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以信代序以信代序寿昌兄:我来n海岸快半个月了。初来时是很好的晴天,后来便每天下雨,一直下到今天了。下宿的庭中有一株大梧桐树,墙外又有一道清溪,更深夜静,听听雨打梧桐声,溪水潺潺声,颇能在我的精神上加了些沉静的绿色,这是可以告慰的。但是我的心境并没有因此而平静,我的麻木状态也并没有因此而稍减,目前所能告诉你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你假使是同情我的呢,或者会替我抱悲观。我在奉天时,就想回上海之后把我近来的情形和你谈谈,到了上海,你是那么忙,我又是那么懒,住了一个月,也竟没有谈过什么话——怪来怪去也只能怪我自己,去年和你同住得那么久,也并没有谈些什么话,我这种不喜欢说话的脾气终是自己觉得最不痛快的。从前的事都是已经过去的了!自从去年发秋风的时候起,我的精神就一天一天消沉下去,委顿在不可名状的疲倦当中。虽则在新少年公司的和暖的冬日底下,以及许多朋友聚谈时还有些能够振作起来的样子,其实已经很委靡的了!春初到了奉天,在黄沙白雪的地方过了些日子,我的精神更一日一日地沉,也不知道是吹了塞外的罡风呢,还是中了酒的毒,我的神经就趁此纷乱,晚上做些噩梦,白天疲软不堪。头脑中如藏着一团乱丝,心里面像埋着一块冰块,因此闹了两次怪病,身体更受了些伤。等到回上海来,表面上看我还像个人,实则已变成了块化石了!你不晓得,当我从“南国”的大门口进来,你们大家给我以一片欢呼,我听了之后实在很不好过呢。从奉天到上海来,我还想打起精神帮你们的忙,实现我们从前计划的事业,不料一到上海,被炎炎的毒日蒸了几天,我的稍稍鼓起的兴致,又如一堆纸灰,化为微尘而四散,看到什么东西都嫌麻烦,极细小的事情也可以叫我冒火,于是我又想逃避,就动了到日本来的念头。我到日本来,自以为想读书,其实只好算养病。一个人的精神涣散到了这个地步,还想读得下什么书?为今之计,养病比读书还要要紧,一切的事只好等精神恢复起来之后再说。所以你劝我说“到n海岸不如到下市,n海岸是没得味的。”实在还不知道我的苦处。我现在是讲不到什么味不味,就是再有味的事物也看来很淡漠而无味的,味之一字只好等精神恢复时再说吧。然而我的精神能不能够恢复,也还是不得而知。在“南国”时,大家东倒西横,还不觉得我怎样委靡,来到日本,和这岛国的人民比较,相形之下,我就明明白白是个病夫了。在街上走路,大家都要朝着我看看,大概是见我的面孔这么黄,步伐这么慢,都在那里奇怪。我想到这里就异常痛心,异常气馁,有些时候更灰了一半心。n海岸的风景不算坏,既有青山,又有绿水,可以吸到水上的清风。可以听见山间的鸣瀑,但是这些东西都好像和我隔了一层薄膜,感不到什么好处来。所谓好图画,好音乐,终究为有好精神的人而存在,精神残缺者是享受不到的,我现在正是个精神残缺的人,任是再美丽的东西也引不起我的心的共鸣,又何从去享受这些快乐?唉!这种苦处是没有方法告诉第二个人的!总之我是飘摇终日,无所适从,一天到晚恍恍忽忽过着漫无目的的日子,又好像闷在一只暗铁箱中喘气,自己也不知道我的心板上起了些什么纹路?或者竟成了一块光板也未可知。即如那天你送我们到码头上,照理而论,我就是再懒得说话,当那别离之顷,也应该稍稍有一些感情,和你说一二句话;可是我和你握了一握手之后,竟糊糊涂涂走到舱里去了。等到s君提起你,我才觉得似乎少做了一件事,但是再出来看你的时候,你已经老早走了。这一类的地方,我想你或者会奇怪我的态度有点改常,那么就这一点改常之处,你便可以推想出我的心状来了。我们现在预备搬家,搬到山背后的一座小屋里去。那地方离街道又远了一些,立在廊上可以望见海港,庭园中又有些鲜花,是带着些寺庙气的清静地方,无论养病,无论看书,都是很适宜的,然而寂寞是免不掉的了。这异国的寂寞,对于我好也不得而知,对于我坏也不得而知,假使我的来日还不很短,那么我的生活或者还有所转机。这信是勉力写起来的,照我的精神实在写不出东西。现在已经觉得很疲倦了。槐秋、梦鹤诸兄处,本来也想写信给他们,但是也只好等明后天了,请你代我问候他们。还有伯母,还有天真烂漫的海澜,都替我问候。祝你康健。弟鼎洛九月十二日第1章 男友(1)他这次脱离fn学校的缘故,别人只知道学生不满意他的无责任心,但是他自己确知道许多的原因都算不得什么,最重要的是因为自己和一个学生要好的关系,因此才使五百多个学生竟有四百个反对他。他以为这件事也本来极平常,而他们竟把来做了他最大的罪状,所以他很有些好笑而不平,因这道理,他也不瞒人家,就把这件事来公开了。fn学校是w省首屈一指的学校,一般人常指为w省文化的中心的,正在众山拱抱的c城的南门外,背山面水,地处高岗。学生从四下里爬山过岭而来,离开黄土泥砖的山村,一旦能被养活在这半中半西的巍然大厦中,个个都自满已享尽了都会的文明了,而他刚从比那里更繁华的家乡跑到那里,却看得那些东西都是颓壁败垣,荒芜满目,那些学生又个个豹头环眼,龟背牛腰,还自岸然自傲,比起他家乡的小朋友,以及自己少小时的风度,无端使他暗中总含了一些敌意,关于周围的感觉上,日子越久,越使他难堪,越不痛快。不过因为这一层道理,反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偏偏要在那泥沙中间淘一些金子出来,看看那里面究竟会不会有比较美好些的一个,就不论上课退课,在学校里在街道上,冷眼观察起来,一个一个从他们的姿势上,身材的比较上,皮肤的色泽上,眉目部位上,面部表情上,仔细地审判起来。这是无疑的,任是一样极不出奇的东西,只要你加以注意,就会发现了奇趣,最后那一粒金子的光竟闪了出来,被他发现了一个清俊的c君了。于是他把这日来的成绩,这得来的一点光荣,时时和几个投机的同事讲,如一个猎人获得一个重大的野物回来,要使别人增加他自己的快活。本来一班青年教员们,关起房门来的时候,他们的放纵有时比学生还要厉害,在教育上直着喉咙喊了一天下来,正要找一些消磨黄昏的娱乐,对于这种批评年轻学生的美丑的事也是势所必然的。其中有位名义上担任训育主任的,开起正式会议来贡献意见最多的,学生犯了过错就要叫到房里去恩威并用地劝诫的教育教员t先生在平常没有人的时候,最是风流自赏,听到了这一宗最近的他的新发现,格外地深表同情,并且把自己从前在k地时的经验告诉大家,并且把那k地方的小弟弟的来信的意思告诉大家,似乎是表明自己有这样例外的福分,又一旁鼓励他说:既是这样用心,如果真的合意,就不妨结识一下,也是一时的韵事。这一来教员中竟有好几个知道了这个人了。幸运的c君,就成了一班教员的注意物,可爱的小学生,他的身上时时有风流教员们的怜爱的目光追随着。而他呢,自从听了t先生一番经验之谈后,越发加增了些趣味,越发在c君身上添几分娇爱。有一次是残冬的晚上,院子的一角上洒着几点寒星,屋缝里还薄薄结起一层冻雪,夜寒逼得他不能在房中做事,正无聊地在回廊上低低哼着些京调。隔壁y先生听见了他的声音,隔着门喊他进去烤火——y是他的同乡,常常用倒像不像的w地方话语和他说话的。他听了这声音,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哦!念念不忘的c君也正坐在火盆旁边哩!——于是他们这一件事就从此起头了。那时他心里竟好生跳动,如恭临盛会一样,好好的拖一张凳子到c君身边,坐了下去。当时除开y先生,c君和他自己外,还有两个在他们认为感情很好的学生在一起。大家正在谈些笑话,都笑得弯腰曲背。他本来关于笑话方面的材料很多,如今添了一个他,那团体里自然更不愁枯燥了。从他平日对于c君的观察所及,实在是c君笑的时候最动人,在这一次能够充分领略c君动人的笑脸中,他自信得了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就尽量地搜肠刮肚起来。但是c君笑起来,总不肯把面孔给人看,总处女害羞似的低倒了头。当着一个学生在教员面前这样笑,自然总想检束几分,要忍住笑。c君右手的一个食指就一直衔在嘴里,并且扭着腰,靠在台子上。这种姿态更动人,他越不肯放松,就格外找些好笑的材料来兜引大家,后来果然成了功,c君忍不住了,喘吁吁地喊着“要笑死我了”,就笑得全身震动起来。这妩媚的笑呀!不能使他矜持了,他把全盘的爱慕交给一只左手,叫这左手轻轻地到c君的背皮上拍了一下,又用极温存的声音说道:“c!c!不要笑了吧”。这声音的末尾,c君就忍住了笑。他的胆子因此也大了一点,而还怕那一种举动尚不足以使c君了解自己对于“他”的爱惜,在c君漠然的状态上也还未能满足自己的希望。过了一会,那迫切的心情又逼着他再做一次尝试:他的左手又轻轻压到c君一条屈着的右腿上,显得十分关心地问道:“穿的棉裤?冷不冷?”“棉裤——不冷。”十七八岁的c君早已懂了人事,当着几个人有位教员这样温存地关切,他应该知道这里头的用意,了解这一点深情。他回答那句话的时候,显见得是非常感动着的,并且那躲在黑影里的眼睛,也含着许多的悦意朝他斜过来,更显然在那里补那句话之不足,他的眼睛是在说:“谢谢你!我已经知道了……”那样的神情中,另外两个学生似乎并不觉察,在他只看出他们对于c君微微露出一点诧异与嫉妒,而他的同乡y先生早就看透了他们从中作弊的行为,忍不住要笑,又故意要作弄他,就说:“不要烤火了,大家睡觉吧,”一棒就把他们打开了!又过了一天,是个同样的晚上,他刚从外面要走进房间去,房门却是里面闩好了。这从来未有的奇事使他生了种种幻想,轻轻地在房门上叩了几下。哦!里面给他开门的正是念念不忘的c君!c君竟私自进了他的房门,并且把他的房门也掩了起来,这简直是一件应该隐秘而周密不可以被人家知道的事呀!他看c君比往时更带了几分羞涩,他心里震动得说不出话来,只照着c君的意思把门又关了起来,拿了一本书倒在床上。“自修室里闹得人要死,所以我到你房里做事。”c君很不安而悄悄地说,一边似乎要把东西搬出去了。“不要紧的,你尽管来,横竖我晚上没有什么事做,要看书的时候我在这里看也很好的”。他惟恐c君要出去,赶紧从床上坐起来安慰“他”。他照例每晚总要吃一点小点心的,今天那点心更是用得着的一宗重要礼物,他不等那老时光到,就去叫了两碗面来,“吃呀不要客气,”逼着c君畏畏缩缩地吃了下去。他又看见了c君的可爱的小嘴巴和柔绵的小手,还有洁白的牙齿!当时c君似乎很难为情,一边似笑非笑的吃着面——这礼物!一面不放心那掩着的门,生怕有别的同学走了进来。但是c君越是想要避开他那在“他”身上寻觅什么东西似的目光,反而不约而同地四只眼睛时时要互相传递一下。c君是害羞得忍不住要笑了,而他于是乎觉得c君是十全十美好看不过的了——自c君头上黑而松的头发下来一直到洁白的袜子,无一样不合你的意——c君身上任何一样东西也在那里脉脉含情地牵引他了,他已经完全被迷住了!从此以后,他的一颗心已经被c君吸引住了,一刻不见c君,心里就不乐意,除开不得已而上课,终日不辞劳悴地四下里追踪c君的影子。c君的宿舍就在他的楼下,开出门来可以望见c君的宿舍门,所以他稍得闲空就在门口扶着栏杆朝底下望,而c君也是同样的;等他望着时,c君也早已站在那里了,看见了他总是笑一笑,就笑得他心头燃烧起来。fn学校学生的头脑比别的学校新得多,所以出奇的事也常常有,他深知这种情形,不得不含着隐衷以防不时之虞。他看有个学生和c君一起走着,总以为那可恨的学生要把c君从他手里劫夺去了;有个学生和c君谈着时,总以为那讨嫌的学生也在那里诱惑c君了。因此,他又想干涉c君的自由,而竟是替他保镖了。有一次他各处找不到c君,后来才知道在场上打球,他也就插身其间同他们打起球来。许多学生看见他忽然如此降格而来,又是那副七上八下的神气,大家都笑起来,然而你们哪里知道他的苦衷呢!忽然c悄悄对他说起来:“出去玩玩吧……”这句话何等动听!但是为着要掩众人耳目,并不答应,只做一个暗示,先走了出去。后来c君也来了。“去画画吧。”c君说。c君的意思不是要画画,不过觉得刚才说的“出去玩玩”似乎对着教员很不顺口。“多叫两个人好不好?”他说这句话也不是他愿意说的,不过他的怯弱性偶然逼他说出来。“人多了我不去,我懒齿得他们。”c君忽然像发了气。“好,我们两个去。”这样他们出来了——也是极秘密的,他在头里走,然后c君也跟出来,因为要免人注意的意思。其时太阳已经打斜,他们走着时,躺在地上的两个影子显得很长很长的。走尽了一节高低不平的泥土路,上了崎岖山径,来到一个平岗上面。那正是平时fn学校里人散步所必到之处,可以望见c城全景。他们坐下来时,后面一条大江正在闪出白色的天光,沿江的工厂微微吐出黑烟,正如有个美人躺在江干,她的头发被和风吹得松松飞舞一样。前面是一带矮小的乱山,饱受一天娇阳而自变其颜色。他们脚底下是一个清碧的寒潭,碧波上浮着几对家鸭,来去追游,高兴得扑起翅膀来呷呷地乱叫。他们眼睛所注意的就是这些东西,却彼此觉得无话可说地默然起来。过一会,c君用着一种闲谈的样子而不抬其头的突然说了一句:“你看要好的男朋友分离了以后,痛苦不痛苦?”