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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4(1 / 1)

“到了!”梦仙看这里的房舍并不较为精致也不见得高大,而且正在开冻的地皮踏成了一片污浊的泞泥,心里有些不敢相信海山的话。皱直眉头看了一看,才望见前面胡同里果然伸着几盏门灯在那里。于是海山走前面,梦仙跟在后面,一连走了十家。无论哪一家,门口都装得有一盏明亮的门灯,照见“某某班”或“某某书馆”几个大字,旁边又挂着两块牌子,一块上写着“姑苏”或是“京津”;一块上写着“头等”或是“二等”。走进门去,迎面就是一架大屏风,上面贴着一个大福字。福字后面画着的是天官赐福,福禄寿三星,双狮图等五彩焕耀的画。绕过那屏风后,就有人来招呼道:“你老有熟人吗?”你若有相熟的人,他就领你到你那熟人的屋子里去;你若没有相熟的人,就请你先到一间空屋里去坐着,然后一个人在外面把门帘打起来,直着嗓子叫道:“见客!……”这一声怪叫至少有一分钟长久。在那声音里就有不少穿红着绿的姑娘走马灯似的在你面前转动起来。你若中意了一个,就挑选了她。梦仙和海山的好恶各有不同:一个是喜欢苗条而清秀的;一个是喜欢强壮而丰肥的,起初海山不愿占先,每到一家总让梦仙挑选,但是当选的总不合海山的意,走到第十家,海山不能客气了,就挑选了一个肥而且白的姑娘。她的名字叫丽红。“谁招呼?”丽红到碟子里去抓出一把瓜子来,侧着头含笑地问。“他。”海山把嘴朝梦仙一呶,丽红的瓜子就先给了海山,然后再给梦仙。梦仙见海山说自己招呼他,心里很不愿意,但是已经不能挽回了。“丽红。你们这里是南班还是北班?”海山望着丽红的灯光底下的一团白雪似的面孔问。凡是第一次到这个院子里来的客人,总免不了要问这一句无意义的话的。他们今晚走了十家,海山已经把这句话用过十次了。“南班北班不是一样的,我们这里是南边班子。”丽红倒旷达得很,她一边笑着一边回答他,但是她说的是很好的北方话。“那么请你说南边话吧,北方话不好听,我们又不是北方人。”因为住在北方的南边人都是鄙视北方人,北方人也常常露出羡慕南方的意思,所以陆海山当时感到一种做了南方人的虚荣,说出这种并不是一定要这样说的话来。“我不会说,我不是南方人。”丽红倒故意撒起娇来了,说了这句话格格地笑将起来。梦仙看见了她的又白又齐整的牙齿,再看看她那个丰满的面庞,配上一件酱色花缎的短褂子,也就有五六分可爱的地方钻入他的心里来了。隔了一个礼拜之久,又到丽红那里去。梦仙虽然不喜欢丽红,可是她的交际的手段也很可以软化得人心,所以也不觉得她讨嫌。她一见海山和梦仙,肉团团的一个面孔就像弥勒佛一样笑起来道:“阿唷!一个礼拜了。上次是礼拜六,今天也是礼拜六。”接着跑到门口去提起娇声问道:“本屋里空不空?”请海山、梦仙到她自己房里去。她房里的墙壁上,地板上,桌子上都盖着一层漆布。几件半旧的西式木器摆设在四周。对床一面大穿衣镜,镜子中央贴着一个小小的双喜字,周围扎着彩。床上挂着品红色湖绉帐子,帐顶中央悬着一盏花电灯,四角交叉挂着万国旗,成了一个小小会场的样子。梦仙坐下来,见了这种出奇的装饰很觉得好笑,不过住了一个礼拜的浆臭熏人的纸屋子,来到此地已经觉得光明得多了。梦仙是本来不爱多说话的,见了她们也是不爱多说。海山很想说话,却想不出话来说。丽红是一天到晚说话的机会太多了,看见他们不说话,也就乐得不说话。于是屋角上的一架火炉是尽在那里烧,天花板下一盏电灯是尽在那里亮,而这间扎着彩,悬着旗的华美的房子本来应该热闹的,一遇见他们就变得冷静起来。幸而丽红很有些逗人说笑的工夫,才补满了这空间的不足。然而那个不时送热手巾来的仆人,已经满目犹疑的朝这两位贵客看了几次了。海山有些爱虚荣,他听见丽红问他“你们是在洋行里吗?”他觉得教员生活很可耻,就答应道:“”。听见丽红问“你们府上是上海吗?”他以为那小小县城的家乡为可羞,又答应道:“唔”。但是他的上海话说得太勉强了,他的衣襟上又明明别着一枚学校里的徽章,他就局促不安了。为要掩饰他那不安的神色,就抽出一枝香烟来衔到嘴唇上去。然而他又是个不会吃烟的人,那枝烟就高高的翘起在那里不成个样子。梦仙看了竟忍不住笑了出来。“笑什么?”丽红问。“笑你!”海山只得使金蝉脱壳计,他的面孔上却渐渐地泛上了一阵薄红。他们原是为取乐而来,不想又受了虚荣的压迫,于是临出来时便微微地感到一种淡漠的空虚。然而走到门口那盏门灯底下,望见外面一片寒夜中的疏冷的灯光,又想起了方才那种温热幽香的滋味,不得不有所留恋,海山就打起主意来道:“我们明天早一点来。”自从梦仙和海山觅到了这个“凤鸣书馆”之后,方小痴,许卧云也就接踵而至了。陆海山另外招呼了一个叫兰香。方小痴招呼的叫做馥香。许卧云招呼的名叫小红。他们感到上课的苦闷,稍有闲空就到“凤鸣书馆”去。有时候,许卧云送他们几朵高价的绒花;有时候,方小痴去买大篮的水果来吃;李梦仙是常常要拉她们出去吃酒的;陆海山喜欢在暗中塞一些钱给她们。她们看他们好像是从天外飞来的贵客,凤鸣书馆也好像变成了他们的家庭。他们走进去时,打帘子的人就把四位姑娘的名字在院子里高喊起来。到后来,不问他们几个人进去,不问兰香馥香,丽红小红,总是背熟了的喊起来。再到后来,不问在那个人的屋里,除掉丽红等专司其事的四个人以外,别的姑娘也来凑热闹;娘姨,大姐也来听新闻。他们来时,哄然聚了一屋;他们去时,花团锦簇的一大堆人在后面送了出来。他们的身上都穿了洋服,说话又是外乡口气,有几个辨别力薄弱的本地人在门口走过,见了这样子就低低骂道:“好好的中国人给日本人操!”丽红的生意好,不能长时间留在他们身边。兰香的生意最不好,他们去的时候多半坐在她的房里。兰香房里本来悬着一盏三十二枝光的小电灯,见他们来时就换上一个五十枝光的大电灯泡。又从抽屉里拿出讲究的香烟和玫瑰水炒瓜子来请他们吃。因为他们是南边人,凤鸣书馆本是南边班子,——其实里面扬州人也有,京津人也有,本地人也有,——给北方的大葱,大蒜的气味熏够了,见了南边客人特别欢迎。许卧云是个办事的天才,说话时总带三分正经,在那地方却是用不着的。所以他说话的时候少,点头的时候多,而横在床上的时候最多。方小痴是名士派,除吃酒,做诗——他常把一本小诗抄誊过来誊过去的——以外很少注意别的事,见了女子也完全是好色不淫的态度,他常坐在椅子上让一枝香烟袅袅地在面孔上转,说话的时候也是很少的。李梦仙虽不大爱说话,但说出话总能引人笑,所以她们倒把他认为识窍的人。陆海山身体强壮,其余的性质也来得强,他见了她们像狮子见了兔子一般,常叫兰香坐到他膝头上来,兰香的臀部和他的大腿接触着时就交互发出一阵热气,他就细细地去领略这热的滋味。但是他的心虽很贪,胆却很小,所以他叫兰香来的时候,先要用了许多劲才喊出“来!”的一个字。但兰香偏偏要刁难他,听见他喊总故意地问干什么?这时候他就很有些像小孩子要想吃糖而又不敢去拿的一种害羞的神气。第9章 姐夫(3)三时候十点多钟了。方小痴吸着香烟,一不留神被烟熏进了眼睛,他滴了两滴眼泪,咳了一会嗽,抬起头来,看见了兰香的床面前的一架时钟,就显得众醉独醒的样子老苍苍地说道:“时候不早了,学校里的门敲得开来吗?”李梦仙正在高兴头上,听了他的话就说道:“怕什么?关了门就爬过去。”“阿呃!——”陆海山听了梦仙的话做得庄重起来,表示爬门是有失教员的威望的,宜乎早些回去,他这声调完全是他家乡的土音,不到急的时候绝对不愿意露出来的。但他却坐着不动身。忽然丽红从外面很疯狂地走进来笑着叫道:“老爷们!(这称呼不是恭敬,却是熟极了的调笑)外面下了雪还不知道哩!”“吗?胖子不是好东西!”兰香带笑骂丽红。她倒很有些恋着他们,不希望他们早回去。“回去吧?”海山方才正经起来。但他披上外衣,戴上帽子之后,眼睛里还在那里迟疑。“忙啥介?”丽红看见他们要走,操着苏州话说。“让俚朵转起吧,格搭地方赛过有刺格,怕搠坏子俚朵格屁股!”兰香像发气的样子,她的南边话说得比丽红好多了。“辰光到了。”卧云从床上爬起来,显出一片诚恳,正是他交际时的常态。四个人先后掀起门帘走出来。“明朝早点来呀!”“明朝早点来呀!”“明天来!”“明天来!”丽红,小红,兰香,馥香一齐说。