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不曾想过这些,每日呆在她身边,已是无边喜乐。然而自从来了南安,他的眼睛一日好似一日,原本脑海中蒙着的迷雾也仿佛随之渐渐淡去了。于是这些恼人的想法也丛杂而生。
他想起那救了殿下的和尚舍千子的话来。
舍千子说,这叫三千烦恼丝,要他剪掉就自在了。
果真如此么?
起了这个念头的瞬间,他想到的却是,若是他剃去满头乌发,殿下还会要他陪伴左右么?
“你究竟怎么了?不舒服么?”燕灼华见他只是沉默,担心地推了推他胳膊,心道,难道是今日去宋元浪去治眼疾出了什么问题——这会儿引出后遗症来了?不然怎么好端端问起怪话来。
“你是谁?”燕灼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还能是谁——你是十七啊。”说着伸手贴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又没发烧,怎么说起胡话来?”
十七轻声道:“在我成为十七之前,我又是谁呢?”
这些时日来,一直窥伺着殿下的那些人,究竟所为何来?
宋家西跨院墙外树冠里藏着的人,每日送新鲜芍药给殿下赏玩的那个丫鬟,连同方才逗得殿下欢笑不止的绿雪——甚至就在这一刻,不远处魁星楼的高阁上藏着的人。
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共性。
那特性,他是如此熟悉,以至于在周围人毫无反应的情况下,他会立即警戒起来。
然而他又为何会对那特性如此熟悉?
他原本以为这些暗中躲藏着的人,目标是殿下。
如今再想,他已不敢断言,这些人究竟是冲着殿下来的,还是冲着他来的。
如果是冲着他来的,那么,他岂不是给殿下引来了祸端?
然而他却宁愿是冲着他来的。
如果是冲着殿下来的,那么,与那些人有着相似特性的他,又会是什么人?
那种在宋元浪木屋中的危险感又袭来了。
大白天的,十七却感到后背发寒,这座南安城,这处白鹭书院,就像是宋元浪竹林里的木屋变大了一般,将他罩在里面。
留在这里,是危险的。
说不清原由,只是感觉不对劲。
“是不是旧伤发作?”燕灼华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面色,神情再无法轻松了,见他僵直了身体,她怀疑是他后背断骨又开始疼痛。
绿檀小心道:“是否让修大人先送十七公子回去?奴婢出行前才从黑黑戈及的园子里来,他这会儿应当还在的。”
丹珠儿嘟嘴道:“让修大人去送他——那谁负责殿下的安全?”
燕灼华皱眉道:“无妨。有宋长康在这儿,又有这两队羽林军守着,能有什么危险?”
话音未落,便有利器破空声传来。
尖锐的鸣啸声,震人心魄,骇得众人都变了脸色。
修鸿哲一听声响,便知不对。他脸色大变,抢上前来,然而已来不及拔刀出鞘。他手在刀柄,面上血色顿失。
只见一枚闪着蓝色亮光的利器破空而来,直扑燕灼华面门。
利器来得又快又准,燕灼华闪躲不及,立时便要见血,她本能地闭紧双眼,伸手捂住了脸。
“噗”的一声,利器入肉的声音闷闷响起。
丹珠儿尖叫起来。
燕灼华静了一息,缓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被人搂在了怀中。
那人胸膛的质感是如此熟悉。
她心中一颤,慢慢将捂着脸的双手放了下来,入目是熟悉的黑色衣物。
燕灼华微微抬头,就望见十七隐忍而痛楚的面容。
“滴答,滴答……”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脚下的青砖上。
燕灼华睁大了眼睛,缓缓低头,就见两人交叠挨蹭的衣裾下,小巧的绣银蝶霞红锦鞋旁,是他的黑色长靴。
在那霞红与黑色之间,平滑整洁的青砖面上,斑驳着几点暗红。
那暗红色越积越多。
丹珠儿变了调的尖叫声还在继续,有越来越高亢的趋势。
修鸿哲带着一队羽林军冲了出去,直奔利器袭来的魁星楼。
另一队羽林军,迅速结成圆阵,将燕灼华护在中心,竖起了盾牌。
燕灼华沿着那滴落的暗红色,一点一点抬头看去。
铁锈般的气味渐渐浓重起来。
十七原本铁一般搂着她的手臂,忽然失力般松开了开来。他有些发软地退开一步,发白的嘴唇间呼出一口气。
这些只发生在瞬息间,燕灼华却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放缓了,而那利器破空的声音似乎永无止息,一直在她脑海里往复盘旋。
终于,她看清了。
一枚血红色的菱形利器,直直插在十七胸口。
那凶器,刺入十七后背,洞穿他的胸膛,又破开他的前胸,此刻正卡在他流血的胸口,狰狞地冲着她笑。
燕灼华伸出手去,却不敢碰触,她的指尖在发颤。
“没事的,没事的……”她的声音也在发颤,“别怕,没事的……”
绿檀紧张道:“殿下,快些离开此地吧!”
