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燕灼华熟知她的心思,知道她不过是担心那贼人又来,打着为了十七的名号想不择手段揪出贼人——还不是方才听了她和修弘哲的对话,知道拿殿下自己来劝肯定劝不动,所以从十七处入手。
虽然是出于一片爱护她的心意,燕灼华却不喜欢身边的人有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她冷淡道:“我便是再疼爱他,他也有他的身份。”
丹珠儿见她冷了脸,也有点害怕,忙挠挠头道:“殿下说的是,为了一个玉奴,就全城戒严,那成什么样子了?”
绿檀听着这话不像,殿下对十七公子的心思,那是殿下怎么说他损他甚至罚他都行,可万万容不得旁人来说他损他;抬眼一看,殿下果然彻底黑脸了。
“去看看十七公子那边怎么样了,问下黑黑戈及神医那里可有什么需要的……”绿檀一面说着,一面推着丹珠儿往西厢走。
丹珠儿见气氛不对,也顺着绿檀的话音,逃了出来。
西厢的青布帘内,以黑黑戈及为首的一众大夫,正争分夺秒地抢救着十七的生命。
*******
已是午夜,黑黑戈及还没有从西厢走出来。
绿檀端了一碟细点心,款款地劝燕灼华,“殿下,您好歹吃点东西吧。这一日奔波,晚膳也不曾用,等十七公子好起来,您却饿坏了身子——那可怎么是好?”
燕灼华只是坐在窗边看雨,也不说话,也不摇头。
她倒不是故意不吃,好像要做出这幅样子。
她其实很讨厌给人看到自己这幅样子。
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是太过软弱的表现。
燕灼华定定地望着雨幕中的虚空,但是她真的吃不下、睡不着。只要一张开嘴,仿佛就又能闻到那铁锈般的血腥气;只要一闭上眼,仿佛又能看到他躺在青砖地上,胸口破了个棱形的洞,鲜血汩汩地涌出来——她用手去挡,却只感到指间湿·滑黏·腻,像无数条细小的毒蛇绕过……
重生一世,她究竟改变了什么呢?
燕灼华细细地想,好让自己不要觉得活着没有意义。
上一世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仿佛已经跟宋元澈议亲了吧。
上一世她没有来南安,宋家族长宋老爷子就动身去了大都,然后宋元澈对她的态度就大为改变,从原来的时而冷清时而暧昧,变得温柔体贴起来。
上一世这个时候的十七呢,他在做什么?
燕灼华皱起眉头,抱膝坐在窗边,努力地回想;却发现记忆深处是一片空白。上一世她察觉宋元澈不喜欢十七,是啊,谁会喜欢一个与自己容貌颇为相似的玉奴时时刻刻出现在自己眼前呢?便譬如有个与她容貌相似的侍女在宋元澈身边,她定然也不会喜欢。
大约是为了不让宋元澈生气,她打发十七去了别处。
已经记不得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十七在哪里,又在做什么了。
只是后来她大婚,十七作为她的私产,还是跟着一起到了她和宋元澈新婚的府邸。不过也只是混在下人堆里,充当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甲乙丙罢了。
新婚第二天见过公婆,婆婆小姜氏即刻便回了南安。
记得她那时候惴惴不安的,却偏要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一副嚣张的口吻问宋元澈,“怎么才见了一面就急匆匆走啦?我是老虎,会吃人么?”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明亮的月光下,他负手立在花阴里,浅笑道:“你若是老虎,也是一只胭脂虎。”
燕灼华抱住脑袋,把自己缩成一团。
那时候的十七呢?他在哪里,过得好么,眼睛看不到,有没有受欺负呢?
她把头深深埋在手臂间,滚烫的泪水慢慢浸透柔软的衣衫。
这一世,她明明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了,却好像……并没有能让他过得更好一点呢……
***
“殿下,草民已经竭尽全力了,只是……”
黑黑戈及在说什么,燕灼华只觉得耳边有一阵一阵的尖锐呼啸声,什么都听不清了。
“殿下,殿下……”
燕灼华发现自己躺在了软榻上,丹珠儿和绿檀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她勉强笑笑,“我没事。”一张口,就有一股清凉微辣的味道涌了上来。
“殿下只是急痛攻心……”黑黑戈及恭敬地垂着头,一面收着方才给殿下抹在人中的清凉药。
“我没事。”燕灼华重复着,慢慢坐起身来,鼻端的味道让她神思清明,她看着黑黑戈及,冷静道:“方才说到哪里了?你继续说。”
黑黑戈及看了绿檀一眼。
绿檀俯身给燕灼华掖着背角,微不可察地轻轻点了点头。
燕灼华不去管他们底下那些眉眼官司,只是看着黑黑戈及。
黑黑戈及便语气平稳道:“十七公子伤势严重,又失血过多……”
丹珠儿看着燕灼华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插嘴道:“你便说救不救的好就是了,谁要听你啰嗦那些乱七八糟的!”