他们走到外面,大片的雪不住地压下来,店家早已关了门,行人也早已被雪赶跑了,街道上一层一层白起来了。他们一边走,一边把她们品评起来。因为四位姑娘各有特异的姿态,就用雅致的方法来区分:丽红最肥而且白,就比之为绣球花。小红的身体瘦狭苗条,性格也有些冷冰冰的,就比之为水仙。馥香艳而淫,比之为桃花。兰香说话爽利有男子风,就比之为木兰。四种花里面绣球最不能满人意,大家嫌她胖,于是梦仙又把海山埋怨起来。小痴,卧云也和梦仙表同情,全把海山来取笑:“老陆只欢喜胖子。”“老陆只欢喜笨相。”“只欢喜猪一般的东西。”老陆势孤力弱,一肚皮的苦处没法回答他们,想了半天才逼出一句话来:“胖子的心肝好呀!”梦仙等三个人听了大笑起来。老陆更觉得难堪了。用手摸一摸鼻头,大声咳了一声嗽,这是他常用来掩饰心中的弱点的。梦仙到凤鸣书馆去不是为丽红,是为了兰香。他的爱兰香不是因为她有特别引诱他的力量,他先前也并没有注意到她,后来渐渐地发觉她的面貌像他从前恋过的e小姐,抚今追昔,从怀念上生出真诚的涓滴来了。所以也竟有些一时不见就要难过的情形。他到凤鸣书馆去也把妓馆的观念丢开了,丝毫没有一丝狎亵的意思,完全有一种与一个故人久别重逢时的感情在他胸中冲荡。不过听到那打帘子的喊声,以及临走摸钱出来的时候,又不禁憎恶起来。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多半在记忆中作深长的冥想,眼睛总不期然地呆呆的看着兰香的面孔。但是兰香何尝晓得他的意思,总笑着说道:“你发痴了!尽在那里看我做什么?”他听了之后总突然好像做梦似的惊醒过来,一半觉得欢喜,一半又起了一层哀感。他这情意被他们知道了。海山又要做起杰克母亲来,甘愿把兰香让给他。喜欢搅事情做的许卧云也说既然如此,何不直接对她说。小痴也说尽可以直截了当对她说明,丽红的招呼不招呼在乎你的。他们这番热情使李梦仙感激,又对于自己感叹起来,同时对于兰香的情挚又加了一层。明晚又到了凤鸣书馆。趁着兰香不在的时候,卧云就怂恿梦仙对兰香说。但梦仙一看见兰香的时候反而觉得害了些羞,不好意思说出来了。卧云便抢着对兰香说道:“兰香!老李有话对你说呢。”兰香听了,看看卧云,又看看梦仙,笑着说道:“说什么啦?鬼鬼祟祟的。”梦仙不能不说了,但是在房里终于说不出口来,就拉着兰香到院子里去。正是残雪初晴后的寒夜,天空如洗,冷月当头,积雪照映起来,院子里分外明亮,两个人的影子清清楚楚地画在地上。“什么?什么?”兰香心里不住地狐疑,以为这位尊客有什么好消息对她说,或者有什么东西给她。梦仙轻轻地握着她的手,低低说道:“我非常之爱你,因为……”那爱她的原因,他说不下去了。兰香并没有预备听见这句话,她呆了一呆,便害羞起来,把个面孔贴在梦仙的胸脯上。他再不想到她们也会有这样的表情,爱她的情挚又加了一层了。“我想不招呼丽红,招呼你,老陆和我是好朋友,我已经对他说过了。”兰香听了,低下头去想一会:“那不成,我和丽红也是好朋友,丽红的脾气比不得老陆,这样做去的时候,我和她的后情就拉倒了。”她又望了一会月亮,注视着梦仙的面孔说“你何必这样呢?反正是一样的,你常常来就是了。”梦仙没有想会有这一场失望,心里突然酸了起来,但又看见兰香的秀眼在月光底下亮晶晶的注视他,便轻轻地凑下头去吻了一吻,用一种带着悲调的声音悄悄地说道:“这个可以吗?”“唉!……”兰香轻轻地在喉咙里叹了一声。从此后兰香似乎已经十分了解梦仙的意思,他闷闷不乐地坐在她的房里时,她总对他说道:“嗳!你何必又那么不高兴呢?”有时梦仙和海山调笑的时候,她也来和解道:“不要这样吧。唔朵两家头末……”底下的意思就好像是:“不要是为了我一个人吧?”第10章 姐夫(4)四因为兰香的关系,梦仙和海山格外亲热起来。因为亲热,又不免诡秘起来:两个人常常瞒着卧云,小痴到外面去。可是海山的性质,不像其余的人一样只求到那里去坐一坐为止,他是要想达到最后的目的的。他屡屡要到兰香那里去过夜,但是兰香明明白白申说自己有病不能留客,于是他的膨胀性又扩张到别方面去了。海山从外面进来,正经的面孔上掩不掉虚心的神色,看见卧云,小痴都不在,便叫道:“喂!老李!我呀!”“又去偷食吃了!”梦仙看了那神色,不言可知他又到什么地方去找着了新鲜东西了。海山精神饱满,用个大拳头重重地在台子上击了一下,再跑过来弯着腰张牙露齿地低低说道:“我呀!我找着了一个好的了!上海人!名字叫花娟!他的父亲在新世界里开珠宝店的,因为五卅闹事折了本,才把她卖到这里来。她是在上海某女校里读过书的。面孔丰满得很,姿势又好,她自己说是清倌,可是我不相信。总之她是女学生,女学生呀!”他如得了一件至宝似的快活极了,一口气短短的替他这新觅来的花娟姑娘做了一篇小传说给梦仙听。然而梦仙却骂道:“猪头三!啥路道!看见了丽红说好,看见了兰香也说好,见了桂林又说好。见了金铃又说好,现在又是花娟姑娘好了。高兴什么呢?念书识字的多得很呢,女学生!女学生又怎么样呢?”“你不要侮辱她吧,真实她是进过学校的,昨天她还拿出不少教科书来给我看的,而且还是中学生呢。况且,实在生得太好看了!昨天我和她面孔靠面孔亲热了一会,真舒服极了!你不要不相信,我们明天不妨一同去看看……”明天是很好的太阳,天气暖和得很,已经不是初来时的天气了,梦仙的兴致也略略鼓了起来。饭后一点钟不到的光景,海山已经换了新衬衫,上了新领头,穿上新上过油的皮鞋了。但是厚呢大衣已经不当时令了,不幸春季大衣又还没有缝起来,又颇使他为了难。他想了半天,才得了一个较善的方法,就把挂在柜上的一件雨衣取下来,折得伏伏贴贴的,挂在手臂上。他的意思以为在f城过日子的人,是辨不出雨衣大衣来的,然而穿在身上又很不能够安自己的心,所以才用着这一种叫人家了解他备而不穿的欺人法子。那地方叫做“全福班”,进门是一个大院子。他们去得太早了,院子里还空空洞洞没有人。海山要表示自己的熟识,便不等人出来招呼,一直冲到花娟房里去,梦仙抬头一看,原来姊妹四个正在那里梳头呢。海山到了房里,更想做出潇洒的神情来,一伸手就把手臂上的雨衣滑到椅子背上去;不料那件橡皮雨衣一些不体谅他的意思,竟发出一阵干脆之声,他便连忙抢过梦仙的外衣来盖在雨衣上面。门帘开处,进来了一个老鸨婆。她的身材比男子还高,面孔比驴子还长,高颧骨,大眼睛,远远望过去她的面孔就宛如一张五筒麻雀牌。她缩着肩胛朝海山、梦仙剪了一个拂,非常亲热似的说道:“陆先生早。”又朝梦仙笑一笑:“今天天气倒不差。”但她转过脸去,见了花娟姊妹四个人,又好像受了哪个的气向她们发作起来。花娟等正在梳头,有的望着镜子,有的望着木梳,有的握着辫梢,静静的一个不敢做声。更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耸着两根蜻蜓似的小辫子,捧着一个白金龙香烟的空盒子,也吓得退到房门角落里,用舌头不住的舐着鼻子底下鼻涕。昨天海山嘴里说的花娟姑娘很引起了梦仙的注意,今天眼睛里看出来的花娟姑娘却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她的面孔固然很丰满,然而太臃肿,血气固然旺,总是过火了,于是他的兴味完全打消。看看海山呢,也好像看出了她的缺点,躺在床上不做声。加之老鸨的凶险!小女孩的污秽,便都憎恶起来了。本来很好的兴致受了那污浊的打击,觉得那个不易多得的晴天也减杀了些光明了,海山就发起再走一家去。和全福班并肩有一家“玉华馆”,就走了进去。照常打了帘子,照常一声怪叫,照常走马灯似的红红绿绿走了一阵,挑选了一个姑娘,她的名字叫香云。很奇怪!梦仙见了香云就像在哪里看见过似的,他想道:“难道来过了的吗?”想了一会,就想出一个道理来了:原来香云具有两个人的形态:她的面部轮廓和嘴巴,很像他从前的一位女同学w女士;她的眉目之间的顾盼神情,又很像从前教过的一位女学生e小姐。这w女士和e小姐,正是他先前恋过而现在犹不能忘情的。香云问谁招呼?海山指指梦仙。香云自己说只有十五岁。她比梦仙矮半个头,她的皮肤细腻而活泼,从袖管里看进去她的肌肉又很肥硕而柔软,眉毛有点蹙着的,眼睛在笑起来的时候两颗围棋子一般的黑瞳水汪汪地藏在睫毛里面滑来滑去。再看她的手,又嫩而且尖,如刚从温水中泡起来时一般,关于这几种,没有一样不合梦仙的要求,于是他临出来时不禁自言自语道:“真好呀!