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鸠倚在榻上看着本了落了灰的策论集,身边还有四五本积灰更多的书册。
她从前从未看过半点时政的纸卷书籍,从来都是捡选游记话本画册这一类有趣的看,连姝馆要测验的女德女训也是随便翻翻,应付了事。
方才独自用过早饭,就听见外边一应的问安声。料想也是她的阿姊来了。
两人的院子算是挨着的,中间种了许些葱茏树木荫蔽两方。雎鸠走两步再拐个弯儿就能到她院子里来。
雎鸠长祝鸠一岁半,身量较高挑,一双杏眼儿与祝鸠大相径庭,柔美可人;五官标准,其美丽像默书答案一样准没错儿。
人在问安声后停了一阵方进屋来。
祝鸠看着雎鸠颔首避过打得不高的门帘,笑意盈盈地向她走来。
“我方才在院里同月下说,教她快快寻人去领新衫。”来人在她对面坐下,自行斟了茶,动作行云流水。
祝鸠垂首刻意避过来人的视线,顿了顿,立正身子、清清嗓子预备接话,却闻言蹙眉:“什么新衫?不是才放了几件夏衫么?”
雎鸠也没望着她,取了手帕拭净指甲,用长甲将浮在面上一点茶渣挑了出去,又用手帕沾掉茶水,随口答道:“是为了赴今日宫中的宴额外裁的衣衫。”
“宫宴?”今日跟随便什么重大节日都前后脚都不沾,设宴是做什么。
听她发问雎鸠才反应过来:“进门就同你说新衫,反而忘了更重要的事。”
祝鸠面露怔忡之色,仍是不敢抬头。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慎王午后就要进京了,今夜宫中设宴替他接风洗尘并着贺喜爵位擢升。”
雎鸠没用完的茶都凉透了,祝鸠指甲掐着掌心,仍没缓过神来。
她心里那点儿近乡情怯的心思都被闹散了。
直到听见月下在外间指挥着另外的侍婢将赴宴的衣裳领进来,她才骤然松手。
月下入屋就看见祝鸠愣愣地盯着断在掌心里的右手食指的长甲,忙取了手帕将断甲包起来,顺过她手来瞧瞧。
“小姐今日为何总是魂不守舍的,”她急急地说,“平日里多爱护这指甲,怎么会突然折了。”
祝鸠面色淡淡,回手,藏去掌心皮肤下的淤血,打发她去拿甲挫。
之后她便将压在书橱里的策论训诫古籍诗歌通通拿出来翻阅,手中执笔,沾着新催成的墨。急急翻过两三页,又停下来。
摔下笔,将早已过时的策论丢在一旁。转身又看见一旁落灰的琴,和在帕上立了许久的细针。
祝鸠四顾,沉默下来,反刍出手心握住的疼痛。
一切竟然来得这样急快,最想手刃的仇敌正在慢慢悠悠地迫近。
上天给了她重来的机遇,她却好像无法把握住。这儿、那儿,什么也不会,面对一切无能为力。
她像淹了水似,心中闷涨难受。
软下身子,伏在案上。冰冷的步摇流苏贴着她烧着的脸,冰冷的指甲压迫着冰冷的手掌,催促着疼痛替她开副即刻起效的镇定方子。
满室的静默,无声的痛苦。
祝鸠慢慢沉下来,忽然急着起身捡了笔,扯过本书便在空白处开始疾书。
她想明白了自己比别人高明的地方——她晓得今后两载会发生的事件。
如今是壬午年,依照前世,暮秋时分,长姊就将嫁到卫家去,伯父以病上书乞身。
翻篇,癸未年,初春,父亲请旨赐婚于陈家公子文柯与她,随后上书致仕。十五日后,禁军奉旨搜查华家,查出许多串通恭王谋逆的信件;帝甚怒,但念及华家世代有功,去死罪,判处男女老少一应流放边疆。祸不及出嫁女,她与长姊属夫家人,不算在华家内。
随后帝下旨起兵,讨伐乱臣贼子恭王,沛国公与陈家公子文柯领兵出征。恶月酣战,文柯公子首战首捷,取下逆臣首级,金银珍宝封赏无数。
写到此处,祝鸠停了笔。她神情木讷,仿佛只是在无意识地默书。
却有水洇开了墨迹。
她又丢开了笔,蹙眉看着一团糟的书页,不管不顾地合上,丢在一边。
本来来了神,现在又像别人抽走了魂。
她不停地摩挲着食指不平的断口。
她重来一次,是要阻止华家的倾覆,而不是自己整日一惊一乍,教父兄来分心顾她。
她从前以为,只要她离令仪郡主远远儿的,就不会有祸事发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才明白,年轻的帝王一日不除去华家,就一日不会安心。即使避过了令仪郡主,今后还有万千的招数等着她。她从前就错了一回,她并没有能见招拆招的把握。
是,的确有有相当简单的避祸方式。皇帝忌讳华家独大,因此只要父亲共伯父都上交兵权,再将长姊共她嫁去挂着虚闲官职的小户,就能保证平安顺遂一生。说不定天下安定之后,还有官复原职的希望。
但如此一来,兄长的前途算是磨尽了。大好年华无法参军出征、封侯拜相,连娶妻生子都必须平庸。且不说伯父、兄长能否接受,连她自己,都是无法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