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张口在柠檬上咬了下去。汁水涌出,让他紧紧一闭眼睛。伸出舌头一舔嘴唇,他神情痛苦的放下了柠檬:“我也许会烂,可你也未必一直金刚不坏。”
顾雄飞默然片刻,随即反问:“卖命赚钱?”
叶雪山站起来,抬手解开长袍,再解开里面小褂。从里到外一起脱了下来,他打着赤膊转身背对了顾雄飞。光天化日之下,背上血痂伤痕一起显现出来,黑红蜿蜒如同龙蛇。
然后他弯腰拿起小褂一抖,重新穿了上。一边系纽扣一边面对了顾雄飞,他平静说道:“我还是在做烟土生意,走波斯线路。路上水手作乱,砍出我满身的伤。我不后悔,下次还是要去,因为真能发财。我有了钱,就不怕你。你骂我,我可以骂回去;你打我,我可以打回去;你不给我好脸色,我可以一辈子都不登门求你。”
顾雄飞冷笑一声,一双眼睛紧盯着他:“了不得,你这一点志气,全用在我身上了!”
叶雪山系好了小褂,垂下两只手回看过去:“可笑吗?或许是可笑的,不过我笑不出来。
顾雄飞又问:“既然这么有志气,为什么不把鸦片烟戒掉?”
叶雪山当即答道:“我有钱,我玩得起,我不想戒。”
顾雄飞听到这里,忽然感觉有些惊异。叶雪山一口一个“有钱”,仿佛之前穷了几辈子一样。可是顾雄飞自己回忆着,叶雪山好像并没有在钱上吃过大苦——就算拮据过,可也不至于让他现在像个暴发户似的满嘴都是钱。
顾雄飞不知道叶雪山是受了什么刺激,总之认为他这言谈举动全都堪称偏激。也许是曾经被谁嘲笑欺负过?不会是自己吧?应该不是,自己只有一心盼他好的,哪里存过恶意?
叶雪山转身要去穿上长袍,顾雄飞握住他的肩膀,把他硬扳了回来。要求再一次降低了,只要叶雪山能听自己把话说完就行。可是话到嘴边,他却是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双方相对着一起沉默下来,顾雄飞抬手捂住他的后脑勺,从乱发中摸出那道长疤的痕迹。叶雪山挣扎了一下,想要躲,可是没躲开,也就算了。
“做兄弟是要讲感情的,只有血缘也没用。”他轻声对顾雄飞说道:“你我从此都别再勉强了。和气的时候,见面打声招呼,算个朋友;不和气了,你不必理我,我也不必理你。原来我活了十几年,一直是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不也是一样的过日子?”
顾雄飞温柔的揉着他的乱发,心里生出一阵酸楚,可是表情依旧傲然:“你既然不把兄弟感情当一回事,为什么当年还总粘着我?”
叶雪山缓缓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答道:“那时小,不懂事。不知上进,也不要脸。”
顾雄飞听到这里,面无表情的慢慢松开了双手。
60、不期之事
顾雄飞心如刀割,气定神闲。
这是他的涵养,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受到他的涵养,如果时光倒退一年,他早就把叶雪山摁在床上暴打一顿了。对他来讲,涵养意味着压下火气忍耐,忍耐的滋味当然不好受,只是不得不受罢了。
他的身上除了教养就是粗鲁,没有中间成分;他自己要么去做少爷要么去做丘八,也没有第三条路。他认为自己对叶雪山已经妥协到了极致,可叶雪山直挺挺的站在地上,只是在等着挨揍——今天他是实话实说了,句句全是触着顾雄飞的逆鳞。如果顾雄飞忽然甩来一记耳光,也不能算出奇。
等了许久之后,他不见顾雄飞说话,就转身又去拎起长袍穿上。长袍的料子他叫不出名字,总之是沉甸甸凉阴阴,看着不轻薄,其实很凉快。低头一粒一粒系好纽扣,他在床角处又坐下了。毕竟还是包厢里面肃静,如果顾雄飞不撵他,他就再坐一会儿。
顾雄飞没有撵他,也没冷落他,走到床尾靠着板壁站住了,顾雄飞若有所思的伸手摸他头发。叶雪山的头发很乱,不勤梳理是缘由之一,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头发本身——后脑勺上的短发是天生的长乱了方向,唯有大量的生发油才能把它们压制服帖。顾老爷子一度天天研究这个私生儿子的后脑勺,先是给他剃了个光头,想要让他生出柔顺新发;待到他在后脑勺上又长出一只鸟窝了,顾老爷子没了办法,只好无事时就把他抱在腿上,用手指反复的为他理顺乱发。
头发长得乱,不耽误吃不耽误喝,当然不值一提,叶太太偶尔说起来,也是当成笑话,还曾把一个小小的鹌鹑蛋往他头发里藏。只有顾老爷子执着的将其当成问题来看,他都长到老大不小了,顾老爷子偶尔来了天津看他,还要念叨:“这头发都是抱着团儿长出来的?”
叶太太从后方经过,用一把象牙折扇在他头上“啪”的敲了一下:“怪东西!”
他吓了一跳,但也习惯了,对待母亲只有忍让。顾老爷子则是懒得搭理叶太太,对她视而不见。
火车开得越来越快,车窗开着,扑啦啦的灌进凉风。叶雪山歪着身子靠上板壁,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又没有打起来,所以就昏昏欲睡的半闭了眼睛。头上活着一只手,抓抓挠挠的始终在动,他没很在意,随它玩去。
顾雄飞也出了神,看着窗外飞速闪过的风景发呆。天气实在是好,艳阳高照,包厢处在阴面,让他既能够欣赏到阳光的明媚,又不会受到阳光的炙烤。柔软干枯的发丝缠在手指上,指尖随之蹭过温暖的头皮。气氛忽然和平起来,他们毫无预兆的像极了一对友爱兄弟。大哥看风景,小弟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