为什么到今天才遇见她呢?”海山知道他情热了,便笑道:“好了吧?从前荐了一个丽红几乎每天每晚被你埋怨死了,如今总称心了吧?我这杰克母亲怎么样?”“谢谢你!杰克母亲!”真的,梦仙这句话确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他说的时候非常之庄重而又带着几分可怜。因为他既见了w女士,又见了e小姐了。加之香云自己另外有的一种容易引起肉感的微妙之处,他的心田里就好像被热水温了一遍,突然透出芽来了;同时几十天来对于兰香的郁闷,也就慢慢地消除了。“老陆,你好好的招呼兰香吧。至于我呢,我还是不能忘怀于她的,将来总要送一些东西给她,报答她几十天来施与我的恩泽!”“真的吗?……你也太傻了!对于她们何必这样认真呢!逢场作戏罢了呀!”“唉!我难道不知道她们是朝云暮雨把来当做职业的,我们也不过是她们的不知多少客人里面的一个,那能看得我们就特别起来。不过我,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真心真意对待我的人,我也不希望遇见真心真意的人了。我只要有一时一刻能在她们身边得一些单方面的安慰,就认为她们给与我的恩泽了:所以在我一面实在应该认真的。你说我不要对于她们认真,我又到哪里去认真呢?况且,说起朝云暮雨来更叫我痛心。她们固然是妓女,然而那班不是妓女的女子,又何尝不是朝云暮雨呢?索性有个妓女的名称顶在头上倒直截了当,那班以高尚,纯洁卖钱的方才可怕呢!所以我还以为还是和自承为妓女的她们周旋周旋,反而比较把精神白费在那种会和春云一样的女子身上去爽快得多了!”梦仙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是寻常的语气了。海山看看他的面容也变得愁苦起来。很可怜他,便叹道:“话虽是这样说,但你也不能走到绝端去的,也不能一概而论的。你总得好好地耐着心肠找一个人,也可以结婚了!我算是知道你的,你假使是单身一个人也就罢了,你的家里,母亲等等哪能不在哪里望你呢?”“唉!这话何必等到今天,又何必等你来说……然而……我也难说……”第11章 姐夫(5)五以上是梦仙认得香云的来由。他招呼了香云之后,他心里感到了不容易多得的愉快。他近来的精神萎靡到了极点,连说一句话的兴致也没有了;那天忽然有了一点多钟的快乐,竟谈了许多话。他自己知道这种情形徒然增长了他的可怜,但他也不愿意去追求它。晚上竟做了一个乱梦:他携着香云的手,不知道什么天气,什么时光,忽然立在自己家里的天井里。厅上的长窗紧紧的关着,好像上面的玻璃都碎完了。突然之间一个苍白的面孔从窗里钻了出来——好像曾在大舞台看狸猫换太子的戏,那些妖精的面孔露出在窗外一样——是母亲的面孔,呆着眼睛朝他们望。看了半天香云,忽然就到了他们身边,手里拿着一根大门闩就打香云——又好像已经打了半天了。他见了这情形,心里难过极了,但是又说不出话。忽然自己的面也嵌入了长窗,睁着眼睛呆呆地看香云挨打。只见香云泪痕满面,一步一步往后面退,竟没入了墙头。忽然又钻了出来,却已经变成w女士了,不住的立在那里笑。母亲忽然又坐在厅上的大椅子上,欢喜得异常。那又像香云又像w女士的,便抱住了他指着母亲笑。他就携着她的手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上去。但是忽然母亲不见了,w女士不见了,房子,天井都不见了,却是立在茫茫无际的地方。突然眼前黑成了一片,香云又变成了他的妹妹破空而出,淌着两粒大泪珠叫道:“哥哥!”……他惊醒过来时窗上才透上一片青白色的曙光,那盏电灯还剩着一点红光亮在那里。他稍稍清醒一些,梦中的事大半忘记。香云的面孔却在他头脑里活动起来。他从前每恋着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是天刚亮就醒过来了,现在正是这个样子,他便想道:“唉!我真正的恋着她了!”从今后他几乎无时无刻不想到香云,没有一天不想到她那里去。她去的时候多半在白天,要到上了灯才回来:因为香云梳头的时间在下午三点钟光景,他在她梳头时找出了特殊的美点,特地去赶这个时间的。香云梳头时他便挨在她的旁边,看她的乌云似的长发散开来。那白而腻的面孔藏在散乱的头发里越显得异常妩媚,再等候的头发梳到后面去了,两边鬓发盖下来掩没了耳朵,而额上的几绺短发齐齐地贴到眉毛上,她的眼睛越发掩映得奕奕有神了。香云也知道他的意思,便趁这个时候做出种种媚态来,或者抿着一根头绳朝他笑,或者在镜子里向他挤挤眼睛,他看了便不禁神魂飘荡,很希望那梳头的时间多延一刻。然而那梳头师父的技巧已经有了一定的时间了,不能够特别延长,也不能故意缩短。加之香云又天真,又活泼,在床上时,就像一个胶性的皮球在他满身上滚。坐着时就把两条大腿架到他的腿上来。香云的身体热得很,软得很,伏伏帖帖粘在他的身上使他异常舒适。她又常时把细腻的面孔来和他的面颊磨擦,用血一般的嘴唇去咬他的耳朵,他便迷迷糊糊觉得有一阵肉香——如刚刚产生的小孩子的肉香,和着一阵粉花香直渗入他的心房深处,他的身体就好像一块海绵浸入了热水似的,立时泡发开来。这时候的妙处他常暗暗地瞒着香云私下尝着的。当横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就用一只手臂从香云的肩头上伸过去环抱她的粉颈,香云披在耳朵背后的几丝新洒了香水的头发飘在他的面际,他就不住地含在嘴里吸着,好像那几根头发真的可以吃的一般。有时更进一步,把手插到她的大襟里去抚摩她的乳防。那两个乳防热而且滑,软而且松,如两个刚出笼的馒头一般,就使那只手放了进去之后永远不愿意退回来了。床里面的光线比外面晦暗一些,香云的面部就显出可爱的苍白色,同时她稍稍有的缺点尽都隐去,而她的美点却越看越不尽起来。那时候他越看越像w女士,越看越像e小姐,就紧紧地搂在他那尽在那里兴波作浪的胸前,在摹拟的状态中享那冥想的快乐。然而他又屡屡自责不应该做成这个样子,因为在他胸前的明明是香云,这样抱着她而又把她当做别人来爱是不应该的,应该真真实实爱香云,香云并不辱没他什么。凡是香云爱的东西他都愿意爱,一方面自己爱的东西也希望香云能够爱,他屡屡问香云爱什么东西,他可以买给她。他自己爱喝酒便问她爱不爱喝酒?假使她要喝什么酒,无论什么酒都能够办得来的。但是香云说她什么也不爱,反用命令的口吻叫他不要浪费钱。至于酒的一层,她确是爱喝的,但她又说她的娘不准她喝,自己也不愿意喝,并劝他也不要喝得太多了。真的,香云还有一个亲娘哩!香云是天津人,娘也是天津人。她是个五十几岁的强壮的妇人,身材很高,面目慈善,肩胛是削的,两条腿很长,小脚,裤脚管是常常扎着的,当她背光而立的时候,望过去恰像一只大圆规分开两足钉在地板上。可怜得很!她把女儿的肉体朝朝暮暮供给许多兽性糟蹋,她还要含着笑去服侍那班糟蹋她女儿的人,一如这个人糟蹋她女儿的次数越多,对于这个人越要恭敬;反之,假使没有人来糟蹋她的女儿时,女儿就失其价值了,她就伤心起来了!梦仙是近来糟蹋她女儿最厉害的一个人,所以她奉承他格外周到。而梦仙的神性不能自制其兽性,却使兽性虐待了这个人又叫神性出来可怜她们,在香云的身上得到了满足时,却把同情心装到面孔上来对着她们。香云的娘告诉他说:她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大概是她的命不好,生下地来她的父亲就害了病,到她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死者没有一点东西剩下来,她们只好替人家洗洗衣服过日子,不想到她十三岁的时候我又害了病,因为要救命,就叫女儿走这条路。但是在天津地方做生意,怕被家乡人笑话,不到一年就到这关外来了。总算靠菩萨的保佑,小女孩儿倒是无灾无晦的,就只因为本地纸票发毛,生意不大好,又要服侍大兵,看来也是做不长久的。“我非常之爱你,因为……”那爱她的原因,他说不下去了。兰香并没有预备听见这句话,她呆了一呆,便害羞起来,把个面孔贴在梦仙的胸脯上。他再不想到她们也会有这样的表情,爱她的情挚又加了一层了。“我想不招呼丽红,招呼你,老陆和我是好朋友,我已经对他说过了。”