燕灼华只是紧紧盯着黑黑戈及的眼睛。
“便是捡回一条命来,也习不得武,练不得剑了……”
燕灼华死命盯着他,似乎不敢相信他说的话。
黑黑戈及咽了下口水,壮着胆子又道,“殿下,草民的确已经竭尽全力……这、这武艺上的事情草民也不是很通,说不定以后也能寻到适合十七公子的武艺……”
燕灼华揪起软榻上的抱枕,狠狠摔到黑黑戈及脸上,怒骂道:“滚!”
你他妈一上来就一张哭丧脸说什么“竭尽全力了”!本殿还以为人没了呢!快他妈滚!
黑黑戈及不知所措地抓着那香软的抱枕,闻言一溜烟往门口跑去,“是是是,草民这就滚!”
“滚回来!”燕灼华掀开被子坐起来。
黑黑戈及把那抱枕挡在身前,小心翼翼又靠过来。
燕灼华看着他熬了一晚,眼窝发青胡茬乱冒的狼狈模样,笑骂道:“让绿檀伺候你吃顿饭,吃完再滚!”
这下,丹珠儿与绿檀都笑起来。
黑黑戈及讪讪地看着绿檀,有点难为情的模样。
“丹珠儿,开箱赏今晚的大夫,凡在的都由赏。”燕灼华往门外走去。
丹珠儿为她披上风衣,虽是夏天,后半夜的雨地里凉风一吹,还是很冷的。
燕灼华把兜帽拉紧,给冷雨一浇,彻底清醒过来。
心事一放心,才觉得腹中饥饿来。
黑夜里两声“咕噜”。
主仆两人大眼对小眼,丹珠儿撅起嘴来,“叫您方才不吃东西,这下现眼了吧?”她知道燕灼华这会儿心情好,倒是敢开玩笑了。
“十七公子就在那里头,哪里也去不来了,要不——殿下先把夜宵用了?”还敢打趣呢!
燕灼华瞪她一眼。
“黑黑戈及方才也说了,十七公子这会儿麻沸散的劲儿还没过,就是过了只怕也要睡上一天,您这会儿去看人家也不知道呀……”丹珠儿打开了话匣子,这一日气氛压抑的,憋坏她了。
燕灼华不理她,仍要往西厢走,才要抬步,就见两个小丫头陪着一个人从院门口走了进来。
燕灼华一看那人身形便认了出来,还不等她说话,丹珠儿已经惊喜地叫了出来,“朱玛尔姐姐,你可算回来啦!”
朱玛尔带着一身雨夜里归来的湿气与凉意,快速走到燕灼华身前,待要请安,已经被燕灼华扶着胳膊拽了起来。
“这趟辛苦你了!”燕灼华拍拍她的肩膀,肩头已经彻底湿了。
朱玛尔揉揉鼻子,耷拉着眼皮,仍是一副看似迷糊的样子,“奴婢有什么辛苦的。”
燕灼华抬头又看了一眼西厢的青布帘,拉着朱玛尔转身往回走,“来,进屋说——丹珠儿,去上壶热的酥油茶……”
进了屋,绿檀正在东间奉旨行事,伺候黑黑戈及吃饭呢。
朱玛尔扫了一眼,没吱声,跟着燕灼华进了内室。
“殿下,奴婢此行去往宋家四公子幼年居所,良乡……”朱玛尔从怀中掏出一样用布帕子包着的东西来,只将那东西的顶端露了一露,却是一只珠钗,“已按照殿下的吩咐,将其生身父母合葬,这是其母下葬之物,奴婢取了一样。殿下若要取信于宋家四郎,此物可用。”
燕灼华打量着那布帕子,似乎想仔细看看那只珠钗。
朱玛尔揉了揉鼻子,“此物,乃是其母下葬之物,恐污了殿下眼睛。”陪葬的东西,总是有些晦气的,而且这只珠钗原本插在尸身那处,更是不堪入目。
“奴婢在良乡,寻访到了当初在宋家四郎幼时家中伺候的乳娘。”
“不是那个后来带着他寻到南安来的乳娘?”
