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去疾看了老师一眼,终于被耗尽了耐心般,心下微微一哂。他的老师学问读书都是一等一的好,可惜寒门出身之人先天带来的毛病,便是骨子里有些不通世故,古骜如此,荀夫子也是如此,他们仿佛都觉得,读书读好了,连天下都能荡平……古骜能被这些迂腐的“读书人”看得如此之高,自己不难猜到,不外乎是经书解得好,又生来一副不知变通的所谓‘上古之风’,弄得那些钻进文字里的学究们,都把古骜看成一个人物了。其实若真说到威震四方的俊杰,最基本的该是交游广阔吧?可惜古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他日后若真能扬名,也不过是在读书人之间罢了,不足为虑。如有契机,甚至能为廖家所用。廖去疾真不知道自己的夫子在感叹什么,见荀于生如是说,廖去疾便笑道:“当时山云子老先生这般说,未必不是存了制衡我的意思。他若不这么说,万一我真令人把古骜捉去了,‘兵不上山云书院’之诺便由此而破,那又怎么办?古骜能如此,也是乘了我的东风。”“唉……你没懂……为师不是这个意思。”荀于生喟然摇头道。荀于生心里想的是,老师山云子如何慧眼如炬,当年“八王之乱”时,不出山便能遥知天下兴亡事……秦王率军与成王军激战,秦王脱军而走,勒马山云书院门前,在山云子的竹舍外俯首等了三天三夜,方终于得见……据说山云子不过对秦王说了三句话,秦王出门上马,归入军中,不久便平定了天下——这难道不是居于深山之中,俯瞰天下之势的智慧?如今山云子收了古骜作弟子,定有他的考量。难道古骜真的有什么自己未曾察觉的过人之处?不怪荀于生奇怪,就连廖去疾一开始知道山云子将古骜收在门内,也觉得惊诧莫名,可后来一想,他却明白了。山云子自从那年“兵围书院”之后,便有些郁郁不得志,把幼子云卬教得不通世故任性胡为不说,从那以后,竟一个弟子也没有收过了。山云子如今收古骜,未必没有向世家,特别是占据江衢郡的廖家示威的意思。这么一想,廖去疾心中便带了一丝豁然,不禁微微勾起了嘴角。陪着荀于生在府中花园中踱步,春意盎然间,彩蝶飞舞,廖去疾看着美景,心中壮阔之意更盛,安慰荀夫子道:“夫子,书院不过是一块招牌矣,去疾日后,定不会让您失望。”荀于生看着弟子志得意满的模样,心中不禁苦笑。廖去疾什么都好,就是心中太过孤傲,这份孤傲平日里看不出来,被他一身贵气的雍容行止隐藏了。可每每到这样需要他留意的关头,他却总是大意。廖去疾还小的时候,自己何尝不想调教他放低一刻质朴之心,日后天下纷纷,方能静看风云变幻,可从小环伺于廖去疾四周的,不是阿谀奉承之辈,便是仰慕钦佩之人,哪里有人曾给廖去疾一丝警醒?如今古骜被山云子收徒,荀于生更是有些不安起来。他甚至隐约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还是我先引荐的廖去疾,如今师弟后到,山云子老师却收了古骜而没有收廖去疾,看来我在这一点上,是输给师弟了。只是不知,若日后天下有变,这两人会何去何从?见荀夫子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廖去疾不禁感慨了一声:“我廖家部曲十万余众,有江衢、颍川、河间三郡,夫子何忧也?”荀于生摇了摇头,负手卷袖而去,边走边道:“无忧乎?无忧乎?是忧也!”————这边古骜带着田榕拜了师,回舍安顿好了田榕,一道吃了饭,又去简璞所住的竹舍中报了回信。见简夫子正在整理书籍,古骜便也一起帮忙,根据书类名目分条理顺地将一卷卷竹简全都摆放整齐了,就这么一直校类到了日色向晚。这天夕阳西下,简璞见都收拾好了,自己终于得了空闲,又许久不曾下山,便不禁一时兴起,给几位在山云书院中教习的夫子发了请帖,请他们来会诗会酒会棋。古骜见简夫子不用自己陪伴了,便在门前告辞了简夫子,又转过几道苍翠幽柱,绕过一条曲径通幽,来到了云卬的房舍前。古骜敲门道:“云公子,是我。”房舍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半晌,面前的门方被打开,只见开门是一个扎着牛角辫,身着青衣的小童,那小童眨了眨眼,看见古骜,便抬手递给古骜一张锦帕。古骜接过一怔,他倒是认得这是云卬的帕子。之前在山腰上挑水的地方,云卬常用这张帕子给他擦汗。上面纹绣一只高鹄孤飞,有股清远之意,古骜印象深刻,所以一眼识出。在渐渐暗淡的夕光中,古骜展开了锦帕,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嘤其鸣矣,歉然其友声”,落款是云卬,古骜看着笑了一下,便对那小童道:“拿笔来。”那小童点点头,回身进了房舍中,不久便端出文房四宝,古骜摊开锦帕,在门口空地前摆放的竹桌竹椅前坐下,提笔在那方锦帕墨字的下方,题道:“空谷足音,跫然何不色喜?”放在唇边吹干了墨迹,古骜又将锦帕交还给了小童,那小童拿着锦帕再一次地进了房门,不一会儿便又出来,道:“云公子请你进去。”古骜这才被邀入云卬的竹舍之中,一进门,便见云卬已经准备了一席酒菜,云卬手中正拿着自己适才写过的锦帕,一听门声就抬目笑道:“古兄,你不生我的气了罢?”古骜道:“是我自己冒失,怎么会怪云公子?”云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你快请坐吧……”古骜点了点头,依言入座。云卬见古骜隔着一张小几,在自己对面撩袍坐下,便挽袖准备给古骜倒酒。那酒盏没有摆放稳,云卬手忙脚乱之间,不小心碰翻了杯盏,古骜忙俯身捡了起来,捧在掌中,云卬又倒,这才盛了慢慢一盅。其实也不怪云卬如此,他从小到大,从未请人吃过饭,更别说给人倒酒了。之前云卬还深忧古骜没有原谅他,这才用诗句以试探……见古骜如此爽快地便题了字作答,十分亲切地说了“空谷足音,跫然何不色喜”,云卬这才知道他没有将自己之前的误会放在心里,方才展颜。第30章原来这日早些时候,云卬趁着午阳当空,照常去给怀歆送饭,比之前还提前了些许,心道:‘这回我来得早,总能见到古骜了罢?’可没想到仍然不见古骜人影。云卬就愤愤地问怀歆:“他又躲起来了?”怀歆一抬眼:“非也,他今日未来。”云卬微微一怔,胸口一股闷气上升……怎么,古骜之前见了他只是躲,如今就连与怀歆一道看书,也不再出现了么?他就这么厌恶自己?怀歆似乎是看出了云卬心中所想,叹了口气,道:“古骜夫子来了,他去见他夫子了。”云卬闻言,怔了半晌,这才低了头道:“哦。”见怀歆孤零零地一人坐在大石之上,云卬不禁也灰心丧气地坐到了怀歆旁边,就在两人相对无言地准备吃饭的时候,却忽然有小童来报:“云公子,不好了,议政堂出事了!”云卬一问,这才知道原来竟正是之前古骜同舍人‘窃玉’的事!便顾不得吃饭,匆匆站起身要往议政堂赶,连怀歆都来不及作别,就这么丢了碗筷,随着来报信的小童去了。快到议政堂门口的时候,远远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山云子,云卬一言不发地加快了几步,追上前去,跟在了自己父亲身后……一步跨入议政堂内……只见目所能及处,古骜对着众人,昂首挺立,义正言辞间,激扬慷慨,这副模样落在云卬眼中,不禁让云卬一瞬间恍然……看来自己真的是错怪他了。云卬再一览那大堂之上,刀兵的寒光道道都指向古骜。云卬顿时感觉这番景象,与自己幼时所见,秦王兵围山云书院,甲士执刀将自己父亲围住的景象,依稀重叠了起来……云卬再看古骜,不知不觉便生出一丝关切心焦,又带了些牵挂,一时间只感觉胸口忧心如捣……他的目光,此时此刻不由得被古骜牵引;他的心神,此时此刻不由得为古骜而律动……他心道:如今看这议政堂,于古骜来说,哪里不是众敌环绕?看那些世家子们,可不是都在嘲笑古骜,为难古骜?而自己……怎么就在此时错怪了古骜呢?古骜这个出身寒门的少年,在山云书院中,已经没有朋友了呢……之前怜悯他,珍惜他的……可只有自己呀!一直就只有自己一人!可自己却误会了他!一时间,云卬觉得自己简直身犯弥天大错……从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一瞬,云卬自己都不明白,那胸口升起的丝丝情愫是什么……再放眼那伫立正堂之中矫矫而立的人,云卬疑惑,为何从前,自己就未曾发现呢?原来这一席陋衫,竟遮蔽掩盖了如此轩昂的气宇,可言谈举止间,却又如何藏得住这头角的峥嵘?原来他是如此一个英俊的少年,那目光中透出的,是云卬从未曾见的骁悍之气,那雄飞之眸光,让云卬立在原地,失语怔然。动心只不过是一瞬间;心软与悲悯,愧疚与心动,也只划过了一条线。他今日摆了一桌菜,在等待古骜的时间里,不知为何,却自觉难堪起来。见古骜在门外报了声,云卬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派了自己贴身的小童,将下午便写好的帕子递了出去。直到得了古骜的回信,他这才竭力平心静气地劝自己说:“好了,古兄都如此了,我不可再踌躇,该立即请他进来才是!”如今面对着古骜,只见他烛光之下的面容,带着一丝丝令自己挪不开眼的气度,那是昂藏七尺堂堂正正的英武俊逸之气,云卬不禁一时间红了脸,举杯道:“给古兄赔罪,我先饮一盏。”“云公子客气,”古骜见解开了他的心结,心中也欣然,同举杯道:“我与公子饮。”“好!”云公子以袖掩盏,仰头饮尽杯中酒。一杯下肚,两人都是不常饮酒的少年,面目之间,不由得都泛起一些红润。