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刘阁老隐隐约约的打探, 焦适之只是面露微笑地听着,滴水不露。
李东阳似乎也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 看着焦适之轻笑了两声,端着焦适之冲泡的茶水啜饮了一口,那甘甜的味道令人从胸口荡开了温润舒适之感,仿佛浸泡在暖洋洋的温水中, 很是舒服。
即使进入了八月末, 秋老虎的气息扑面而来, 阳光隐带灼热之感, 令人觉得心情烦躁。浩荡的江面上, 敌我双方的船只形成对峙势头,彼此间你来我往试探着, 并未分出胜负。这种浮躁不定的情绪,也渗透到各个角落,然而在焦适之这里, 一切仿佛都是不存在的。
不安, 惶恐,担忧,紧张……这些隐约存在的问题,在这间屋子里丝毫不见影子。
对面这个青年不过二十岁数, 温和地应对着他隐约刺探,稳重地跟在正德帝身后收拾烂摊子,一次又一次地充当了脾气不好的皇上与脾气不好的大臣之间的桥梁。作为一个臣子, 作为一个青年,焦适之做得足够好了。
李东阳如是想着。
他有点走神地看着手里茶盏的茶水,可人总是不知足的,李东阳又想到。
他想起当初他们对登基的少年天子的想法。刘健的话还犹在耳边,“先帝把皇上交托给我等,我却觉得,或许我们不一定能做到。”那是在正德帝登基一年后,朝臣不满意天子的每一个政令,皇帝厌恶他们的每一句劝谏,每一次朝议都是煎熬折磨,彼此之间几乎势成水火。
这个局面是什么时候打破的?
似乎还是焦适之,若不是他先拿下了刘健,也便不会有之后的那么多未来的。李东阳记得,那个时候的刘健刘首辅,已经隐约有了请辞的想法,不光是刘阁老,谢迁与他也是如此。
说是不负责任也好,无能为力也好,面对着如同暴躁幼虎的天子,他们的确面临着溃败的危险。
正德帝易怒,随性,恨不得挣脱所有的框框条条,天生似乎便听不进旁人的话语,自在散漫地如同天边的云朵,恨不得给自己插上翅膀犹如大鹏一般展翅高飞,再不复返。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李东阳万万没想到的是,如今,他的确是看到了大鹏展翅的帝王,却不是他飞离的身影,而是翱翔的英姿。
他……似乎成熟了,也蜕变成了不同的模样。不,李东阳在心里缓缓地摇头,皇上还是皇上,然而却又不仅仅再是皇上了。
他看着对面青年疑惑的模样,那是对他长时间不说话的担忧,他沉迷在自己思绪太久了,也沉默得太久了。
最终,焦适之只听到了李东阳在安静许久后的第二句问话,“任之,好好守着皇上。”
这也是这一场对话里,他对焦适之说的最后一句话。
送走李东阳后,焦适之重新回到位置上,不由自主地双手合握,在渐渐消逝的日光中,心口隐秘地翻涌着不安。那是一种很轻微,存在感却异常明显的感觉。
焦适之觉得,李阁老似乎发现了什么。
不是寻常的那些秘密,也不是皇上偶尔戏弄时的玩笑。是他最不愿意被人发现,也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这一次李东阳给他的感觉格外不同,不像是为什么要紧的事情来找他,也不是为了与皇上的冲突来寻他,更不是为了开始那句似是而非的话语。
别有目的。
这四个字在焦适之心中闪过之后,他下意识握紧双手,人宛若被狠狠地敲击了一下,眩晕得很。心也瑟缩起来,隐隐作痛。若是真的如此,如果真的是焦适之想的那样,那他真的是……紧握的双手松开,焦适之捂脸,开始思索起若是真的被发现,那该如何?
明朝的风气还算是比较开放的,对两位男子的情感关系也表露出一定程度上的认可,然而这份认可并不代表着他们能够获得什么意义上的尊重。事实上,身份地位较高的人通常被认为是游手好闲的那方,而地位较低的人则负责承担骂名。焦适之知道太多太多这样的事情了,不管是被动知晓,还是主动知道的。
只要一想起暴露的画面,就足以令焦适之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