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黑夜的雨似流火从漆黑的凌霄缓慢的旋下来,发出清脆的的嘀嗒声。
“哒哒”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一声柔和夹杂着踌躇谨慎的问候
“沐姐姐,休息了吗?”
是小乞丐的声音。但实话说我现在真的很不想见她,家人的死讯于我而言已是天崩地裂,将我折磨的心力交瘁,我已经分不出过多的力去应付她了。
推辞的话语已经在嘴边环绕,但还没说出来,就听见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声。我乜了乜黑魆魆的窗外,和淅沥的小雨,心终究还是软了下来。
算了,她也是关心我,还是让她进来吧。
我拢拢散开的衣襟,用袖子胡乱的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然后猛吸一口气,才缓缓道:“还没,进来吧。”
“啪嗒。”她小心翼翼的推开门,先张望了一番,见我静静的坐在床上,才松了一口气,随手落了门闩,端着个白瓷碗走了过来。
“沐姐姐,你...没事吧。”小乞丐一边装模做样的吹碗里的药汁,一边偷偷摸摸的瞧我的脸色神态,波光粼粼的眼眸早就将她的心思显露的一干二净。
我一边心里为她的关心温暖,一边被她偷看看得尴尬,脸上不由得染了红晕。轻咳一声,讪讪道:“还好。”然后瞥见她手里的药汁,转移话题道:“这药是?”
“安神的药,桃竹姐姐说你的烧已经快退了,不用吃药。但害怕你情绪波动太过厉害,让对身子不好,就煎了这碗药让我给你送来。”说着,她把碗递给我,忧切道:“喏,不烫了,喝吧。”
“谢谢。”我登时觉得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尴尬,锈红着脸接过药,一口饮尽。
苦的。
“沐姐姐,你...你别伤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不会离你而去!”小乞丐接过瓷碗,小手握拳,似是鼓足了勇气,认真的盯着我的眼睛道。
我眼眸沉了沉,随后又快速敛去,扭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对她点了点头。
我想,我不需要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照顾。
她见我仍然恹恹的,张了张口,但终究没说什么,端着药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关上门还不忘叮嘱道:“沐姐姐,别伤心了,一定要振作起来,为伯父他们报仇啊!”
我微笑着颔首,示意知道了。她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又无奈地走了。
“呼~“我松了口气,将强打起来的神放松了去,恹恹地靠在床上,抬头无神地看着屋顶的梁木,心绪又飘远了去。
报仇吗?这词语现在听起来还觉得恍惚,不可置信。
爹娘死了,我没家了。
跟梦一样,突然间就剩我一个人了。明明我只不过是出来溜达溜达,顺便学了一会儿武功,学完了就回去,结果还没到家门口,就有人突然跳出来告诉我:你家人都死了,你没家了。
好奇怪,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不明白。
不明白,但内心残留的执念仍然炙热。
我还是想回去亲眼看看。
翌日天还未亮,我就起来梳洗了一番,饭都没吃,跟小乞丐和桃竹打了声招呼,骑着马就走了。小乞丐满心忧切,不放心我,想跟我一起去,被我摆摆手拒绝了。
我披星戴月,不眠不休,跑了整整一天,终于在次日丑时到了武威城前
天还未亮,笼着一层厚厚的暗纱,银霜满地,给夜风铺了一层刺骨的白。我勒马,远远望着沉寂在深蓝夜色中的武威城,瞧着城墙上左右巡逻的匈奴,城门上插着奇异符号的旌旗,心里有说不出的阻塞和惆怅。
怎么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变成了这般摸样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待自己平静下来之后,将马栓到树上,至城墙下,提气,一跃而上。还好天还黑,守卫也睡眼朦胧呢。我趁他们打哈欠的时候,一个俯冲,落到附近的屋檐上,然后一溜烟没了踪迹。
我该庆幸临行前换了件深紫色衣裙,又遮了面容,在深蓝的夜色中十分隐秘。