云卬又招呼古骜吃菜,古骜见云卬相请,饭席间便如常般地谈笑起来。也许是杜康之故,云卬今日十分热情,杯尽盘空,两人已经不知不觉坐在榻上,开怀谈笑。云卬看着古骜言谈之间带了酒意,不禁在心中道:“我从未见过古兄如此欣然纵情的样子,原来他兴致高的时候,也是如此健谈呢……”于是两人以来我往,从熟悉的话题,谈到两人从未涉及过趣事,付之一笑,倒也说得畅快。“天下四方,雍家、虞家、廖家……手握兵马最多。雍家外戚也,虞家西征巴蜀有功,廖家盘踞江南,倒如三足之鼎。”古骜这些日子随着怀歆闲聊,也学知许多天下事,便不由得抚掌而叹。云卬笑道:“正是如此,你可听说过四大公子之说?”“喔?何为四大公子?”云卬道:“我也是听怀兄说了那位雍家族子以后,才特别留意知道的。所谓四大公子,便是虞家公子虞君樊、雍家族子雍驰、廖家公子廖去疾,再加上渔阳郡仇家公子仇牧,天下人称西虞东雍,南廖北仇……”古骜闻言,心下疑惑问道:“……我听说雍家执掌京师,手握禁军,为何不是雍家公子名列第一,却是虞家公子?”云卬又伸手提壶给两人加了酒,笑道:“你不知道,这四大公子中的三位,雍、廖、仇,皆以英断、捷智、才情闻名于世家,可独独这位虞家公子却不同!”古骜不禁好奇追问:“他有何不同?”云卬将酒盏递给古骜,道:“这位虞公子从小以‘孝悌’闻,五岁就受过天子的嘉奖。”古骜笑道:“……那他是如何孝?又是如何悌?”云卬叹了口气,“说来他也可怜,原本虞家不过是以武晋身的新贵,但坏就坏在当时虞家的家主,便是这位孝子的父亲,娶错了人。”古骜皱眉:“怎么叫娶错了人呢?”云卬解释道:“世家与世家联姻,本是律法的定制。若是世家与庶族血统混淆,便当不得世家之名,要被消去世家名册,后代也不得享有世家之勋位。这位孝子的父亲当年,便娶了一位来路不明的女子,都传说是江北卢家的;可后来才知,那女子的娘家虽也姓卢,可却是趁着“八王之乱”时世家失散者多,才冒认为江北卢家的人。也不知是谁给告到了天子那里,那时候虞家家主还带兵在巴蜀之间征战,虞夫人卢氏怕天子降罪祸及丈夫,便一杯鸩酒撒手而去,只留了五岁的儿子虞君樊。可等天子诏令迢迢千里下达,却原来已经赦免了卢氏冒认世家之罪,只不过削去诰命之封而已,诏中又令其劝夫进勉,攻下巴蜀。一时间虞家人人伤心,闻者落泪。后来虞家家主班师回郡,却见死了妻子,再加上又负了战伤,便也一病呜呼了。天子为示嘉勉,封舞阳侯,谥悼武公,着其长子虞君樊承爵。不想这位虞公子不过五岁,却上表推脱不受位,言孝内不敢就禄,又同时上表请袭封其叔父与堂兄弟,言辞恳切动人,他那年亲自上京,在朝堂之上哭得声泪俱下,感者万千,由此得名。”“他是因为要守孝,不就爵位,得了一个孝字;又因为上表请袭封叔父兄弟,得了一个悌字?”“正是。”云卬点头道。“……就因此居于四大公子之首?”云卬点了点头,见古骜仍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云卬又道:“古兄,你是不知道这位虞公子有多孝顺。他早年丧父母,便将叔父母作为长辈尊崇。据说有一次冬日,他叔母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想吃鱼,别人都当笑谈来听,他却好,自己跑到岷江边,凿开了三尺的冰窟窿,跳进去就给叔母捉鱼,后来被人从冻水里捞出来,脸都冻青紫了,牙齿也打颤,手里却死死捉着鱼,竟还说‘这是给叔母的’,后来为此在床上大病了三个月,你说这是不是孝?”古骜微微挑眉,神色间渐渐露出一丝了然,目光中也多了些探究,颔首道:“……似乎是。”“还有更感人肺腑的呢,有一次他堂兄生了病,许久不愈,他一个人跪在祠堂里,求祖先保佑堂兄,连跪了五天五夜,粒米不进,累饿交困,昏死了过去,家人在他跪的团蒲下,发现了他许愿的黄锦,上面竟然写着:冀以己身,代兄生病。还说,若兄果真病重,愿意代兄而死。也许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苍,他堂兄的病不久就好了。而他真的在堂兄病愈之后,自己又病了大半年多,一直卧床不起。时人都传为美谈。”古骜不禁前倾了身子,感兴趣地问道:“……那……他还做过什么事?”“要说他做过的孝悌事,我讲一天一夜都讲不完。他在家乡时,父老都知道,他每日必行一孝。后来传到皇上那里,如今都每年都下旨嘉奖他呢。你要我一条条说给你听,我怎么说得尽?”古骜闻言笑了起来,酒意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抬起宽袖擦了擦脸,可笑声却还是止不住地传出。云卬见古骜如此,不由得奇怪道:“你笑什么?”“不能说,不能说!”古骜嘴上如此,可身体却仍然压抑地笑着,就连肩膀都耸动起来。云卬从榻上凑近身,一把拉开了古骜遮脸的袖子,颦眉道:“……快告诉我么,你究竟在笑什么呀?”古骜抬眼看了一眼云卬,只见他灵澈涵韵的双眸中,满是不解,不禁借着酒意,口无遮拦地就道:“我是笑这位‘孝子’,可把天下人都骗了!他叔父夺了他的父爵,又鸩死了他的母亲,他蛰伏待机,竟还能在他叔父叔母眼皮子底下活下来,真是不可小视之人!我看总有一日,他定鲸吞虞家,把他当年让给他叔父舞阳侯的爵位,连本带利地拿回来……这样深谋远虑忍辱负重之人,果然当得起四大公子之首。”云卬微微一愣:“你这说得是什么胡话?我怎么没听懂?”古骜面上的笑意这才渐渐淡了,悠悠地道:“说不定那个告发卢氏的人,便是他叔父呢。”云卬‘啧啧’而叹:“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这就不懂了吧?卢氏既然被人拆穿并非世族,她为了保全儿子丈夫,自然会引颈就戮。你不知道,那些人可是把世家之名,看得比命还重呢!他叔父就更别说了,哪里有自家告发自家的道理?我只听说过断臂求生,可从未听说过断头求生呢!”古骜看了云卬半晌,忽然勾唇道:“……云公子稍安勿躁,这是我胡猜的,不过博君一笑而已。”云卬舒了一口气,抚胸道:“你这猜的也太离谱了些。时人都说,他除了孝悌外一无是处,温弱无能。若真如你所说,为何在世家之中,他只有孝悌之名,甚至连一丝才情都不曾有?若他真有虎狼之志,为何他在虞家生活十余载,无人看出;他出门交游,巴蜀那么多名士,也无人看出?他叔父如今已经开始让他掌虞家部曲了……按你的意思,他是把所有人都骗了?”“唉……”古骜满口酒气,“……我就是说着玩么,云公子不要动怒!”“谁动怒了?”云卬白了古骜一眼,“我不过是与你讨教两句而已……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他可是被虞家长辈看着长大的,那孝悌也是名闻乡里,不是你几句猜测就能抹了去的……”“是,是!云公子说得对,”古骜道,“适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云卬浅笑道:“怎么喝了酒,便油嘴滑舌起来,以前从不见你这样!”一时间,云卬觉得自己简直身犯弥天大错……从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一瞬,云卬自己都不明白,那胸口升起的丝丝情愫是什么……再放眼那伫立正堂之中矫矫而立的人,云卬疑惑,为何从前,自己就未曾发现呢?原来这一席陋衫,竟遮蔽掩盖了如此轩昂的气宇,可言谈举止间,却又如何藏得住这头角的峥嵘?原来他是如此一个英俊的少年,那目光中透出的,是云卬从未曾见的骁悍之气,那雄飞之眸光,让云卬立在原地,失语怔然。动心只不过是一瞬间;心软与悲悯,愧疚与心动,也只划过了一条线。他今日摆了一桌菜,在等待古骜的时间里,不知为何,却自觉难堪起来。见古骜在门外报了声,云卬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派了自己贴身的小童,将下午便写好的帕子递了出去。直到得了古骜的回信,他这才竭力平心静气地劝自己说:“好了,古兄都如此了,我不可再踌躇,该立即请他进来才是!”如今面对着古骜,只见他烛光之下的面容,带着一丝丝令自己挪不开眼的气度,那是昂藏七尺堂堂正正的英武俊逸之气,云卬不禁一时间红了脸,举杯道:“给古兄赔罪,我先饮一盏。”“云公子客气,”古骜见解开了他的心结,心中也欣然,同举杯道:“我与公子饮。”“好!”云公子以袖掩盏,仰头饮尽杯中酒。一杯下肚,两人都是不常饮酒的少年,面目之间,不由得都泛起一些红润。云卬又招呼古骜吃菜,古骜见云卬相请,饭席间便如常般地谈笑起来。也许是杜康之故,云卬今日十分热情,杯尽盘空,两人已经不知不觉坐在榻上,开怀谈笑。云卬看着古骜言谈之间带了酒意,不禁在心中道:“我从未见过古兄如此欣然纵情的样子,原来他兴致高的时候,也是如此健谈呢……”于是两人以来我往,从熟悉的话题,谈到两人从未涉及过趣事,付之一笑,倒也说得畅快。“天下四方,雍家、虞家、廖家……手握兵马最多。雍家外戚也,虞家西征巴蜀有功,廖家盘踞江南,倒如三足之鼎。”古骜这些日子随着怀歆闲聊,也学知许多天下事,便不由得抚掌而叹。云卬笑道:“正是如此,你可听说过四大公子之说?”“喔?何为四大公子?”云卬道:“我也是听怀兄说了那位雍家族子以后,才特别留意知道的。所谓四大公子,便是虞家公子虞君樊、雍家族子雍驰、廖家公子廖去疾,再加上渔阳郡仇家公子仇牧,天下人称西虞东雍,南廖北仇……”古骜闻言,心下疑惑问道:“……我听说雍家执掌京师,手握禁军,为何不是雍家公子名列第一,却是虞家公子?”