这句话显见得c君的深情了,但是他颇有些怪脾气的——对于女子也如此——他在别人不睬他的时候很着急,别人来俯就他却又要故意支吾,——他却把c君的问题置之淡然,只含含糊糊有气无力地说道:“怕是的吧?”第2章 男友(2)他们从平岗上翻过去,越走越远了。等到回顾fn学校只隐隐约约露出在山头的时候,已到了一片茅柴萧萧的乱坟场里——这地方自然不吉利,不过取其没有人来——太阳快要下山,坟上的青草映着夕阳发出眩人的橘色,远望一叠青山,如轻烟一团埋在晚霞脚下。这时他们才谈起来了。c君说得最动听:“他”把“他”的历史告诉他,把“他”的家境告诉他,把“他”的性情告诉他,更把“他”从前被女朋友抛弃的哀怨告诉他,更告诉他现在需要一个人来爱“他”,并且需要这个人爱了以后不要再抛弃“他”,非常伤感地把他当作亲人一般地诉说“他”的愁苦。他听了c君那一番诚挚的话,格外惋惜起来,不觉黯然而消魂,几乎要泫然下泪,因为他自己的情状正和c君一样,c君的话句句正打在他破碎不完的心上,他很想立即抱住了c君。但是他不能够,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自慰而慰c君的好方法,虽然心里说着:“c啊!我们以后互爱慰着吧,”但终是说不出口。看看落日已收敛了光芒了,远远地晚钟也在那里锵然鸣起来,他们只好安排回去。因为不能同时进学校,在分手时,c君依依不舍地问道:“明天又到哪里去呢?”他对于c君的印象一天一天的深刻起来,胸中的热情也一天一天洋溢而不能抑遏。他的灵魂交给了c君,同时好像自己是c君灵魂的保护者。他已忘怀于一切,除开c君一人,已不知世界上之尚有人在,几乎那日月的光华,众星的灿烂,也不及c君一闪目的美丽;山川的灵秀,天地的光明,也不及c君一体的调和;他终日如失了心一般,只要c君在旁边,就觉周身浸在那说不出的醉人的空气中,去寻觅那一种说不出的醉人的趣味。他不避嫌疑了,不怕学生们灼然的眼睛了。大家都晓得了这件事,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然而同时也有一种苦闷:就是每当c君很柔情的柔枝芍药似的贴到他肩头上来时,他心头就热烈到要爆发了一般,c君无一处不美丽而无一处不来诱惑他,叫他不得不想把c君拥抱起来在“他”的周身亲上几千几万个的吻,但是他每次要想这样做,却终于没有举手的勇气,直到c君给他一封信的时候。c君写的是:我恳求你:我是花丛中失恋的情蝶,唉!我不爱花,我只爱你这飘飘的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我是附在安琪儿的羽边,永远微笑地在你胸腔里绕旋,可是我热情横溢的心怀,澎不澎涨你的情泉;我是住在爱神的宫中,永远憩密地向你嘴唇亲吻,可是热情沸腾的甘液,烧不烧燃你的情灵。这是五个星期以前一夜作的。本可以用肉口说给你听,可是有些女性化的我,未免太害羞了,所以请笔介绍一介绍——就在那晚上,他和c君到戏院里去看电影,这封信也是在看电影的时候拿出来的。c君写这封信的原因,因为他白天关了房门睡觉,没有让“他”进去,误会他对于“他”的意思淡薄了。所以c君拿信出来的时候,先笑问道:“以后要不要不睬我了?”又道:“假使以后不睬我,这封信就不给你看。”c君这样问道,更显得娇嗔可爱,他只好赔了几个不是,才把那信接过来,从头看了一遍,害得他反而害羞起来了。啊!c君对于他的一往情深,他怎样去报答“他”而对他说什么话呢?因为那封信的吸引,他等看完了电影就到一个菜馆里去吃些东西,选一个清净的房间,叫了几样讲究的菜和c君两个清清雅雅地吃。他一边自己吃,一边夹两块菜送到c君嘴边去。c君也笑着吃了。后来他在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用铅笔写上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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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三个字送到c君的手里去。c君一看,紧紧地捏了那张名片伏倒在桌子上,半晌才抬起来。平日在他心里燃烧着的东西又燃烧起来了,他无论如何忍不住,轻轻地握着c君的手,悄悄地到“他”耳边去说了一句话。c君听了就绯红了双颊,闭着眼睛摇头道:“不……”但他也不许“他”不答应了,他把c君的绯红双颊牢牢地捧着了!……c城虽是僻处内地,也颇有几处可以陶情乐意的地方。第一是岳麓山,名闻遐迩,中国旅行指南上也印上它的照片,可以算c城一大名胜。从fn学校出大门不远——只要横过一条街——就是湘江,从湘江叫渡过去,就是岳麓山。岳麓山与c城之间,另有一道几里路的长岛横在水面上,把湘江剖成两条白练,c城人称之为水陆洲。这水陆洲上的风景比岳麓山还要清丽,一年四季都有其特色:春天有绚烂的菜花,夏天有郁勃的桑原,秋天有芬芳的橘香,冬天有潇洒的竹林,近来更有高鼻子在那里建了几所别墅,万绿丛中又有了几点红了。所以照我们看来,与其说岳麓山的苍然古雅,不如说水陆洲的妍美清新,总之岳麓山的名胜,由水陆洲而得名也许有的。气候由斜峭的残冬变为嫩寒新春,又慢慢地转成烂漫的暮春,他们的热情也随着这气候舒展而狂烈,缱绻得像两下一般牢衔着。春日的柔媚与岳麓山、水陆洲的风光,也就是他们的良辰美景了。下午两点钟退课以后,他们在渡头会合着,一只划子单放,在澄明如镜的湘江上飘过来。其时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湘江水急,船从上溜头下来,打不到几桨,就到了水陆洲,穿过水陆洲时,那边渡头上已经划子等在那里了。在岳麓山上游了一回,从蔡将军的墓道上下来,是一条苍松夹道的幽径,他们手牵手儿在上面走着,默默地去领略对面山头上几朵春云的变幻,树林中婉转的鸣禽,他们手心里已经热得要出汗了。c君忽然说:“你暑假要回家吗?”“不想回去。”“刚才过江的时候,你对着那几只航轮叹息,我知道你不住地在那里想着家乡哩,我知道你是要回去的!”“唉!家乡呢,哪个不思,不过我的家乡也差不多是异乡!那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我在异乡倒觉好过些,所以我不想回去!”“那么你暑假里怎样呢?”“我——”忽然道旁横出一根青枝,他没有用心,一下刮在他的耳上,他吃一惊,c君就把那青枝折去了。“假使学校里不叫我滚蛋,我总住在这里,……”“万一学校里不要你呢?”“那没有办法了……”“你离开学校,我也离开学校。”“我总决不忘记你……”“我也晓得你的心的——但是……”“但是什么呀?”“许多同学在那里笑呢,”“哈哈,这也要笑的吗?那么,父亲爱儿子也要笑的吗,阿哥爱兄弟也要笑的吗?他们笑我们,他们自己才好笑哩!”两个都笑了起来。“我们到水陆洲上去睡一会吧。”水陆洲快要尽头之处,有一方碧油油的草地,绕着一匝垂杨,阳光从柳丝中透过来,落在草地上像渔家晒着的网,湘江远处,时有一叶风帆,如轻燕飘过,余波击着滩边卵石,泊泊有声。他们原先背靠的坐在那里,后来他觉得疲倦了,就倒了下去,看看c君惺忪的眼,然如带醉欲睡,他心里又不晓得要怎么样才好,笑叫道:“c!来这里睡一忽吧。”c君笑着望望他,很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看天空,把只手臂抱着面孔,猛地扑到他的怀里。他抚摩着c君头发。忽然又发狂般紧紧地抱着c君,然而他心头格外颤动起来,用力抱,不行,再用力,还不行,他的心真如快要爆裂,他说道:“c,c!我过不得,我心跳得厉害!”“我也过不得!咳!我假使是个女子……”c君凄然说着这句话,c君的声音哑了,c君眼泪涌出来了。他知道c君的眼泪一半为自己流,而一半为他流,替他伤心而又替自己伤心。他想起了平时得不到一个人的情的苦处,久蓄在心底里万种悲怨,一时迸发而奔腾起来,他的热泪也跟着c君的热泪潮一般的涌出来。“唉,唉!我们一同逃到人迹不到的地方去了吧,我们一同死了吧!……”两个人泪眼婆娑结成一团,两个人的伤心结在一起,如忘记了天地的荣华,时间的悠久,不知道春光为人间忙了一天,也要将息一晚了,太阳早一堆烈火似的滚滚地躲下山去了。转眼间到了夏天。怒气蓬勃的夏天,比不得春日的体贴多情,如一个暴夫,专一在那里嫉恶他们的情爱。他不时像得着一种暗示:“你们快要离开了!”这使心痛的暗示,他却想不出法子去抵抗。因为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常常在一起了,这事已彰明较着得凡是fn学校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了。在他以为这件无足奇怪而私自许可的事,虽然本来做得十分纯洁而光明,别人却替他散布了流言,更添了许多恶毒的咒骂和秽蔑的嘲笑来,使没有一个人不嫉视他们两个,于是他们就被监视起来了,尤其是他被大家看为最下流的东西。跟着暑假到了。五百多个人对于他久已闷在胸中的憎恶,一时爆发出来,同声送他一个很令人讨厌的绰号,他就顶着这个绰号很光荣地走出了fn学校。这件奇迹的能够留在c城给人家以印象的,还有一张照得很漂亮的照片,因为照相馆看他仪表颇潇洒不凡,就拿来陈列在玻璃橱内。现在他已到了家乡,他常告诉人家说他和c在船埠上割舍之时,的的确确彼此倾了不少的眼泪,他到现在还会挹郁不欢,常想写信叫c君到这里来。第3章 从江南来(1)十二月中旬,我的一位老同学许君——精明的许君,看见了人把面孔一仰,近光眼镜上闪出一道反光,同时嘴唇往上下一翻,议论就发了出来的许君从奉天到上海来,说是那边缺少教员,要我去帮忙。当天,请我在杏花楼吃酒,他用着一副交际家的神气进了许多忠言,说许多恭维我的话。我一边举着酒杯,一片生鱼从边炉里捞出来的时候,就答应他到奉天去。随后,许君回了家,恐防我忘记,又特地写信来关照我。其时已是正月初五六了。我正坐在窗前,从毛玻璃上透过来的下午的残阳烘得满屋温温的将我软化了。叫我拿着那封信不住地左右为难:我到奉天去吗?那寒风,沙灰,面包,马粪,还有那又长又大带有大陆国民性伸手就要打人的兵士等等在我心头作恶,我实在不愿意去。这一方面呢,我舍不得一班朋友,舍不得正在发芽的江南树木,舍不得我的……舍不得上海,我实在不愿意去。我左思右想好一会,最后只有摇摇头,把我那无可解决的解决法解决了这件事,我心里说道:“到那时候自然有办法的。”我还有一位老同学史君,是个越老越天真的大小孩子,从前最穷苦的时候最和我合得来,我离开了他每逢心里不好过总写封信给他告诉我的愁苦。他最近写信来叫我到他家里去住几天,我当时就安排起身,因恐怕他家年底事忙,他的父亲又是一位讲实利主义的老教育家,对于这岁暮的来客决不欢迎,所以没有去得成,而把预备着的盘缠无端花费在别处了;这时,奉天的事纠缠得我太苦,我就效南宋皇帝因怕金兵而偏居临安的故事,借了一点钱,到苏州去。我不带一件行李,连申报纸包的一个牙刷都忘在家里,无拘无束地走到东新桥,跳上五路电车一直到北火车站,正赶上三点多钟的一班车,随着一群背着包裹的乡下人挤进了车厢。在车站上遇着一位同乡宋君,这极短的一程旅途中就不愁寂寞了。宋君从袋里挖出一块隔夜剩下来的香蕉糖请我嚼,泡了一壶茶,喋喋不休的讲起湖南教育界的穷景与笑话,他那一对带有忧郁性的眼睛十分诚挚地直射在我的额上。但是我终究听不进一句:因为离开十几个座位的地方有几个女学生——我在车站上早注意到了,我的走进这座车厢无论有意无意总可以说是受了她们的吸引——我宁可牺牲宋君的一片乡谊而注目她们。我听听她们那种嚼牛皮糖一般的柔软的话语,早已知道她们是我邻县无锡人。我一边想起昨晚三爷——我们朋友中的健谈者——讲的一段火车上遇艳的笑史,一边尽在暗中把她们身上任何一样东西来比做一样东西——头发像什么,眼睛像什么……直到自己觉得万分对不住宋君的时候,才转过头来朝他点点头。忠厚的宋君,不扬人之恶的宋君,并不怪我的无礼,还是照常喋喋不休。我一半问心不过,一半又讨厌他。骤然间,坐在我斜对面的一个盐鸭蛋一样颜色的面孔,两只皮蛋青的眼球,炯炯地对我直射,我不知如何竟被他的威风所摄,我想:他不是那个曾经因为我欠了一个多月饭钱而不许我搬家的包饭师父吗?我的胆子骤然馁了一大半,自然而然没有勇气去注意那几位女学生了,宋君的下半截谈话就听得明明白白。我也曾在湖南教过两年书的,就同声把那些湖南的校长不问是非地骂了一通。不知不觉中,车轮盎的一声停下来,黑压压一座苏州车站早横在面前。我戴上帽子,和宋君握握手,从女学生身边走出车厢去。“明天又到哪里去呢?”他对于c君的印象一天一天的深刻起来,胸中的热情也一天一天洋溢而不能抑遏。他的灵魂交给了c君,同时好像自己是c君灵魂的保护者。他已忘怀于一切,除开c君一人,已不知世界上之尚有人在,几乎那日月的光华,众星的灿烂,也不及c君一闪目的美丽;山川的灵秀,天地的光明,也不及c君一体的调和;他终日如失了心一般,只要c君在旁边,就觉周身浸在那说不出的醉人的空气中,去寻觅那一种说不出的醉人的趣味。