沿着屋檐翻飞,寻着那熟悉的府邸。五年未归,这个城镇变了许多,街道旁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房屋,也修了许多条小巷,但还好大的格局没有变。我沿着从城门起深入城腹的大道,一路向前,然后经过一个小广场,往东又走了一会,终于找到了我的家——白府。
白府属于三进大宅,呈之字形排列,院落附近有竹林,小花园,甚至还有一个小池塘。池塘的水常年碧绿,池边栽着一棵高大的槐树,树下有一座小榭。我未离家之前经常来这个池塘边玩耍,钓鱼,打盹,看书,乘凉,七八月份还总央着爹娘给我摘槐花玩。
可惜如今全都毁了。
我站在白府前,死死盯着摔在地上的残破门匾,心募地一紧。入府,眼前满地苍夷。烧焦的梁柱,打碎的瓷瓶,折断的木椅,燃半的蜡烛,各式各样的物什凌乱的丢在地上。大宅里,竹林边,小径上到处都是褐色的,腥臭的血迹,甚至还有未清理的尸体。
跟梦一般不切实际。
霎时间,心里充斥着片难言的悲悸,我不禁加快脚程,在院落内四处寻找,一个一个尸体探寻过去。不知是不是该庆幸,我终于在小池塘里找到了我爹和阿哥的尸体。
腥臭的,浮肿的,豪无生机的尸体。安安静静泡在绯红的池塘里,一动不动。
我脚下倏然一软,跪在池塘边,褐红色的土壤里的石头划破了我的膝盖,汩汩的红血流了出来。我出神的看着血红色的池塘里漂浮的两具尸体,呜咽着,无声的,哭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该早些回来的。
我双手紧紧捂住唇,压下翻涌的呕吐感,也压下差点冲出嗓子的哭腔,将额头深深的抵在黏腻的泥土上,千斤的愧疚压得我直不起腰。泥土明明沾满了血,却满是湿冷的,腥臭的味道。
我是个罪人。
我该死的。我该死的。
擦擦泪,怔怔的跪在这里,脑子里千回百转不知所云。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他们不该呆在水里。赶紧踉跄地爬起来,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水冰冷刺骨,但我却视若无物,反复两次,终于将他们捞了出来。
硬邦邦的。
尸体被血水泡的又白又硬,肿胀的皮肉从伤口处倒翻出来,发出糜烂作呕的恶臭,也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才会这般。我怔怔的看着充水的白肉,伸手在浮肿惨白的脸上轻轻碰了一下。
寒冷,是噬骨的寒,仅一刻就让我的心也被血淋淋的冻住了。
好痛。
我带不动两个尸体,更不知道白家祖陵在哪里,只好委屈他们,将他们埋在我最爱的槐树底下,希望他们能带着美好的回忆欢笑着走过奈何。
但,又如何欢笑?
终究不过是我企图抚慰自我的幻想罢了,我想。
霜寒的风趟过,卷着露珠拂过我的脸颊,吻去不知何时又溢出的泪水。我用剑,用棍,用手,将冰凉的土地刨出一个大坑,把我最暖的,最爱的亲人,亲手掩埋。
我害怕再有匈奴来白府搜刮,意外间发现这座小坟,将它刨开,惹的他们死了尚不能安宁,所以连个碑都不敢立,甚至怕引人注目,坟头都被我抹得平坦,干净得看不出这是一座坟。一座埋着我至爱的坟。
是啊,谁的坟连个坟头都没呢?
我趴在坟前自嘲的笑了起来。活着,我不孝,离家出走,死了,我连个碑,连个坟头都不敢给他们。
我真是个混蛋,是个懦夫。
突然间脑里闪过小乞丐的话“你要振作起来,为他们报仇!”,我握了握沾满泥土的剑,觉得她说得或许没错。凭什么,我的家人被杀了,泡烂在水里不闻不问,匈奴却依然逍遥自在?
不公平,不可原谅。
我想报仇。很想去杀匈奴杀个痛快,最好连我也一并死了去,那样爹娘会原谅我吗?
大概不会吧。
我对着坟茔重重的磕了两个头,提起剑,奔向了匈奴的军营。
杀!
杀!
杀!
天依然未亮,极深的蓝色盖住了一切,也盖住了我。我信手捏着刀,将一个个军帐从沉寂,变成死寂,偷走他们的生机,钩出肮脏的灵魂。
我想,我大概是师父最差劲的徒弟了,当初信誓旦旦的说自己的剑是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的。但最终我不仅没能保护谁,反而还成了虐杀施暴的一方。
真是可笑。
可笑,我也确实笑了,但笑着笑着泪水却又突然流了下来,一直流到我的唇上,滑入口中。
苦的,怎么会不苦呢?
翻飞着手中的剑,划破一个又一个喉咙,驱除一具又一具罪孽。热乎乎的血液嗤嗤的喷涌而出,比天边一闪而过的流星还要绚丽,但我却无心去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