友,所以才不告诉他实情,希望他一直天真,不明白自己只是个工具。”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方歌眼眸黯淡,抬手将酒饮尽。
“我已经给了你挂剑草,放了这女子离开,已经向你妥协,你为什么还要紧逼不放。”喝完后他咬牙,冷冷瞧住了公子。
“最近武林死伤惨重,你做这个妥协无非是想向我示好,寻求共存的办法。”公子又抬手替他倒了一杯。
方歌又是一饮而尽:“可是你根本不想谈判,你到底是什么人,你那鬼门到底想怎么样!”
“就算谈判成功又怎么样。你会遵守约定吗?你不过是想要时间,想等摸清我底细并且积聚好力量后,将我一举歼灭。”
“方歌方盟主,这十二年来你一直在妥协,不断背信,耍手段钳制他人,利用自己最好的朋友,插手盐业赚了大钱,我没说错吧。”
方歌苦笑,没有否认的意思,抬头连喝了两杯。
公子近前又替他满上:“可是也正因为有了你,武林才富足安定,十二年来死的人比过去两年还少,你的确是个人物。是个不黑也不白,灰色的人物。”
天色这时彻底暗了,方歌抬头,额角一缕白发落了下来,这才发现公子的眼眸没有焦点,和自己说话的人竟然是个瞎子。
黑是黑,白是白,这世界哪会如此泾渭分明。
他若侠义无双好比黄正义,那么武林早就和朝廷以及所谓非正派血拼不知多少次,以鲜血人头来成就他磊落光明。
“这么说你倒是了解我。”他将杯高举:“为这个我敬你。”
公子颔首回礼,又拿出两只瓷杯,一只墨黑一只纯白,满满斟上了酒。
“黑杯子里面落了蛊,你喝下去,就会听命于我,我自然有办法证明你清白,你还做你的盟主。白杯子里面是穿肠毒药,你喝了就等于拒绝我。”斟满后他还是缓声,做了个请的姿势。
方歌笑了笑,伸出右手,手掌安定并没有颤抖犹豫。
“碰巧我属狗,喝下这杯后也就做了你的狗。”他碰了下黑杯子,最终将白瓷杯齐眉高举:“敬阁下,很抱歉我虽然不黑不白,可也无意做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