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灼华仍是安静而放松地望着他,还带着淡淡的疲倦,她以手背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闲话家常似得同他聊天,“你武艺这样好,等眼睛好了,做个羽林军尽够的。只是你要先把汉话学会喽……到时候,我给你把奴隶的身份清掉……”
十七认真而紧张地听着,身体因为专注而前倾。
燕灼华都看在眼里,不觉就放软了声音,轻轻道:“你学话这样快,想来是个聪明的;做了羽林军,尽忠职守,过个两三年,约莫也能做个小头目——再者你是从我这里出去的人,只要你不做坏事,我总是照拂你的。”
她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什么,原本半掩着口唇的手伸到半空中挥了两下,仿佛是捉住一团空气又轻轻放掉,又道:“纵然是做了坏事、错事,只要你心是好的,我念在从前的……总也会再给你改过的机会。”
十七睫毛微颤,明明说话还不利落,这一长串倒似都听懂了一般。
燕灼华却没再说下去,因提到羽林军,便敲了车壁,唤修鸿哲到车窗外,隔着车帘问道:“先前跟着云熙郡主那拨羽林军可有传讯回来?”
修鸿哲便恭敬回禀道:“殿下,上午时传来的讯息。云熙郡主已经抵达湄江,现在下榻于一处……一处……”
燕灼华了然,道:“同咱们在何处汇合?”
修鸿哲松了口气,毕竟对着长公主殿下汇报郡主去了销金窟还是颇有些尴尬的,“在雾丘渡口。咱们再走两个时辰,就到湄江上游渡口处,一路顺水而下,在十字渡口处改道清河,第三日晚上就能到雾丘渡口了——那就入了南安地界了。”
燕灼华半阖了双目,默想着到南安之后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兀自出神了半响,一转脸,就见十七仍保持着半身前倾的姿态,面对着她所在的方位。
她怔了一下,兴许是才听修鸿哲说起过,立时想起远在湄江正左拥右抱的堂姐云熙郡主来。这么一想,燕灼华再看着十七那俊美的面容,心底就有了几分莫名其妙的不自在。
紧随着这份不自在的感觉,那日合欢花的香气似乎又在鼻间萦绕。
燕灼华清清嗓子,淡声道:“你且退下吧。”
这次云熙郡主却并没有“左拥右抱”。
前文说过,巴州与遂州交界的湄江一带是有名的风月场所。燕云熙一入巴州地界,便先行去湄江,本也是为了寻花问柳。
湄江下游,沿岸挂红的吊脚楼尽是销金窟。不独有为男客准备的;时下风气开放,走商的富豪里也有寡居的妇人,游赏至此的闲人里也有燕族的贵女,这两类人都是出手大方的“恩客”——自然也有兼做女客生意的楼阁。
燕云熙已不是第一次来湄江寻欢作乐,故地重游,自然去了行当里的翘楚处,环采阁。
环采阁的老鸨尚且记得燕云熙,像燕云熙这样大方的恩客真是一年里也见不着几个。见是她来,老鸨笑得见眼不见牙,一叠声催着阁里干净的新人列了两排。
燕云熙身边有她自己带来的两名男·宠陪坐着,懒洋洋地打量着鱼贯而入的少年;筵席吃着,佳酿喝着,虽无不悦,却也不能满足。
老鸨见状,亲来奉酒,笑着探问,“贵姐可是哪里不适意?”
燕云熙拿一只筷子点着杯中酒水,百无聊赖道:“你这老货,阁里的人姿色是每况愈下——照这般下去,谁还愿来第二趟?”