兰香听了,低下头去想一会:“那不成,我和丽红也是好朋友,丽红的脾气比不得老陆,这样做去的时候,我和她的后情就拉倒了。”她又望了一会月亮,注视着梦仙的面孔说“你何必这样呢?反正是一样的,你常常来就是了。”梦仙没有想会有这一场失望,心里突然酸了起来,但又看见兰香的秀眼在月光底下亮晶晶的注视他,便轻轻地凑下头去吻了一吻,用一种带着悲调的声音悄悄地说道:“这个可以吗?”“唉!……”兰香轻轻地在喉咙里叹了一声。从此后兰香似乎已经十分了解梦仙的意思,他闷闷不乐地坐在她的房里时,她总对他说道:“嗳!你何必又那么不高兴呢?”有时梦仙和海山调笑的时候,她也来和解道:“不要这样吧。唔朵两家头末……”底下的意思就好像是:“不要是为了我一个人吧?”第10章 姐夫(4)四因为兰香的关系,梦仙和海山格外亲热起来。因为亲热,又不免诡秘起来:两个人常常瞒着卧云,小痴到外面去。可是海山的性质,不像其余的人一样只求到那里去坐一坐为止,他是要想达到最后的目的的。他屡屡要到兰香那里去过夜,但是兰香明明白白申说自己有病不能留客,于是他的膨胀性又扩张到别方面去了。海山从外面进来,正经的面孔上掩不掉虚心的神色,看见卧云,小痴都不在,便叫道:“喂!老李!我呀!”“又去偷食吃了!”梦仙看了那神色,不言可知他又到什么地方去找着了新鲜东西了。海山精神饱满,用个大拳头重重地在台子上击了一下,再跑过来弯着腰张牙露齿地低低说道:“我呀!我找着了一个好的了!上海人!名字叫花娟!他的父亲在新世界里开珠宝店的,因为五卅闹事折了本,才把她卖到这里来。她是在上海某女校里读过书的。面孔丰满得很,姿势又好,她自己说是清倌,可是我不相信。总之她是女学生,女学生呀!”他如得了一件至宝似的快活极了,一口气短短的替他这新觅来的花娟姑娘做了一篇小传说给梦仙听。然而梦仙却骂道:“猪头三!啥路道!看见了丽红说好,看见了兰香也说好,见了桂林又说好。见了金铃又说好,现在又是花娟姑娘好了。高兴什么呢?念书识字的多得很呢,女学生!女学生又怎么样呢?”“你不要侮辱她吧,真实她是进过学校的,昨天她还拿出不少教科书来给我看的,而且还是中学生呢。况且,实在生得太好看了!昨天我和她面孔靠面孔亲热了一会,真舒服极了!你不要不相信,我们明天不妨一同去看看……”明天是很好的太阳,天气暖和得很,已经不是初来时的天气了,梦仙的兴致也略略鼓了起来。饭后一点钟不到的光景,海山已经换了新衬衫,上了新领头,穿上新上过油的皮鞋了。但是厚呢大衣已经不当时令了,不幸春季大衣又还没有缝起来,又颇使他为了难。他想了半天,才得了一个较善的方法,就把挂在柜上的一件雨衣取下来,折得伏伏贴贴的,挂在手臂上。他的意思以为在f城过日子的人,是辨不出雨衣大衣来的,然而穿在身上又很不能够安自己的心,所以才用着这一种叫人家了解他备而不穿的欺人法子。那地方叫做“全福班”,进门是一个大院子。他们去得太早了,院子里还空空洞洞没有人。海山要表示自己的熟识,便不等人出来招呼,一直冲到花娟房里去,梦仙抬头一看,原来姊妹四个正在那里梳头呢。海山到了房里,更想做出潇洒的神情来,一伸手就把手臂上的雨衣滑到椅子背上去;不料那件橡皮雨衣一些不体谅他的意思,竟发出一阵干脆之声,他便连忙抢过梦仙的外衣来盖在雨衣上面。门帘开处,进来了一个老鸨婆。她的身材比男子还高,面孔比驴子还长,高颧骨,大眼睛,远远望过去她的面孔就宛如一张五筒麻雀牌。她缩着肩胛朝海山、梦仙剪了一个拂,非常亲热似的说道:“陆先生早。”又朝梦仙笑一笑:“今天天气倒不差。”但她转过脸去,见了花娟姊妹四个人,又好像受了哪个的气向她们发作起来。花娟等正在梳头,有的望着镜子,有的望着木梳,有的握着辫梢,静静的一个不敢做声。更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耸着两根蜻蜓似的小辫子,捧着一个白金龙香烟的空盒子,也吓得退到房门角落里,用舌头不住的舐着鼻子底下鼻涕。昨天海山嘴里说的花娟姑娘很引起了梦仙的注意,今天眼睛里看出来的花娟姑娘却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她的面孔固然很丰满,然而太臃肿,血气固然旺,总是过火了,于是他的兴味完全打消。看看海山呢,也好像看出了她的缺点,躺在床上不做声。加之老鸨的凶险!小女孩的污秽,便都憎恶起来了。本来很好的兴致受了那污浊的打击,觉得那个不易多得的晴天也减杀了些光明了,海山就发起再走一家去。和全福班并肩有一家“玉华馆”,就走了进去。照常打了帘子,照常一声怪叫,照常走马灯似的红红绿绿走了一阵,挑选了一个姑娘,她的名字叫香云。很奇怪!梦仙见了香云就像在哪里看见过似的,他想道:“难道来过了的吗?”想了一会,就想出一个道理来了:原来香云具有两个人的形态:她的面部轮廓和嘴巴,很像他从前的一位女同学w女士;她的眉目之间的顾盼神情,又很像从前教过的一位女学生e小姐。这w女士和e小姐,正是他先前恋过而现在犹不能忘情的。香云问谁招呼?海山指指梦仙。香云自己说只有十五岁。她比梦仙矮半个头,她的皮肤细腻而活泼,从袖管里看进去她的肌肉又很肥硕而柔软,眉毛有点蹙着的,眼睛在笑起来的时候两颗围棋子一般的黑瞳水汪汪地藏在睫毛里面滑来滑去。再看她的手,又嫩而且尖,如刚从温水中泡起来时一般,关于这几种,没有一样不合梦仙的要求,于是他临出来时不禁自言自语道:“真好呀!为什么到今天才遇见她呢?”海山知道他情热了,便笑道:“好了吧?从前荐了一个丽红几乎每天每晚被你埋怨死了,如今总称心了吧?我这杰克母亲怎么样?”“谢谢你!杰克母亲!”真的,梦仙这句话确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他说的时候非常之庄重而又带着几分可怜。因为他既见了w女士,又见了e小姐了。加之香云自己另外有的一种容易引起肉感的微妙之处,他的心田里就好像被热水温了一遍,突然透出芽来了;同时几十天来对于兰香的郁闷,也就慢慢地消除了。“老陆,你好好的招呼兰香吧。至于我呢,我还是不能忘怀于她的,将来总要送一些东西给她,报答她几十天来施与我的恩泽!”“真的吗?……你也太傻了!对于她们何必这样认真呢!逢场作戏罢了呀!”“唉!我难道不知道她们是朝云暮雨把来当做职业的,我们也不过是她们的不知多少客人里面的一个,那能看得我们就特别起来。不过我,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真心真意对待我的人,我也不希望遇见真心真意的人了。我只要有一时一刻能在她们身边得一些单方面的安慰,就认为她们给与我的恩泽了:所以在我一面实在应该认真的。你说我不要对于她们认真,我又到哪里去认真呢?况且,说起朝云暮雨来更叫我痛心。她们固然是妓女,然而那班不是妓女的女子,又何尝不是朝云暮雨呢?索性有个妓女的名称顶在头上倒直截了当,那班以高尚,纯洁卖钱的方才可怕呢!所以我还以为还是和自承为妓女的她们周旋周旋,反而比较把精神白费在那种会和春云一样的女子身上去爽快得多了!”梦仙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是寻常的语气了。海山看看他的面容也变得愁苦起来。很可怜他,便叹道:“话虽是这样说,但你也不能走到绝端去的,也不能一概而论的。你总得好好地耐着心肠找一个人,也可以结婚了!我算是知道你的,你假使是单身一个人也就罢了,你的家里,母亲等等哪能不在哪里望你呢?”“唉!这话何必等到今天,又何必等你来说……然而……我也难说……”第11章 姐夫(5)五以上是梦仙认得香云的来由。他招呼了香云之后,他心里感到了不容易多得的愉快。他近来的精神萎靡到了极点,连说一句话的兴致也没有了;那天忽然有了一点多钟的快乐,竟谈了许多话。他自己知道这种情形徒然增长了他的可怜,但他也不愿意去追求它。晚上竟做了一个乱梦:他携着香云的手,不知道什么天气,什么时光,忽然立在自己家里的天井里。厅上的长窗紧紧的关着,好像上面的玻璃都碎完了。突然之间一个苍白的面孔从窗里钻了出来——好像曾在大舞台看狸猫换太子的戏,那些妖精的面孔露出在窗外一样——是母亲的面孔,呆着眼睛朝他们望。