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再问。
我知道,连长、指导员都会卖焦阳的面子,否则连里根本不用谈话,就是不放人,你想走,门都没有,轮不着我一个小战士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就因为连长指导员都不能驳焦阳的面子,才会来做我的思想工作,希望我自己要求留下。
焦阳说,指导员说我跟警卫连缘分浅,来了不到一年,上次省军区政委就差点把我弄走,后来阴差阳错留下了,现在还是走,看来我真不是警卫连的人,注定没有待到底的缘分。焦阳笑着说,不知道你跟警卫营缘分多不多,我能不能留得住你。
关于那件事,我们都没再说什么。我知道焦阳如果想带我走,一定会不遗余力把这件事办成。我是什么性格,他应该也了解,这事如果没定,哪怕调动的命令板上钉钉地摆在我面前,我就是提前退伍脱了这身军装,也不会听这个调令。
明天就是大年二十九,晚上自由活动,马刚他们拉我去打牌,我没去。在连里一个偏僻楼道,我找了个地方一个人待着。
我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干嚼了一颗止疼片,苦味散在嘴巴里,头像炸开般地疼。
从小到大,我性子烈,认定的事情八匹马也追不回。老辈的人说这是驴性,倔,拧,可有一样,我要什么,心里特别清楚。
现在,我想要什么,我依然很清楚,可是不行。
我问自己,为什么不行?怎么就他妈不行?
我就想一直守着他怎么了,我就日夜守着他怎么了?管它什么先进调级升官前途,这些在我俩朝夕相对面前就是个屁!
高云伟,这不就是你要的吗?现在好不容易,现在他终于,我们终于走了这一步,我管他是接受我还是喝醉酒,什么警卫营,什么申请,什么为了他好为了他前途,都去他妈的,老子要的只有他,他!杨东辉!
等他比武拿个名次回来,就能撤了处分,明年调不了级,升不上去,大不了转业,脱军装,我俩一起退伍,社会上机会那么多,干啥不行,他这么优秀,干啥成不了?他想留部队,他爱这身军装,我懂,可就当我自私成不?我就想自私一回,排长,成不成,将来如果是我阻断了你的军旅梦,就让我用一辈子的爱来弥补欠你的,成不成?!……
那个晚上,在脑海里,指导员办公室的门被我踢开了无数次,那张纸被撕了无数次。
在现实里,我屁股定在台阶上,没挪过窝。旁边是掐死的烟头。
大年二十九上午,我正在活动室跟战友忙碌,焦阳把我叫去,说临时要开车出去办事,让我跟他一起去。
车在高速上越开越远,我渐渐感觉不对劲,问他:“我们去哪?”
他笑着说:“去xx市。”
xx市是省会,区域中心大城市、战区战略要地,本省的省军区所在地,也是七大军区之一的大军区所在地。我一愣,焦阳把着方向盘看了我一眼:“去大军区交个材料,顺便带你去看看,熟悉熟悉环境。”
没想到他不打招呼就把我带到另一个城市,还是去大军区。如果他早说要去这么远的地方,我是不会跟他出来的。
“副教,今天能返回吗,连里过年事多我想帮把手。”
焦阳听出我话里有情绪:“办完事就回来,你就当陪我走一趟吧。”
车开了三个多小时,下午到了,不愧是繁华大都市,比我们警备区在的城市大多了。
大军区司令部在城东,开车进去之后,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太大了。
尽管我们警备区也占地不小,可是跟这一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我见识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军区大院,光道路支道之多就让人转得晕头转向,要不是不时开过的军车和走过的军人,这里更像一个庞大的绿色园林,各种树林、花园、草坪绿地,要是观光门票能比外头公园人还多。原址是历史遗迹,所以保留了不少文物古建,加上那些参天的大树和梧桐大道,整体氛围庄重而又神秘。
焦阳把车开到了警卫营,警卫营非常气派,不愧是一个营的建制,一幢六七层高的现代派综合大楼,宽广的场院,负责的哨卫多而且密,我观察了一下,光大门就有东西南北四个外大门,内卫哨有好几层,还有对面的军备区和汽车调运中心,也有哨位,平均每个哨位四——八人,仅大南门就有相隔几百米远的两道岗哨,还都是外哨,不属于内卫哨,守备之森严,真是禁区重重。内部的流动哨和固定哨也是几步一岗,每个道路口都有固定哨点,怪不得要一个营,这么多的哨位,没有一个营的兵力根本轮不下来。
焦阳向我透露,这里的岗哨是实弹。这对站岗的兵来说实在是刺激,很多军事单位的门岗看起来荷枪实弹,其实都是枪弹分离的,包括警备区,这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怕搂不住火。我们连里老兵抱怨过,站岗连蛋蛋都没有,一个小时握着烧火棍!