老鸨听这意思,仿佛是一株摇钱树要长了翅膀飞走,心里一痛,理智就散了,忙殷勤道:“到底是贵姐眼界高。我这儿还真有个绝色——只是脾气拧,不服帖,只怕、只怕冲撞了您……”
燕云熙闻言斜了她一眼,拿那只沾着酒水的筷子虚点了点她,笑道:“你这老货。”
一时将那绝色唤来,果然与众不同,少年不过十六七岁模样,虽然当不得老鸨口中“绝色”二字,却亦是一众少年中独一份的出众。
只见他容貌清俊,秀眉直鼻;面色雪白,唇色淡红;体态修长,风采翩然——竟似是世家子弟。
燕云熙漫不经心抬眼一望,登时瞳孔便是一缩,她笑起来,“旁人都下去吧,每人赏一锭金子。”起身慢慢走到那少年身边,在旁人渐次退出的脚步声中,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别扭地拧着脑袋,半响,才在老鸨的催促声中,不情不愿吐出三个字来,“方瑾玉。”
方瑾玉从十二岁入了环采阁,便知道将来总会有那么一日;他比寻常人生得好看,就连在这环采阁里也是数得上的。老鸨掂量着要将他卖个好价钱,起初打着要将他做了小倌的主意——他是死都不从的,为此在手腕上留下一道至今不褪的疤痕。
他倒不觉得如何,倒是老鸨心疼得要死要活,一个劲说着“落了疤,这身价就跌喽”。
日子一天一天过,他已是十六岁了,自知拖不了多少时日;却怎么样没想到自己的第一个“恩客”,会是这样奇怪的一个女人。
她知道了他的名字起,便亲昵地唤他“阿玉”;既不像旁的客人那样要灌他酒,更不逼着他唱曲讨好,举止更是规规矩矩。他神色冷淡,言语不恭敬;她都不以为忤,反倒只是温和地笑望着他,那笑容倒叫他不知所措。
她包了他整整五日,湄江的细雨也落了整整五日。
每个白日,她只推开吊脚楼的窗户,与他一同望着那绵绵细雨落在湄江中;那溅起的涟漪,仿佛一朵朵水青色的莲花。
她便在临窗的书桌前摆开笔墨,握着他的手,教他作画。
一株株亭亭玉立的荷,跃然纸上。
她夸他“画得有风骨,资质颇佳”;他微红了脸,手指在她手心里轻颤——他可从来不曾学过书画啊。
第一夜的时候,他紧张得站在床边,僵了好一会儿不敢动弹。她却是温和笑着,和衣而卧;将床外侧让给了他。后来他熬不住,不知不觉也就睡着了;到底睡得不安心,半夜惊醒,却觉出左边胸膛上窝着她的一只手,暖暖的。
他借着熹微的烛光,凝视着她的睡颜,猜想着她会是什么身份,又为何对他这样温和,竟发了半夜的痴。
如是到了第五日,她将那一卷卷的荷花图收起来,对他说道:“我该走了。”她望着他,仍是温和笑着,“你可要同我一起走?”
留下来,不过是要面对旁的腌臜恩客;为什么不同这么温和的她一起走呢?
她用千两黄金为他赎身。他知道的时候,五脏六腑齐齐震了一震。老鸨原本只要千两白银,她却付了千两黄金。这样多的金子,照着他的模样打造金人也尽够了。
她却只是握着他的手,带他上船,温和地笑着解释了一句,“便是千两黄金,都已亵渎了你。”
他望着她的笑容,只是痴痴望着。
她说这船会开转去清河,停在雾丘渡口,然后她会带他去南安,去大都,去这大燕的所有可去之处。她说,不管她去哪里,都会带他一起。
入夜的时候,船转入了清河,水流湍急起来。
他原本陪她在船舱里学画荷花,她兴致很好,取了随身携带的一副荷花图让他临摹;忽然就听外面乱了起来,而后水从船底涌了进来。
那柄长刀冲她砍去之时,他不知为何,竟然挡在了她面前。
他本是极为寡淡的一个人,又向来胆小。他想不明白自己。
那一刀直透他肩头,刀尾扫过他的面颊,湿热的液体蒙住了眼睛。于极度的痛楚中,他奋力扭头望向她,想要知道她是否无恙。
却见她正仓皇地收着那幅荷花图,生怕旧画被他的血溅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