他不避嫌疑了,不怕学生们灼然的眼睛了。大家都晓得了这件事,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然而同时也有一种苦闷:就是每当c君很柔情的柔枝芍药似的贴到他肩头上来时,他心头就热烈到要爆发了一般,c君无一处不美丽而无一处不来诱惑他,叫他不得不想把c君拥抱起来在“他”的周身亲上几千几万个的吻,但是他每次要想这样做,却终于没有举手的勇气,直到c君给他一封信的时候。c君写的是:我恳求你:我是花丛中失恋的情蝶,唉!我不爱花,我只爱你这飘飘的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我是附在安琪儿的羽边,永远微笑地在你胸腔里绕旋,可是我热情横溢的心怀,澎不澎涨你的情泉;我是住在爱神的宫中,永远憩密地向你嘴唇亲吻,可是热情沸腾的甘液,烧不烧燃你的情灵。这是五个星期以前一夜作的。本可以用肉口说给你听,可是有些女性化的我,未免太害羞了,所以请笔介绍一介绍——就在那晚上,他和c君到戏院里去看电影,这封信也是在看电影的时候拿出来的。c君写这封信的原因,因为他白天关了房门睡觉,没有让“他”进去,误会他对于“他”的意思淡薄了。所以c君拿信出来的时候,先笑问道:“以后要不要不睬我了?”又道:“假使以后不睬我,这封信就不给你看。”c君这样问道,更显得娇嗔可爱,他只好赔了几个不是,才把那信接过来,从头看了一遍,害得他反而害羞起来了。啊!c君对于他的一往情深,他怎样去报答“他”而对他说什么话呢?因为那封信的吸引,他等看完了电影就到一个菜馆里去吃些东西,选一个清净的房间,叫了几样讲究的菜和c君两个清清雅雅地吃。他一边自己吃,一边夹两块菜送到c君嘴边去。c君也笑着吃了。后来他在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用铅笔写上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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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三个字送到c君的手里去。c君一看,紧紧地捏了那张名片伏倒在桌子上,半晌才抬起来。平日在他心里燃烧着的东西又燃烧起来了,他无论如何忍不住,轻轻地握着c君的手,悄悄地到“他”耳边去说了一句话。c君听了就绯红了双颊,闭着眼睛摇头道:“不……”但他也不许“他”不答应了,他把c君的绯红双颊牢牢地捧着了!……c城虽是僻处内地,也颇有几处可以陶情乐意的地方。第一是岳麓山,名闻遐迩,中国旅行指南上也印上它的照片,可以算c城一大名胜。从fn学校出大门不远——只要横过一条街——就是湘江,从湘江叫渡过去,就是岳麓山。岳麓山与c城之间,另有一道几里路的长岛横在水面上,把湘江剖成两条白练,c城人称之为水陆洲。这水陆洲上的风景比岳麓山还要清丽,一年四季都有其特色:春天有绚烂的菜花,夏天有郁勃的桑原,秋天有芬芳的橘香,冬天有潇洒的竹林,近来更有高鼻子在那里建了几所别墅,万绿丛中又有了几点红了。所以照我们看来,与其说岳麓山的苍然古雅,不如说水陆洲的妍美清新,总之岳麓山的名胜,由水陆洲而得名也许有的。气候由斜峭的残冬变为嫩寒新春,又慢慢地转成烂漫的暮春,他们的热情也随着这气候舒展而狂烈,缱绻得像两下一般牢衔着。春日的柔媚与岳麓山、水陆洲的风光,也就是他们的良辰美景了。下午两点钟退课以后,他们在渡头会合着,一只划子单放,在澄明如镜的湘江上飘过来。其时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湘江水急,船从上溜头下来,打不到几桨,就到了水陆洲,穿过水陆洲时,那边渡头上已经划子等在那里了。在岳麓山上游了一回,从蔡将军的墓道上下来,是一条苍松夹道的幽径,他们手牵手儿在上面走着,默默地去领略对面山头上几朵春云的变幻,树林中婉转的鸣禽,他们手心里已经热得要出汗了。c君忽然说:“你暑假要回家吗?”“不想回去。”“刚才过江的时候,你对着那几只航轮叹息,我知道你不住地在那里想着家乡哩,我知道你是要回去的!”“唉!家乡呢,哪个不思,不过我的家乡也差不多是异乡!那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我在异乡倒觉好过些,所以我不想回去!”“那么你暑假里怎样呢?”“我——”忽然道旁横出一根青枝,他没有用心,一下刮在他的耳上,他吃一惊,c君就把那青枝折去了。“假使学校里不叫我滚蛋,我总住在这里,……”“万一学校里不要你呢?”“那没有办法了……”“你离开学校,我也离开学校。”“我总决不忘记你……”“我也晓得你的心的——但是……”“但是什么呀?”“许多同学在那里笑呢,”“哈哈,这也要笑的吗?那么,父亲爱儿子也要笑的吗,阿哥爱兄弟也要笑的吗?他们笑我们,他们自己才好笑哩!”两个都笑了起来。“我们到水陆洲上去睡一会吧。”水陆洲快要尽头之处,有一方碧油油的草地,绕着一匝垂杨,阳光从柳丝中透过来,落在草地上像渔家晒着的网,湘江远处,时有一叶风帆,如轻燕飘过,余波击着滩边卵石,泊泊有声。他们原先背靠的坐在那里,后来他觉得疲倦了,就倒了下去,看看c君惺忪的眼,然如带醉欲睡,他心里又不晓得要怎么样才好,笑叫道:“c!来这里睡一忽吧。”c君笑着望望他,很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看天空,把只手臂抱着面孔,猛地扑到他的怀里。他抚摩着c君头发。忽然又发狂般紧紧地抱着c君,然而他心头格外颤动起来,用力抱,不行,再用力,还不行,他的心真如快要爆裂,他说道:“c,c!我过不得,我心跳得厉害!”“我也过不得!咳!我假使是个女子……”c君凄然说着这句话,c君的声音哑了,c君眼泪涌出来了。他知道c君的眼泪一半为自己流,而一半为他流,替他伤心而又替自己伤心。他想起了平时得不到一个人的情的苦处,久蓄在心底里万种悲怨,一时迸发而奔腾起来,他的热泪也跟着c君的热泪潮一般的涌出来。“唉,唉!我们一同逃到人迹不到的地方去了吧,我们一同死了吧!……”两个人泪眼婆娑结成一团,两个人的伤心结在一起,如忘记了天地的荣华,时间的悠久,不知道春光为人间忙了一天,也要将息一晚了,太阳早一堆烈火似的滚滚地躲下山去了。转眼间到了夏天。怒气蓬勃的夏天,比不得春日的体贴多情,如一个暴夫,专一在那里嫉恶他们的情爱。他不时像得着一种暗示:“你们快要离开了!”这使心痛的暗示,他却想不出法子去抵抗。因为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常常在一起了,这事已彰明较着得凡是fn学校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了。在他以为这件无足奇怪而私自许可的事,虽然本来做得十分纯洁而光明,别人却替他散布了流言,更添了许多恶毒的咒骂和秽蔑的嘲笑来,使没有一个人不嫉视他们两个,于是他们就被监视起来了,尤其是他被大家看为最下流的东西。跟着暑假到了。五百多个人对于他久已闷在胸中的憎恶,一时爆发出来,同声送他一个很令人讨厌的绰号,他就顶着这个绰号很光荣地走出了fn学校。这件奇迹的能够留在c城给人家以印象的,还有一张照得很漂亮的照片,因为照相馆看他仪表颇潇洒不凡,就拿来陈列在玻璃橱内。现在他已到了家乡,他常告诉人家说他和c在船埠上割舍之时,的的确确彼此倾了不少的眼泪,他到现在还会挹郁不欢,常想写信叫c君到这里来。第3章 从江南来(1)十二月中旬,我的一位老同学许君——精明的许君,看见了人把面孔一仰,近光眼镜上闪出一道反光,同时嘴唇往上下一翻,议论就发了出来的许君从奉天到上海来,说是那边缺少教员,要我去帮忙。当天,请我在杏花楼吃酒,他用着一副交际家的神气进了许多忠言,说许多恭维我的话。我一边举着酒杯,一片生鱼从边炉里捞出来的时候,就答应他到奉天去。随后,许君回了家,恐防我忘记,又特地写信来关照我。其时已是正月初五六了。我正坐在窗前,从毛玻璃上透过来的下午的残阳烘得满屋温温的将我软化了。叫我拿着那封信不住地左右为难:我到奉天去吗?那寒风,沙灰,面包,马粪,还有那又长又大带有大陆国民性伸手就要打人的兵士等等在我心头作恶,我实在不愿意去。这一方面呢,我舍不得一班朋友,舍不得正在发芽的江南树木,舍不得我的……舍不得上海,我实在不愿意去。我左思右想好一会,最后只有摇摇头,把我那无可解决的解决法解决了这件事,我心里说道:“到那时候自然有办法的。”我还有一位老同学史君,是个越老越天真的大小孩子,从前最穷苦的时候最和我合得来,我离开了他每逢心里不好过总写封信给他告诉我的愁苦。他最近写信来叫我到他家里去住几天,我当时就安排起身,因恐怕他家年底事忙,他的父亲又是一位讲实利主义的老教育家,对于这岁暮的来客决不欢迎,所以没有去得成,而把预备着的盘缠无端花费在别处了;这时,奉天的事纠缠得我太苦,我就效南宋皇帝因怕金兵而偏居临安的故事,借了一点钱,到苏州去。我不带一件行李,连申报纸包的一个牙刷都忘在家里,无拘无束地走到东新桥,跳上五路电车一直到北火车站,正赶上三点多钟的一班车,随着一群背着包裹的乡下人挤进了车厢。在车站上遇着一位同乡宋君,这极短的一程旅途中就不愁寂寞了。宋君从袋里挖出一块隔夜剩下来的香蕉糖请我嚼,泡了一壶茶,喋喋不休的讲起湖南教育界的穷景与笑话,他那一对带有忧郁性的眼睛十分诚挚地直射在我的额上。但是我终究听不进一句:因为离开十几个座位的地方有几个女学生——我在车站上早注意到了,我的走进这座车厢无论有意无意总可以说是受了她们的吸引——我宁可牺牲宋君的一片乡谊而注目她们。我听听她们那种嚼牛皮糖一般的柔软的话语,早已知道她们是我邻县无锡人。我一边想起昨晚三爷——我们朋友中的健谈者——讲的一段火车上遇艳的笑史,一边尽在暗中把她们身上任何一样东西来比做一样东西——头发像什么,眼睛像什么……直到自己觉得万分对不住宋君的时候,才转过头来朝他点点头。忠厚的宋君,不扬人之恶的宋君,并不怪我的无礼,还是照常喋喋不休。我一半问心不过,一半又讨厌他。骤然间,坐在我斜对面的一个盐鸭蛋一样颜色的面孔,两只皮蛋青的眼球,炯炯地对我直射,我不知如何竟被他的威风所摄,我想:他不是那个曾经因为我欠了一个多月饭钱而不许我搬家的包饭师父吗?我的胆子骤然馁了一大半,自然而然没有勇气去注意那几位女学生了,宋君的下半截谈话就听得明明白白。我也曾在湖南教过两年书的,就同声把那些湖南的校长不问是非地骂了一通。不知不觉中,车轮盎的一声停下来,黑压压一座苏州车站早横在面前。我戴上帽子,和宋君握握手,从女学生身边走出车厢去。“明天又到哪里去呢?”他对于c君的印象一天一天的深刻起来,胸中的热情也一天一天洋溢而不能抑遏。他的灵魂交给了c君,同时好像自己是c君灵魂的保护者。他已忘怀于一切,除开c君一人,已不知世界上之尚有人在,几乎那日月的光华,众星的灿烂,也不及c君一闪目的美丽;山川的灵秀,天地的光明,也不及c君一体的调和;他终日如失了心一般,只要c君在旁边,就觉周身浸在那说不出的醉人的空气中,去寻觅那一种说不出的醉人的趣味。他不避嫌疑了,不怕学生们灼然的眼睛了。大家都晓得了这件事,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然而同时也有一种苦闷:就是每当c君很柔情的柔枝芍药似的贴到他肩头上来时,他心头就热烈到要爆发了一般,c君无一处不美丽而无一处不来诱惑他,叫他不得不想把c君拥抱起来在“他”的周身亲上几千几万个的吻,但是他每次要想这样做,却终于没有举手的勇气,直到c君给他一封信的时候。c君写的是:我恳求你:我是花丛中失恋的情蝶,唉!我不爱花,我只爱你这飘飘的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我是附在安琪儿的羽边,永远微笑地在你胸腔里绕旋,可是我热情横溢的心怀,澎不澎涨你的情泉;我是住在爱神的宫中,永远憩密地向你嘴唇亲吻,可是热情沸腾的甘液,烧不烧燃你的情灵。这是五个星期以前一夜作的。本可以用肉口说给你听,可是有些女性化的我,未免太害羞了,所以请笔介绍一介绍——就在那晚上,他和c君到戏院里去看电影,这封信也是在看电影的时候拿出来的。c君写这封信的原因,因为他白天关了房门睡觉,没有让“他”进去,误会他对于“他”的意思淡薄了。所以c君拿信出来的时候,先笑问道:“以后要不要不睬我了?”又道:“假使以后不睬我,这封信就不给你看。”c君这样问道,更显得娇嗔可爱,他只好赔了几个不是,才把那信接过来,从头看了一遍,害得他反而害羞起来了。啊!c君对于他的一往情深,他怎样去报答“他”而对他说什么话呢?因为那封信的吸引,他等看完了电影就到一个菜馆里去吃些东西,选一个清净的房间,叫了几样讲究的菜和c君两个清清雅雅地吃。他一边自己吃,一边夹两块菜送到c君嘴边去。c君也笑着吃了。