“不是,宋家四郎幼时在家中,乃是独子;虽然那户宋家不算富裕,倒也对他娇惯非常,一落地就有四个乳娘。及至长到三岁,便只留了最得力的两个,贴身服侍。两个乳娘夫家都姓张,当初府里人都称呼大张家的,小张家的。后来送宋家四郎来南安的,是大张家的,她男人得病死了,孩子也没养大。另一个小张家的,等主家家破人散之后,就跟着丈夫在良乡东口经营一家豆腐坊,生意还算过得去……”
丹珠儿提着一盏热腾腾的酥油茶进来,给朱玛尔放在眼前的桌子上,“姐姐请用,吃口茶耽搁不了回话……”
朱玛尔揉揉鼻子,看了燕灼华一眼。
燕灼华笑着点点头,知道丹珠儿这是变着法子替朱玛尔抱怨呢,便道:“怪我心急。”
“哪里敢怪您呢?”丹珠儿笑嘻嘻的。
燕灼华摊手道:“若不是怪我,怎得没有我的一盏茶?”她这会儿实在是高兴,原本心急如焚,担忧的要死的十七性命,保住了!派朱玛尔出去半个多月办的事情,也做成了!
她坐不住,起身走了两步,又走到窗边,心里快活,就伸臂将长窗推开。
细雨伴着夜风拂过她微微发烫的脸颊。
燕灼华叹道:“一场喜雨。”
浑然不记得她方才等十七结果时,看着细雨打芭蕉,心里酸涩抱膝而泣的模样了。
虽说是殿下要她吃茶,朱玛尔也并不敢真让燕灼华等着。
朱玛尔三两口将还滚烫的酥油茶吞下,腹中暖了,一向寡淡的脸上依稀也带了笑模样。她掏出一方蓝色的帕子擦擦嘴角,咳嗽一声,对还在窗边看雨的燕灼华道:“殿下,那小张家的,奴婢这次一起带回南安来了。殿下可要见一见?”
燕灼华回过头来,笑道:“你这番才回来,我见你还来不及,又哪有空去见什么大张家的、小张家的。”又转身看着还在淅沥沥落着的夜雨,笑道:“今夜着实是开怀。”
朱玛尔低下头去,揉揉鼻子,也笑着低声道:“殿下开怀就好。”
*******
话虽如此,该见的人还是要见的。
第二日,燕灼华便见了小马家的。
那妇人不过三十余岁,穿一身粉紫色的衣裳,看着容貌清秀,鬓边还簪了一朵黄色的花,看着是个俏媳妇。这样的人,倒愿意跟朱玛尔这么个陌生人百里迢迢来南安——倒是有趣。
“草民夫家姓马,娘家姓赵,有个女儿叫阿莲,街坊邻居都叫草民阿莲他娘……”女人说话又快又脆,大约是紧张,说的话有些好笑。
燕灼华淡淡道:“赵氏。”
“哎?哎!草民赵氏……”赵氏跪在地上,头压得低低的,不敢动。
燕灼华道:“你带着朱玛尔去了宋家夫人下葬处?”
“是,当初草民在宋家做事的时候,夫人心善,常常赏些尺头散银下来,天长日久攒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哩。若不是有夫人,就草民当家的那点儿家底,猴年马月也过不上好日子哩,如今还能开着豆腐坊,不都是从前夫人的恩情……”
“宋家夫人是怎么没的?”
赵氏的话头猛地顿住,她呆了一呆,叹了一声,道:“老天爷不开眼哩。先生得病没了,族里闹起来,欺负孤儿寡母,收走了田地屋产……”
燕灼华皱起眉头,就算是宋元浪的爹死了,宋元浪这个儿子还在,族里怎么能抢了他家的田地屋产呢?这又不是绝了嗣。
赵氏却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草民也不懂这些,都是大家族的事闹的——草民小门小户的,这个、这个,总归是为了田地财物,明枪暗夺地欺负人罢了。”
“后来呢?”
“后来夫人就常常背地里落泪,草民撞见了一回,过了半年,府里支撑不下去了。夫人就把下人能遣散的都遣散了,也给了遣散金。草民家就是靠着积蓄加上遣散金,这才盘下了东口的店,开上了豆腐坊……”
“你没再见过宋夫人?”