看了半天香云,忽然就到了他们身边,手里拿着一根大门闩就打香云——又好像已经打了半天了。他见了这情形,心里难过极了,但是又说不出话。忽然自己的面也嵌入了长窗,睁着眼睛呆呆地看香云挨打。只见香云泪痕满面,一步一步往后面退,竟没入了墙头。忽然又钻了出来,却已经变成w女士了,不住的立在那里笑。母亲忽然又坐在厅上的大椅子上,欢喜得异常。那又像香云又像w女士的,便抱住了他指着母亲笑。他就携着她的手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上去。但是忽然母亲不见了,w女士不见了,房子,天井都不见了,却是立在茫茫无际的地方。突然眼前黑成了一片,香云又变成了他的妹妹破空而出,淌着两粒大泪珠叫道:“哥哥!”……他惊醒过来时窗上才透上一片青白色的曙光,那盏电灯还剩着一点红光亮在那里。他稍稍清醒一些,梦中的事大半忘记。香云的面孔却在他头脑里活动起来。他从前每恋着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是天刚亮就醒过来了,现在正是这个样子,他便想道:“唉!我真正的恋着她了!”从今后他几乎无时无刻不想到香云,没有一天不想到她那里去。她去的时候多半在白天,要到上了灯才回来:因为香云梳头的时间在下午三点钟光景,他在她梳头时找出了特殊的美点,特地去赶这个时间的。香云梳头时他便挨在她的旁边,看她的乌云似的长发散开来。那白而腻的面孔藏在散乱的头发里越显得异常妩媚,再等候的头发梳到后面去了,两边鬓发盖下来掩没了耳朵,而额上的几绺短发齐齐地贴到眉毛上,她的眼睛越发掩映得奕奕有神了。香云也知道他的意思,便趁这个时候做出种种媚态来,或者抿着一根头绳朝他笑,或者在镜子里向他挤挤眼睛,他看了便不禁神魂飘荡,很希望那梳头的时间多延一刻。然而那梳头师父的技巧已经有了一定的时间了,不能够特别延长,也不能故意缩短。加之香云又天真,又活泼,在床上时,就像一个胶性的皮球在他满身上滚。坐着时就把两条大腿架到他的腿上来。香云的身体热得很,软得很,伏伏帖帖粘在他的身上使他异常舒适。她又常时把细腻的面孔来和他的面颊磨擦,用血一般的嘴唇去咬他的耳朵,他便迷迷糊糊觉得有一阵肉香——如刚刚产生的小孩子的肉香,和着一阵粉花香直渗入他的心房深处,他的身体就好像一块海绵浸入了热水似的,立时泡发开来。这时候的妙处他常暗暗地瞒着香云私下尝着的。当横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就用一只手臂从香云的肩头上伸过去环抱她的粉颈,香云披在耳朵背后的几丝新洒了香水的头发飘在他的面际,他就不住地含在嘴里吸着,好像那几根头发真的可以吃的一般。有时更进一步,把手插到她的大襟里去抚摩她的乳防。那两个乳防热而且滑,软而且松,如两个刚出笼的馒头一般,就使那只手放了进去之后永远不愿意退回来了。床里面的光线比外面晦暗一些,香云的面部就显出可爱的苍白色,同时她稍稍有的缺点尽都隐去,而她的美点却越看越不尽起来。那时候他越看越像w女士,越看越像e小姐,就紧紧地搂在他那尽在那里兴波作浪的胸前,在摹拟的状态中享那冥想的快乐。然而他又屡屡自责不应该做成这个样子,因为在他胸前的明明是香云,这样抱着她而又把她当做别人来爱是不应该的,应该真真实实爱香云,香云并不辱没他什么。凡是香云爱的东西他都愿意爱,一方面自己爱的东西也希望香云能够爱,他屡屡问香云爱什么东西,他可以买给她。他自己爱喝酒便问她爱不爱喝酒?假使她要喝什么酒,无论什么酒都能够办得来的。但是香云说她什么也不爱,反用命令的口吻叫他不要浪费钱。至于酒的一层,她确是爱喝的,但她又说她的娘不准她喝,自己也不愿意喝,并劝他也不要喝得太多了。真的,香云还有一个亲娘哩!香云是天津人,娘也是天津人。她是个五十几岁的强壮的妇人,身材很高,面目慈善,肩胛是削的,两条腿很长,小脚,裤脚管是常常扎着的,当她背光而立的时候,望过去恰像一只大圆规分开两足钉在地板上。可怜得很!她把女儿的肉体朝朝暮暮供给许多兽性糟蹋,她还要含着笑去服侍那班糟蹋她女儿的人,一如这个人糟蹋她女儿的次数越多,对于这个人越要恭敬;反之,假使没有人来糟蹋她的女儿时,女儿就失其价值了,她就伤心起来了!梦仙是近来糟蹋她女儿最厉害的一个人,所以她奉承他格外周到。而梦仙的神性不能自制其兽性,却使兽性虐待了这个人又叫神性出来可怜她们,在香云的身上得到了满足时,却把同情心装到面孔上来对着她们。香云的娘告诉他说:她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大概是她的命不好,生下地来她的父亲就害了病,到她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死者没有一点东西剩下来,她们只好替人家洗洗衣服过日子,不想到她十三岁的时候我又害了病,因为要救命,就叫女儿走这条路。但是在天津地方做生意,怕被家乡人笑话,不到一年就到这关外来了。总算靠菩萨的保佑,小女孩儿倒是无灾无晦的,就只因为本地纸票发毛,生意不大好,又要服侍大兵,看来也是做不长久的。“我非常之爱你,因为……”那爱她的原因,他说不下去了。兰香并没有预备听见这句话,她呆了一呆,便害羞起来,把个面孔贴在梦仙的胸脯上。他再不想到她们也会有这样的表情,爱她的情挚又加了一层了。“我想不招呼丽红,招呼你,老陆和我是好朋友,我已经对他说过了。”兰香听了,低下头去想一会:“那不成,我和丽红也是好朋友,丽红的脾气比不得老陆,这样做去的时候,我和她的后情就拉倒了。”她又望了一会月亮,注视着梦仙的面孔说“你何必这样呢?反正是一样的,你常常来就是了。”梦仙没有想会有这一场失望,心里突然酸了起来,但又看见兰香的秀眼在月光底下亮晶晶的注视他,便轻轻地凑下头去吻了一吻,用一种带着悲调的声音悄悄地说道:“这个可以吗?”“唉!……”兰香轻轻地在喉咙里叹了一声。从此后兰香似乎已经十分了解梦仙的意思,他闷闷不乐地坐在她的房里时,她总对他说道:“嗳!你何必又那么不高兴呢?”有时梦仙和海山调笑的时候,她也来和解道:“不要这样吧。唔朵两家头末……”底下的意思就好像是:“不要是为了我一个人吧?”第10章 姐夫(4)四因为兰香的关系,梦仙和海山格外亲热起来。因为亲热,又不免诡秘起来:两个人常常瞒着卧云,小痴到外面去。可是海山的性质,不像其余的人一样只求到那里去坐一坐为止,他是要想达到最后的目的的。他屡屡要到兰香那里去过夜,但是兰香明明白白申说自己有病不能留客,于是他的膨胀性又扩张到别方面去了。海山从外面进来,正经的面孔上掩不掉虚心的神色,看见卧云,小痴都不在,便叫道:“喂!老李!我呀!”“又去偷食吃了!”梦仙看了那神色,不言可知他又到什么地方去找着了新鲜东西了。海山精神饱满,用个大拳头重重地在台子上击了一下,再跑过来弯着腰张牙露齿地低低说道:“我呀!我找着了一个好的了!上海人!名字叫花娟!他的父亲在新世界里开珠宝店的,因为五卅闹事折了本,才把她卖到这里来。她是在上海某女校里读过书的。面孔丰满得很,姿势又好,她自己说是清倌,可是我不相信。总之她是女学生,女学生呀!”他如得了一件至宝似的快活极了,一口气短短的替他这新觅来的花娟姑娘做了一篇小传说给梦仙听。然而梦仙却骂道:“猪头三!啥路道!看见了丽红说好,看见了兰香也说好,见了桂林又说好。见了金铃又说好,现在又是花娟姑娘好了。高兴什么呢?念书识字的多得很呢,女学生!女学生又怎么样呢?”“你不要侮辱她吧,真实她是进过学校的,昨天她还拿出不少教科书来给我看的,而且还是中学生呢。况且,实在生得太好看了!昨天我和她面孔靠面孔亲热了一会,真舒服极了!你不要不相信,我们明天不妨一同去看看……”明天是很好的太阳,天气暖和得很,已经不是初来时的天气了,梦仙的兴致也略略鼓了起来。饭后一点钟不到的光景,海山已经换了新衬衫,上了新领头,穿上新上过油的皮鞋了。但是厚呢大衣已经不当时令了,不幸春季大衣又还没有缝起来,又颇使他为了难。他想了半天,才得了一个较善的方法,就把挂在柜上的一件雨衣取下来,折得伏伏贴贴的,挂在手臂上。他的意思以为在f城过日子的人,是辨不出雨衣大衣来的,然而穿在身上又很不能够安自己的心,所以才用着这一种叫人家了解他备而不穿的欺人法子。