后来他在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用铅笔写上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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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三个字送到c君的手里去。c君一看,紧紧地捏了那张名片伏倒在桌子上,半晌才抬起来。平日在他心里燃烧着的东西又燃烧起来了,他无论如何忍不住,轻轻地握着c君的手,悄悄地到“他”耳边去说了一句话。c君听了就绯红了双颊,闭着眼睛摇头道:“不……”但他也不许“他”不答应了,他把c君的绯红双颊牢牢地捧着了!……c城虽是僻处内地,也颇有几处可以陶情乐意的地方。第一是岳麓山,名闻遐迩,中国旅行指南上也印上它的照片,可以算c城一大名胜。从fn学校出大门不远——只要横过一条街——就是湘江,从湘江叫渡过去,就是岳麓山。岳麓山与c城之间,另有一道几里路的长岛横在水面上,把湘江剖成两条白练,c城人称之为水陆洲。这水陆洲上的风景比岳麓山还要清丽,一年四季都有其特色:春天有绚烂的菜花,夏天有郁勃的桑原,秋天有芬芳的橘香,冬天有潇洒的竹林,近来更有高鼻子在那里建了几所别墅,万绿丛中又有了几点红了。所以照我们看来,与其说岳麓山的苍然古雅,不如说水陆洲的妍美清新,总之岳麓山的名胜,由水陆洲而得名也许有的。气候由斜峭的残冬变为嫩寒新春,又慢慢地转成烂漫的暮春,他们的热情也随着这气候舒展而狂烈,缱绻得像两下一般牢衔着。春日的柔媚与岳麓山、水陆洲的风光,也就是他们的良辰美景了。下午两点钟退课以后,他们在渡头会合着,一只划子单放,在澄明如镜的湘江上飘过来。其时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湘江水急,船从上溜头下来,打不到几桨,就到了水陆洲,穿过水陆洲时,那边渡头上已经划子等在那里了。在岳麓山上游了一回,从蔡将军的墓道上下来,是一条苍松夹道的幽径,他们手牵手儿在上面走着,默默地去领略对面山头上几朵春云的变幻,树林中婉转的鸣禽,他们手心里已经热得要出汗了。c君忽然说:“你暑假要回家吗?”“不想回去。”“刚才过江的时候,你对着那几只航轮叹息,我知道你不住地在那里想着家乡哩,我知道你是要回去的!”“唉!家乡呢,哪个不思,不过我的家乡也差不多是异乡!那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我在异乡倒觉好过些,所以我不想回去!”“那么你暑假里怎样呢?”“我——”忽然道旁横出一根青枝,他没有用心,一下刮在他的耳上,他吃一惊,c君就把那青枝折去了。“假使学校里不叫我滚蛋,我总住在这里,……”“万一学校里不要你呢?”“那没有办法了……”“你离开学校,我也离开学校。”“我总决不忘记你……”“我也晓得你的心的——但是……”“但是什么呀?”“许多同学在那里笑呢,”“哈哈,这也要笑的吗?那么,父亲爱儿子也要笑的吗,阿哥爱兄弟也要笑的吗?他们笑我们,他们自己才好笑哩!”两个都笑了起来。“我们到水陆洲上去睡一会吧。”水陆洲快要尽头之处,有一方碧油油的草地,绕着一匝垂杨,阳光从柳丝中透过来,落在草地上像渔家晒着的网,湘江远处,时有一叶风帆,如轻燕飘过,余波击着滩边卵石,泊泊有声。他们原先背靠的坐在那里,后来他觉得疲倦了,就倒了下去,看看c君惺忪的眼,然如带醉欲睡,他心里又不晓得要怎么样才好,笑叫道:“c!来这里睡一忽吧。”c君笑着望望他,很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看天空,把只手臂抱着面孔,猛地扑到他的怀里。他抚摩着c君头发。忽然又发狂般紧紧地抱着c君,然而他心头格外颤动起来,用力抱,不行,再用力,还不行,他的心真如快要爆裂,他说道:“c,c!我过不得,我心跳得厉害!”“我也过不得!咳!我假使是个女子……”c君凄然说着这句话,c君的声音哑了,c君眼泪涌出来了。他知道c君的眼泪一半为自己流,而一半为他流,替他伤心而又替自己伤心。他想起了平时得不到一个人的情的苦处,久蓄在心底里万种悲怨,一时迸发而奔腾起来,他的热泪也跟着c君的热泪潮一般的涌出来。“唉,唉!我们一同逃到人迹不到的地方去了吧,我们一同死了吧!……”两个人泪眼婆娑结成一团,两个人的伤心结在一起,如忘记了天地的荣华,时间的悠久,不知道春光为人间忙了一天,也要将息一晚了,太阳早一堆烈火似的滚滚地躲下山去了。转眼间到了夏天。怒气蓬勃的夏天,比不得春日的体贴多情,如一个暴夫,专一在那里嫉恶他们的情爱。他不时像得着一种暗示:“你们快要离开了!”这使心痛的暗示,他却想不出法子去抵抗。因为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常常在一起了,这事已彰明较着得凡是fn学校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了。在他以为这件无足奇怪而私自许可的事,虽然本来做得十分纯洁而光明,别人却替他散布了流言,更添了许多恶毒的咒骂和秽蔑的嘲笑来,使没有一个人不嫉视他们两个,于是他们就被监视起来了,尤其是他被大家看为最下流的东西。跟着暑假到了。五百多个人对于他久已闷在胸中的憎恶,一时爆发出来,同声送他一个很令人讨厌的绰号,他就顶着这个绰号很光荣地走出了fn学校。这件奇迹的能够留在c城给人家以印象的,还有一张照得很漂亮的照片,因为照相馆看他仪表颇潇洒不凡,就拿来陈列在玻璃橱内。现在他已到了家乡,他常告诉人家说他和c在船埠上割舍之时,的的确确彼此倾了不少的眼泪,他到现在还会挹郁不欢,常想写信叫c君到这里来。第3章 从江南来(1)十二月中旬,我的一位老同学许君——精明的许君,看见了人把面孔一仰,近光眼镜上闪出一道反光,同时嘴唇往上下一翻,议论就发了出来的许君从奉天到上海来,说是那边缺少教员,要我去帮忙。当天,请我在杏花楼吃酒,他用着一副交际家的神气进了许多忠言,说许多恭维我的话。我一边举着酒杯,一片生鱼从边炉里捞出来的时候,就答应他到奉天去。随后,许君回了家,恐防我忘记,又特地写信来关照我。其时已是正月初五六了。我正坐在窗前,从毛玻璃上透过来的下午的残阳烘得满屋温温的将我软化了。叫我拿着那封信不住地左右为难:我到奉天去吗?那寒风,沙灰,面包,马粪,还有那又长又大带有大陆国民性伸手就要打人的兵士等等在我心头作恶,我实在不愿意去。这一方面呢,我舍不得一班朋友,舍不得正在发芽的江南树木,舍不得我的……舍不得上海,我实在不愿意去。我左思右想好一会,最后只有摇摇头,把我那无可解决的解决法解决了这件事,我心里说道:“到那时候自然有办法的。”我还有一位老同学史君,是个越老越天真的大小孩子,从前最穷苦的时候最和我合得来,我离开了他每逢心里不好过总写封信给他告诉我的愁苦。他最近写信来叫我到他家里去住几天,我当时就安排起身,因恐怕他家年底事忙,他的父亲又是一位讲实利主义的老教育家,对于这岁暮的来客决不欢迎,所以没有去得成,而把预备着的盘缠无端花费在别处了;这时,奉天的事纠缠得我太苦,我就效南宋皇帝因怕金兵而偏居临安的故事,借了一点钱,到苏州去。我不带一件行李,连申报纸包的一个牙刷都忘在家里,无拘无束地走到东新桥,跳上五路电车一直到北火车站,正赶上三点多钟的一班车,随着一群背着包裹的乡下人挤进了车厢。在车站上遇着一位同乡宋君,这极短的一程旅途中就不愁寂寞了。宋君从袋里挖出一块隔夜剩下来的香蕉糖请我嚼,泡了一壶茶,喋喋不休的讲起湖南教育界的穷景与笑话,他那一对带有忧郁性的眼睛十分诚挚地直射在我的额上。但是我终究听不进一句:因为离开十几个座位的地方有几个女学生——我在车站上早注意到了,我的走进这座车厢无论有意无意总可以说是受了她们的吸引——我宁可牺牲宋君的一片乡谊而注目她们。我听听她们那种嚼牛皮糖一般的柔软的话语,早已知道她们是我邻县无锡人。我一边想起昨晚三爷——我们朋友中的健谈者——讲的一段火车上遇艳的笑史,一边尽在暗中把她们身上任何一样东西来比做一样东西——头发像什么,眼睛像什么……直到自己觉得万分对不住宋君的时候,才转过头来朝他点点头。忠厚的宋君,不扬人之恶的宋君,并不怪我的无礼,还是照常喋喋不休。我一半问心不过,一半又讨厌他。骤然间,坐在我斜对面的一个盐鸭蛋一样颜色的面孔,两只皮蛋青的眼球,炯炯地对我直射,我不知如何竟被他的威风所摄,我想:他不是那个曾经因为我欠了一个多月饭钱而不许我搬家的包饭师父吗?我的胆子骤然馁了一大半,自然而然没有勇气去注意那几位女学生了,宋君的下半截谈话就听得明明白白。我也曾在湖南教过两年书的,就同声把那些湖南的校长不问是非地骂了一通。不知不觉中,车轮盎的一声停下来,黑压压一座苏州车站早横在面前。我戴上帽子,和宋君握握手,从女学生身边走出车厢去。“明天又到哪里去呢?”他对于c君的印象一天一天的深刻起来,胸中的热情也一天一天洋溢而不能抑遏。他的灵魂交给了c君,同时好像自己是c君灵魂的保护者。他已忘怀于一切,除开c君一人,已不知世界上之尚有人在,几乎那日月的光华,众星的灿烂,也不及c君一闪目的美丽;山川的灵秀,天地的光明,也不及c君一体的调和;他终日如失了心一般,只要c君在旁边,就觉周身浸在那说不出的醉人的空气中,去寻觅那一种说不出的醉人的趣味。他不避嫌疑了,不怕学生们灼然的眼睛了。大家都晓得了这件事,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然而同时也有一种苦闷:就是每当c君很柔情的柔枝芍药似的贴到他肩头上来时,他心头就热烈到要爆发了一般,c君无一处不美丽而无一处不来诱惑他,叫他不得不想把c君拥抱起来在“他”的周身亲上几千几万个的吻,但是他每次要想这样做,却终于没有举手的勇气,直到c君给他一封信的时候。c君写的是:我恳求你:我是花丛中失恋的情蝶,唉!我不爱花,我只爱你这飘飘的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我是附在安琪儿的羽边,永远微笑地在你胸腔里绕旋,可是我热情横溢的心怀,澎不澎涨你的情泉;我是住在爱神的宫中,永远憩密地向你嘴唇亲吻,可是热情沸腾的甘液,烧不烧燃你的情灵。这是五个星期以前一夜作的。本可以用肉口说给你听,可是有些女性化的我,未免太害羞了,所以请笔介绍一介绍——就在那晚上,他和c君到戏院里去看电影,这封信也是在看电影的时候拿出来的。c君写这封信的原因,因为他白天关了房门睡觉,没有让“他”进去,误会他对于“他”的意思淡薄了。所以c君拿信出来的时候,先笑问道:“以后要不要不睬我了?”又道:“假使以后不睬我,这封信就不给你看。”c君这样问道,更显得娇嗔可爱,他只好赔了几个不是,才把那信接过来,从头看了一遍,害得他反而害羞起来了。啊!c君对于他的一往情深,他怎样去报答“他”而对他说什么话呢?因为那封信的吸引,他等看完了电影就到一个菜馆里去吃些东西,选一个清净的房间,叫了几样讲究的菜和c君两个清清雅雅地吃。他一边自己吃,一边夹两块菜送到c君嘴边去。c君也笑着吃了。后来他在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用铅笔写上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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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三个字送到c君的手里去。c君一看,紧紧地捏了那张名片伏倒在桌子上,半晌才抬起来。平日在他心里燃烧着的东西又燃烧起来了,他无论如何忍不住,轻轻地握着c君的手,悄悄地到“他”耳边去说了一句话。c君听了就绯红了双颊,闭着眼睛摇头道:“不……”但他也不许“他”不答应了,他把c君的绯红双颊牢牢地捧着了!……c城虽是僻处内地,也颇有几处可以陶情乐意的地方。第一是岳麓山,名闻遐迩,中国旅行指南上也印上它的照片,可以算c城一大名胜。从fn学校出大门不远——只要横过一条街——就是湘江,从湘江叫渡过去,就是岳麓山。岳麓山与c城之间,另有一道几里路的长岛横在水面上,把湘江剖成两条白练,c城人称之为水陆洲。这水陆洲上的风景比岳麓山还要清丽,一年四季都有其特色:春天有绚烂的菜花,夏天有郁勃的桑原,秋天有芬芳的橘香,冬天有潇洒的竹林,近来更有高鼻子在那里建了几所别墅,万绿丛中又有了几点红了。所以照我们看来,与其说岳麓山的苍然古雅,不如说水陆洲的妍美清新,总之岳麓山的名胜,由水陆洲而得名也许有的。气候由斜峭的残冬变为嫩寒新春,又慢慢地转成烂漫的暮春,他们的热情也随着这气候舒展而狂烈,缱绻得像两下一般牢衔着。春日的柔媚与岳麓山、水陆洲的风光,也就是他们的良辰美景了。下午两点钟退课以后,他们在渡头会合着,一只划子单放,在澄明如镜的湘江上飘过来。