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云,我回来了。”
平复下起伏的呼吸,挽云俯身,深深抱住他的身体,想要笑,可咽呜出口的还是哭声。
外面那么热闹,这里却这么凄冷,难道他们都忘记了你吗?
为什么丢你一人在这里?没有人陪着,夜凉了也不替你添被?
你才是最心疼百姓的那个人,为何却没有人记得你,就连照亮黑夜的一盏灯都不为你点?
“翎云,翎云……”
她嘤嘤地低泣,泪水洒了他一身。
她不要穿那九凤宫服,她宁可穿着他最爱的素白,坐在床头等他醒来时那一句温柔的呼唤。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冷?嗯?”
搓着翎云的手,挽云张嘴不断地朝他的手心呵气……当她发现他的手只能停留在这个温度,自己不管怎么做都只是徒劳之后,她头脑像塞了一团冰般冻结。
这样的温度,接近死人的冰凉。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什么都没有。
这样,跟死了有什么差别?
挽云嗤笑一声,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呆呆坐着床头,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颤了颤,从袖中掏出一个布包,一瓣一瓣张开。
乳白玉蛊小巧精致,月光轻拂下剔透盈亮,隐约可见里面躁动不安的蛊虫。
月色迷离里,她恍惚又见屋顶上那淡蓝衣袍男子温柔而笑,倾身替她梳理乱了的发髻;枝繁叶茂的斑驳树影里,那淡蓝衣袍男子垂眉,细心而又笨拙地结着穗子;茂密竹林里,那淡蓝衣袍男子冒着欺师灭祖之罪,心旁骛地将师门武功传授于她,为的,只是希望她能时时护自己周全……
一路飘摇里,他从未勉强过她半分。他用独特的方式,放手任她高飞。
这就是爱。
用尽自己的鲜血,也要延续对方生命的爱。
抽搐的心痛里,她低头,缓缓在他的额上落下一吻,指尖一次又一次摩挲过他的颊,仿佛要将他的面目深刻心底。
半响,挽云闭目,指尖凝结真气,往自己左心口猛然一划!
没有闷哼。
鲜血,斑驳落下。
染红,乳色玉蛊,染红,素白衣裳,染红,一地破碎的月光。
她僵在月光里,一寸寸被森凉月色浸透,或者她比月色更凉?那不过冷了亘古,她却似要永生永世的冷下去。
盈盈微光自乳色玉蛊里发出,躁动的蛊虫通体发亮,鲜血一般的红色耀得挽云眼前一片模糊。
颤抖着手,挽云将发光的玉蛊放置翎云的心口,惨白脸色如雪,她咬牙,一字一字锵然道。
“轩辕睿,活过来。”
活过来,我只要你活过来,其他的什么也不要。
嗡嗡耳鸣声里,呼吸逐渐加重,心脏的跳跃声却渐渐减弱……
挽云挣扎着抬眼,躺在翎云胸口的染血玉蛊光芒稍微柔和了些,曜出的红光里,翎云的眉头好似蹙起,冰凉的胸口也似乎缓缓有了起伏,可这一切又是那么的模糊,令虚弱的挽云都看不真切。
“翎云……”
她傻傻地咧嘴一笑,眼前突然发黑,颤抖着就要倒下……
不!
不知哪里的力量,让她倏然又撑开眼。
不能让翎云看见自己这幅模样,不能让他知道……不能!
拼劲最后一口气力,挽云飞身而起,跌跌撞撞踏空离去……
夜空刺骨,风中尽是腥血的气味。血色写在欢喜红尘的皇宫里,替这欢喜蒙上一层冰霜。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行到了哪里,直到清冷长廊人处,挽云却再也坚持不住,眼一闭跌倒在地上。
她感受到了翎云的那份冰凉,凉到骨子里痛楚,令她的指尖都在禁脔……痛,很痛,却又没有那么痛。
这种矛盾,只有她能懂。看着五指沾染的鲜血,她忽然间觉得很温暖。
这样的温暖,可替代,仿佛,像是躺在翎云的怀抱中一般……
耳畔似乎有烟火绽放的砰砰声,一波又一波惊喜的尖叫连同耀亮的夜空,让这冰凉春夜充满了红尘喜悦。
人的宫阙一角,她看着那漫天烟火,笑得像个孩子。
凉风,一丝一丝剥去她的气力,躺在冰凉的地上,她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冻结。
混沌意识里,她恍惚间听见了翎云的声音,温柔的,很轻很轻的。
她怔了怔,笑笑。
轻轻道:“我也……爱你。”
五月,十七。
一人一身素缟,飘摇而上九玄峰顶。
他行得极快,落叶般轻盈飞旋,足以见其功力之深厚。所经之处,九玄门弟子们都勾头一拜,有人刚想上前温言几句,才刚靠近,又被他眸底的冰凉刺得恍惚后退。
“这……是怎么了?”
被吓开的那人茫然不知所措——一向温和如春风的他,怎么会突然这般冷冽?
莫不是……碰到了什么极度伤心之事?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团白胡子肉球,走三步,叹口气,一脸阴悴。
“师叔!”
弟子们发现了他,飞身都围了上去,看看阴郁的师叔又指指上方消失的身影,“这……”
“作孽哟。”
师叔抽抽鼻子,作势就要去抹眼泪,“可怜,太可怜了……”
掠过石阶,飞进密林,尽头的空地上,是一间荒芜已久的旧房子。
男子行至房门前,看着被踹破的木门倒在尘埃里,呼吸不由一紧!