那地方叫做“全福班”,进门是一个大院子。他们去得太早了,院子里还空空洞洞没有人。海山要表示自己的熟识,便不等人出来招呼,一直冲到花娟房里去,梦仙抬头一看,原来姊妹四个正在那里梳头呢。海山到了房里,更想做出潇洒的神情来,一伸手就把手臂上的雨衣滑到椅子背上去;不料那件橡皮雨衣一些不体谅他的意思,竟发出一阵干脆之声,他便连忙抢过梦仙的外衣来盖在雨衣上面。门帘开处,进来了一个老鸨婆。她的身材比男子还高,面孔比驴子还长,高颧骨,大眼睛,远远望过去她的面孔就宛如一张五筒麻雀牌。她缩着肩胛朝海山、梦仙剪了一个拂,非常亲热似的说道:“陆先生早。”又朝梦仙笑一笑:“今天天气倒不差。”但她转过脸去,见了花娟姊妹四个人,又好像受了哪个的气向她们发作起来。花娟等正在梳头,有的望着镜子,有的望着木梳,有的握着辫梢,静静的一个不敢做声。更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耸着两根蜻蜓似的小辫子,捧着一个白金龙香烟的空盒子,也吓得退到房门角落里,用舌头不住的舐着鼻子底下鼻涕。昨天海山嘴里说的花娟姑娘很引起了梦仙的注意,今天眼睛里看出来的花娟姑娘却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她的面孔固然很丰满,然而太臃肿,血气固然旺,总是过火了,于是他的兴味完全打消。看看海山呢,也好像看出了她的缺点,躺在床上不做声。加之老鸨的凶险!小女孩的污秽,便都憎恶起来了。本来很好的兴致受了那污浊的打击,觉得那个不易多得的晴天也减杀了些光明了,海山就发起再走一家去。和全福班并肩有一家“玉华馆”,就走了进去。照常打了帘子,照常一声怪叫,照常走马灯似的红红绿绿走了一阵,挑选了一个姑娘,她的名字叫香云。很奇怪!梦仙见了香云就像在哪里看见过似的,他想道:“难道来过了的吗?”想了一会,就想出一个道理来了:原来香云具有两个人的形态:她的面部轮廓和嘴巴,很像他从前的一位女同学w女士;她的眉目之间的顾盼神情,又很像从前教过的一位女学生e小姐。这w女士和e小姐,正是他先前恋过而现在犹不能忘情的。香云问谁招呼?海山指指梦仙。香云自己说只有十五岁。她比梦仙矮半个头,她的皮肤细腻而活泼,从袖管里看进去她的肌肉又很肥硕而柔软,眉毛有点蹙着的,眼睛在笑起来的时候两颗围棋子一般的黑瞳水汪汪地藏在睫毛里面滑来滑去。再看她的手,又嫩而且尖,如刚从温水中泡起来时一般,关于这几种,没有一样不合梦仙的要求,于是他临出来时不禁自言自语道:“真好呀!为什么到今天才遇见她呢?”海山知道他情热了,便笑道:“好了吧?从前荐了一个丽红几乎每天每晚被你埋怨死了,如今总称心了吧?我这杰克母亲怎么样?”“谢谢你!杰克母亲!”真的,梦仙这句话确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他说的时候非常之庄重而又带着几分可怜。因为他既见了w女士,又见了e小姐了。加之香云自己另外有的一种容易引起肉感的微妙之处,他的心田里就好像被热水温了一遍,突然透出芽来了;同时几十天来对于兰香的郁闷,也就慢慢地消除了。“老陆,你好好的招呼兰香吧。至于我呢,我还是不能忘怀于她的,将来总要送一些东西给她,报答她几十天来施与我的恩泽!”“真的吗?……你也太傻了!对于她们何必这样认真呢!逢场作戏罢了呀!”“唉!我难道不知道她们是朝云暮雨把来当做职业的,我们也不过是她们的不知多少客人里面的一个,那能看得我们就特别起来。不过我,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真心真意对待我的人,我也不希望遇见真心真意的人了。我只要有一时一刻能在她们身边得一些单方面的安慰,就认为她们给与我的恩泽了:所以在我一面实在应该认真的。你说我不要对于她们认真,我又到哪里去认真呢?况且,说起朝云暮雨来更叫我痛心。她们固然是妓女,然而那班不是妓女的女子,又何尝不是朝云暮雨呢?索性有个妓女的名称顶在头上倒直截了当,那班以高尚,纯洁卖钱的方才可怕呢!所以我还以为还是和自承为妓女的她们周旋周旋,反而比较把精神白费在那种会和春云一样的女子身上去爽快得多了!”梦仙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是寻常的语气了。海山看看他的面容也变得愁苦起来。很可怜他,便叹道:“话虽是这样说,但你也不能走到绝端去的,也不能一概而论的。你总得好好地耐着心肠找一个人,也可以结婚了!我算是知道你的,你假使是单身一个人也就罢了,你的家里,母亲等等哪能不在哪里望你呢?”“唉!这话何必等到今天,又何必等你来说……然而……我也难说……”第11章 姐夫(5)五以上是梦仙认得香云的来由。他招呼了香云之后,他心里感到了不容易多得的愉快。他近来的精神萎靡到了极点,连说一句话的兴致也没有了;那天忽然有了一点多钟的快乐,竟谈了许多话。他自己知道这种情形徒然增长了他的可怜,但他也不愿意去追求它。晚上竟做了一个乱梦:他携着香云的手,不知道什么天气,什么时光,忽然立在自己家里的天井里。厅上的长窗紧紧的关着,好像上面的玻璃都碎完了。突然之间一个苍白的面孔从窗里钻了出来——好像曾在大舞台看狸猫换太子的戏,那些妖精的面孔露出在窗外一样——是母亲的面孔,呆着眼睛朝他们望。看了半天香云,忽然就到了他们身边,手里拿着一根大门闩就打香云——又好像已经打了半天了。他见了这情形,心里难过极了,但是又说不出话。忽然自己的面也嵌入了长窗,睁着眼睛呆呆地看香云挨打。只见香云泪痕满面,一步一步往后面退,竟没入了墙头。忽然又钻了出来,却已经变成w女士了,不住的立在那里笑。母亲忽然又坐在厅上的大椅子上,欢喜得异常。那又像香云又像w女士的,便抱住了他指着母亲笑。他就携着她的手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上去。但是忽然母亲不见了,w女士不见了,房子,天井都不见了,却是立在茫茫无际的地方。突然眼前黑成了一片,香云又变成了他的妹妹破空而出,淌着两粒大泪珠叫道:“哥哥!”……他惊醒过来时窗上才透上一片青白色的曙光,那盏电灯还剩着一点红光亮在那里。他稍稍清醒一些,梦中的事大半忘记。香云的面孔却在他头脑里活动起来。他从前每恋着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是天刚亮就醒过来了,现在正是这个样子,他便想道:“唉!我真正的恋着她了!”从今后他几乎无时无刻不想到香云,没有一天不想到她那里去。她去的时候多半在白天,要到上了灯才回来:因为香云梳头的时间在下午三点钟光景,他在她梳头时找出了特殊的美点,特地去赶这个时间的。香云梳头时他便挨在她的旁边,看她的乌云似的长发散开来。那白而腻的面孔藏在散乱的头发里越显得异常妩媚,再等候的头发梳到后面去了,两边鬓发盖下来掩没了耳朵,而额上的几绺短发齐齐地贴到眉毛上,她的眼睛越发掩映得奕奕有神了。香云也知道他的意思,便趁这个时候做出种种媚态来,或者抿着一根头绳朝他笑,或者在镜子里向他挤挤眼睛,他看了便不禁神魂飘荡,很希望那梳头的时间多延一刻。然而那梳头师父的技巧已经有了一定的时间了,不能够特别延长,也不能故意缩短。加之香云又天真,又活泼,在床上时,就像一个胶性的皮球在他满身上滚。坐着时就把两条大腿架到他的腿上来。香云的身体热得很,软得很,伏伏帖帖粘在他的身上使他异常舒适。她又常时把细腻的面孔来和他的面颊磨擦,用血一般的嘴唇去咬他的耳朵,他便迷迷糊糊觉得有一阵肉香——如刚刚产生的小孩子的肉香,和着一阵粉花香直渗入他的心房深处,他的身体就好像一块海绵浸入了热水似的,立时泡发开来。这时候的妙处他常暗暗地瞒着香云私下尝着的。当横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就用一只手臂从香云的肩头上伸过去环抱她的粉颈,香云披在耳朵背后的几丝新洒了香水的头发飘在他的面际,他就不住地含在嘴里吸着,好像那几根头发真的可以吃的一般。有时更进一步,把手插到她的大襟里去抚摩她的乳防。那两个乳防热而且滑,软而且松,如两个刚出笼的馒头一般,就使那只手放了进去之后永远不愿意退回来了。