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夏天的风,有太液池潮湿的水汽,荷田初发的清香,吹入怀中,又混了浅淡的油墨味与药味。
程千仞想,听说楼里有些藏书会涂一层药,使纸张更韧,也为避虫蛀。从前未曾察觉的各种细微味道,此时盈满胸腔,修行者的世界,果然大不相同。
一千七八多本剑诀,照今天的速度,要连续一百多天才能看完。哪来这么多时间。
他仿佛又回到初来南央,准备入院考的时候,走路算题,神经紧绷。
家里院墙没补,还是清早的混乱模样,程千仞跨过碎砖断枝,回到屋里,点灯看书。
夏夜虫鸣不绝,神在书中,便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到了后半夜,脑海中画面愈发清晰,随着书页翻动,不时听到出鞘时的剑啸、突刺时的破风声,还有剑刃相击的清鸣。
他看完一本,头痛欲裂,自我唾弃:“以前能一口气读到半夜,今天怎么回事。真是废物。”
又逼着自己读下一本。程千仞尚不知道这是识海演剑,极耗神识。真元虽没有输出,也在经脉中不停歇地循环,自然浑身酸痛。
第二日从桌上醒来,天不亮出门,还去昨天的地方看书。
忽然被人推肩膀:“你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程千仞抬头,原来是顾二,徐冉也来了,手上拎着个食盒。他看见他们眼中的自己,红眼乱发,脸色青白,一副憔悴样。
“你们不去上课?”
“已经晌午了,而且今天休沐日啊!”
“哦。”怪不得路上人少。
顾雪绛望了眼打盹的老执事,低声道:“快点,楼里不让带吃的。”
三人做贼一样躲在书架后,席地而坐,食盒打开,三碟小菜,一碗米饭,一盅清汤。饭香扑鼻,程千仞才觉饿急,抄起筷箸闷头扒饭。他修为远不到能辟谷的境界,昨晚开始忘记吃饭,还在大量消耗体能。
徐冉叹气:“顾二说要是我们不给你送,你能活活饿死自己,我原本还不信……”
顾雪绛认真道:“何至于此,又没有人逼你。”
程千仞只吃不说话。
吃饱喝足,徐冉问他:“选的怎么样?”
“这里有一千多本剑诀,毫无头绪。”他想起昨天下午有副课,“先生问起我?”
徐冉:“不是先生……”
顾二打断她:“没有,可能是副院长交代下去了,你就安心看书吧。”
“副院长替我请假?我没那么大脸。”
顾雪绛调侃他:“你有。你现在也算名人,依然有人相信副院长了你做亲传弟子。”
徐冉接道:“听说林渡之就经常缺席早退,可见南山后院的天才有特权啊。”
程千仞头大:“快打住。”
忽而脚步声响起,徐冉神色一变,抓过地上食盒,如离弦之箭,飞身跃出窗外。程千仞转头,只见她稳稳落在楼外一株槐树上,几个腾跃便不见踪迹。同一时刻,顾雪绛抽出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老执事从书架外走过,动动鼻子。
顾二放回书,绕到书架另一侧,悄无声息的走了。
这天晚上,程千仞被催促离开时,又去登记外借两本。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看书速度略有提升。却不知是因为识海演剑和真元运行的速度比昨天快。
走到楼梯口忽然回头,放眼望去,重重高大书架在烛火夜色间沉默着,好似在等待明日的他。无数伟大人物的才思,如星河熠熠,在他面前流淌而过。
每日睁开眼就看剑诀,走路、吃饭、洗漱甚至睡梦中也在演剑。顾二和徐冉不知在忙什么,不见人影,只有食盒架在窗外槐树的枝丫间,程千仞吃完放回去。
一直持续到下一个休沐日。初窥门径的欣喜淡去,脑中剑鸣令人烦躁,满腔郁气达到顶点。
似乎每本尽是相同路数,又似每本都截然相反。他已经读完一个书架,却还有无数个书架,不知什么时候是尽头。
程千仞想起副院长的话,差点崩溃:“我选它,它也选我,怎么可能?!我是活的,它们都是死物。选我?跟我说句话啊!”
***
赤日炎炎,学舍里置着一地冰盆,丝丝缕缕的白气升腾萦绕。
窗外蝉鸣聒噪刺耳,老先生拖长调子慢悠悠念书:“兵胜之术,密察敌人之机而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
这样的夏天,最容易让人心浮气躁。
徐冉躁得连话本都看不进去:“他这样下去不行的!十天了,每天都在神识透支。我嘴笨不会说,你怎么不劝劝他?你不是很会讲道理吗?”
顾雪绛不急,画完最后一笔才答话:“你觉得程三会听人劝?”
“怎么说?”
“看似好脾气,其实他最倔。以前是带着逐流,怕惹麻烦,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现在逐流走了,他没了顾忌,想做什么做什么,谁劝的住他?”顾二吹干纸上墨迹,“别急,剑阁的该看完了,下课我去找他。”
徐冉想了想:“那你记得去,我等会还有架要打。”
“不吃饭就打?昨天我跟你说的都练了吗?真元输出掌握分寸,换刀之前记得蓄力……”
课没意思,一众学子接头接耳,窃窃私语,如蚊飞虫鸣。学舍又闷热,钟声一响,徐冉就踩上窗槛纵身飞跃:“啰嗦,管他那么多,我瞎打吧!”
不等各学舍人潮涌出,她已蹿出老远,只有声音传来:“你先去吃,你没吃完我就打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