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佑比十年前的自己更了解杨庭。
许多时候,只要知道了一个人的立场和动机,就可以推测他所有的行动。
善于揣测圣意的宠臣并不难做,关键是愿不愿意为了迎合圣意放弃自己的利益。
迎合圣意确实有好处,但无法预测好处将会何时到来,而自己的利益确实实实在在看得见、抓得住的。
没有人愿意放弃已经到了嘴边的肥肉。
钱太师、林牧、杨倜……有太多的前车之鉴。
杨佑和他们不太一样,赌太子的位置,赌的就是皇帝的心意。
他已经向众臣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所有人都知道,最后角逐着帝位的,只有两个人而已。
该选择的早已做出选择,要观望的还在墙头上。
杨佑扯了扯杨遇春的袖子,用力掐着他的手。
杨遇春疑惑地看着他,杨佑不为所动,依然站在原地。
“景王?”皇帝问道。
杨遇春看看皇帝,突然明白了杨佑要做什么,站得近了些,用力掐在了杨佑的腰上,手指夹着肉转了一拳。
杨佑身体一震,走上前来跪在御阶下,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皇帝慈爱地关怀道:“诸位爱卿又没有说你坏话,大家都在夸你,你哭什么?”
“父皇,”杨佑越哭越伤心,忍不住在朝堂上干嚎起来,“我要回西南。”
窦怀赶紧劝道:“殿下,万万不可,江山社稷还需要殿下啊!殿下怎可再回蛮夷之地?”
此话一出,刘武父子的脸先黑了一通。
蛮夷之地,把他们当做了什么人?
杨佑也不接话,只一味地重复道:“我要回西南。”
不止窦怀,侍中岑羲也站了出来,“殿下一定要以国事为重,太子之位空虚多年,林牧便是借机作乱。太子一日不立,国家一日不宁,还望景王殿下不要推辞,入主东宫,方不负王公百僚翘首期盼之心!”
杨佑跪着爬了几步,扑在台阶上说道:“父皇,有人要害我!”
“你看看他们。”杨佑指着站出来的两个人说道:“太子当立嫡,若没有嫡子则立长子。我不过是五皇子,前面还有三哥,你们究竟是怀了什么坏心思,要推我为太子?三哥坐守骊都,迎接父皇,比我这个小小藩王功劳大多了。你们说这些话,可是故意想让我兄弟相争,让杨佑失了孝悌之义,让父皇失了礼法之尊?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杨仁没想到他会扯上自己,不知是真心还是假装,神情惶遽地扣头,“父皇,景王有功于社稷,执政一方,爱民如子,儿臣绝无嫉贤妒能之心。还望父皇体谅百官忠心为国之情!”
许多官僚一齐说道:“臣等上书,皆为肺腑之言!”
杨佑直起身来失望地看着杨仁,“皇兄,你怎么也被这些人的花言巧语说动了?长幼有序,太子之位本该是你的。皇弟怎敢有觊觎之心?”
杨仁前二十年顺风顺水,看谁不顺眼就弄谁,从来没有委屈自己的意思,笑面虎的威名驰名京师,没人敢惹他哭,就是皇帝也得看在狄飞的面子上让他几分。
直到他被杨庭捉住小辫故意整了几次,才知道在朝堂乡野,吃香的是礼贤下士,平易近人。他跑到山里拿着个居士的虚名,结交了不少人,平日里扮演的是隐居的名仕,时刻都要维持淡然的态度,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别说哭了,连笑都得十分克制。
杨仁在演戏方面着实差了杨佑一大截。
更可怕的是,杨佑似乎不知道面子和风度这两个词怎么写,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脖子通红,表情痛苦而狰狞,撕心裂肺。
杨仁并不想哭,他只想冷笑,只想出言嘲讽杨佑,但他不得不陪着杨佑演戏,挤了很久才挤出两滴眼泪,“景王是儿臣的亲兄弟,兄弟之间自当有爱有序,景王贤德天下共知,儿臣自惭形秽。白日将出,薪火便熄,水滴不能见笑于江河……”
杨佑一声哀嚎打断了他的话,杨佑越哭越顺手,“我就知道你们都讨厌我,恨不得我死!”
杨仁想接话,杨佑却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控诉着:“你们不就是见我有兵权,又护驾有功吗?我的兵权是父皇给的,兵也是父皇的兵,不是父皇下令,谁想去那种鸟不拉屎山高路远的地方?连个像模像样的蛐蛐儿都没有!”
被顶头上司贬低的刘武父子:……
老夫不和小儿置气,刘武控制着自己的火气,杨佑的规矩他还是懂的。
要发火不要在外人面前发,私底下和他发牢骚,他是不会计较的。
若不是这小子勉强算个顺眼的主子,刘武怎么会拿着身家和他来赌一把?
杨佑从腰间解下兵符,砰地一声将黄铜兵符砸在地上,大喊道:“好啊,你们都想要兵权,都给你们,拿去!谁要就过来拿,如果不是为了避嫌,当我真想去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躲那么远,就是怕有人拿我做文章,说我窥伺皇位,说我图谋不轨,没想到还是躲不过。”
“好啊,我什么都不要了,统统拿去!”
“来啊!”他一边哭一边嘶吼:“还不过来拿?!!”
他这一说,本来对西南兵权有些意思的人反倒不敢动了。
不仅不敢动,未来一段时间之内他们也不敢打西南兵权的主意了。
谁接了虎符就是借了所有人的记恨,包括皇帝。
“丢人现眼!”皇帝斥责道,他脸色铁青地吼着杨佑,“朕让你去西南待了十年,你就是这幅德行?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快把虎符回去!”皇帝拂袖道。
朝堂上略有一瞬的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