云卬又伸手提壶给两人加了酒,笑道:“你不知道,这四大公子中的三位,雍、廖、仇,皆以英断、捷智、才情闻名于世家,可独独这位虞家公子却不同!”古骜不禁好奇追问:“他有何不同?”云卬将酒盏递给古骜,道:“这位虞公子从小以‘孝悌’闻,五岁就受过天子的嘉奖。”古骜笑道:“……那他是如何孝?又是如何悌?”云卬叹了口气,“说来他也可怜,原本虞家不过是以武晋身的新贵,但坏就坏在当时虞家的家主,便是这位孝子的父亲,娶错了人。”古骜皱眉:“怎么叫娶错了人呢?”云卬解释道:“世家与世家联姻,本是律法的定制。若是世家与庶族血统混淆,便当不得世家之名,要被消去世家名册,后代也不得享有世家之勋位。这位孝子的父亲当年,便娶了一位来路不明的女子,都传说是江北卢家的;可后来才知,那女子的娘家虽也姓卢,可却是趁着“八王之乱”时世家失散者多,才冒认为江北卢家的人。也不知是谁给告到了天子那里,那时候虞家家主还带兵在巴蜀之间征战,虞夫人卢氏怕天子降罪祸及丈夫,便一杯鸩酒撒手而去,只留了五岁的儿子虞君樊。可等天子诏令迢迢千里下达,却原来已经赦免了卢氏冒认世家之罪,只不过削去诰命之封而已,诏中又令其劝夫进勉,攻下巴蜀。一时间虞家人人伤心,闻者落泪。后来虞家家主班师回郡,却见死了妻子,再加上又负了战伤,便也一病呜呼了。天子为示嘉勉,封舞阳侯,谥悼武公,着其长子虞君樊承爵。不想这位虞公子不过五岁,却上表推脱不受位,言孝内不敢就禄,又同时上表请袭封其叔父与堂兄弟,言辞恳切动人,他那年亲自上京,在朝堂之上哭得声泪俱下,感者万千,由此得名。”“他是因为要守孝,不就爵位,得了一个孝字;又因为上表请袭封叔父兄弟,得了一个悌字?”“正是。”云卬点头道。“……就因此居于四大公子之首?”云卬点了点头,见古骜仍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云卬又道:“古兄,你是不知道这位虞公子有多孝顺。他早年丧父母,便将叔父母作为长辈尊崇。据说有一次冬日,他叔母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想吃鱼,别人都当笑谈来听,他却好,自己跑到岷江边,凿开了三尺的冰窟窿,跳进去就给叔母捉鱼,后来被人从冻水里捞出来,脸都冻青紫了,牙齿也打颤,手里却死死捉着鱼,竟还说‘这是给叔母的’,后来为此在床上大病了三个月,你说这是不是孝?”古骜微微挑眉,神色间渐渐露出一丝了然,目光中也多了些探究,颔首道:“……似乎是。”“还有更感人肺腑的呢,有一次他堂兄生了病,许久不愈,他一个人跪在祠堂里,求祖先保佑堂兄,连跪了五天五夜,粒米不进,累饿交困,昏死了过去,家人在他跪的团蒲下,发现了他许愿的黄锦,上面竟然写着:冀以己身,代兄生病。还说,若兄果真病重,愿意代兄而死。也许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苍,他堂兄的病不久就好了。而他真的在堂兄病愈之后,自己又病了大半年多,一直卧床不起。时人都传为美谈。”古骜不禁前倾了身子,感兴趣地问道:“……那……他还做过什么事?”“要说他做过的孝悌事,我讲一天一夜都讲不完。他在家乡时,父老都知道,他每日必行一孝。后来传到皇上那里,如今都每年都下旨嘉奖他呢。你要我一条条说给你听,我怎么说得尽?”古骜闻言笑了起来,酒意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抬起宽袖擦了擦脸,可笑声却还是止不住地传出。云卬见古骜如此,不由得奇怪道:“你笑什么?”“不能说,不能说!”古骜嘴上如此,可身体却仍然压抑地笑着,就连肩膀都耸动起来。云卬从榻上凑近身,一把拉开了古骜遮脸的袖子,颦眉道:“……快告诉我么,你究竟在笑什么呀?”古骜抬眼看了一眼云卬,只见他灵澈涵韵的双眸中,满是不解,不禁借着酒意,口无遮拦地就道:“我是笑这位‘孝子’,可把天下人都骗了!他叔父夺了他的父爵,又鸩死了他的母亲,他蛰伏待机,竟还能在他叔父叔母眼皮子底下活下来,真是不可小视之人!我看总有一日,他定鲸吞虞家,把他当年让给他叔父舞阳侯的爵位,连本带利地拿回来……这样深谋远虑忍辱负重之人,果然当得起四大公子之首。”云卬微微一愣:“你这说得是什么胡话?我怎么没听懂?”古骜面上的笑意这才渐渐淡了,悠悠地道:“说不定那个告发卢氏的人,便是他叔父呢。”云卬‘啧啧’而叹:“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这就不懂了吧?卢氏既然被人拆穿并非世族,她为了保全儿子丈夫,自然会引颈就戮。你不知道,那些人可是把世家之名,看得比命还重呢!他叔父就更别说了,哪里有自家告发自家的道理?我只听说过断臂求生,可从未听说过断头求生呢!”古骜看了云卬半晌,忽然勾唇道:“……云公子稍安勿躁,这是我胡猜的,不过博君一笑而已。”云卬舒了一口气,抚胸道:“你这猜的也太离谱了些。时人都说,他除了孝悌外一无是处,温弱无能。若真如你所说,为何在世家之中,他只有孝悌之名,甚至连一丝才情都不曾有?若他真有虎狼之志,为何他在虞家生活十余载,无人看出;他出门交游,巴蜀那么多名士,也无人看出?他叔父如今已经开始让他掌虞家部曲了……按你的意思,他是把所有人都骗了?”“唉……”古骜满口酒气,“……我就是说着玩么,云公子不要动怒!”“谁动怒了?”云卬白了古骜一眼,“我不过是与你讨教两句而已……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他可是被虞家长辈看着长大的,那孝悌也是名闻乡里,不是你几句猜测就能抹了去的……”“是,是!云公子说得对,”古骜道,“适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云卬浅笑道:“怎么喝了酒,便油嘴滑舌起来,以前从不见你这样!”一时间,云卬觉得自己简直身犯弥天大错……从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一瞬,云卬自己都不明白,那胸口升起的丝丝情愫是什么……再放眼那伫立正堂之中矫矫而立的人,云卬疑惑,为何从前,自己就未曾发现呢?原来这一席陋衫,竟遮蔽掩盖了如此轩昂的气宇,可言谈举止间,却又如何藏得住这头角的峥嵘?原来他是如此一个英俊的少年,那目光中透出的,是云卬从未曾见的骁悍之气,那雄飞之眸光,让云卬立在原地,失语怔然。动心只不过是一瞬间;心软与悲悯,愧疚与心动,也只划过了一条线。他今日摆了一桌菜,在等待古骜的时间里,不知为何,却自觉难堪起来。见古骜在门外报了声,云卬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派了自己贴身的小童,将下午便写好的帕子递了出去。直到得了古骜的回信,他这才竭力平心静气地劝自己说:“好了,古兄都如此了,我不可再踌躇,该立即请他进来才是!”如今面对着古骜,只见他烛光之下的面容,带着一丝丝令自己挪不开眼的气度,那是昂藏七尺堂堂正正的英武俊逸之气,云卬不禁一时间红了脸,举杯道:“给古兄赔罪,我先饮一盏。”“云公子客气,”古骜见解开了他的心结,心中也欣然,同举杯道:“我与公子饮。”“好!”云公子以袖掩盏,仰头饮尽杯中酒。一杯下肚,两人都是不常饮酒的少年,面目之间,不由得都泛起一些红润。云卬又招呼古骜吃菜,古骜见云卬相请,饭席间便如常般地谈笑起来。也许是杜康之故,云卬今日十分热情,杯尽盘空,两人已经不知不觉坐在榻上,开怀谈笑。云卬看着古骜言谈之间带了酒意,不禁在心中道:“我从未见过古兄如此欣然纵情的样子,原来他兴致高的时候,也是如此健谈呢……”于是两人以来我往,从熟悉的话题,谈到两人从未涉及过趣事,付之一笑,倒也说得畅快。“天下四方,雍家、虞家、廖家……手握兵马最多。雍家外戚也,虞家西征巴蜀有功,廖家盘踞江南,倒如三足之鼎。”古骜这些日子随着怀歆闲聊,也学知许多天下事,便不由得抚掌而叹。云卬笑道:“正是如此,你可听说过四大公子之说?”“喔?何为四大公子?”云卬道:“我也是听怀兄说了那位雍家族子以后,才特别留意知道的。所谓四大公子,便是虞家公子虞君樊、雍家族子雍驰、廖家公子廖去疾,再加上渔阳郡仇家公子仇牧,天下人称西虞东雍,南廖北仇……”古骜闻言,心下疑惑问道:“……我听说雍家执掌京师,手握禁军,为何不是雍家公子名列第一,却是虞家公子?”云卬又伸手提壶给两人加了酒,笑道:“你不知道,这四大公子中的三位,雍、廖、仇,皆以英断、捷智、才情闻名于世家,可独独这位虞家公子却不同!”古骜不禁好奇追问:“他有何不同?”云卬将酒盏递给古骜,道:“这位虞公子从小以‘孝悌’闻,五岁就受过天子的嘉奖。”古骜笑道:“……那他是如何孝?又是如何悌?”云卬叹了口气,“说来他也可怜,原本虞家不过是以武晋身的新贵,但坏就坏在当时虞家的家主,便是这位孝子的父亲,娶错了人。”古骜皱眉:“怎么叫娶错了人呢?”云卬解释道:“世家与世家联姻,本是律法的定制。若是世家与庶族血统混淆,便当不得世家之名,要被消去世家名册,后代也不得享有世家之勋位。这位孝子的父亲当年,便娶了一位来路不明的女子,都传说是江北卢家的;可后来才知,那女子的娘家虽也姓卢,可却是趁着“八王之乱”时世家失散者多,才冒认为江北卢家的人。