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锋没动气,脸上的笑容丝毫没有变化,他不立刻回应邓父,他先抬起一只脚,用拖鞋底,把邓父扔在地上的、还在冒烟的香烟踩灭了。这个动作很小,很不起眼,但不知怎么,就给人一种从容的镇静的悠闲的意味,甚至还隐隐透露着一丝主动的一切尽在掌握的意味。
邓父这才想起来,这是在人家,不是自己家,烟头是不能随便扔的。往小了说,不够礼貌,往大了说,很容易酿成灾祸的。
邓父没什么文化,纯粹的工人阶级出身,他干的一手漂亮的电焊。这样的人,特别的有自尊,也就特别的自重。他忽然觉得地上那个烟头很碍眼,但他又不好当着明锋的面弯腰去捡,只好别转脸,鼻子里含义不明地“哼”了一声,气势却不知不觉间低了许多。
然后他听见明锋说:“恕我直言,我不认为两个男人在一起就过不了日子。事实上,在很多国家,已经有保护同x恋的婚姻法了,能不能尊重少数人的天赋人权,这是社会进步的一个表现。我们没妨碍谁、没阻挠谁,为什么就不能生活在一起?”
邓父不耐烦地把手一挥:“别跟我说别的国家,那我管不着,这是在z国。江照是我外甥,那就是不行!他就应该过正常人的生活,娶个媳妇生个娃,柴米油盐酱醋茶。”
明锋的笑容敛了,神情严肃,但声音还是和缓的,他说:“那是绝大部分人的生活,但不见得就是正常人的生活。舅舅,从小概率事件来说,即使真的是一男一女结了婚,也有可能没有孩子,难道因为这个,就得离婚么?到底什么叫正常?舅舅,几十年的事情,你一定不会忘记,那时,认为教师是臭老九、资本家是黑五类、知识青年都该上山下乡,做生意是资本主义尾巴。不过短短几十年,一切都改变了。我们为什么不给彼此一点时间,也许只要再等十年,同x恋婚姻法就会在z国通过。”
“什么法不法的我不懂,我就是知道,不能让我姐姐的孩子丢人现眼,被人在后面戳脊梁骨,说他有病。”
明锋深吸了一口气,他语重心长地说:“舅舅,我明白您对江照爱护的心情,如果不是这样,你完全不必理会他,只要放任他不管他就可以了。你这样反对,其实是内心在乎他的一种方式。可也正因为如此,请您能够理解,江照他是个同x恋,您反对他也是同x恋。他对女人没有感觉,他要是真的跟一个女孩子结婚,那才是彻底的悲剧。您仔细想一想,勇敢地冲出樊笼,跟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或者隐瞒这个秘密一辈子,跟一个完全没有感觉的人朝夕相处,这两种生活哪个才会更加令他幸福?舅舅,您是他的亲人。江照很小的时候父母去世,他对亲人的眼光有多在意,不用我说您也明白。在所有人都反对他都排斥他的时候,正需要您对他的支持和谅解,正需要您对他的爱护和关怀,难道,您真的想让他失望么?”明锋直视着邓父的眼睛,目光沉静而又恳切,情真意挚。
邓父居然发现自己无法和这样的目光对视,那里有一种他无法形容的力量,温和却又坚定,真诚却又包含着强烈的自信。邓父别转脸,含糊不清地说:“我反正是不同意……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明锋笑了,他看出邓父的动摇,他不急,他有的是耐心。这时,江照推开阳台门探出头来:“明锋你还做菜吗?我都准备好了。”
“当然。”明锋一挑眉,“我还想露一手呢。”边说边接过江照手里的围裙,套在脖子上。江照顺势走到他背后帮他系带子,说:“记得糖要少放,和醋一起调好之后再喷到排骨上。”
“知道了。”两人说话举止太过自然而然,旁边邓父却看不下去了,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背着手大步走了出去。
江照神色一黯,系着围裙的手缩了回来。明锋转过身轻轻拍拍他的手背,安抚地笑笑:“没事,慢慢就会好了。”
其实江照心里很紧张,他甚至不敢多说话,只怕舅舅倔脾气一上来,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僵在那里,那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形。他希望身边每个人都好好的,相处融洽的,和和气气的。只是,江照实在低估了明锋的个人魅力,低估了邓小白打趣逗闷子的能力,也低估了舅舅对他的爱。邓父就是这样的人,对江照他怎么骂怎么为难都行,但在“外人”面前,无论如何,外甥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所以这顿饭吃得异乎寻常地融洽。菜做得极为地道,江照的手艺不用说,明锋的糖醋排骨和清蒸鱼做得也十分入味,很是让邓母感慨了一番,现在,能进厨房做几个拿手菜的男人,越来越少了。明锋太过善于察言观色,太过能言善道,见识广趣闻多,把邓母和邓小白逗得前仰后合,笑成一团,都忘了吃东西。邓小白在旁边一个劲地打边鼓,说明锋如何如何优秀,对江照如何如何体贴。明锋只笑着说:“我得谢谢江照才对,要是没有他,我晚上回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还没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对我这么细心,这么好。”江照没料到他能说出这样一句话,不禁看过去,两人相对一视,明锋明亮的双眸中满是温暖的笑意,江照心头一热,隐隐地有些感动。
只有邓父一直沉默着,菜也吃,酒也喝,只是不说话。
明锋拎起酒和饮料,把五个人的杯子一一满上,然后站了起来,同时,也拉着江照站起来。江照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诧异地瞅了他一眼。
明锋举起杯子,说:“舅舅,舅妈,你们二老是我最先见到的江照的亲人。我十分感谢二老能来我和江照的家里做客,这已经是对我们最大的支持。我非常明白二老现在的心情,对此我不想多解释什么,我只想说,这是我们自己选的路,我们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今天在这里,我向二老保证,一定会爱江照一生一世,直到永远,我们一定会过上最幸福的生活。舅舅,舅妈,我和江照一起敬你们一杯。”他把酒杯往前一送,却凝住不动,眼睛只望着邓父。
不只是他,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邓父。
邓父的手里夹着烟,没有吸,眼睛只瞧着自己的饭碗,很长时间都没有端起杯子。两边就这么僵持着,明锋的神态不变,江照却觉得越来越不自在。邓母实在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踢了邓父一脚。
邓父不说话,拿起酒杯一仰脖,喝了个干净。江照终于放松下来,跟明锋一起喝了酒。邓母脸上泛着笑,一迭声地说:“挺好,挺好的。”也不知是说明锋和江照在一起好,还是说邓父肯喝下这杯酒好。
邓小白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忽然就流下泪来。
邓母不好意思了,故意低声呵斥她:“傻丫头,哭什么呀你?”
她这一说邓小白哭得更厉害了,她抽抽噎噎地说:“爸……爸你就别难为他们了行吗?他们……他们挺不容易的……”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只听到邓小白难以抑制的哽咽。
过了足足一根烟的功夫,邓父说话了,他低声说:“既然决定在一起,那就好好过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