床里面的光线比外面晦暗一些,香云的面部就显出可爱的苍白色,同时她稍稍有的缺点尽都隐去,而她的美点却越看越不尽起来。那时候他越看越像w女士,越看越像e小姐,就紧紧地搂在他那尽在那里兴波作浪的胸前,在摹拟的状态中享那冥想的快乐。然而他又屡屡自责不应该做成这个样子,因为在他胸前的明明是香云,这样抱着她而又把她当做别人来爱是不应该的,应该真真实实爱香云,香云并不辱没他什么。凡是香云爱的东西他都愿意爱,一方面自己爱的东西也希望香云能够爱,他屡屡问香云爱什么东西,他可以买给她。他自己爱喝酒便问她爱不爱喝酒?假使她要喝什么酒,无论什么酒都能够办得来的。但是香云说她什么也不爱,反用命令的口吻叫他不要浪费钱。至于酒的一层,她确是爱喝的,但她又说她的娘不准她喝,自己也不愿意喝,并劝他也不要喝得太多了。真的,香云还有一个亲娘哩!香云是天津人,娘也是天津人。她是个五十几岁的强壮的妇人,身材很高,面目慈善,肩胛是削的,两条腿很长,小脚,裤脚管是常常扎着的,当她背光而立的时候,望过去恰像一只大圆规分开两足钉在地板上。可怜得很!她把女儿的肉体朝朝暮暮供给许多兽性糟蹋,她还要含着笑去服侍那班糟蹋她女儿的人,一如这个人糟蹋她女儿的次数越多,对于这个人越要恭敬;反之,假使没有人来糟蹋她的女儿时,女儿就失其价值了,她就伤心起来了!梦仙是近来糟蹋她女儿最厉害的一个人,所以她奉承他格外周到。而梦仙的神性不能自制其兽性,却使兽性虐待了这个人又叫神性出来可怜她们,在香云的身上得到了满足时,却把同情心装到面孔上来对着她们。香云的娘告诉他说:她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大概是她的命不好,生下地来她的父亲就害了病,到她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死者没有一点东西剩下来,她们只好替人家洗洗衣服过日子,不想到她十三岁的时候我又害了病,因为要救命,就叫女儿走这条路。但是在天津地方做生意,怕被家乡人笑话,不到一年就到这关外来了。总算靠菩萨的保佑,小女孩儿倒是无灾无晦的,就只因为本地纸票发毛,生意不大好,又要服侍大兵,看来也是做不长久的。“我非常之爱你,因为……”那爱她的原因,他说不下去了。兰香并没有预备听见这句话,她呆了一呆,便害羞起来,把个面孔贴在梦仙的胸脯上。他再不想到她们也会有这样的表情,爱她的情挚又加了一层了。“我想不招呼丽红,招呼你,老陆和我是好朋友,我已经对他说过了。”兰香听了,低下头去想一会:“那不成,我和丽红也是好朋友,丽红的脾气比不得老陆,这样做去的时候,我和她的后情就拉倒了。”她又望了一会月亮,注视着梦仙的面孔说“你何必这样呢?反正是一样的,你常常来就是了。”梦仙没有想会有这一场失望,心里突然酸了起来,但又看见兰香的秀眼在月光底下亮晶晶的注视他,便轻轻地凑下头去吻了一吻,用一种带着悲调的声音悄悄地说道:“这个可以吗?”“唉!……”兰香轻轻地在喉咙里叹了一声。从此后兰香似乎已经十分了解梦仙的意思,他闷闷不乐地坐在她的房里时,她总对他说道:“嗳!你何必又那么不高兴呢?”有时梦仙和海山调笑的时候,她也来和解道:“不要这样吧。唔朵两家头末……”底下的意思就好像是:“不要是为了我一个人吧?”第10章 姐夫(4)四因为兰香的关系,梦仙和海山格外亲热起来。因为亲热,又不免诡秘起来:两个人常常瞒着卧云,小痴到外面去。可是海山的性质,不像其余的人一样只求到那里去坐一坐为止,他是要想达到最后的目的的。他屡屡要到兰香那里去过夜,但是兰香明明白白申说自己有病不能留客,于是他的膨胀性又扩张到别方面去了。海山从外面进来,正经的面孔上掩不掉虚心的神色,看见卧云,小痴都不在,便叫道:“喂!老李!我呀!”“又去偷食吃了!”梦仙看了那神色,不言可知他又到什么地方去找着了新鲜东西了。海山精神饱满,用个大拳头重重地在台子上击了一下,再跑过来弯着腰张牙露齿地低低说道:“我呀!我找着了一个好的了!上海人!名字叫花娟!他的父亲在新世界里开珠宝店的,因为五卅闹事折了本,才把她卖到这里来。她是在上海某女校里读过书的。面孔丰满得很,姿势又好,她自己说是清倌,可是我不相信。总之她是女学生,女学生呀!”他如得了一件至宝似的快活极了,一口气短短的替他这新觅来的花娟姑娘做了一篇小传说给梦仙听。然而梦仙却骂道:“猪头三!啥路道!看见了丽红说好,看见了兰香也说好,见了桂林又说好。见了金铃又说好,现在又是花娟姑娘好了。高兴什么呢?念书识字的多得很呢,女学生!女学生又怎么样呢?”“你不要侮辱她吧,真实她是进过学校的,昨天她还拿出不少教科书来给我看的,而且还是中学生呢。况且,实在生得太好看了!昨天我和她面孔靠面孔亲热了一会,真舒服极了!你不要不相信,我们明天不妨一同去看看……”明天是很好的太阳,天气暖和得很,已经不是初来时的天气了,梦仙的兴致也略略鼓了起来。饭后一点钟不到的光景,海山已经换了新衬衫,上了新领头,穿上新上过油的皮鞋了。但是厚呢大衣已经不当时令了,不幸春季大衣又还没有缝起来,又颇使他为了难。他想了半天,才得了一个较善的方法,就把挂在柜上的一件雨衣取下来,折得伏伏贴贴的,挂在手臂上。他的意思以为在f城过日子的人,是辨不出雨衣大衣来的,然而穿在身上又很不能够安自己的心,所以才用着这一种叫人家了解他备而不穿的欺人法子。那地方叫做“全福班”,进门是一个大院子。他们去得太早了,院子里还空空洞洞没有人。海山要表示自己的熟识,便不等人出来招呼,一直冲到花娟房里去,梦仙抬头一看,原来姊妹四个正在那里梳头呢。海山到了房里,更想做出潇洒的神情来,一伸手就把手臂上的雨衣滑到椅子背上去;不料那件橡皮雨衣一些不体谅他的意思,竟发出一阵干脆之声,他便连忙抢过梦仙的外衣来盖在雨衣上面。门帘开处,进来了一个老鸨婆。她的身材比男子还高,面孔比驴子还长,高颧骨,大眼睛,远远望过去她的面孔就宛如一张五筒麻雀牌。她缩着肩胛朝海山、梦仙剪了一个拂,非常亲热似的说道:“陆先生早。”又朝梦仙笑一笑:“今天天气倒不差。”但她转过脸去,见了花娟姊妹四个人,又好像受了哪个的气向她们发作起来。花娟等正在梳头,有的望着镜子,有的望着木梳,有的握着辫梢,静静的一个不敢做声。更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耸着两根蜻蜓似的小辫子,捧着一个白金龙香烟的空盒子,也吓得退到房门角落里,用舌头不住的舐着鼻子底下鼻涕。昨天海山嘴里说的花娟姑娘很引起了梦仙的注意,今天眼睛里看出来的花娟姑娘却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她的面孔固然很丰满,然而太臃肿,血气固然旺,总是过火了,于是他的兴味完全打消。看看海山呢,也好像看出了她的缺点,躺在床上不做声。加之老鸨的凶险!小女孩的污秽,便都憎恶起来了。本来很好的兴致受了那污浊的打击,觉得那个不易多得的晴天也减杀了些光明了,海山就发起再走一家去。和全福班并肩有一家“玉华馆”,就走了进去。照常打了帘子,照常一声怪叫,照常走马灯似的红红绿绿走了一阵,挑选了一个姑娘,她的名字叫香云。很奇怪!梦仙见了香云就像在哪里看见过似的,他想道:“难道来过了的吗?”想了一会,就想出一个道理来了:原来香云具有两个人的形态:她的面部轮廓和嘴巴,很像他从前的一位女同学w女士;她的眉目之间的顾盼神情,又很像从前教过的一位女学生e小姐。这w女士和e小姐,正是他先前恋过而现在犹不能忘情的。香云问谁招呼?海山指指梦仙。香云自己说只有十五岁。她比梦仙矮半个头,她的皮肤细腻而活泼,从袖管里看进去她的肌肉又很肥硕而柔软,眉毛有点蹙着的,眼睛在笑起来的时候两颗围棋子一般的黑瞳水汪汪地藏在睫毛里面滑来滑去。再看她的手,又嫩而且尖,如刚从温水中泡起来时一般,关于这几种,没有一样不合梦仙的要求,于是他临出来时不禁自言自语道:“真好呀!为什么到今天才遇见她呢?”海山知道他情热了,便笑道:“好了吧?从前荐了一个丽红几乎每天每晚被你埋怨死了,如今总称心了吧?我这杰克母亲怎么样?”“谢谢你!杰克母亲!”