也不知是谁给告到了天子那里,那时候虞家家主还带兵在巴蜀之间征战,虞夫人卢氏怕天子降罪祸及丈夫,便一杯鸩酒撒手而去,只留了五岁的儿子虞君樊。可等天子诏令迢迢千里下达,却原来已经赦免了卢氏冒认世家之罪,只不过削去诰命之封而已,诏中又令其劝夫进勉,攻下巴蜀。一时间虞家人人伤心,闻者落泪。后来虞家家主班师回郡,却见死了妻子,再加上又负了战伤,便也一病呜呼了。天子为示嘉勉,封舞阳侯,谥悼武公,着其长子虞君樊承爵。不想这位虞公子不过五岁,却上表推脱不受位,言孝内不敢就禄,又同时上表请袭封其叔父与堂兄弟,言辞恳切动人,他那年亲自上京,在朝堂之上哭得声泪俱下,感者万千,由此得名。”“他是因为要守孝,不就爵位,得了一个孝字;又因为上表请袭封叔父兄弟,得了一个悌字?”“正是。”云卬点头道。“……就因此居于四大公子之首?”云卬点了点头,见古骜仍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云卬又道:“古兄,你是不知道这位虞公子有多孝顺。他早年丧父母,便将叔父母作为长辈尊崇。据说有一次冬日,他叔母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想吃鱼,别人都当笑谈来听,他却好,自己跑到岷江边,凿开了三尺的冰窟窿,跳进去就给叔母捉鱼,后来被人从冻水里捞出来,脸都冻青紫了,牙齿也打颤,手里却死死捉着鱼,竟还说‘这是给叔母的’,后来为此在床上大病了三个月,你说这是不是孝?”古骜微微挑眉,神色间渐渐露出一丝了然,目光中也多了些探究,颔首道:“……似乎是。”“还有更感人肺腑的呢,有一次他堂兄生了病,许久不愈,他一个人跪在祠堂里,求祖先保佑堂兄,连跪了五天五夜,粒米不进,累饿交困,昏死了过去,家人在他跪的团蒲下,发现了他许愿的黄锦,上面竟然写着:冀以己身,代兄生病。还说,若兄果真病重,愿意代兄而死。也许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苍,他堂兄的病不久就好了。而他真的在堂兄病愈之后,自己又病了大半年多,一直卧床不起。时人都传为美谈。”古骜不禁前倾了身子,感兴趣地问道:“……那……他还做过什么事?”“要说他做过的孝悌事,我讲一天一夜都讲不完。他在家乡时,父老都知道,他每日必行一孝。后来传到皇上那里,如今都每年都下旨嘉奖他呢。你要我一条条说给你听,我怎么说得尽?”古骜闻言笑了起来,酒意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抬起宽袖擦了擦脸,可笑声却还是止不住地传出。云卬见古骜如此,不由得奇怪道:“你笑什么?”“不能说,不能说!”古骜嘴上如此,可身体却仍然压抑地笑着,就连肩膀都耸动起来。云卬从榻上凑近身,一把拉开了古骜遮脸的袖子,颦眉道:“……快告诉我么,你究竟在笑什么呀?”古骜抬眼看了一眼云卬,只见他灵澈涵韵的双眸中,满是不解,不禁借着酒意,口无遮拦地就道:“我是笑这位‘孝子’,可把天下人都骗了!他叔父夺了他的父爵,又鸩死了他的母亲,他蛰伏待机,竟还能在他叔父叔母眼皮子底下活下来,真是不可小视之人!我看总有一日,他定鲸吞虞家,把他当年让给他叔父舞阳侯的爵位,连本带利地拿回来……这样深谋远虑忍辱负重之人,果然当得起四大公子之首。”云卬微微一愣:“你这说得是什么胡话?我怎么没听懂?”古骜面上的笑意这才渐渐淡了,悠悠地道:“说不定那个告发卢氏的人,便是他叔父呢。”云卬‘啧啧’而叹:“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这就不懂了吧?卢氏既然被人拆穿并非世族,她为了保全儿子丈夫,自然会引颈就戮。你不知道,那些人可是把世家之名,看得比命还重呢!他叔父就更别说了,哪里有自家告发自家的道理?我只听说过断臂求生,可从未听说过断头求生呢!”古骜看了云卬半晌,忽然勾唇道:“……云公子稍安勿躁,这是我胡猜的,不过博君一笑而已。”云卬舒了一口气,抚胸道:“你这猜的也太离谱了些。时人都说,他除了孝悌外一无是处,温弱无能。若真如你所说,为何在世家之中,他只有孝悌之名,甚至连一丝才情都不曾有?若他真有虎狼之志,为何他在虞家生活十余载,无人看出;他出门交游,巴蜀那么多名士,也无人看出?他叔父如今已经开始让他掌虞家部曲了……按你的意思,他是把所有人都骗了?”“唉……”古骜满口酒气,“……我就是说着玩么,云公子不要动怒!”“谁动怒了?”云卬白了古骜一眼,“我不过是与你讨教两句而已……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他可是被虞家长辈看着长大的,那孝悌也是名闻乡里,不是你几句猜测就能抹了去的……”“是,是!云公子说得对,”古骜道,“适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云卬浅笑道:“怎么喝了酒,便油嘴滑舌起来,以前从不见你这样!”一时间,云卬觉得自己简直身犯弥天大错……从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一瞬,云卬自己都不明白,那胸口升起的丝丝情愫是什么……再放眼那伫立正堂之中矫矫而立的人,云卬疑惑,为何从前,自己就未曾发现呢?原来这一席陋衫,竟遮蔽掩盖了如此轩昂的气宇,可言谈举止间,却又如何藏得住这头角的峥嵘?原来他是如此一个英俊的少年,那目光中透出的,是云卬从未曾见的骁悍之气,那雄飞之眸光,让云卬立在原地,失语怔然。动心只不过是一瞬间;心软与悲悯,愧疚与心动,也只划过了一条线。他今日摆了一桌菜,在等待古骜的时间里,不知为何,却自觉难堪起来。见古骜在门外报了声,云卬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派了自己贴身的小童,将下午便写好的帕子递了出去。直到得了古骜的回信,他这才竭力平心静气地劝自己说:“好了,古兄都如此了,我不可再踌躇,该立即请他进来才是!”如今面对着古骜,只见他烛光之下的面容,带着一丝丝令自己挪不开眼的气度,那是昂藏七尺堂堂正正的英武俊逸之气,云卬不禁一时间红了脸,举杯道:“给古兄赔罪,我先饮一盏。”“云公子客气,”古骜见解开了他的心结,心中也欣然,同举杯道:“我与公子饮。”“好!”云公子以袖掩盏,仰头饮尽杯中酒。一杯下肚,两人都是不常饮酒的少年,面目之间,不由得都泛起一些红润。云卬又招呼古骜吃菜,古骜见云卬相请,饭席间便如常般地谈笑起来。也许是杜康之故,云卬今日十分热情,杯尽盘空,两人已经不知不觉坐在榻上,开怀谈笑。云卬看着古骜言谈之间带了酒意,不禁在心中道:“我从未见过古兄如此欣然纵情的样子,原来他兴致高的时候,也是如此健谈呢……”于是两人以来我往,从熟悉的话题,谈到两人从未涉及过趣事,付之一笑,倒也说得畅快。“天下四方,雍家、虞家、廖家……手握兵马最多。雍家外戚也,虞家西征巴蜀有功,廖家盘踞江南,倒如三足之鼎。”古骜这些日子随着怀歆闲聊,也学知许多天下事,便不由得抚掌而叹。云卬笑道:“正是如此,你可听说过四大公子之说?”“喔?何为四大公子?”云卬道:“我也是听怀兄说了那位雍家族子以后,才特别留意知道的。所谓四大公子,便是虞家公子虞君樊、雍家族子雍驰、廖家公子廖去疾,再加上渔阳郡仇家公子仇牧,天下人称西虞东雍,南廖北仇……”古骜闻言,心下疑惑问道:“……我听说雍家执掌京师,手握禁军,为何不是雍家公子名列第一,却是虞家公子?”云卬又伸手提壶给两人加了酒,笑道:“你不知道,这四大公子中的三位,雍、廖、仇,皆以英断、捷智、才情闻名于世家,可独独这位虞家公子却不同!”古骜不禁好奇追问:“他有何不同?”云卬将酒盏递给古骜,道:“这位虞公子从小以‘孝悌’闻,五岁就受过天子的嘉奖。”古骜笑道:“……那他是如何孝?又是如何悌?”云卬叹了口气,“说来他也可怜,原本虞家不过是以武晋身的新贵,但坏就坏在当时虞家的家主,便是这位孝子的父亲,娶错了人。”古骜皱眉:“怎么叫娶错了人呢?”云卬解释道:“世家与世家联姻,本是律法的定制。若是世家与庶族血统混淆,便当不得世家之名,要被消去世家名册,后代也不得享有世家之勋位。这位孝子的父亲当年,便娶了一位来路不明的女子,都传说是江北卢家的;可后来才知,那女子的娘家虽也姓卢,可却是趁着“八王之乱”时世家失散者多,才冒认为江北卢家的人。也不知是谁给告到了天子那里,那时候虞家家主还带兵在巴蜀之间征战,虞夫人卢氏怕天子降罪祸及丈夫,便一杯鸩酒撒手而去,只留了五岁的儿子虞君樊。可等天子诏令迢迢千里下达,却原来已经赦免了卢氏冒认世家之罪,只不过削去诰命之封而已,诏中又令其劝夫进勉,攻下巴蜀。一时间虞家人人伤心,闻者落泪。后来虞家家主班师回郡,却见死了妻子,再加上又负了战伤,便也一病呜呼了。天子为示嘉勉,封舞阳侯,谥悼武公,着其长子虞君樊承爵。不想这位虞公子不过五岁,却上表推脱不受位,言孝内不敢就禄,又同时上表请袭封其叔父与堂兄弟,言辞恳切动人,他那年亲自上京,在朝堂之上哭得声泪俱下,感者万千,由此得名。”“他是因为要守孝,不就爵位,得了一个孝字;又因为上表请袭封叔父兄弟,得了一个悌字?”“正是。”云卬点头道。“……就因此居于四大公子之首?”云卬点了点头,见古骜仍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云卬又道:“古兄,你是不知道这位虞公子有多孝顺。他早年丧父母,便将叔父母作为长辈尊崇。