这里第一枪是空包弹,用来警告和震慑,第二枪开始就是实弹。所以如果有想闯大军区机关的朋友注意了,要是哨兵朝天搂响了第一枪,要命的就不能让他再开第二枪了,呵呵,开个玩笑。
在大院里,每隔一阵就有纠察执勤的三轮挎斗摩托开过,来往的军车光车牌号就看花了眼,司政后装,总参在当地的驻守单位,军校,各集团军的车牌,眼花缭乱。
指导员说得没错,这里确实是个开眼界的地方。
焦阳带我参观了警卫营的生活区,电脑室,阅览室,生活娱乐室,澡堂,洗衣房,电话房,条件比警卫连好太多了。出了营区,机关家属区的生活设施就更齐全了,游泳池,大礼堂,生活超市,酒店,医院,幼儿园和学校,篮球场密密麻麻,光晾衣的空地就有大半个足球场的大小。
焦阳把车停下,带我在大院里走着,边走边向我介绍周边的环境。他兴致很高,对每一幢建筑的历史都给我说半天。
“怎么样,这儿环境还不错吧?”路上,他问我。
“何止是还不错,简直太好了。”
对我这种小列兵,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了。可惜我并没有心情欣赏。
焦阳很高兴:“今天先带你熟悉熟悉,以后到了营里,这附近还有很多好地方,我带你多转转。你会喜欢这儿的,我保证你来了就不想走。”
我看了看手表:“副教,你不是要去办事吗?赶紧办吧,别耽误正事。”
焦阳随意地说:“不急,就是个材料,一会儿就弄完了。咱们先转转,一会儿带你去个地方吃饭。”
我一听他这意思,他今天是不想回连里了,有点急:“还是买点吃的路上对付一下吧,太晚了怕回去赶不上晚点名。”
焦阳停顿了一下,没接茬,看得出来,他没想到我看到这里的环境之后还是想当天返回。他没说话,走了几步,未置可否地说:“再说吧。”
我们正走在路边,旁边开过一辆很酷的军车。
越野敞篷型bj212,军车经典车型,在我们那很少看到这种敞篷款,相当威风。我多看了两眼,那辆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在前方突然刹车急停了下来,然后向后倒车,一直倒到焦阳和我的旁边。
我奇怪地看过去,焦阳也偏头看了一眼。
开车的是个军官,肩章两毛二,中校。大冷的天,他戴着副墨镜,套着战术背心,手搭在方向盘上,探着头像发现什么似地瞅着焦阳,焦阳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反应,仍然带着我向前走,身后那中校突然按了一下喇叭,在驾驶座上喊:“嘿,小羊羔!”
小羊羔??他喊谁呢?
焦阳跟没听到一样,头也不回,北京吉普跟了上来,越过我们停下,那军官打开车门跳下车,绕过车头,站在了焦阳和我的面前。
他摘下墨镜,随手往胸前背心上一挂,头一抬,喝!我不由喝了一声,真是个威风凛凛的军中猛男,年纪三十三四,长相不能说帅,但是充满了粗犷的爷们味儿,身材强健,相貌堂堂,脸膛上带着一股杀气,一看就是野战军出身,机关的军队干部,绝没有这一身浓烈的血气。
他豪爽地打了个哈哈,似笑非笑地打量焦阳:“焦副教导员,还真是你,怎么,架子越来越大了,看见老朋友也不搭理?”
那声“焦副教导员”他咬字特别清楚,带着股戏谑的口风。看样子他们很熟悉,但焦阳对这个中校的态度并不热络,甚至带着种厌烦。
焦阳说“边营长日理万机,怎么敢耽误你的宝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