其时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湘江水急,船从上溜头下来,打不到几桨,就到了水陆洲,穿过水陆洲时,那边渡头上已经划子等在那里了。在岳麓山上游了一回,从蔡将军的墓道上下来,是一条苍松夹道的幽径,他们手牵手儿在上面走着,默默地去领略对面山头上几朵春云的变幻,树林中婉转的鸣禽,他们手心里已经热得要出汗了。c君忽然说:“你暑假要回家吗?”“不想回去。”“刚才过江的时候,你对着那几只航轮叹息,我知道你不住地在那里想着家乡哩,我知道你是要回去的!”“唉!家乡呢,哪个不思,不过我的家乡也差不多是异乡!那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我在异乡倒觉好过些,所以我不想回去!”“那么你暑假里怎样呢?”“我——”忽然道旁横出一根青枝,他没有用心,一下刮在他的耳上,他吃一惊,c君就把那青枝折去了。“假使学校里不叫我滚蛋,我总住在这里,……”“万一学校里不要你呢?”“那没有办法了……”“你离开学校,我也离开学校。”“我总决不忘记你……”“我也晓得你的心的——但是……”“但是什么呀?”“许多同学在那里笑呢,”“哈哈,这也要笑的吗?那么,父亲爱儿子也要笑的吗,阿哥爱兄弟也要笑的吗?他们笑我们,他们自己才好笑哩!”两个都笑了起来。“我们到水陆洲上去睡一会吧。”水陆洲快要尽头之处,有一方碧油油的草地,绕着一匝垂杨,阳光从柳丝中透过来,落在草地上像渔家晒着的网,湘江远处,时有一叶风帆,如轻燕飘过,余波击着滩边卵石,泊泊有声。他们原先背靠的坐在那里,后来他觉得疲倦了,就倒了下去,看看c君惺忪的眼,然如带醉欲睡,他心里又不晓得要怎么样才好,笑叫道:“c!来这里睡一忽吧。”c君笑着望望他,很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看天空,把只手臂抱着面孔,猛地扑到他的怀里。他抚摩着c君头发。忽然又发狂般紧紧地抱着c君,然而他心头格外颤动起来,用力抱,不行,再用力,还不行,他的心真如快要爆裂,他说道:“c,c!我过不得,我心跳得厉害!”“我也过不得!咳!我假使是个女子……”c君凄然说着这句话,c君的声音哑了,c君眼泪涌出来了。他知道c君的眼泪一半为自己流,而一半为他流,替他伤心而又替自己伤心。他想起了平时得不到一个人的情的苦处,久蓄在心底里万种悲怨,一时迸发而奔腾起来,他的热泪也跟着c君的热泪潮一般的涌出来。“唉,唉!我们一同逃到人迹不到的地方去了吧,我们一同死了吧!……”两个人泪眼婆娑结成一团,两个人的伤心结在一起,如忘记了天地的荣华,时间的悠久,不知道春光为人间忙了一天,也要将息一晚了,太阳早一堆烈火似的滚滚地躲下山去了。转眼间到了夏天。怒气蓬勃的夏天,比不得春日的体贴多情,如一个暴夫,专一在那里嫉恶他们的情爱。他不时像得着一种暗示:“你们快要离开了!”这使心痛的暗示,他却想不出法子去抵抗。因为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常常在一起了,这事已彰明较着得凡是fn学校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了。在他以为这件无足奇怪而私自许可的事,虽然本来做得十分纯洁而光明,别人却替他散布了流言,更添了许多恶毒的咒骂和秽蔑的嘲笑来,使没有一个人不嫉视他们两个,于是他们就被监视起来了,尤其是他被大家看为最下流的东西。跟着暑假到了。五百多个人对于他久已闷在胸中的憎恶,一时爆发出来,同声送他一个很令人讨厌的绰号,他就顶着这个绰号很光荣地走出了fn学校。这件奇迹的能够留在c城给人家以印象的,还有一张照得很漂亮的照片,因为照相馆看他仪表颇潇洒不凡,就拿来陈列在玻璃橱内。现在他已到了家乡,他常告诉人家说他和c在船埠上割舍之时,的的确确彼此倾了不少的眼泪,他到现在还会挹郁不欢,常想写信叫c君到这里来。第3章 从江南来(1)十二月中旬,我的一位老同学许君——精明的许君,看见了人把面孔一仰,近光眼镜上闪出一道反光,同时嘴唇往上下一翻,议论就发了出来的许君从奉天到上海来,说是那边缺少教员,要我去帮忙。当天,请我在杏花楼吃酒,他用着一副交际家的神气进了许多忠言,说许多恭维我的话。我一边举着酒杯,一片生鱼从边炉里捞出来的时候,就答应他到奉天去。随后,许君回了家,恐防我忘记,又特地写信来关照我。其时已是正月初五六了。我正坐在窗前,从毛玻璃上透过来的下午的残阳烘得满屋温温的将我软化了。叫我拿着那封信不住地左右为难:我到奉天去吗?那寒风,沙灰,面包,马粪,还有那又长又大带有大陆国民性伸手就要打人的兵士等等在我心头作恶,我实在不愿意去。这一方面呢,我舍不得一班朋友,舍不得正在发芽的江南树木,舍不得我的……舍不得上海,我实在不愿意去。我左思右想好一会,最后只有摇摇头,把我那无可解决的解决法解决了这件事,我心里说道:“到那时候自然有办法的。”我还有一位老同学史君,是个越老越天真的大小孩子,从前最穷苦的时候最和我合得来,我离开了他每逢心里不好过总写封信给他告诉我的愁苦。他最近写信来叫我到他家里去住几天,我当时就安排起身,因恐怕他家年底事忙,他的父亲又是一位讲实利主义的老教育家,对于这岁暮的来客决不欢迎,所以没有去得成,而把预备着的盘缠无端花费在别处了;这时,奉天的事纠缠得我太苦,我就效南宋皇帝因怕金兵而偏居临安的故事,借了一点钱,到苏州去。我不带一件行李,连申报纸包的一个牙刷都忘在家里,无拘无束地走到东新桥,跳上五路电车一直到北火车站,正赶上三点多钟的一班车,随着一群背着包裹的乡下人挤进了车厢。在车站上遇着一位同乡宋君,这极短的一程旅途中就不愁寂寞了。宋君从袋里挖出一块隔夜剩下来的香蕉糖请我嚼,泡了一壶茶,喋喋不休的讲起湖南教育界的穷景与笑话,他那一对带有忧郁性的眼睛十分诚挚地直射在我的额上。但是我终究听不进一句:因为离开十几个座位的地方有几个女学生——我在车站上早注意到了,我的走进这座车厢无论有意无意总可以说是受了她们的吸引——我宁可牺牲宋君的一片乡谊而注目她们。我听听她们那种嚼牛皮糖一般的柔软的话语,早已知道她们是我邻县无锡人。我一边想起昨晚三爷——我们朋友中的健谈者——讲的一段火车上遇艳的笑史,一边尽在暗中把她们身上任何一样东西来比做一样东西——头发像什么,眼睛像什么……直到自己觉得万分对不住宋君的时候,才转过头来朝他点点头。忠厚的宋君,不扬人之恶的宋君,并不怪我的无礼,还是照常喋喋不休。我一半问心不过,一半又讨厌他。骤然间,坐在我斜对面的一个盐鸭蛋一样颜色的面孔,两只皮蛋青的眼球,炯炯地对我直射,我不知如何竟被他的威风所摄,我想:他不是那个曾经因为我欠了一个多月饭钱而不许我搬家的包饭师父吗?我的胆子骤然馁了一大半,自然而然没有勇气去注意那几位女学生了,宋君的下半截谈话就听得明明白白。我也曾在湖南教过两年书的,就同声把那些湖南的校长不问是非地骂了一通。不知不觉中,车轮盎的一声停下来,黑压压一座苏州车站早横在面前。我戴上帽子,和宋君握握手,从女学生身边走出车厢去。“明天又到哪里去呢?”他对于c君的印象一天一天的深刻起来,胸中的热情也一天一天洋溢而不能抑遏。他的灵魂交给了c君,同时好像自己是c君灵魂的保护者。他已忘怀于一切,除开c君一人,已不知世界上之尚有人在,几乎那日月的光华,众星的灿烂,也不及c君一闪目的美丽;山川的灵秀,天地的光明,也不及c君一体的调和;他终日如失了心一般,只要c君在旁边,就觉周身浸在那说不出的醉人的空气中,去寻觅那一种说不出的醉人的趣味。他不避嫌疑了,不怕学生们灼然的眼睛了。大家都晓得了这件事,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然而同时也有一种苦闷:就是每当c君很柔情的柔枝芍药似的贴到他肩头上来时,他心头就热烈到要爆发了一般,c君无一处不美丽而无一处不来诱惑他,叫他不得不想把c君拥抱起来在“他”的周身亲上几千几万个的吻,但是他每次要想这样做,却终于没有举手的勇气,直到c君给他一封信的时候。c君写的是:我恳求你:我是花丛中失恋的情蝶,唉!我不爱花,我只爱你这飘飘的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我是附在安琪儿的羽边,永远微笑地在你胸腔里绕旋,可是我热情横溢的心怀,澎不澎涨你的情泉;我是住在爱神的宫中,永远憩密地向你嘴唇亲吻,可是热情沸腾的甘液,烧不烧燃你的情灵。这是五个星期以前一夜作的。本可以用肉口说给你听,可是有些女性化的我,未免太害羞了,所以请笔介绍一介绍——就在那晚上,他和c君到戏院里去看电影,这封信也是在看电影的时候拿出来的。c君写这封信的原因,因为他白天关了房门睡觉,没有让“他”进去,误会他对于“他”的意思淡薄了。所以c君拿信出来的时候,先笑问道:“以后要不要不睬我了?”又道:“假使以后不睬我,这封信就不给你看。”c君这样问道,更显得娇嗔可爱,他只好赔了几个不是,才把那信接过来,从头看了一遍,害得他反而害羞起来了。啊!c君对于他的一往情深,他怎样去报答“他”而对他说什么话呢?因为那封信的吸引,他等看完了电影就到一个菜馆里去吃些东西,选一个清净的房间,叫了几样讲究的菜和c君两个清清雅雅地吃。他一边自己吃,一边夹两块菜送到c君嘴边去。c君也笑着吃了。后来他在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用铅笔写上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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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三个字送到c君的手里去。c君一看,紧紧地捏了那张名片伏倒在桌子上,半晌才抬起来。平日在他心里燃烧着的东西又燃烧起来了,他无论如何忍不住,轻轻地握着c君的手,悄悄地到“他”耳边去说了一句话。c君听了就绯红了双颊,闭着眼睛摇头道:“不……”但他也不许“他”不答应了,他把c君的绯红双颊牢牢地捧着了!……c城虽是僻处内地,也颇有几处可以陶情乐意的地方。第一是岳麓山,名闻遐迩,中国旅行指南上也印上它的照片,可以算c城一大名胜。从fn学校出大门不远——只要横过一条街——就是湘江,从湘江叫渡过去,就是岳麓山。岳麓山与c城之间,另有一道几里路的长岛横在水面上,把湘江剖成两条白练,c城人称之为水陆洲。这水陆洲上的风景比岳麓山还要清丽,一年四季都有其特色:春天有绚烂的菜花,夏天有郁勃的桑原,秋天有芬芳的橘香,冬天有潇洒的竹林,近来更有高鼻子在那里建了几所别墅,万绿丛中又有了几点红了。所以照我们看来,与其说岳麓山的苍然古雅,不如说水陆洲的妍美清新,总之岳麓山的名胜,由水陆洲而得名也许有的。气候由斜峭的残冬变为嫩寒新春,又慢慢地转成烂漫的暮春,他们的热情也随着这气候舒展而狂烈,缱绻得像两下一般牢衔着。春日的柔媚与岳麓山、水陆洲的风光,也就是他们的良辰美景了。下午两点钟退课以后,他们在渡头会合着,一只划子单放,在澄明如镜的湘江上飘过来。其时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湘江水急,船从上溜头下来,打不到几桨,就到了水陆洲,穿过水陆洲时,那边渡头上已经划子等在那里了。在岳麓山上游了一回,从蔡将军的墓道上下来,是一条苍松夹道的幽径,他们手牵手儿在上面走着,默默地去领略对面山头上几朵春云的变幻,树林中婉转的鸣禽,他们手心里已经热得要出汗了。c君忽然说:“你暑假要回家吗?”“不想回去。”“刚才过江的时候,你对着那几只航轮叹息,我知道你不住地在那里想着家乡哩,我知道你是要回去的!”“唉!家乡呢,哪个不思,不过我的家乡也差不多是异乡!那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我在异乡倒觉好过些,所以我不想回去!”“那么你暑假里怎样呢?”“我——”忽然道旁横出一根青枝,他没有用心,一下刮在他的耳上,他吃一惊,c君就把那青枝折去了。“假使学校里不叫我滚蛋,我总住在这里,……”“万一学校里不要你呢?”“那没有办法了……”“你离开学校,我也离开学校。”“我总决不忘记你……”“我也晓得你的心的——但是……”“但是什么呀?”“许多同学在那里笑呢,”“哈哈,这也要笑的吗?那么,父亲爱儿子也要笑的吗,阿哥爱兄弟也要笑的吗?他们笑我们,他们自己才好笑哩!”两个都笑了起来。“我们到水陆洲上去睡一会吧。”水陆洲快要尽头之处,有一方碧油油的草地,绕着一匝垂杨,阳光从柳丝中透过来,落在草地上像渔家晒着的网,湘江远处,时有一叶风帆,如轻燕飘过,余波击着滩边卵石,泊泊有声。他们原先背靠的坐在那里,后来他觉得疲倦了,就倒了下去,看看c君惺忪的眼,然如带醉欲睡,他心里又不晓得要怎么样才好,笑叫道:“c!