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雪好不容易停了些时分。
杨佑天还没亮就被叫起来上朝。
宣政殿的龙椅空空如也,他和百官处理完朝政之后便到蓬莱殿里守着杨庭。
杨庭还在昏睡,嘴角不时留下透明的口水。
武惠妃坐在床边,用帕子沾了温水替杨庭擦身。
“也不知道陛下何时才能醒来?”她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忧伤,却并不是很浓。
杨佑看着杨庭日复一日灰败的神色,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武惠妃要替杨庭擦拭全身,杨佑低头退下,走到了外间。
杨休在外间坐着,沏好了一壶茶,示意杨佑坐下,给他慢慢斟茶:“太子殿下请。”
杨佑双手接过,慢慢啜饮,低头说道:“上次提醒你,察事中可能有三哥的人手,你查清楚了吗?”
“都处理好了。他们倒是聪明,知道我这里卡着你的消息,就让人越过我直接上报皇帝。你放心好了,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杨休一边喝茶一边说道:“边关探马传信,已经看到几处突厥部落有异动,逐渐向南方靠拢,他们可能要南下了。”
杨佑苦笑着说,“若是四哥真的还在,还真不用担心西北的问题。”
杨休挑眉,“你真以为他能一直对付突厥吗?”
杨佑动作一滞,“此言何意?”
杨休勾着手指,示意他凑近了说话。
杨休道:“西北要兵,陛下给不起,要钱,陛下给不起,都让杨仕自己筹备。他虽然没有节度使之名,俨然有节度使之实,甚至比节度使的权力还大。为了鼓励兵士作战,刚开始的几年,他直接许诺,凡是打下来的土地都归士兵所有,西北很多田地都没有上报朝廷。士兵不务生产,田连阡陌。许多百姓本就被突厥人夺去了土地,现在打回来的也不是自己的,自然对他有所不满。”
杨佑点头,“这点我早有听闻,这也是朝廷新官到任后能够迅速处理西北政务的原因之一,因为百姓支持朝廷重新丈量土地,均田分田。”
杨休继续说道:“突厥善骑,在草原上作战很难打得过。十年前,杨仕为了诱敌深入,制定了特殊的作战计划。那就是在每年突厥南下之际,焚毁突厥沿途水草、村庄,拿走所有的粮食,逼迫突厥要么无功而返,要么继续深入陷阱以掠夺物资。年年如此,也不知百姓被突厥抢得惨,还是被杨仕烧得惨。”
杨佑叹息道:“这件事我倒是不知。”
“你当然不知。”杨休笑得十分讽刺,“黔首上书无门,杨仕又只会报告战功,你们听到的都是他英勇作战的传说。若非我掌管察事,我也不知道这些事情。”
杨佑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兵”字。
“老子曾云,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之恶也。”杨佑的目光透过字符看着遥远的北方,“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多希望,日后天下不会再动干戈。”
杨休雪白瘦削的手掌将兵字抹掉,“能阻止一场战争的,只有另一场战争。以战止战,何时止战。”
杨佑的手指在棕色的桌面上画出了齐国的疆域,他用两指重重地指在西北,“那就用一场大战换取中止,哪怕是十年、二十年也值得。我需要时间。今冬抵抗突厥只是第一步。”
“你想学汉武?”杨休明白了他的意思。
杨佑想了想,先点头,继而摇头,“攘外必先安内,齐国的现状经不起大用兵。为今之计只有先等民众修养,然后方可图大战之计。”
杨休放松地将后背靠在椅子上,看着杨佑痴痴地笑道:“别说,跟着你做事,哪怕是做脏事,我也觉得值。我会让手下盯紧突厥的。”
杨佑欲言又止,先说了句,“还有东北的靺鞨,虽说现在狄飞仍在,但……”
万一真和三皇子起了冲突,狄飞是一定会遭殃的。
别说他不会和杨佑表忠心,就算他表了忠心,杨佑也不敢用。
狄家横亘东北几世,不能在放任自流了。
杨休了然地点头。
杨佑看了看他的脸色,最终还是说道:“六弟,我想把察事放到正处,你以后也不必再做那些脏事了。”
“你想撤掉察事?你知道我为察事付出了多少心血?”杨休有些不可置信,“只要察事在你手里,你甚至可以知道京城的一举一动,不需要理由也可以干掉你的政敌。”
“我不需要。”杨佑斩钉截铁地说,“察事可以探查边情,可以捕捉敌国暗探,却不可以不经过有司命令便私下抓人,滥用私刑,不可以成为恐吓百官百姓的工具。一个需要私刑和四处查处举报的恐吓来建立秩序和威严的皇帝,最终看到的也只是惶惶不可终日的臣民,这样的国家是不会有未来的。”
“你疯了。”杨休笑道。
“你也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对吗?朝臣在你面前唯唯诺诺,背后却对你恨之入骨,就算走到街上,也会被人在心里指指点点。你,还有察事的许多人,本来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杨佑温柔地问着。
杨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别过头去眨了眨眼,手指捏紧了说道:“你还真是,仁慈得让人觉得可恨。”
“从伭儿死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是不是所有人都要用阴谋诡计的方式来生活?这世间除了互相争斗还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杨佑站起来,打开窗户,北风吹进屋内,杨休眯着眼睛,用袖子遮住脸,打了个喷嚏。
大雪初霁,阳光落下来,在雪地的映射下更加耀眼夺目,杨佑逆光的背影也刺得杨休几乎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