据说有一次冬日,他叔母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想吃鱼,别人都当笑谈来听,他却好,自己跑到岷江边,凿开了三尺的冰窟窿,跳进去就给叔母捉鱼,后来被人从冻水里捞出来,脸都冻青紫了,牙齿也打颤,手里却死死捉着鱼,竟还说‘这是给叔母的’,后来为此在床上大病了三个月,你说这是不是孝?”古骜微微挑眉,神色间渐渐露出一丝了然,目光中也多了些探究,颔首道:“……似乎是。”“还有更感人肺腑的呢,有一次他堂兄生了病,许久不愈,他一个人跪在祠堂里,求祖先保佑堂兄,连跪了五天五夜,粒米不进,累饿交困,昏死了过去,家人在他跪的团蒲下,发现了他许愿的黄锦,上面竟然写着:冀以己身,代兄生病。还说,若兄果真病重,愿意代兄而死。也许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苍,他堂兄的病不久就好了。而他真的在堂兄病愈之后,自己又病了大半年多,一直卧床不起。时人都传为美谈。”古骜不禁前倾了身子,感兴趣地问道:“……那……他还做过什么事?”“要说他做过的孝悌事,我讲一天一夜都讲不完。他在家乡时,父老都知道,他每日必行一孝。后来传到皇上那里,如今都每年都下旨嘉奖他呢。你要我一条条说给你听,我怎么说得尽?”古骜闻言笑了起来,酒意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抬起宽袖擦了擦脸,可笑声却还是止不住地传出。云卬见古骜如此,不由得奇怪道:“你笑什么?”“不能说,不能说!”古骜嘴上如此,可身体却仍然压抑地笑着,就连肩膀都耸动起来。云卬从榻上凑近身,一把拉开了古骜遮脸的袖子,颦眉道:“……快告诉我么,你究竟在笑什么呀?”古骜抬眼看了一眼云卬,只见他灵澈涵韵的双眸中,满是不解,不禁借着酒意,口无遮拦地就道:“我是笑这位‘孝子’,可把天下人都骗了!他叔父夺了他的父爵,又鸩死了他的母亲,他蛰伏待机,竟还能在他叔父叔母眼皮子底下活下来,真是不可小视之人!我看总有一日,他定鲸吞虞家,把他当年让给他叔父舞阳侯的爵位,连本带利地拿回来……这样深谋远虑忍辱负重之人,果然当得起四大公子之首。”云卬微微一愣:“你这说得是什么胡话?我怎么没听懂?”古骜面上的笑意这才渐渐淡了,悠悠地道:“说不定那个告发卢氏的人,便是他叔父呢。”云卬‘啧啧’而叹:“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这就不懂了吧?卢氏既然被人拆穿并非世族,她为了保全儿子丈夫,自然会引颈就戮。你不知道,那些人可是把世家之名,看得比命还重呢!他叔父就更别说了,哪里有自家告发自家的道理?我只听说过断臂求生,可从未听说过断头求生呢!”古骜看了云卬半晌,忽然勾唇道:“……云公子稍安勿躁,这是我胡猜的,不过博君一笑而已。”云卬舒了一口气,抚胸道:“你这猜的也太离谱了些。时人都说,他除了孝悌外一无是处,温弱无能。若真如你所说,为何在世家之中,他只有孝悌之名,甚至连一丝才情都不曾有?若他真有虎狼之志,为何他在虞家生活十余载,无人看出;他出门交游,巴蜀那么多名士,也无人看出?他叔父如今已经开始让他掌虞家部曲了……按你的意思,他是把所有人都骗了?”“唉……”古骜满口酒气,“……我就是说着玩么,云公子不要动怒!”“谁动怒了?”云卬白了古骜一眼,“我不过是与你讨教两句而已……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他可是被虞家长辈看着长大的,那孝悌也是名闻乡里,不是你几句猜测就能抹了去的……”“是,是!云公子说得对,”古骜道,“适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云卬浅笑道:“怎么喝了酒,便油嘴滑舌起来,以前从不见你这样!”一时间,云卬觉得自己简直身犯弥天大错……从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一瞬,云卬自己都不明白,那胸口升起的丝丝情愫是什么……再放眼那伫立正堂之中矫矫而立的人,云卬疑惑,为何从前,自己就未曾发现呢?原来这一席陋衫,竟遮蔽掩盖了如此轩昂的气宇,可言谈举止间,却又如何藏得住这头角的峥嵘?原来他是如此一个英俊的少年,那目光中透出的,是云卬从未曾见的骁悍之气,那雄飞之眸光,让云卬立在原地,失语怔然。动心只不过是一瞬间;心软与悲悯,愧疚与心动,也只划过了一条线。他今日摆了一桌菜,在等待古骜的时间里,不知为何,却自觉难堪起来。见古骜在门外报了声,云卬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派了自己贴身的小童,将下午便写好的帕子递了出去。直到得了古骜的回信,他这才竭力平心静气地劝自己说:“好了,古兄都如此了,我不可再踌躇,该立即请他进来才是!”如今面对着古骜,只见他烛光之下的面容,带着一丝丝令自己挪不开眼的气度,那是昂藏七尺堂堂正正的英武俊逸之气,云卬不禁一时间红了脸,举杯道:“给古兄赔罪,我先饮一盏。”“云公子客气,”古骜见解开了他的心结,心中也欣然,同举杯道:“我与公子饮。”“好!”云公子以袖掩盏,仰头饮尽杯中酒。一杯下肚,两人都是不常饮酒的少年,面目之间,不由得都泛起一些红润。云卬又招呼古骜吃菜,古骜见云卬相请,饭席间便如常般地谈笑起来。也许是杜康之故,云卬今日十分热情,杯尽盘空,两人已经不知不觉坐在榻上,开怀谈笑。云卬看着古骜言谈之间带了酒意,不禁在心中道:“我从未见过古兄如此欣然纵情的样子,原来他兴致高的时候,也是如此健谈呢……”于是两人以来我往,从熟悉的话题,谈到两人从未涉及过趣事,付之一笑,倒也说得畅快。“天下四方,雍家、虞家、廖家……手握兵马最多。雍家外戚也,虞家西征巴蜀有功,廖家盘踞江南,倒如三足之鼎。”古骜这些日子随着怀歆闲聊,也学知许多天下事,便不由得抚掌而叹。云卬笑道:“正是如此,你可听说过四大公子之说?”“喔?何为四大公子?”云卬道:“我也是听怀兄说了那位雍家族子以后,才特别留意知道的。所谓四大公子,便是虞家公子虞君樊、雍家族子雍驰、廖家公子廖去疾,再加上渔阳郡仇家公子仇牧,天下人称西虞东雍,南廖北仇……”古骜闻言,心下疑惑问道:“……我听说雍家执掌京师,手握禁军,为何不是雍家公子名列第一,却是虞家公子?”云卬又伸手提壶给两人加了酒,笑道:“你不知道,这四大公子中的三位,雍、廖、仇,皆以英断、捷智、才情闻名于世家,可独独这位虞家公子却不同!”古骜不禁好奇追问:“他有何不同?”云卬将酒盏递给古骜,道:“这位虞公子从小以‘孝悌’闻,五岁就受过天子的嘉奖。”古骜笑道:“……那他是如何孝?又是如何悌?”云卬叹了口气,“说来他也可怜,原本虞家不过是以武晋身的新贵,但坏就坏在当时虞家的家主,便是这位孝子的父亲,娶错了人。”古骜皱眉:“怎么叫娶错了人呢?”云卬解释道:“世家与世家联姻,本是律法的定制。若是世家与庶族血统混淆,便当不得世家之名,要被消去世家名册,后代也不得享有世家之勋位。这位孝子的父亲当年,便娶了一位来路不明的女子,都传说是江北卢家的;可后来才知,那女子的娘家虽也姓卢,可却是趁着“八王之乱”时世家失散者多,才冒认为江北卢家的人。也不知是谁给告到了天子那里,那时候虞家家主还带兵在巴蜀之间征战,虞夫人卢氏怕天子降罪祸及丈夫,便一杯鸩酒撒手而去,只留了五岁的儿子虞君樊。可等天子诏令迢迢千里下达,却原来已经赦免了卢氏冒认世家之罪,只不过削去诰命之封而已,诏中又令其劝夫进勉,攻下巴蜀。一时间虞家人人伤心,闻者落泪。后来虞家家主班师回郡,却见死了妻子,再加上又负了战伤,便也一病呜呼了。天子为示嘉勉,封舞阳侯,谥悼武公,着其长子虞君樊承爵。不想这位虞公子不过五岁,却上表推脱不受位,言孝内不敢就禄,又同时上表请袭封其叔父与堂兄弟,言辞恳切动人,他那年亲自上京,在朝堂之上哭得声泪俱下,感者万千,由此得名。”“他是因为要守孝,不就爵位,得了一个孝字;又因为上表请袭封叔父兄弟,得了一个悌字?”“正是。”云卬点头道。“……就因此居于四大公子之首?”云卬点了点头,见古骜仍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云卬又道:“古兄,你是不知道这位虞公子有多孝顺。他早年丧父母,便将叔父母作为长辈尊崇。据说有一次冬日,他叔母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想吃鱼,别人都当笑谈来听,他却好,自己跑到岷江边,凿开了三尺的冰窟窿,跳进去就给叔母捉鱼,后来被人从冻水里捞出来,脸都冻青紫了,牙齿也打颤,手里却死死捉着鱼,竟还说‘这是给叔母的’,后来为此在床上大病了三个月,你说这是不是孝?”古骜微微挑眉,神色间渐渐露出一丝了然,目光中也多了些探究,颔首道:“……似乎是。”“还有更感人肺腑的呢,有一次他堂兄生了病,许久不愈,他一个人跪在祠堂里,求祖先保佑堂兄,连跪了五天五夜,粒米不进,累饿交困,昏死了过去,家人在他跪的团蒲下,发现了他许愿的黄锦,上面竟然写着:冀以己身,代兄生病。还说,若兄果真病重,愿意代兄而死。也许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苍,他堂兄的病不久就好了。