来这里睡一忽吧。”c君笑着望望他,很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看天空,把只手臂抱着面孔,猛地扑到他的怀里。他抚摩着c君头发。忽然又发狂般紧紧地抱着c君,然而他心头格外颤动起来,用力抱,不行,再用力,还不行,他的心真如快要爆裂,他说道:“c,c!我过不得,我心跳得厉害!”“我也过不得!咳!我假使是个女子……”c君凄然说着这句话,c君的声音哑了,c君眼泪涌出来了。他知道c君的眼泪一半为自己流,而一半为他流,替他伤心而又替自己伤心。他想起了平时得不到一个人的情的苦处,久蓄在心底里万种悲怨,一时迸发而奔腾起来,他的热泪也跟着c君的热泪潮一般的涌出来。“唉,唉!我们一同逃到人迹不到的地方去了吧,我们一同死了吧!……”两个人泪眼婆娑结成一团,两个人的伤心结在一起,如忘记了天地的荣华,时间的悠久,不知道春光为人间忙了一天,也要将息一晚了,太阳早一堆烈火似的滚滚地躲下山去了。转眼间到了夏天。怒气蓬勃的夏天,比不得春日的体贴多情,如一个暴夫,专一在那里嫉恶他们的情爱。他不时像得着一种暗示:“你们快要离开了!”这使心痛的暗示,他却想不出法子去抵抗。因为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常常在一起了,这事已彰明较着得凡是fn学校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了。在他以为这件无足奇怪而私自许可的事,虽然本来做得十分纯洁而光明,别人却替他散布了流言,更添了许多恶毒的咒骂和秽蔑的嘲笑来,使没有一个人不嫉视他们两个,于是他们就被监视起来了,尤其是他被大家看为最下流的东西。跟着暑假到了。五百多个人对于他久已闷在胸中的憎恶,一时爆发出来,同声送他一个很令人讨厌的绰号,他就顶着这个绰号很光荣地走出了fn学校。这件奇迹的能够留在c城给人家以印象的,还有一张照得很漂亮的照片,因为照相馆看他仪表颇潇洒不凡,就拿来陈列在玻璃橱内。现在他已到了家乡,他常告诉人家说他和c在船埠上割舍之时,的的确确彼此倾了不少的眼泪,他到现在还会挹郁不欢,常想写信叫c君到这里来。第3章 从江南来(1)十二月中旬,我的一位老同学许君——精明的许君,看见了人把面孔一仰,近光眼镜上闪出一道反光,同时嘴唇往上下一翻,议论就发了出来的许君从奉天到上海来,说是那边缺少教员,要我去帮忙。当天,请我在杏花楼吃酒,他用着一副交际家的神气进了许多忠言,说许多恭维我的话。我一边举着酒杯,一片生鱼从边炉里捞出来的时候,就答应他到奉天去。随后,许君回了家,恐防我忘记,又特地写信来关照我。其时已是正月初五六了。我正坐在窗前,从毛玻璃上透过来的下午的残阳烘得满屋温温的将我软化了。叫我拿着那封信不住地左右为难:我到奉天去吗?那寒风,沙灰,面包,马粪,还有那又长又大带有大陆国民性伸手就要打人的兵士等等在我心头作恶,我实在不愿意去。这一方面呢,我舍不得一班朋友,舍不得正在发芽的江南树木,舍不得我的……舍不得上海,我实在不愿意去。我左思右想好一会,最后只有摇摇头,把我那无可解决的解决法解决了这件事,我心里说道:“到那时候自然有办法的。”我还有一位老同学史君,是个越老越天真的大小孩子,从前最穷苦的时候最和我合得来,我离开了他每逢心里不好过总写封信给他告诉我的愁苦。他最近写信来叫我到他家里去住几天,我当时就安排起身,因恐怕他家年底事忙,他的父亲又是一位讲实利主义的老教育家,对于这岁暮的来客决不欢迎,所以没有去得成,而把预备着的盘缠无端花费在别处了;这时,奉天的事纠缠得我太苦,我就效南宋皇帝因怕金兵而偏居临安的故事,借了一点钱,到苏州去。我不带一件行李,连申报纸包的一个牙刷都忘在家里,无拘无束地走到东新桥,跳上五路电车一直到北火车站,正赶上三点多钟的一班车,随着一群背着包裹的乡下人挤进了车厢。在车站上遇着一位同乡宋君,这极短的一程旅途中就不愁寂寞了。宋君从袋里挖出一块隔夜剩下来的香蕉糖请我嚼,泡了一壶茶,喋喋不休的讲起湖南教育界的穷景与笑话,他那一对带有忧郁性的眼睛十分诚挚地直射在我的额上。但是我终究听不进一句:因为离开十几个座位的地方有几个女学生——我在车站上早注意到了,我的走进这座车厢无论有意无意总可以说是受了她们的吸引——我宁可牺牲宋君的一片乡谊而注目她们。我听听她们那种嚼牛皮糖一般的柔软的话语,早已知道她们是我邻县无锡人。我一边想起昨晚三爷——我们朋友中的健谈者——讲的一段火车上遇艳的笑史,一边尽在暗中把她们身上任何一样东西来比做一样东西——头发像什么,眼睛像什么……直到自己觉得万分对不住宋君的时候,才转过头来朝他点点头。忠厚的宋君,不扬人之恶的宋君,并不怪我的无礼,还是照常喋喋不休。我一半问心不过,一半又讨厌他。骤然间,坐在我斜对面的一个盐鸭蛋一样颜色的面孔,两只皮蛋青的眼球,炯炯地对我直射,我不知如何竟被他的威风所摄,我想:他不是那个曾经因为我欠了一个多月饭钱而不许我搬家的包饭师父吗?我的胆子骤然馁了一大半,自然而然没有勇气去注意那几位女学生了,宋君的下半截谈话就听得明明白白。我也曾在湖南教过两年书的,就同声把那些湖南的校长不问是非地骂了一通。不知不觉中,车轮盎的一声停下来,黑压压一座苏州车站早横在面前。我戴上帽子,和宋君握握手,从女学生身边走出车厢去。“明天又到哪里去呢?”他对于c君的印象一天一天的深刻起来,胸中的热情也一天一天洋溢而不能抑遏。他的灵魂交给了c君,同时好像自己是c君灵魂的保护者。他已忘怀于一切,除开c君一人,已不知世界上之尚有人在,几乎那日月的光华,众星的灿烂,也不及c君一闪目的美丽;山川的灵秀,天地的光明,也不及c君一体的调和;他终日如失了心一般,只要c君在旁边,就觉周身浸在那说不出的醉人的空气中,去寻觅那一种说不出的醉人的趣味。他不避嫌疑了,不怕学生们灼然的眼睛了。大家都晓得了这件事,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然而同时也有一种苦闷:就是每当c君很柔情的柔枝芍药似的贴到他肩头上来时,他心头就热烈到要爆发了一般,c君无一处不美丽而无一处不来诱惑他,叫他不得不想把c君拥抱起来在“他”的周身亲上几千几万个的吻,但是他每次要想这样做,却终于没有举手的勇气,直到c君给他一封信的时候。c君写的是:我恳求你:我是花丛中失恋的情蝶,唉!我不爱花,我只爱你这飘飘的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我是附在安琪儿的羽边,永远微笑地在你胸腔里绕旋,可是我热情横溢的心怀,澎不澎涨你的情泉;我是住在爱神的宫中,永远憩密地向你嘴唇亲吻,可是热情沸腾的甘液,烧不烧燃你的情灵。这是五个星期以前一夜作的。本可以用肉口说给你听,可是有些女性化的我,未免太害羞了,所以请笔介绍一介绍——就在那晚上,他和c君到戏院里去看电影,这封信也是在看电影的时候拿出来的。c君写这封信的原因,因为他白天关了房门睡觉,没有让“他”进去,误会他对于“他”的意思淡薄了。所以c君拿信出来的时候,先笑问道:“以后要不要不睬我了?”又道:“假使以后不睬我,这封信就不给你看。”c君这样问道,更显得娇嗔可爱,他只好赔了几个不是,才把那信接过来,从头看了一遍,害得他反而害羞起来了。啊!c君对于他的一往情深,他怎样去报答“他”而对他说什么话呢?因为那封信的吸引,他等看完了电影就到一个菜馆里去吃些东西,选一个清净的房间,叫了几样讲究的菜和c君两个清清雅雅地吃。他一边自己吃,一边夹两块菜送到c君嘴边去。c君也笑着吃了。后来他在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用铅笔写上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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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三个字送到c君的手里去。c君一看,紧紧地捏了那张名片伏倒在桌子上,半晌才抬起来。平日在他心里燃烧着的东西又燃烧起来了,他无论如何忍不住,轻轻地握着c君的手,悄悄地到“他”耳边去说了一句话。c君听了就绯红了双颊,闭着眼睛摇头道:“不……”但他也不许“他”不答应了,他把c君的绯红双颊牢牢地捧着了!……c城虽是僻处内地,也颇有几处可以陶情乐意的地方。第一是岳麓山,名闻遐迩,中国旅行指南上也印上它的照片,可以算c城一大名胜。从fn学校出大门不远——只要横过一条街——就是湘江,从湘江叫渡过去,就是岳麓山。岳麓山与c城之间,另有一道几里路的长岛横在水面上,把湘江剖成两条白练,c城人称之为水陆洲。这水陆洲上的风景比岳麓山还要清丽,一年四季都有其特色:春天有绚烂的菜花,夏天有郁勃的桑原,秋天有芬芳的橘香,冬天有潇洒的竹林,近来更有高鼻子在那里建了几所别墅,万绿丛中又有了几点红了。所以照我们看来,与其说岳麓山的苍然古雅,不如说水陆洲的妍美清新,总之岳麓山的名胜,由水陆洲而得名也许有的。气候由斜峭的残冬变为嫩寒新春,又慢慢地转成烂漫的暮春,他们的热情也随着这气候舒展而狂烈,缱绻得像两下一般牢衔着。春日的柔媚与岳麓山、水陆洲的风光,也就是他们的良辰美景了。下午两点钟退课以后,他们在渡头会合着,一只划子单放,在澄明如镜的湘江上飘过来。其时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湘江水急,船从上溜头下来,打不到几桨,就到了水陆洲,穿过水陆洲时,那边渡头上已经划子等在那里了。在岳麓山上游了一回,从蔡将军的墓道上下来,是一条苍松夹道的幽径,他们手牵手儿在上面走着,默默地去领略对面山头上几朵春云的变幻,树林中婉转的鸣禽,他们手心里已经热得要出汗了。c君忽然说:“你暑假要回家吗?”“不想回去。”“刚才过江的时候,你对着那几只航轮叹息,我知道你不住地在那里想着家乡哩,我知道你是要回去的!”“唉!家乡呢,哪个不思,不过我的家乡也差不多是异乡!那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我在异乡倒觉好过些,所以我不想回去!”“那么你暑假里怎样呢?”“我——”忽然道旁横出一根青枝,他没有用心,一下刮在他的耳上,他吃一惊,c君就把那青枝折去了。“假使学校里不叫我滚蛋,我总住在这里,……”“万一学校里不要你呢?”“那没有办法了……”“你离开学校,我也离开学校。”“我总决不忘记你……”“我也晓得你的心的——但是……”“但是什么呀?”“许多同学在那里笑呢,”“哈哈,这也要笑的吗?那么,父亲爱儿子也要笑的吗,阿哥爱兄弟也要笑的吗?他们笑我们,他们自己才好笑哩!”两个都笑了起来。“我们到水陆洲上去睡一会吧。”水陆洲快要尽头之处,有一方碧油油的草地,绕着一匝垂杨,阳光从柳丝中透过来,落在草地上像渔家晒着的网,湘江远处,时有一叶风帆,如轻燕飘过,余波击着滩边卵石,泊泊有声。他们原先背靠的坐在那里,后来他觉得疲倦了,就倒了下去,看看c君惺忪的眼,然如带醉欲睡,他心里又不晓得要怎么样才好,笑叫道:“c!来这里睡一忽吧。”c君笑着望望他,很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看天空,把只手臂抱着面孔,猛地扑到他的怀里。他抚摩着c君头发。忽然又发狂般紧紧地抱着c君,然而他心头格外颤动起来,用力抱,不行,再用力,还不行,他的心真如快要爆裂,他说道:“c,c!我过不得,我心跳得厉害!”“我也过不得!咳!我假使是个女子……”c君凄然说着这句话,c君的声音哑了,c君眼泪涌出来了。他知道c君的眼泪一半为自己流,而一半为他流,替他伤心而又替自己伤心。他想起了平时得不到一个人的情的苦处,久蓄在心底里万种悲怨,一时迸发而奔腾起来,他的热泪也跟着c君的热泪潮一般的涌出来。“唉,唉!我们一同逃到人迹不到的地方去了吧,我们一同死了吧!……”两个人泪眼婆娑结成一团,两个人的伤心结在一起,如忘记了天地的荣华,时间的悠久,不知道春光为人间忙了一天,也要将息一晚了,太阳早一堆烈火似的滚滚地躲下山去了。转眼间到了夏天。怒气蓬勃的夏天,比不得春日的体贴多情,如一个暴夫,专一在那里嫉恶他们的情爱。他不时像得着一种暗示:“你们快要离开了!”这使心痛的暗示,他却想不出法子去抵抗。因为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常常在一起了,这事已彰明较着得凡是fn学校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了。在他以为这件无足奇怪而私自许可的事,虽然本来做得十分纯洁而光明,别人却替他散布了流言,更添了许多恶毒的咒骂和秽蔑的嘲笑来,使没有一个人不嫉视他们两个,于是他们就被监视起来了,尤其是他被大家看为最下流的东西。跟着暑假到了。