丹珠儿终于停止了尖叫,她冲上来,上上下下打量着燕灼华,流泪道:“万幸殿下好好的!万幸殿下好好的!”
燕灼华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却又根本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那利器破空的呼啸声还在她脑海中盘旋狞笑。
她在耳鸣。
燕灼华颤抖着将手轻轻拢在他胸口伤处,声音也颤得可怕,反反复复,只有那一句,“没事的,没事的……”
十七听出她的恐慌,明明胸口疼痛难当,心底却发甜。他强撑着,将她发颤的柔荑握在掌心,柔声道:“没事的。”
她的手指颤的厉害,也凉的惊人。
就在一刻钟前,她牵着他的手,手心还是温的。
这么短的时间里,她的手却骤然失温,变得这样凉。
十七拢着她的手,觉得心疼又甜蜜,他想告诉她没什么的,想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想将她冰凉的手指放在自己温暖的耳垂上。
然而胸口的疼痛已经超过了身体能忍耐的极限,十七只能拢着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向地面滑落下去。
燕灼华骇了一跳,耳边的呼啸声骤然消失,她抱住十七的腰,努力撑住他的身体。
绿檀忙从另一侧架起十七的手臂,关切而恐慌道:“殿下,咱们且避一避吧。十七公子的伤也需要医治……”
燕灼华圆睁了眼睛,将不知何时聚拢起来的泪水逼退,她恢复了冷静——至少她不再发颤了。
“避去哪里?”燕灼华的声音很冷。
与她冰冷的声音不同,她小心翼翼地将十七放躺在青砖地面上,低头研究着他胸口的利器,吩咐道:“丹珠儿带人去传黑黑戈及来;羽林军就近将这书院的大夫找来。”
绿檀不安地环顾四周,生怕再有利器破空而来,小心劝道:“殿下,不如到那边墙根下……”至少有一面是有遮拦的。
燕灼华冷冷道:“在我大燕的国土上,本殿还要躲着鼠辈不成?”
绿檀不敢再劝,只好示意羽林军加强防护。
燕灼华跪坐在十七身边,不敢擅自拔出他胸口的利器,只好用手帕压在他胸口周围,好减缓出血。
这不是十七第一次受伤,也不是十七第一次为她受伤,甚至也不是她第一次见十七为她受伤。
然而,从前哪一次,她都未曾这样赤·裸地直面过十七的伤。
坠崖落林那一次,是等两人被救,回到宋家,她才知道的。她也去看过十七的背伤,然而那时候看到的,是已经包扎好的样子。
虽然想着断了骨头肯定很痛的,却也并不知道到底多痛。
大约比她扭伤了脚要痛一些吧。
然而,此时此地,眼睁睁目睹了这一切,燕灼华只觉心头堵得厉害。
好像那利器,不只洞穿了十七的胸膛,亦划伤了她的心脏。
透过薄薄的泪光,燕灼华慢慢抬头,盯住不远处高耸的魁星楼。
极致的冰冷与恨意,从她眸中迸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