而他真的在堂兄病愈之后,自己又病了大半年多,一直卧床不起。时人都传为美谈。”古骜不禁前倾了身子,感兴趣地问道:“……那……他还做过什么事?”“要说他做过的孝悌事,我讲一天一夜都讲不完。他在家乡时,父老都知道,他每日必行一孝。后来传到皇上那里,如今都每年都下旨嘉奖他呢。你要我一条条说给你听,我怎么说得尽?”古骜闻言笑了起来,酒意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抬起宽袖擦了擦脸,可笑声却还是止不住地传出。云卬见古骜如此,不由得奇怪道:“你笑什么?”“不能说,不能说!”古骜嘴上如此,可身体却仍然压抑地笑着,就连肩膀都耸动起来。云卬从榻上凑近身,一把拉开了古骜遮脸的袖子,颦眉道:“……快告诉我么,你究竟在笑什么呀?”古骜抬眼看了一眼云卬,只见他灵澈涵韵的双眸中,满是不解,不禁借着酒意,口无遮拦地就道:“我是笑这位‘孝子’,可把天下人都骗了!他叔父夺了他的父爵,又鸩死了他的母亲,他蛰伏待机,竟还能在他叔父叔母眼皮子底下活下来,真是不可小视之人!我看总有一日,他定鲸吞虞家,把他当年让给他叔父舞阳侯的爵位,连本带利地拿回来……这样深谋远虑忍辱负重之人,果然当得起四大公子之首。”云卬微微一愣:“你这说得是什么胡话?我怎么没听懂?”古骜面上的笑意这才渐渐淡了,悠悠地道:“说不定那个告发卢氏的人,便是他叔父呢。”云卬‘啧啧’而叹:“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这就不懂了吧?卢氏既然被人拆穿并非世族,她为了保全儿子丈夫,自然会引颈就戮。你不知道,那些人可是把世家之名,看得比命还重呢!他叔父就更别说了,哪里有自家告发自家的道理?我只听说过断臂求生,可从未听说过断头求生呢!”古骜看了云卬半晌,忽然勾唇道:“……云公子稍安勿躁,这是我胡猜的,不过博君一笑而已。”云卬舒了一口气,抚胸道:“你这猜的也太离谱了些。时人都说,他除了孝悌外一无是处,温弱无能。若真如你所说,为何在世家之中,他只有孝悌之名,甚至连一丝才情都不曾有?若他真有虎狼之志,为何他在虞家生活十余载,无人看出;他出门交游,巴蜀那么多名士,也无人看出?他叔父如今已经开始让他掌虞家部曲了……按你的意思,他是把所有人都骗了?”“唉……”古骜满口酒气,“……我就是说着玩么,云公子不要动怒!”“谁动怒了?”云卬白了古骜一眼,“我不过是与你讨教两句而已……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他可是被虞家长辈看着长大的,那孝悌也是名闻乡里,不是你几句猜测就能抹了去的……”“是,是!云公子说得对,”古骜道,“适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云卬浅笑道:“怎么喝了酒,便油嘴滑舌起来,以前从不见你这样!”一时间,云卬觉得自己简直身犯弥天大错……从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一瞬,云卬自己都不明白,那胸口升起的丝丝情愫是什么……再放眼那伫立正堂之中矫矫而立的人,云卬疑惑,为何从前,自己就未曾发现呢?原来这一席陋衫,竟遮蔽掩盖了如此轩昂的气宇,可言谈举止间,却又如何藏得住这头角的峥嵘?原来他是如此一个英俊的少年,那目光中透出的,是云卬从未曾见的骁悍之气,那雄飞之眸光,让云卬立在原地,失语怔然。动心只不过是一瞬间;心软与悲悯,愧疚与心动,也只划过了一条线。他今日摆了一桌菜,在等待古骜的时间里,不知为何,却自觉难堪起来。见古骜在门外报了声,云卬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派了自己贴身的小童,将下午便写好的帕子递了出去。直到得了古骜的回信,他这才竭力平心静气地劝自己说:“好了,古兄都如此了,我不可再踌躇,该立即请他进来才是!”如今面对着古骜,只见他烛光之下的面容,带着一丝丝令自己挪不开眼的气度,那是昂藏七尺堂堂正正的英武俊逸之气,云卬不禁一时间红了脸,举杯道:“给古兄赔罪,我先饮一盏。”“云公子客气,”古骜见解开了他的心结,心中也欣然,同举杯道:“我与公子饮。”“好!”云公子以袖掩盏,仰头饮尽杯中酒。一杯下肚,两人都是不常饮酒的少年,面目之间,不由得都泛起一些红润。云卬又招呼古骜吃菜,古骜见云卬相请,饭席间便如常般地谈笑起来。也许是杜康之故,云卬今日十分热情,杯尽盘空,两人已经不知不觉坐在榻上,开怀谈笑。云卬看着古骜言谈之间带了酒意,不禁在心中道:“我从未见过古兄如此欣然纵情的样子,原来他兴致高的时候,也是如此健谈呢……”于是两人以来我往,从熟悉的话题,谈到两人从未涉及过趣事,付之一笑,倒也说得畅快。“天下四方,雍家、虞家、廖家……手握兵马最多。雍家外戚也,虞家西征巴蜀有功,廖家盘踞江南,倒如三足之鼎。”古骜这些日子随着怀歆闲聊,也学知许多天下事,便不由得抚掌而叹。云卬笑道:“正是如此,你可听说过四大公子之说?”“喔?何为四大公子?”云卬道:“我也是听怀兄说了那位雍家族子以后,才特别留意知道的。所谓四大公子,便是虞家公子虞君樊、雍家族子雍驰、廖家公子廖去疾,再加上渔阳郡仇家公子仇牧,天下人称西虞东雍,南廖北仇……”古骜闻言,心下疑惑问道:“……我听说雍家执掌京师,手握禁军,为何不是雍家公子名列第一,却是虞家公子?”云卬又伸手提壶给两人加了酒,笑道:“你不知道,这四大公子中的三位,雍、廖、仇,皆以英断、捷智、才情闻名于世家,可独独这位虞家公子却不同!”古骜不禁好奇追问:“他有何不同?”云卬将酒盏递给古骜,道:“这位虞公子从小以‘孝悌’闻,五岁就受过天子的嘉奖。”古骜笑道:“……那他是如何孝?又是如何悌?”云卬叹了口气,“说来他也可怜,原本虞家不过是以武晋身的新贵,但坏就坏在当时虞家的家主,便是这位孝子的父亲,娶错了人。”古骜皱眉:“怎么叫娶错了人呢?”云卬解释道:“世家与世家联姻,本是律法的定制。若是世家与庶族血统混淆,便当不得世家之名,要被消去世家名册,后代也不得享有世家之勋位。这位孝子的父亲当年,便娶了一位来路不明的女子,都传说是江北卢家的;可后来才知,那女子的娘家虽也姓卢,可却是趁着“八王之乱”时世家失散者多,才冒认为江北卢家的人。也不知是谁给告到了天子那里,那时候虞家家主还带兵在巴蜀之间征战,虞夫人卢氏怕天子降罪祸及丈夫,便一杯鸩酒撒手而去,只留了五岁的儿子虞君樊。可等天子诏令迢迢千里下达,却原来已经赦免了卢氏冒认世家之罪,只不过削去诰命之封而已,诏中又令其劝夫进勉,攻下巴蜀。一时间虞家人人伤心,闻者落泪。后来虞家家主班师回郡,却见死了妻子,再加上又负了战伤,便也一病呜呼了。天子为示嘉勉,封舞阳侯,谥悼武公,着其长子虞君樊承爵。不想这位虞公子不过五岁,却上表推脱不受位,言孝内不敢就禄,又同时上表请袭封其叔父与堂兄弟,言辞恳切动人,他那年亲自上京,在朝堂之上哭得声泪俱下,感者万千,由此得名。”“他是因为要守孝,不就爵位,得了一个孝字;又因为上表请袭封叔父兄弟,得了一个悌字?”“正是。”云卬点头道。“……就因此居于四大公子之首?”云卬点了点头,见古骜仍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云卬又道:“古兄,你是不知道这位虞公子有多孝顺。他早年丧父母,便将叔父母作为长辈尊崇。据说有一次冬日,他叔母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想吃鱼,别人都当笑谈来听,他却好,自己跑到岷江边,凿开了三尺的冰窟窿,跳进去就给叔母捉鱼,后来被人从冻水里捞出来,脸都冻青紫了,牙齿也打颤,手里却死死捉着鱼,竟还说‘这是给叔母的’,后来为此在床上大病了三个月,你说这是不是孝?”古骜微微挑眉,神色间渐渐露出一丝了然,目光中也多了些探究,颔首道:“……似乎是。”“还有更感人肺腑的呢,有一次他堂兄生了病,许久不愈,他一个人跪在祠堂里,求祖先保佑堂兄,连跪了五天五夜,粒米不进,累饿交困,昏死了过去,家人在他跪的团蒲下,发现了他许愿的黄锦,上面竟然写着:冀以己身,代兄生病。还说,若兄果真病重,愿意代兄而死。也许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苍,他堂兄的病不久就好了。而他真的在堂兄病愈之后,自己又病了大半年多,一直卧床不起。时人都传为美谈。”古骜不禁前倾了身子,感兴趣地问道:“……那……他还做过什么事?”“要说他做过的孝悌事,我讲一天一夜都讲不完。他在家乡时,父老都知道,他每日必行一孝。后来传到皇上那里,如今都每年都下旨嘉奖他呢。你要我一条条说给你听,我怎么说得尽?”古骜闻言笑了起来,酒意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抬起宽袖擦了擦脸,可笑声却还是止不住地传出。云卬见古骜如此,不由得奇怪道:“你笑什么?”“不能说,不能说!”古骜嘴上如此,可身体却仍然压抑地笑着,就连肩膀都耸动起来。云卬从榻上凑近身,一把拉开了古骜遮脸的袖子,颦眉道:“……快告诉我么,你究竟在笑什么呀?”古骜抬眼看了一眼云卬,只见他灵澈涵韵的双眸中,满是不解,不禁借着酒意,口无遮拦地就道:“我是笑这位‘孝子’,可把天下人都骗了!