五百多个人对于他久已闷在胸中的憎恶,一时爆发出来,同声送他一个很令人讨厌的绰号,他就顶着这个绰号很光荣地走出了fn学校。这件奇迹的能够留在c城给人家以印象的,还有一张照得很漂亮的照片,因为照相馆看他仪表颇潇洒不凡,就拿来陈列在玻璃橱内。现在他已到了家乡,他常告诉人家说他和c在船埠上割舍之时,的的确确彼此倾了不少的眼泪,他到现在还会挹郁不欢,常想写信叫c君到这里来。第3章 从江南来(1)十二月中旬,我的一位老同学许君——精明的许君,看见了人把面孔一仰,近光眼镜上闪出一道反光,同时嘴唇往上下一翻,议论就发了出来的许君从奉天到上海来,说是那边缺少教员,要我去帮忙。当天,请我在杏花楼吃酒,他用着一副交际家的神气进了许多忠言,说许多恭维我的话。我一边举着酒杯,一片生鱼从边炉里捞出来的时候,就答应他到奉天去。随后,许君回了家,恐防我忘记,又特地写信来关照我。其时已是正月初五六了。我正坐在窗前,从毛玻璃上透过来的下午的残阳烘得满屋温温的将我软化了。叫我拿着那封信不住地左右为难:我到奉天去吗?那寒风,沙灰,面包,马粪,还有那又长又大带有大陆国民性伸手就要打人的兵士等等在我心头作恶,我实在不愿意去。这一方面呢,我舍不得一班朋友,舍不得正在发芽的江南树木,舍不得我的……舍不得上海,我实在不愿意去。我左思右想好一会,最后只有摇摇头,把我那无可解决的解决法解决了这件事,我心里说道:“到那时候自然有办法的。”我还有一位老同学史君,是个越老越天真的大小孩子,从前最穷苦的时候最和我合得来,我离开了他每逢心里不好过总写封信给他告诉我的愁苦。他最近写信来叫我到他家里去住几天,我当时就安排起身,因恐怕他家年底事忙,他的父亲又是一位讲实利主义的老教育家,对于这岁暮的来客决不欢迎,所以没有去得成,而把预备着的盘缠无端花费在别处了;这时,奉天的事纠缠得我太苦,我就效南宋皇帝因怕金兵而偏居临安的故事,借了一点钱,到苏州去。我不带一件行李,连申报纸包的一个牙刷都忘在家里,无拘无束地走到东新桥,跳上五路电车一直到北火车站,正赶上三点多钟的一班车,随着一群背着包裹的乡下人挤进了车厢。在车站上遇着一位同乡宋君,这极短的一程旅途中就不愁寂寞了。宋君从袋里挖出一块隔夜剩下来的香蕉糖请我嚼,泡了一壶茶,喋喋不休的讲起湖南教育界的穷景与笑话,他那一对带有忧郁性的眼睛十分诚挚地直射在我的额上。但是我终究听不进一句:因为离开十几个座位的地方有几个女学生——我在车站上早注意到了,我的走进这座车厢无论有意无意总可以说是受了她们的吸引——我宁可牺牲宋君的一片乡谊而注目她们。我听听她们那种嚼牛皮糖一般的柔软的话语,早已知道她们是我邻县无锡人。我一边想起昨晚三爷——我们朋友中的健谈者——讲的一段火车上遇艳的笑史,一边尽在暗中把她们身上任何一样东西来比做一样东西——头发像什么,眼睛像什么……直到自己觉得万分对不住宋君的时候,才转过头来朝他点点头。忠厚的宋君,不扬人之恶的宋君,并不怪我的无礼,还是照常喋喋不休。我一半问心不过,一半又讨厌他。骤然间,坐在我斜对面的一个盐鸭蛋一样颜色的面孔,两只皮蛋青的眼球,炯炯地对我直射,我不知如何竟被他的威风所摄,我想:他不是那个曾经因为我欠了一个多月饭钱而不许我搬家的包饭师父吗?我的胆子骤然馁了一大半,自然而然没有勇气去注意那几位女学生了,宋君的下半截谈话就听得明明白白。我也曾在湖南教过两年书的,就同声把那些湖南的校长不问是非地骂了一通。不知不觉中,车轮盎的一声停下来,黑压压一座苏州车站早横在面前。我戴上帽子,和宋君握握手,从女学生身边走出车厢去。“明天又到哪里去呢?”他对于c君的印象一天一天的深刻起来,胸中的热情也一天一天洋溢而不能抑遏。他的灵魂交给了c君,同时好像自己是c君灵魂的保护者。他已忘怀于一切,除开c君一人,已不知世界上之尚有人在,几乎那日月的光华,众星的灿烂,也不及c君一闪目的美丽;山川的灵秀,天地的光明,也不及c君一体的调和;他终日如失了心一般,只要c君在旁边,就觉周身浸在那说不出的醉人的空气中,去寻觅那一种说不出的醉人的趣味。他不避嫌疑了,不怕学生们灼然的眼睛了。大家都晓得了这件事,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然而同时也有一种苦闷:就是每当c君很柔情的柔枝芍药似的贴到他肩头上来时,他心头就热烈到要爆发了一般,c君无一处不美丽而无一处不来诱惑他,叫他不得不想把c君拥抱起来在“他”的周身亲上几千几万个的吻,但是他每次要想这样做,却终于没有举手的勇气,直到c君给他一封信的时候。c君写的是:我恳求你:我是花丛中失恋的情蝶,唉!我不爱花,我只爱你这飘飘的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我是附在安琪儿的羽边,永远微笑地在你胸腔里绕旋,可是我热情横溢的心怀,澎不澎涨你的情泉;我是住在爱神的宫中,永远憩密地向你嘴唇亲吻,可是热情沸腾的甘液,烧不烧燃你的情灵。这是五个星期以前一夜作的。本可以用肉口说给你听,可是有些女性化的我,未免太害羞了,所以请笔介绍一介绍——就在那晚上,他和c君到戏院里去看电影,这封信也是在看电影的时候拿出来的。c君写这封信的原因,因为他白天关了房门睡觉,没有让“他”进去,误会他对于“他”的意思淡薄了。所以c君拿信出来的时候,先笑问道:“以后要不要不睬我了?”又道:“假使以后不睬我,这封信就不给你看。”c君这样问道,更显得娇嗔可爱,他只好赔了几个不是,才把那信接过来,从头看了一遍,害得他反而害羞起来了。啊!c君对于他的一往情深,他怎样去报答“他”而对他说什么话呢?因为那封信的吸引,他等看完了电影就到一个菜馆里去吃些东西,选一个清净的房间,叫了几样讲究的菜和c君两个清清雅雅地吃。他一边自己吃,一边夹两块菜送到c君嘴边去。c君也笑着吃了。后来他在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用铅笔写上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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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三个字送到c君的手里去。c君一看,紧紧地捏了那张名片伏倒在桌子上,半晌才抬起来。平日在他心里燃烧着的东西又燃烧起来了,他无论如何忍不住,轻轻地握着c君的手,悄悄地到“他”耳边去说了一句话。c君听了就绯红了双颊,闭着眼睛摇头道:“不……”但他也不许“他”不答应了,他把c君的绯红双颊牢牢地捧着了!……c城虽是僻处内地,也颇有几处可以陶情乐意的地方。第一是岳麓山,名闻遐迩,中国旅行指南上也印上它的照片,可以算c城一大名胜。从fn学校出大门不远——只要横过一条街——就是湘江,从湘江叫渡过去,就是岳麓山。岳麓山与c城之间,另有一道几里路的长岛横在水面上,把湘江剖成两条白练,c城人称之为水陆洲。这水陆洲上的风景比岳麓山还要清丽,一年四季都有其特色:春天有绚烂的菜花,夏天有郁勃的桑原,秋天有芬芳的橘香,冬天有潇洒的竹林,近来更有高鼻子在那里建了几所别墅,万绿丛中又有了几点红了。所以照我们看来,与其说岳麓山的苍然古雅,不如说水陆洲的妍美清新,总之岳麓山的名胜,由水陆洲而得名也许有的。气候由斜峭的残冬变为嫩寒新春,又慢慢地转成烂漫的暮春,他们的热情也随着这气候舒展而狂烈,缱绻得像两下一般牢衔着。春日的柔媚与岳麓山、水陆洲的风光,也就是他们的良辰美景了。下午两点钟退课以后,他们在渡头会合着,一只划子单放,在澄明如镜的湘江上飘过来。其时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湘江水急,船从上溜头下来,打不到几桨,就到了水陆洲,穿过水陆洲时,那边渡头上已经划子等在那里了。在岳麓山上游了一回,从蔡将军的墓道上下来,是一条苍松夹道的幽径,他们手牵手儿在上面走着,默默地去领略对面山头上几朵春云的变幻,树林中婉转的鸣禽,他们手心里已经热得要出汗了。c君忽然说:“你暑假要回家吗?”“不想回去。”“刚才过江的时候,你对着那几只航轮叹息,我知道你不住地在那里想着家乡哩,我知道你是要回去的!”“唉!家乡呢,哪个不思,不过我的家乡也差不多是异乡!那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我在异乡倒觉好过些,所以我不想回去!”“那么你暑假里怎样呢?”“我——”忽然道旁横出一根青枝,他没有用心,一下刮在他的耳上,他吃一惊,c君就把那青枝折去了。“假使学校里不叫我滚蛋,我总住在这里,……”“万一学校里不要你呢?”“那没有办法了……”“你离开学校,我也离开学校。”“我总决不忘记你……”“我也晓得你的心的——但是……”“但是什么呀?”“许多同学在那里笑呢,”“哈哈,这也要笑的吗?那么,父亲爱儿子也要笑的吗,阿哥爱兄弟也要笑的吗?他们笑我们,他们自己才好笑哩!”两个都笑了起来。“我们到水陆洲上去睡一会吧。”水陆洲快要尽头之处,有一方碧油油的草地,绕着一匝垂杨,阳光从柳丝中透过来,落在草地上像渔家晒着的网,湘江远处,时有一叶风帆,如轻燕飘过,余波击着滩边卵石,泊泊有声。他们原先背靠的坐在那里,后来他觉得疲倦了,就倒了下去,看看c君惺忪的眼,然如带醉欲睡,他心里又不晓得要怎么样才好,笑叫道:“c!来这里睡一忽吧。”c君笑着望望他,很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看天空,把只手臂抱着面孔,猛地扑到他的怀里。他抚摩着c君头发。忽然又发狂般紧紧地抱着c君,然而他心头格外颤动起来,用力抱,不行,再用力,还不行,他的心真如快要爆裂,他说道:“c,c!我过不得,我心跳得厉害!”“我也过不得!咳!我假使是个女子……”c君凄然说着这句话,c君的声音哑了,c君眼泪涌出来了。他知道c君的眼泪一半为自己流,而一半为他流,替他伤心而又替自己伤心。他想起了平时得不到一个人的情的苦处,久蓄在心底里万种悲怨,一时迸发而奔腾起来,他的热泪也跟着c君的热泪潮一般的涌出来。“唉,唉!我们一同逃到人迹不到的地方去了吧,我们一同死了吧!……”两个人泪眼婆娑结成一团,两个人的伤心结在一起,如忘记了天地的荣华,时间的悠久,不知道春光为人间忙了一天,也要将息一晚了,太阳早一堆烈火似的滚滚地躲下山去了。转眼间到了夏天。怒气蓬勃的夏天,比不得春日的体贴多情,如一个暴夫,专一在那里嫉恶他们的情爱。他不时像得着一种暗示:“你们快要离开了!”这使心痛的暗示,他却想不出法子去抵抗。因为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常常在一起了,这事已彰明较着得凡是fn学校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了。在他以为这件无足奇怪而私自许可的事,虽然本来做得十分纯洁而光明,别人却替他散布了流言,更添了许多恶毒的咒骂和秽蔑的嘲笑来,使没有一个人不嫉视他们两个,于是他们就被监视起来了,尤其是他被大家看为最下流的东西。跟着暑假到了。五百多个人对于他久已闷在胸中的憎恶,一时爆发出来,同声送他一个很令人讨厌的绰号,他就顶着这个绰号很光荣地走出了fn学校。这件奇迹的能够留在c城给人家以印象的,还有一张照得很漂亮的照片,因为照相馆看他仪表颇潇洒不凡,就拿来陈列在玻璃橱内。现在他已到了家乡,他常告诉人家说他和c在船埠上割舍之时,的的确确彼此倾了不少的眼泪,他到现在还会挹郁不欢,常想写信叫c君到这里来。第3章 从江南来(1)十二月中旬,我的一位老同学许君——精明的许君,看见了人把面孔一仰,近光眼镜上闪出一道反光,同时嘴唇往上下一翻,议论就发了出来的许君从奉天到上海来,说是那边缺少教员,要我去帮忙。当天,请我在杏花楼吃酒,他用着一副交际家的神气进了许多忠言,说许多恭维我的话。我一边举着酒杯,一片生鱼从边炉里捞出来的时候,就答应他到奉天去。随后,许君回了家,恐防我忘记,又特地写信来关照我。其时已是正月初五六了。我正坐在窗前,从毛玻璃上透过来的下午的残阳烘得满屋温温的将我软化了。叫我拿着那封信不住地左右为难:我到奉天去吗?那寒风,沙灰,面包,马粪,还有那又长又大带有大陆国民性伸手就要打人的兵士等等在我心头作恶,我实在不愿意去。这一方面呢,我舍不得一班朋友,舍不得正在发芽的江南树木,舍不得我的……舍不得上海,我实在不愿意去。我左思右想好一会,最后只有摇摇头,把我那无可解决的解决法解决了这件事,我心里说道:“到那时候自然有办法的。”我还有一位老同学史君,是个越老越天真的大小孩子,从前最穷苦的时候最和我合得来,我离开了他每逢心里不好过总写封信给他告诉我的愁苦。他最近写信来叫我到他家里去住几天,我当时就安排起身,因恐怕他家年底事忙,他的父亲又是一位讲实利主义的老教育家,对于这岁暮的来客决不欢迎,所以没有去得成,而把预备着的盘缠无端花费在别处了;这时,奉天的事纠缠得我太苦,我就效南宋皇帝因怕金兵而偏居临安的故事,借了一点钱,到苏州去。