捏紧了拳头,他踏步,重新跨进这十九年都未曾再步入的小房子。
转过大厅,一仰头便看见那块红布,它依旧挂在厢房的门帘处,却被蜘蛛网和尘埃蒙上了灰蒙蒙的黑。
伸手,他想拂去那令人堵心的陈旧的黑,却发现论他怎么拍打,红布已回不到那日的喜庆与鲜艳。
懊恼地站在厢房口,他远远看见厢房里的木桌上,一对红烛完整缺而又孤独的立着。
他愣了愣,忽然想起好像新婚那日并未点亮红烛,他只是闷头闷脑进来,连新娘的头布都未掀起,就大吼一声落荒而逃。
嗤笑一声,他麻木地踏进厢房,看着满地的碎片残渣,赫然想起那日他喝醉酒,冲回“家”中兴师问罪的场景。
他歇斯底里的吼叫斥责,面对他的辱骂,她却只是微微而笑,尔后千恣百媚的脱去衣衫,横躺床上对他轻佻地道:“如此,我便低贱给你看!”
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已不记得了。
他震了震,踩着这一地的碎削缓缓转头。
空荡荡的床上,蒙满灰尘,乳白床单早已被岁月蹉跎成了灰,只是中间一小块发黑的血迹,却刺得人心口绞痛!
晃了晃身子,云鹤群轰然跪倒在地。
“灵……灵……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
眼角,泪水恍然流下。
他捏着床角,疯狂地扑上那满是灰尘的床,却再也抱不到那个眼神明媚神情倔强的可爱女子。
她为什么那夜要脱去两人的衣物假装行房事来骗他?
她的贞洁明明是在婚后被他那日醉酒夺去的,她为何不言?
孩子……挽云明明是他的孩子,为何她从来就不说!
但这些答案,云鹤群这一生也不会知道了。
因为他亲眼,看着那个自己心爱的女子死在他的眼前!就连女儿一声助的“爹”,也被他矢口否认!
“灵……灵……我错了,错了……”
他跪在尘埃里,弯曲的背脊再也法挺直。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相信你……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么决绝倔强!”
一个耿直不阿,一个倔强不屈,有些错过的误会,便如逝去的风,捉也捉不回。
听着山峰上那一声声痛苦的呐喊,师叔辛酸得直抽鼻子。
小灵,若不是我在挽云丫头奄奄一息时,心急得一不小心划破了鹤群的手,偶然间发现他们的血液竟可相融,鹤群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你隐藏的这个秘密。
哎,风挽云,风挽云……风是你的字,云是他的字,你的心底还念着他,我早该想到,这个丫头是你们的孩儿。
可是,现在知道又如何?即便鹤群输血救回了你们的女儿,这辈子,恐怕他都不会再安心了。
他亏欠你的实在太多,太多……
鼻子发酸,师叔眼泪就要落下,旁边一个锦布递过来,一个温柔的女声轻轻道:“不如……擦擦?”
身侧围着的弟子们早已作鸟兽散,逃得一个比一个快,集体进入一级戒备状态。
师叔浑然不觉危险来临,接过锦布擦擦脸,又还给那人,“谢谢啊……”
一抬眼,笑容阴狠的白发奶奶咧嘴朝他笑笑,“不客气。”
三秒之后。
“啊——凶婆娘你怎么来了!”师叔后退三步疯狂摇头,“你、你、你别过来啊……”
白发奶奶笑着开始疏通关节,“老头子,玩够了是不是该回家了,啊?”
所有弟子齐齐背过身去,捂耳。
九玄峰上又响起一阵阵哀嚎,林子里的鸟都给吓得漫天飞。
“救命啊——翎儿——丫头——救我啊啊啊啊!”
万里之外,下棋的挽云忽然一个喷嚏。
“嗯?”
翎云一愣,拉过她的手拢在掌心,“受凉了吗?”
“没。”抽抽鼻子,挽云瘪嘴道,“不过有点饿了。”
“老奴马上叫御膳房弄些好吃的来!”一旁嬷嬷一听挽云说饿,两眼放光!喜颠颠地出门去安排了。
她前脚刚走,挽云便瞥眼去扫翎云,“咳咳。”
“你啊。”
翎云真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别人家媳妇都喜欢山珍海味,自家媳妇偏偏就爱松子玉米。奈何娘亲觉得那食物低贱,不允许她吃,这小妮子才没事有事地尽对他咳咳。
“好,我现在就去做给你吃。”
捏捏她的脸颊,翎云卷起龙袍袖子就准备去后院私造的小灶房里,给自家尊贵的皇后娘娘做松子玉米。
“报——”
殿门之外,卢高单膝跪地报道:“禀告皇上,皇后娘娘,璎珞方有密报传来。”
“是不是莫谦然有消息了?”挽云揪住翎云的袖。
安抚地拍拍她的背,翎云轻轻道,“呈进来。”
展开密报,卢高已俯身退下。挽云凑上前,两人的手紧紧握住一起。
“谦然与若琴双双回宫,谦然坠身寒潭时不慎撞到了后脑,导致记忆缺失了一部分,他……现在以及记不清这一、两年所发生的事情了。”放下密报,翎云俯身抱住微微颤抖的挽云,“沐儿,这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不是吗?”
不会再被蚀骨的情爱所折磨,他已忘却了那些红尘往事。从今而后,他便是璎珞的王,没有什么可以再牵绊他的心。
“也是。”
挽云反手抱住翎云的腰身,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前。
“有若琴陪着他,他一定会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