他叔父夺了他的父爵,又鸩死了他的母亲,他蛰伏待机,竟还能在他叔父叔母眼皮子底下活下来,真是不可小视之人!我看总有一日,他定鲸吞虞家,把他当年让给他叔父舞阳侯的爵位,连本带利地拿回来……这样深谋远虑忍辱负重之人,果然当得起四大公子之首。”云卬微微一愣:“你这说得是什么胡话?我怎么没听懂?”古骜面上的笑意这才渐渐淡了,悠悠地道:“说不定那个告发卢氏的人,便是他叔父呢。”云卬‘啧啧’而叹:“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这就不懂了吧?卢氏既然被人拆穿并非世族,她为了保全儿子丈夫,自然会引颈就戮。你不知道,那些人可是把世家之名,看得比命还重呢!他叔父就更别说了,哪里有自家告发自家的道理?我只听说过断臂求生,可从未听说过断头求生呢!”古骜看了云卬半晌,忽然勾唇道:“……云公子稍安勿躁,这是我胡猜的,不过博君一笑而已。”云卬舒了一口气,抚胸道:“你这猜的也太离谱了些。时人都说,他除了孝悌外一无是处,温弱无能。若真如你所说,为何在世家之中,他只有孝悌之名,甚至连一丝才情都不曾有?若他真有虎狼之志,为何他在虞家生活十余载,无人看出;他出门交游,巴蜀那么多名士,也无人看出?他叔父如今已经开始让他掌虞家部曲了……按你的意思,他是把所有人都骗了?”“唉……”古骜满口酒气,“……我就是说着玩么,云公子不要动怒!”“谁动怒了?”云卬白了古骜一眼,“我不过是与你讨教两句而已……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他可是被虞家长辈看着长大的,那孝悌也是名闻乡里,不是你几句猜测就能抹了去的……”“是,是!云公子说得对,”古骜道,“适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云卬浅笑道:“怎么喝了酒,便油嘴滑舌起来,以前从不见你这样!”一时间,云卬觉得自己简直身犯弥天大错……从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一瞬,云卬自己都不明白,那胸口升起的丝丝情愫是什么……再放眼那伫立正堂之中矫矫而立的人,云卬疑惑,为何从前,自己就未曾发现呢?原来这一席陋衫,竟遮蔽掩盖了如此轩昂的气宇,可言谈举止间,却又如何藏得住这头角的峥嵘?原来他是如此一个英俊的少年,那目光中透出的,是云卬从未曾见的骁悍之气,那雄飞之眸光,让云卬立在原地,失语怔然。动心只不过是一瞬间;心软与悲悯,愧疚与心动,也只划过了一条线。他今日摆了一桌菜,在等待古骜的时间里,不知为何,却自觉难堪起来。见古骜在门外报了声,云卬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派了自己贴身的小童,将下午便写好的帕子递了出去。直到得了古骜的回信,他这才竭力平心静气地劝自己说:“好了,古兄都如此了,我不可再踌躇,该立即请他进来才是!”如今面对着古骜,只见他烛光之下的面容,带着一丝丝令自己挪不开眼的气度,那是昂藏七尺堂堂正正的英武俊逸之气,云卬不禁一时间红了脸,举杯道:“给古兄赔罪,我先饮一盏。”“云公子客气,”古骜见解开了他的心结,心中也欣然,同举杯道:“我与公子饮。”“好!”云公子以袖掩盏,仰头饮尽杯中酒。一杯下肚,两人都是不常饮酒的少年,面目之间,不由得都泛起一些红润。云卬又招呼古骜吃菜,古骜见云卬相请,饭席间便如常般地谈笑起来。也许是杜康之故,云卬今日十分热情,杯尽盘空,两人已经不知不觉坐在榻上,开怀谈笑。云卬看着古骜言谈之间带了酒意,不禁在心中道:“我从未见过古兄如此欣然纵情的样子,原来他兴致高的时候,也是如此健谈呢……”于是两人以来我往,从熟悉的话题,谈到两人从未涉及过趣事,付之一笑,倒也说得畅快。“天下四方,雍家、虞家、廖家……手握兵马最多。雍家外戚也,虞家西征巴蜀有功,廖家盘踞江南,倒如三足之鼎。”古骜这些日子随着怀歆闲聊,也学知许多天下事,便不由得抚掌而叹。云卬笑道:“正是如此,你可听说过四大公子之说?”“喔?何为四大公子?”云卬道:“我也是听怀兄说了那位雍家族子以后,才特别留意知道的。所谓四大公子,便是虞家公子虞君樊、雍家族子雍驰、廖家公子廖去疾,再加上渔阳郡仇家公子仇牧,天下人称西虞东雍,南廖北仇……”古骜闻言,心下疑惑问道:“……我听说雍家执掌京师,手握禁军,为何不是雍家公子名列第一,却是虞家公子?”云卬又伸手提壶给两人加了酒,笑道:“你不知道,这四大公子中的三位,雍、廖、仇,皆以英断、捷智、才情闻名于世家,可独独这位虞家公子却不同!”古骜不禁好奇追问:“他有何不同?”云卬将酒盏递给古骜,道:“这位虞公子从小以‘孝悌’闻,五岁就受过天子的嘉奖。”古骜笑道:“……那他是如何孝?又是如何悌?”云卬叹了口气,“说来他也可怜,原本虞家不过是以武晋身的新贵,但坏就坏在当时虞家的家主,便是这位孝子的父亲,娶错了人。”古骜皱眉:“怎么叫娶错了人呢?”云卬解释道:“世家与世家联姻,本是律法的定制。若是世家与庶族血统混淆,便当不得世家之名,要被消去世家名册,后代也不得享有世家之勋位。这位孝子的父亲当年,便娶了一位来路不明的女子,都传说是江北卢家的;可后来才知,那女子的娘家虽也姓卢,可却是趁着“八王之乱”时世家失散者多,才冒认为江北卢家的人。也不知是谁给告到了天子那里,那时候虞家家主还带兵在巴蜀之间征战,虞夫人卢氏怕天子降罪祸及丈夫,便一杯鸩酒撒手而去,只留了五岁的儿子虞君樊。可等天子诏令迢迢千里下达,却原来已经赦免了卢氏冒认世家之罪,只不过削去诰命之封而已,诏中又令其劝夫进勉,攻下巴蜀。一时间虞家人人伤心,闻者落泪。后来虞家家主班师回郡,却见死了妻子,再加上又负了战伤,便也一病呜呼了。天子为示嘉勉,封舞阳侯,谥悼武公,着其长子虞君樊承爵。不想这位虞公子不过五岁,却上表推脱不受位,言孝内不敢就禄,又同时上表请袭封其叔父与堂兄弟,言辞恳切动人,他那年亲自上京,在朝堂之上哭得声泪俱下,感者万千,由此得名。”“他是因为要守孝,不就爵位,得了一个孝字;又因为上表请袭封叔父兄弟,得了一个悌字?”“正是。”云卬点头道。“……就因此居于四大公子之首?”云卬点了点头,见古骜仍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云卬又道:“古兄,你是不知道这位虞公子有多孝顺。他早年丧父母,便将叔父母作为长辈尊崇。据说有一次冬日,他叔母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想吃鱼,别人都当笑谈来听,他却好,自己跑到岷江边,凿开了三尺的冰窟窿,跳进去就给叔母捉鱼,后来被人从冻水里捞出来,脸都冻青紫了,牙齿也打颤,手里却死死捉着鱼,竟还说‘这是给叔母的’,后来为此在床上大病了三个月,你说这是不是孝?”古骜微微挑眉,神色间渐渐露出一丝了然,目光中也多了些探究,颔首道:“……似乎是。”“还有更感人肺腑的呢,有一次他堂兄生了病,许久不愈,他一个人跪在祠堂里,求祖先保佑堂兄,连跪了五天五夜,粒米不进,累饿交困,昏死了过去,家人在他跪的团蒲下,发现了他许愿的黄锦,上面竟然写着:冀以己身,代兄生病。还说,若兄果真病重,愿意代兄而死。也许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苍,他堂兄的病不久就好了。而他真的在堂兄病愈之后,自己又病了大半年多,一直卧床不起。时人都传为美谈。”古骜不禁前倾了身子,感兴趣地问道:“……那……他还做过什么事?”“要说他做过的孝悌事,我讲一天一夜都讲不完。他在家乡时,父老都知道,他每日必行一孝。后来传到皇上那里,如今都每年都下旨嘉奖他呢。你要我一条条说给你听,我怎么说得尽?”古骜闻言笑了起来,酒意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抬起宽袖擦了擦脸,可笑声却还是止不住地传出。云卬见古骜如此,不由得奇怪道:“你笑什么?”“不能说,不能说!”古骜嘴上如此,可身体却仍然压抑地笑着,就连肩膀都耸动起来。云卬从榻上凑近身,一把拉开了古骜遮脸的袖子,颦眉道:“……快告诉我么,你究竟在笑什么呀?”古骜抬眼看了一眼云卬,只见他灵澈涵韵的双眸中,满是不解,不禁借着酒意,口无遮拦地就道:“我是笑这位‘孝子’,可把天下人都骗了!他叔父夺了他的父爵,又鸩死了他的母亲,他蛰伏待机,竟还能在他叔父叔母眼皮子底下活下来,真是不可小视之人!我看总有一日,他定鲸吞虞家,把他当年让给他叔父舞阳侯的爵位,连本带利地拿回来……这样深谋远虑忍辱负重之人,果然当得起四大公子之首。”云卬微微一愣:“你这说得是什么胡话?我怎么没听懂?”古骜面上的笑意这才渐渐淡了,悠悠地道:“说不定那个告发卢氏的人,便是他叔父呢。”云卬‘啧啧’而叹:“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这就不懂了吧?卢氏既然被人拆穿并非世族,她为了保全儿子丈夫,自然会引颈就戮。你不知道,那些人可是把世家之名,看得比命还重呢!他叔父就更别说了,哪里有自家告发自家的道理?我只听说过断臂求生,可从未听说过断头求生呢!”古骜看了云卬半晌,忽然勾唇道:“……云公子稍安勿躁,这是我胡猜的,不过博君一笑而已。”云卬舒了一口气,抚胸道:“你这猜的也太离谱了些。时人都说,他除了孝悌外一无是处,温弱无能。