我不带一件行李,连申报纸包的一个牙刷都忘在家里,无拘无束地走到东新桥,跳上五路电车一直到北火车站,正赶上三点多钟的一班车,随着一群背着包裹的乡下人挤进了车厢。在车站上遇着一位同乡宋君,这极短的一程旅途中就不愁寂寞了。宋君从袋里挖出一块隔夜剩下来的香蕉糖请我嚼,泡了一壶茶,喋喋不休的讲起湖南教育界的穷景与笑话,他那一对带有忧郁性的眼睛十分诚挚地直射在我的额上。但是我终究听不进一句:因为离开十几个座位的地方有几个女学生——我在车站上早注意到了,我的走进这座车厢无论有意无意总可以说是受了她们的吸引——我宁可牺牲宋君的一片乡谊而注目她们。我听听她们那种嚼牛皮糖一般的柔软的话语,早已知道她们是我邻县无锡人。我一边想起昨晚三爷——我们朋友中的健谈者——讲的一段火车上遇艳的笑史,一边尽在暗中把她们身上任何一样东西来比做一样东西——头发像什么,眼睛像什么……直到自己觉得万分对不住宋君的时候,才转过头来朝他点点头。忠厚的宋君,不扬人之恶的宋君,并不怪我的无礼,还是照常喋喋不休。我一半问心不过,一半又讨厌他。骤然间,坐在我斜对面的一个盐鸭蛋一样颜色的面孔,两只皮蛋青的眼球,炯炯地对我直射,我不知如何竟被他的威风所摄,我想:他不是那个曾经因为我欠了一个多月饭钱而不许我搬家的包饭师父吗?我的胆子骤然馁了一大半,自然而然没有勇气去注意那几位女学生了,宋君的下半截谈话就听得明明白白。我也曾在湖南教过两年书的,就同声把那些湖南的校长不问是非地骂了一通。不知不觉中,车轮盎的一声停下来,黑压压一座苏州车站早横在面前。我戴上帽子,和宋君握握手,从女学生身边走出车厢去。“明天又到哪里去呢?”他对于c君的印象一天一天的深刻起来,胸中的热情也一天一天洋溢而不能抑遏。他的灵魂交给了c君,同时好像自己是c君灵魂的保护者。他已忘怀于一切,除开c君一人,已不知世界上之尚有人在,几乎那日月的光华,众星的灿烂,也不及c君一闪目的美丽;山川的灵秀,天地的光明,也不及c君一体的调和;他终日如失了心一般,只要c君在旁边,就觉周身浸在那说不出的醉人的空气中,去寻觅那一种说不出的醉人的趣味。他不避嫌疑了,不怕学生们灼然的眼睛了。大家都晓得了这件事,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然而同时也有一种苦闷:就是每当c君很柔情的柔枝芍药似的贴到他肩头上来时,他心头就热烈到要爆发了一般,c君无一处不美丽而无一处不来诱惑他,叫他不得不想把c君拥抱起来在“他”的周身亲上几千几万个的吻,但是他每次要想这样做,却终于没有举手的勇气,直到c君给他一封信的时候。c君写的是:我恳求你:我是花丛中失恋的情蝶,唉!我不爱花,我只爱你这飘飘的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我是附在安琪儿的羽边,永远微笑地在你胸腔里绕旋,可是我热情横溢的心怀,澎不澎涨你的情泉;我是住在爱神的宫中,永远憩密地向你嘴唇亲吻,可是热情沸腾的甘液,烧不烧燃你的情灵。这是五个星期以前一夜作的。本可以用肉口说给你听,可是有些女性化的我,未免太害羞了,所以请笔介绍一介绍——就在那晚上,他和c君到戏院里去看电影,这封信也是在看电影的时候拿出来的。c君写这封信的原因,因为他白天关了房门睡觉,没有让“他”进去,误会他对于“他”的意思淡薄了。所以c君拿信出来的时候,先笑问道:“以后要不要不睬我了?”又道:“假使以后不睬我,这封信就不给你看。”c君这样问道,更显得娇嗔可爱,他只好赔了几个不是,才把那信接过来,从头看了一遍,害得他反而害羞起来了。啊!c君对于他的一往情深,他怎样去报答“他”而对他说什么话呢?因为那封信的吸引,他等看完了电影就到一个菜馆里去吃些东西,选一个清净的房间,叫了几样讲究的菜和c君两个清清雅雅地吃。他一边自己吃,一边夹两块菜送到c君嘴边去。c君也笑着吃了。后来他在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用铅笔写上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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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三个字送到c君的手里去。c君一看,紧紧地捏了那张名片伏倒在桌子上,半晌才抬起来。平日在他心里燃烧着的东西又燃烧起来了,他无论如何忍不住,轻轻地握着c君的手,悄悄地到“他”耳边去说了一句话。c君听了就绯红了双颊,闭着眼睛摇头道:“不……”但他也不许“他”不答应了,他把c君的绯红双颊牢牢地捧着了!……c城虽是僻处内地,也颇有几处可以陶情乐意的地方。第一是岳麓山,名闻遐迩,中国旅行指南上也印上它的照片,可以算c城一大名胜。从fn学校出大门不远——只要横过一条街——就是湘江,从湘江叫渡过去,就是岳麓山。岳麓山与c城之间,另有一道几里路的长岛横在水面上,把湘江剖成两条白练,c城人称之为水陆洲。这水陆洲上的风景比岳麓山还要清丽,一年四季都有其特色:春天有绚烂的菜花,夏天有郁勃的桑原,秋天有芬芳的橘香,冬天有潇洒的竹林,近来更有高鼻子在那里建了几所别墅,万绿丛中又有了几点红了。所以照我们看来,与其说岳麓山的苍然古雅,不如说水陆洲的妍美清新,总之岳麓山的名胜,由水陆洲而得名也许有的。气候由斜峭的残冬变为嫩寒新春,又慢慢地转成烂漫的暮春,他们的热情也随着这气候舒展而狂烈,缱绻得像两下一般牢衔着。春日的柔媚与岳麓山、水陆洲的风光,也就是他们的良辰美景了。下午两点钟退课以后,他们在渡头会合着,一只划子单放,在澄明如镜的湘江上飘过来。其时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湘江水急,船从上溜头下来,打不到几桨,就到了水陆洲,穿过水陆洲时,那边渡头上已经划子等在那里了。在岳麓山上游了一回,从蔡将军的墓道上下来,是一条苍松夹道的幽径,他们手牵手儿在上面走着,默默地去领略对面山头上几朵春云的变幻,树林中婉转的鸣禽,他们手心里已经热得要出汗了。c君忽然说:“你暑假要回家吗?”“不想回去。”“刚才过江的时候,你对着那几只航轮叹息,我知道你不住地在那里想着家乡哩,我知道你是要回去的!”“唉!家乡呢,哪个不思,不过我的家乡也差不多是异乡!那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我在异乡倒觉好过些,所以我不想回去!”“那么你暑假里怎样呢?”“我——”忽然道旁横出一根青枝,他没有用心,一下刮在他的耳上,他吃一惊,c君就把那青枝折去了。“假使学校里不叫我滚蛋,我总住在这里,……”“万一学校里不要你呢?”“那没有办法了……”“你离开学校,我也离开学校。”“我总决不忘记你……”“我也晓得你的心的——但是……”“但是什么呀?”“许多同学在那里笑呢,”“哈哈,这也要笑的吗?那么,父亲爱儿子也要笑的吗,阿哥爱兄弟也要笑的吗?他们笑我们,他们自己才好笑哩!”两个都笑了起来。“我们到水陆洲上去睡一会吧。”水陆洲快要尽头之处,有一方碧油油的草地,绕着一匝垂杨,阳光从柳丝中透过来,落在草地上像渔家晒着的网,湘江远处,时有一叶风帆,如轻燕飘过,余波击着滩边卵石,泊泊有声。他们原先背靠的坐在那里,后来他觉得疲倦了,就倒了下去,看看c君惺忪的眼,然如带醉欲睡,他心里又不晓得要怎么样才好,笑叫道:“c!来这里睡一忽吧。”c君笑着望望他,很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看天空,把只手臂抱着面孔,猛地扑到他的怀里。他抚摩着c君头发。忽然又发狂般紧紧地抱着c君,然而他心头格外颤动起来,用力抱,不行,再用力,还不行,他的心真如快要爆裂,他说道:“c,c!我过不得,我心跳得厉害!”“我也过不得!咳!我假使是个女子……”c君凄然说着这句话,c君的声音哑了,c君眼泪涌出来了。他知道c君的眼泪一半为自己流,而一半为他流,替他伤心而又替自己伤心。他想起了平时得不到一个人的情的苦处,久蓄在心底里万种悲怨,一时迸发而奔腾起来,他的热泪也跟着c君的热泪潮一般的涌出来。“唉,唉!我们一同逃到人迹不到的地方去了吧,我们一同死了吧!……”两个人泪眼婆娑结成一团,两个人的伤心结在一起,如忘记了天地的荣华,时间的悠久,不知道春光为人间忙了一天,也要将息一晚了,太阳早一堆烈火似的滚滚地躲下山去了。转眼间到了夏天。怒气蓬勃的夏天,比不得春日的体贴多情,如一个暴夫,专一在那里嫉恶他们的情爱。他不时像得着一种暗示:“你们快要离开了!”这使心痛的暗示,他却想不出法子去抵抗。因为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常常在一起了,这事已彰明较着得凡是fn学校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了。在他以为这件无足奇怪而私自许可的事,虽然本来做得十分纯洁而光明,别人却替他散布了流言,更添了许多恶毒的咒骂和秽蔑的嘲笑来,使没有一个人不嫉视他们两个,于是他们就被监视起来了,尤其是他被大家看为最下流的东西。跟着暑假到了。五百多个人对于他久已闷在胸中的憎恶,一时爆发出来,同声送他一个很令人讨厌的绰号,他就顶着这个绰号很光荣地走出了fn学校。这件奇迹的能够留在c城给人家以印象的,还有一张照得很漂亮的照片,因为照相馆看他仪表颇潇洒不凡,就拿来陈列在玻璃橱内。现在他已到了家乡,他常告诉人家说他和c在船埠上割舍之时,的的确确彼此倾了不少的眼泪,他到现在还会挹郁不欢,常想写信叫c君到这里来。第3章 从江南来(1)十二月中旬,我的一位老同学许君——精明的许君,看见了人把面孔一仰,近光眼镜上闪出一道反光,同时嘴唇往上下一翻,议论就发了出来的许君从奉天到上海来,说是那边缺少教员,要我去帮忙。当天,请我在杏花楼吃酒,他用着一副交际家的神气进了许多忠言,说许多恭维我的话。我一边举着酒杯,一片生鱼从边炉里捞出来的时候,就答应他到奉天去。随后,许君回了家,恐防我忘记,又特地写信来关照我。其时已是正月初五六了。我正坐在窗前,从毛玻璃上透过来的下午的残阳烘得满屋温温的将我软化了。叫我拿着那封信不住地左右为难:我到奉天去吗?那寒风,沙灰,面包,马粪,还有那又长又大带有大陆国民性伸手就要打人的兵士等等在我心头作恶,我实在不愿意去。这一方面呢,我舍不得一班朋友,舍不得正在发芽的江南树木,舍不得我的……舍不得上海,我实在不愿意去。我左思右想好一会,最后只有摇摇头,把我那无可解决的解决法解决了这件事,我心里说道:“到那时候自然有办法的。”我还有一位老同学史君,是个越老越天真的大小孩子,从前最穷苦的时候最和我合得来,我离开了他每逢心里不好过总写封信给他告诉我的愁苦。他最近写信来叫我到他家里去住几天,我当时就安排起身,因恐怕他家年底事忙,他的父亲又是一位讲实利主义的老教育家,对于这岁暮的来客决不欢迎,所以没有去得成,而把预备着的盘缠无端花费在别处了;这时,奉天的事纠缠得我太苦,我就效南宋皇帝因怕金兵而偏居临安的故事,借了一点钱,到苏州去。我不带一件行李,连申报纸包的一个牙刷都忘在家里,无拘无束地走到东新桥,跳上五路电车一直到北火车站,正赶上三点多钟的一班车,随着一群背着包裹的乡下人挤进了车厢。在车站上遇着一位同乡宋君,这极短的一程旅途中就不愁寂寞了。宋君从袋里挖出一块隔夜剩下来的香蕉糖请我嚼,泡了一壶茶,喋喋不休的讲起湖南教育界的穷景与笑话,他那一对带有忧郁性的眼睛十分诚挚地直射在我的额上。但是我终究听不进一句:因为离开十几个座位的地方有几个女学生——我在车站上早注意到了,我的走进这座车厢无论有意无意总可以说是受了她们的吸引——我宁可牺牲宋君的一片乡谊而注目她们。我听听她们那种嚼牛皮糖一般的柔软的话语,早已知道她们是我邻县无锡人。我一边想起昨晚三爷——我们朋友中的健谈者——讲的一段火车上遇艳的笑史,一边尽在暗中把她们身上任何一样东西来比做一样东西——头发像什么,眼睛像什么……直到自己觉得万分对不住宋君的时候,才转过头来朝他点点头。忠厚的宋君,不扬人之恶的宋君,并不怪我的无礼,还是照常喋喋不休。我一半问心不过,一半又讨厌他。骤然间,坐在我斜对面的一个盐鸭蛋一样颜色的面孔,两只皮蛋青的眼球,炯炯地对我直射,我不知如何竟被他的威风所摄,我想:他不是那个曾经因为我欠了一个多月饭钱而不许我搬家的包饭师父吗?我的胆子骤然馁了一大半,自然而然没有勇气去注意那几位女学生了,宋君的下半截谈话就听得明明白白。我也曾在湖南教过两年书的,就同声把那些湖南的校长不问是非地骂了一通。不知不觉中,车轮盎的一声停下来,黑压压一座苏州车站早横在面前。我戴上帽子,和宋君握握手,从女学生身边走出车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