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拈了拈手指,心情愉悦地朝着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主舱房走去。
船舱里, 一扇用叉杆支起的雕花窗口处摆着一盆盛放的铁线莲,而在这盆充满生命力的粉嫩花苞前面则站着一位面庞清秀俊美的年轻公子。
他披着一件水绿色的斗篷,手指温柔地拂过散发着清雅香气的萼瓣,一双犹如浸润在江南雨雾中的眼眸失神地望着远处的碧海蓝天。
嗖的一声轻响, 看似陷入沉思的公子忽然出手用两指夹住了一根轻飘飘的羽毛,他的脸上绽开了一抹温暖如春的笑颜,“司空摘星,你是在欺负我这个瞎子吗?”
从窗外一跃而入的司空摘星则大笑道:“谁会跑去欺负一个懂得灵犀一指的瞎子?除非他活得不耐烦了!”
他边说边踹了一脚躺在藤椅上打盹的另一个男人,“陆小鸡,你从上了船就整日里躲在这里偷懒,难道你要一直睡到月圆之夜?”
陆小凤懒懒地掀开盖在身上的大红斗篷,露出了那两撇标志性的小胡子,“老猴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躲懒了?我是在转运,我要把这一身的好运气带给花满楼,让他能够在潮汐最盛的时刻遇上龙绡宫的侍者。”
司空摘星笑得更欢快了,“陆小鸡,你莫不是忘了这江湖上还流传着一句话:‘有麻烦的地方就有陆小凤。’你又怎么知道自己转给花满楼的是逢凶化吉的好运还是焦头烂额的麻烦呢?”
陆小凤反问他:“这么说来,你能帮花满楼弄到治眼睛的仙药喽?”
听了他的话,司空摘星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你觉得我像一个厨子?”
陆小凤摇摇头,倒了一杯清茶,“我恐怕你倒找五百两银子也没人敢吃妙手空空一时兴起做出的绝世佳肴。”
比起滋味寡淡的茶水,他更喜欢竹叶青那样的美酒,可惜后者在花满楼的房间里很难找到。
司空摘星坐到他对面,抢过好友的杯子倒进嘴里,“那你是觉得龙绡宫的主人能看得上我的神偷绝技亦或是易容之术了?”
陆小凤再度摇头,“我也不觉得号称毒手千面、拥有无数天材地宝的海底龙宫之主会改行去当一个贼。”
“那不就得了。”
司空摘星活动着灵巧的十指,“陆小鸡,你明知道她看不上我还问这么多问题?你是不是又想挖蚯蚓了?虽然这海上不可能有六百八十条蚯蚓,可我却不介意你用六百八十条鱼肠子代替!”
陆小凤却不甘示弱地取笑道:“那你明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为什么还要随船出海?”
司空摘星理直气壮地说道:“当然是为了那颗独一无二的鲛人泪!”
大约在十数年前,江湖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关于海底神殿的传说。
没人知道这座脱胎于《山海经》的神秘之所究竟在什么地方,最先传颂起龙绡宫神异之事的是海疆的渔民,他们曾经亲眼目睹意图登陆掠夺乡镇城邑的倭寇在海上被凄美动人的歌声迷惑了心神触礁沉船。
在这些朴实的渔民口中,一直将那位庇佑汉民的鲛人称作海中仙。
可若是有谁因此料定这位仙子只能如同话本中记载的鲛人那样存活在水中就大错特错了。
许多落在她手中叫苦连天却又勉强保住性命的江湖人士都愿意跳出来证明,这位有着最漂亮的星眸和勾魂夺魄嗓音的女子也极其喜爱流连人间。
海中仙、毒手千面、赛阎王、龙绡宫主人,每一个名字都是她行走江湖的代号。
可不管她的容颜如何变换,所有人都不会错认那个唯一能代表龙绡宫的标志,一枚由鲛人眼泪凝固而成的璀璨蓝宝石。
不过认人是一回事,想要留人却又是另一回事。
迄今为止,或是求财或是求医的黑白两道都没少心思在这位行事诡秘的女人身上,可除了极少数符合条件的访客,余者哪怕倾尽所有也别妄想得到她的青眼。
世人极少不为权势名利所动,唯独她好似闲云野鹤般无拘无束。
若是得了眼缘,便是路边的烂衣乞丐也能受她一助;若是心底厌烦,皇亲国戚当面也照样视若无睹。
碍于曾经有那么一两个胆大包天的歹人另辟蹊径、从赛阎王救助的普通百姓那抢走了救命的丹药,却又在短短三天之内变成了形同草木的活死人的恐怖先例,不管私下里作何感想,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地在一年一度的月圆之夜,也就是海潮最盛之时出海寻找龙绡宫的踪迹,和那位言出必果的主人做交易。
包括这艘福船的拥有者,天下闻名的江南花家也不例外。
算起来,这已经是花家第三次派船出海了。
第一次因为偏离航道错过了时期,一行人在海上漂行了数月才返回内陆;第二次则是因为花家献上的厨子和武功秘籍都不能打动那位挑剔的主人,最后只能无功而返。
虽然花满楼本人对于是否能重见光明并不像父兄那样看重,可经不住家人越来越焦躁急迫的心情,再加上两个至交好友也希望能助他一臂之力,这才亲自踏上了寻找海外仙踪的惊险旅途。
临走前他还不忘从居住的小楼中挑选了一盆最能忍受海上多变天气的莲花。
只要能时时刻刻闻到花草的香气,听见朋友们欢快愉悦的拌嘴声,花满楼的脸上永远都会带着淡淡的温柔笑意,就像现在这样。
“花满楼,你听见他说什么了?”
陆小凤摸了下修剪的极其漂亮的小胡子,“还不赶紧把这个贼猴子丢下海,随便给他一块舢板和白水就行了,至于吃的就更不必为他担心了,我想海里的咸鱼应该够他熬到陆地。”
“好你个大臭虫!”
司空摘星掐腰骂道:“难道你就能帮花满楼求到神药吗?我听说那个赛阎王还喜欢和人赌命,你这么够义气的人又敢不敢凭着灵犀一指接她一剑呢?”
“想要我接她一剑很容易,但要我拿命去赌却是万万不肯的。”
陆小凤摇摇头,“我若是变成一只死凤凰,那些等着被人怜惜的美人和无人痛饮的美酒又该如何是好呢。况且如果非要用我的命才能换来重见光明的机会,我相信花满楼宁愿做一个快快乐乐的瞎子,也不愿做一个心染尘埃的健全人。”
“这也能被你辩过去?”
司空摘星疑惑地看着仍旧满脸笑意的少东家,“花满楼,你真的相信他的话?”
花满楼笑着点点头,“他果真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其实眼盲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做一些连自己都不能坦然面对的事。”
司空摘星忽然觉得无话可说,又或许真正的朋友本就无需多言。
大船的旅途依然在继续,在很多久经风浪的好手也开始忍受不住颠簸之苦上吐下泻的时候,轮班守在瞭望台的船员终于发现了一座杵立在海面上的灯塔。
“少东家,前方有龙绡宫留下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