“哎,夫人是个傲气的,落了难,不愿意见我们哩……草民见不着夫人,只能每月到府里后门去,放一篮豆腐,搁几个鸡蛋,对着门里拜一拜,尽尽自己的心意。”
燕灼华盯着她的头顶心,笑道:“你是个会说话的。”
“草民嘴笨的很,就怕说错了话,污了殿下的耳朵……”
燕灼华看着她,不说话。
赵氏忐忑起来,不安地把手在衣角上擦了擦,强笑道:“草民这趟来,不为旁的,就是想见见小公子。到底是当初自己奶了三年又带了三年的孩子……”她用手擦了擦眼睛,似乎是哭了强忍着哽咽,“说起来是草民亏心,当初豆腐坊刚起来,家里钱紧,草民家里那个不中用的,见不得草民把家里的东西倒腾出去,那会儿又怀了阿莲——就想着宋家家大业大的,夫人就是再落魄了,那拔下根汗毛来不比咱的腿粗……”
燕灼华不做声,仍是看着。
赵氏就放了悲声,伏在地上哭道:“哪里想着夫人就这么撒手去了。前些日子殿下的人找到草民,说小公子在南安。草民就想着拼了这条命也要见上一面,草民家里那个拦着,草民就跟他动了菜刀——我就说,谁也别拦着,我要给夫人带句话哩……”
里边燕灼华跟赵氏说话,丹珠儿与朱玛尔原本守在外边。
忽然听到里面起了哭声,丹珠儿还在愣神,朱玛尔已经掀帘子冲了进去。
“哭什么?”朱玛尔看起来迷糊懒散,行动起来动作却极快,将那赵氏手臂反剪在身后就拎着往外走。
燕灼华歪在软榻上坐着,撑着头看,也没拦着。
朱玛尔将赵氏拎到外间,重重一放手,怒着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那是什么人跟前——也由得你这样使性子撒气,哭天抹泪?”
丹珠儿也鲜少见朱玛尔发脾气,比见燕灼华动怒还惶惑。她瞪着眼睛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劝道:“好了好了,朱玛尔姐姐你息怒……”
朱玛尔甩甩手,“你带她出去洗把脸,醒醒神。”
赵氏仿佛还陷在悲痛里,又仿佛被吓蒙了,她立在原地,只是定定的出神。
朱玛尔深呼吸了一下,挑帘子走进去,就见燕灼华坐在软榻上正望着窗外,只能看见她白皙的侧脸,却看不出情绪。
朱玛尔揉揉鼻子,道:“市井小民,殿下不要往心里去。她——可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燕灼华把目光从窗外一对翩跹□□的蝴蝶身上收回来,摇摇头,“并没有什么。”
朱玛尔立在帘子旁边,看着她。
燕灼华又去望那对蝴蝶。
“殿下,马总兵来了,您见吗?”绿檀的声音在外间静静响起。
燕灼华仍是出神地望着那蝴蝶,没说话。
朱玛尔揉揉鼻子,道:“奴婢替殿下去打发了他。”
燕灼华叹了口气,“不用了,原是我昨晚要修弘哲传话说要见他的。”她方才见了赵氏悲痛,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自己母后来。
原来母亲的爱是这样的吗?只是奶了三年又带了三年,只是为了见那孩子一面,便家也顾不上了,连一向畏惧的丈夫也可以举起菜刀相向。
总觉得有些难以想象呢。
燕灼华揉着额角,又觉得难以想象这种感情的自己,有些可悲。
马总兵是个又黑又壮的胖子,他天生一副笑模样,嘴角翘着,眼睛眯着。
大概是觉得这次来见长公主殿下,不是应该笑的气氛。
马总兵拼命扯着自己嘴角。
“治下出现这种事情,实在是、实在是……”马总兵揪着自己的两撇小胡子,“殿下为百姓着想,不肯戒·严,这个么、这个么……”一不小心胡子被他自己揪下来两根。
燕灼华莞尔一笑,道:“你从前跟的哪位将军?”
马总兵松开揪着胡子的手,“属下是赵熙将军带出来的兵,原本驻守辽东的。”
“原来跟的是赵叔叔。”燕灼华有点恍惚,小时候赵叔叔待她是极好的,后来他去了辽东,一去就是好多年,现做了辽东都护府的大将军。自从父皇驾崩,赵叔叔就再也没有回过大都了。
蓦地里听到这个名字,竟有种生疏的刺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