若真如你所说,为何在世家之中,他只有孝悌之名,甚至连一丝才情都不曾有?若他真有虎狼之志,为何他在虞家生活十余载,无人看出;他出门交游,巴蜀那么多名士,也无人看出?他叔父如今已经开始让他掌虞家部曲了……按你的意思,他是把所有人都骗了?”“唉……”古骜满口酒气,“……我就是说着玩么,云公子不要动怒!”“谁动怒了?”云卬白了古骜一眼,“我不过是与你讨教两句而已……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他可是被虞家长辈看着长大的,那孝悌也是名闻乡里,不是你几句猜测就能抹了去的……”“是,是!云公子说得对,”古骜道,“适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云卬浅笑道:“怎么喝了酒,便油嘴滑舌起来,以前从不见你这样!”一时间,云卬觉得自己简直身犯弥天大错……从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一瞬,云卬自己都不明白,那胸口升起的丝丝情愫是什么……再放眼那伫立正堂之中矫矫而立的人,云卬疑惑,为何从前,自己就未曾发现呢?原来这一席陋衫,竟遮蔽掩盖了如此轩昂的气宇,可言谈举止间,却又如何藏得住这头角的峥嵘?原来他是如此一个英俊的少年,那目光中透出的,是云卬从未曾见的骁悍之气,那雄飞之眸光,让云卬立在原地,失语怔然。动心只不过是一瞬间;心软与悲悯,愧疚与心动,也只划过了一条线。他今日摆了一桌菜,在等待古骜的时间里,不知为何,却自觉难堪起来。见古骜在门外报了声,云卬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派了自己贴身的小童,将下午便写好的帕子递了出去。直到得了古骜的回信,他这才竭力平心静气地劝自己说:“好了,古兄都如此了,我不可再踌躇,该立即请他进来才是!”如今面对着古骜,只见他烛光之下的面容,带着一丝丝令自己挪不开眼的气度,那是昂藏七尺堂堂正正的英武俊逸之气,云卬不禁一时间红了脸,举杯道:“给古兄赔罪,我先饮一盏。”“云公子客气,”古骜见解开了他的心结,心中也欣然,同举杯道:“我与公子饮。”“好!”云公子以袖掩盏,仰头饮尽杯中酒。一杯下肚,两人都是不常饮酒的少年,面目之间,不由得都泛起一些红润。云卬又招呼古骜吃菜,古骜见云卬相请,饭席间便如常般地谈笑起来。也许是杜康之故,云卬今日十分热情,杯尽盘空,两人已经不知不觉坐在榻上,开怀谈笑。云卬看着古骜言谈之间带了酒意,不禁在心中道:“我从未见过古兄如此欣然纵情的样子,原来他兴致高的时候,也是如此健谈呢……”于是两人以来我往,从熟悉的话题,谈到两人从未涉及过趣事,付之一笑,倒也说得畅快。“天下四方,雍家、虞家、廖家……手握兵马最多。雍家外戚也,虞家西征巴蜀有功,廖家盘踞江南,倒如三足之鼎。”古骜这些日子随着怀歆闲聊,也学知许多天下事,便不由得抚掌而叹。云卬笑道:“正是如此,你可听说过四大公子之说?”“喔?何为四大公子?”云卬道:“我也是听怀兄说了那位雍家族子以后,才特别留意知道的。所谓四大公子,便是虞家公子虞君樊、雍家族子雍驰、廖家公子廖去疾,再加上渔阳郡仇家公子仇牧,天下人称西虞东雍,南廖北仇……”古骜闻言,心下疑惑问道:“……我听说雍家执掌京师,手握禁军,为何不是雍家公子名列第一,却是虞家公子?”云卬又伸手提壶给两人加了酒,笑道:“你不知道,这四大公子中的三位,雍、廖、仇,皆以英断、捷智、才情闻名于世家,可独独这位虞家公子却不同!”古骜不禁好奇追问:“他有何不同?”云卬将酒盏递给古骜,道:“这位虞公子从小以‘孝悌’闻,五岁就受过天子的嘉奖。”古骜笑道:“……那他是如何孝?又是如何悌?”云卬叹了口气,“说来他也可怜,原本虞家不过是以武晋身的新贵,但坏就坏在当时虞家的家主,便是这位孝子的父亲,娶错了人。”古骜皱眉:“怎么叫娶错了人呢?”云卬解释道:“世家与世家联姻,本是律法的定制。若是世家与庶族血统混淆,便当不得世家之名,要被消去世家名册,后代也不得享有世家之勋位。这位孝子的父亲当年,便娶了一位来路不明的女子,都传说是江北卢家的;可后来才知,那女子的娘家虽也姓卢,可却是趁着“八王之乱”时世家失散者多,才冒认为江北卢家的人。也不知是谁给告到了天子那里,那时候虞家家主还带兵在巴蜀之间征战,虞夫人卢氏怕天子降罪祸及丈夫,便一杯鸩酒撒手而去,只留了五岁的儿子虞君樊。可等天子诏令迢迢千里下达,却原来已经赦免了卢氏冒认世家之罪,只不过削去诰命之封而已,诏中又令其劝夫进勉,攻下巴蜀。一时间虞家人人伤心,闻者落泪。后来虞家家主班师回郡,却见死了妻子,再加上又负了战伤,便也一病呜呼了。天子为示嘉勉,封舞阳侯,谥悼武公,着其长子虞君樊承爵。不想这位虞公子不过五岁,却上表推脱不受位,言孝内不敢就禄,又同时上表请袭封其叔父与堂兄弟,言辞恳切动人,他那年亲自上京,在朝堂之上哭得声泪俱下,感者万千,由此得名。”“他是因为要守孝,不就爵位,得了一个孝字;又因为上表请袭封叔父兄弟,得了一个悌字?”“正是。”云卬点头道。“……就因此居于四大公子之首?”云卬点了点头,见古骜仍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云卬又道:“古兄,你是不知道这位虞公子有多孝顺。他早年丧父母,便将叔父母作为长辈尊崇。据说有一次冬日,他叔母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想吃鱼,别人都当笑谈来听,他却好,自己跑到岷江边,凿开了三尺的冰窟窿,跳进去就给叔母捉鱼,后来被人从冻水里捞出来,脸都冻青紫了,牙齿也打颤,手里却死死捉着鱼,竟还说‘这是给叔母的’,后来为此在床上大病了三个月,你说这是不是孝?”古骜微微挑眉,神色间渐渐露出一丝了然,目光中也多了些探究,颔首道:“……似乎是。”“还有更感人肺腑的呢,有一次他堂兄生了病,许久不愈,他一个人跪在祠堂里,求祖先保佑堂兄,连跪了五天五夜,粒米不进,累饿交困,昏死了过去,家人在他跪的团蒲下,发现了他许愿的黄锦,上面竟然写着:冀以己身,代兄生病。还说,若兄果真病重,愿意代兄而死。也许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苍,他堂兄的病不久就好了。而他真的在堂兄病愈之后,自己又病了大半年多,一直卧床不起。时人都传为美谈。”古骜不禁前倾了身子,感兴趣地问道:“……那……他还做过什么事?”“要说他做过的孝悌事,我讲一天一夜都讲不完。他在家乡时,父老都知道,他每日必行一孝。后来传到皇上那里,如今都每年都下旨嘉奖他呢。你要我一条条说给你听,我怎么说得尽?”古骜闻言笑了起来,酒意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抬起宽袖擦了擦脸,可笑声却还是止不住地传出。云卬见古骜如此,不由得奇怪道:“你笑什么?”“不能说,不能说!”古骜嘴上如此,可身体却仍然压抑地笑着,就连肩膀都耸动起来。云卬从榻上凑近身,一把拉开了古骜遮脸的袖子,颦眉道:“……快告诉我么,你究竟在笑什么呀?”古骜抬眼看了一眼云卬,只见他灵澈涵韵的双眸中,满是不解,不禁借着酒意,口无遮拦地就道:“我是笑这位‘孝子’,可把天下人都骗了!他叔父夺了他的父爵,又鸩死了他的母亲,他蛰伏待机,竟还能在他叔父叔母眼皮子底下活下来,真是不可小视之人!我看总有一日,他定鲸吞虞家,把他当年让给他叔父舞阳侯的爵位,连本带利地拿回来……这样深谋远虑忍辱负重之人,果然当得起四大公子之首。”云卬微微一愣:“你这说得是什么胡话?我怎么没听懂?”古骜面上的笑意这才渐渐淡了,悠悠地道:“说不定那个告发卢氏的人,便是他叔父呢。”云卬‘啧啧’而叹:“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这就不懂了吧?卢氏既然被人拆穿并非世族,她为了保全儿子丈夫,自然会引颈就戮。你不知道,那些人可是把世家之名,看得比命还重呢!他叔父就更别说了,哪里有自家告发自家的道理?我只听说过断臂求生,可从未听说过断头求生呢!”古骜看了云卬半晌,忽然勾唇道:“……云公子稍安勿躁,这是我胡猜的,不过博君一笑而已。”云卬舒了一口气,抚胸道:“你这猜的也太离谱了些。时人都说,他除了孝悌外一无是处,温弱无能。若真如你所说,为何在世家之中,他只有孝悌之名,甚至连一丝才情都不曾有?若他真有虎狼之志,为何他在虞家生活十余载,无人看出;他出门交游,巴蜀那么多名士,也无人看出?他叔父如今已经开始让他掌虞家部曲了……按你的意思,他是把所有人都骗了?”“唉……”古骜满口酒气,“……我就是说着玩么,云公子不要动怒!”“谁动怒了?”云卬白了古骜一眼,“我不过是与你讨教两句而已……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他可是被虞家长辈看着长大的,那孝悌也是名闻乡里,不是你几句猜测就能抹了去的……”“是,是!云公子说得对,”古骜道,“适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云卬浅笑道:“怎么喝了酒,便油嘴滑舌起来,以前从不见你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