真的,梦仙这句话确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他说的时候非常之庄重而又带着几分可怜。因为他既见了w女士,又见了e小姐了。加之香云自己另外有的一种容易引起肉感的微妙之处,他的心田里就好像被热水温了一遍,突然透出芽来了;同时几十天来对于兰香的郁闷,也就慢慢地消除了。“老陆,你好好的招呼兰香吧。至于我呢,我还是不能忘怀于她的,将来总要送一些东西给她,报答她几十天来施与我的恩泽!”“真的吗?……你也太傻了!对于她们何必这样认真呢!逢场作戏罢了呀!”“唉!我难道不知道她们是朝云暮雨把来当做职业的,我们也不过是她们的不知多少客人里面的一个,那能看得我们就特别起来。不过我,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真心真意对待我的人,我也不希望遇见真心真意的人了。我只要有一时一刻能在她们身边得一些单方面的安慰,就认为她们给与我的恩泽了:所以在我一面实在应该认真的。你说我不要对于她们认真,我又到哪里去认真呢?况且,说起朝云暮雨来更叫我痛心。她们固然是妓女,然而那班不是妓女的女子,又何尝不是朝云暮雨呢?索性有个妓女的名称顶在头上倒直截了当,那班以高尚,纯洁卖钱的方才可怕呢!所以我还以为还是和自承为妓女的她们周旋周旋,反而比较把精神白费在那种会和春云一样的女子身上去爽快得多了!”梦仙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是寻常的语气了。海山看看他的面容也变得愁苦起来。很可怜他,便叹道:“话虽是这样说,但你也不能走到绝端去的,也不能一概而论的。你总得好好地耐着心肠找一个人,也可以结婚了!我算是知道你的,你假使是单身一个人也就罢了,你的家里,母亲等等哪能不在哪里望你呢?”“唉!这话何必等到今天,又何必等你来说……然而……我也难说……”第11章 姐夫(5)五以上是梦仙认得香云的来由。他招呼了香云之后,他心里感到了不容易多得的愉快。他近来的精神萎靡到了极点,连说一句话的兴致也没有了;那天忽然有了一点多钟的快乐,竟谈了许多话。他自己知道这种情形徒然增长了他的可怜,但他也不愿意去追求它。晚上竟做了一个乱梦:他携着香云的手,不知道什么天气,什么时光,忽然立在自己家里的天井里。厅上的长窗紧紧的关着,好像上面的玻璃都碎完了。突然之间一个苍白的面孔从窗里钻了出来——好像曾在大舞台看狸猫换太子的戏,那些妖精的面孔露出在窗外一样——是母亲的面孔,呆着眼睛朝他们望。看了半天香云,忽然就到了他们身边,手里拿着一根大门闩就打香云——又好像已经打了半天了。他见了这情形,心里难过极了,但是又说不出话。忽然自己的面也嵌入了长窗,睁着眼睛呆呆地看香云挨打。只见香云泪痕满面,一步一步往后面退,竟没入了墙头。忽然又钻了出来,却已经变成w女士了,不住的立在那里笑。母亲忽然又坐在厅上的大椅子上,欢喜得异常。那又像香云又像w女士的,便抱住了他指着母亲笑。他就携着她的手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上去。但是忽然母亲不见了,w女士不见了,房子,天井都不见了,却是立在茫茫无际的地方。突然眼前黑成了一片,香云又变成了他的妹妹破空而出,淌着两粒大泪珠叫道:“哥哥!”……他惊醒过来时窗上才透上一片青白色的曙光,那盏电灯还剩着一点红光亮在那里。他稍稍清醒一些,梦中的事大半忘记。香云的面孔却在他头脑里活动起来。他从前每恋着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是天刚亮就醒过来了,现在正是这个样子,他便想道:“唉!我真正的恋着她了!”从今后他几乎无时无刻不想到香云,没有一天不想到她那里去。她去的时候多半在白天,要到上了灯才回来:因为香云梳头的时间在下午三点钟光景,他在她梳头时找出了特殊的美点,特地去赶这个时间的。香云梳头时他便挨在她的旁边,看她的乌云似的长发散开来。那白而腻的面孔藏在散乱的头发里越显得异常妩媚,再等候的头发梳到后面去了,两边鬓发盖下来掩没了耳朵,而额上的几绺短发齐齐地贴到眉毛上,她的眼睛越发掩映得奕奕有神了。香云也知道他的意思,便趁这个时候做出种种媚态来,或者抿着一根头绳朝他笑,或者在镜子里向他挤挤眼睛,他看了便不禁神魂飘荡,很希望那梳头的时间多延一刻。然而那梳头师父的技巧已经有了一定的时间了,不能够特别延长,也不能故意缩短。加之香云又天真,又活泼,在床上时,就像一个胶性的皮球在他满身上滚。坐着时就把两条大腿架到他的腿上来。香云的身体热得很,软得很,伏伏帖帖粘在他的身上使他异常舒适。她又常时把细腻的面孔来和他的面颊磨擦,用血一般的嘴唇去咬他的耳朵,他便迷迷糊糊觉得有一阵肉香——如刚刚产生的小孩子的肉香,和着一阵粉花香直渗入他的心房深处,他的身体就好像一块海绵浸入了热水似的,立时泡发开来。这时候的妙处他常暗暗地瞒着香云私下尝着的。当横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就用一只手臂从香云的肩头上伸过去环抱她的粉颈,香云披在耳朵背后的几丝新洒了香水的头发飘在他的面际,他就不住地含在嘴里吸着,好像那几根头发真的可以吃的一般。有时更进一步,把手插到她的大襟里去抚摩她的乳防。那两个乳防热而且滑,软而且松,如两个刚出笼的馒头一般,就使那只手放了进去之后永远不愿意退回来了。床里面的光线比外面晦暗一些,香云的面部就显出可爱的苍白色,同时她稍稍有的缺点尽都隐去,而她的美点却越看越不尽起来。那时候他越看越像w女士,越看越像e小姐,就紧紧地搂在他那尽在那里兴波作浪的胸前,在摹拟的状态中享那冥想的快乐。然而他又屡屡自责不应该做成这个样子,因为在他胸前的明明是香云,这样抱着她而又把她当做别人来爱是不应该的,应该真真实实爱香云,香云并不辱没他什么。凡是香云爱的东西他都愿意爱,一方面自己爱的东西也希望香云能够爱,他屡屡问香云爱什么东西,他可以买给她。他自己爱喝酒便问她爱不爱喝酒?假使她要喝什么酒,无论什么酒都能够办得来的。但是香云说她什么也不爱,反用命令的口吻叫他不要浪费钱。至于酒的一层,她确是爱喝的,但她又说她的娘不准她喝,自己也不愿意喝,并劝他也不要喝得太多了。真的,香云还有一个亲娘哩!香云是天津人,娘也是天津人。她是个五十几岁的强壮的妇人,身材很高,面目慈善,肩胛是削的,两条腿很长,小脚,裤脚管是常常扎着的,当她背光而立的时候,望过去恰像一只大圆规分开两足钉在地板上。可怜得很!她把女儿的肉体朝朝暮暮供给许多兽性糟蹋,她还要含着笑去服侍那班糟蹋她女儿的人,一如这个人糟蹋她女儿的次数越多,对于这个人越要恭敬;反之,假使没有人来糟蹋她的女儿时,女儿就失其价值了,她就伤心起来了!梦仙是近来糟蹋她女儿最厉害的一个人,所以她奉承他格外周到。而梦仙的神性不能自制其兽性,却使兽性虐待了这个人又叫神性出来可怜她们,在香云的身上得到了满足时,却把同情心装到面孔上来对着她们。香云的娘告诉他说:她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大概是她的命不好,生下地来她的父亲就害了病,到她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死者没有一点东西剩下来,她们只好替人家洗洗衣服过日子,不想到她十三岁的时候我又害了病,因为要救命,就叫女儿走这条路。但是在天津地方做生意,怕被家乡人笑话,不到一年就到这关外来了。总算靠菩萨的保佑,小女孩儿倒是无灾无晦的,就只因为本地纸票发毛,生意不大好,又要服侍大兵,看来也是做不长久的。“我非常之爱你,因为……”那爱她的原因,他说不下去了。兰香并没有预备听见这句话,她呆了一呆,便害羞起来,把个面孔贴在梦仙的胸脯上。他再不想到她们也会有这样的表情,爱她的情挚又加了一层了。“我想不招呼丽红,招呼你,老陆和我是好朋友,我已经对他说过了。”兰香听了,低下头去想一会:“那不成,我和丽红也是好朋友,丽红的脾气比不得老陆,这样做去的时候,我和她的后情就拉倒了。”她又望了一会月亮,注视着梦仙的面孔说“你何必这样呢?反正是一样的,你常常来就是了。”梦仙没有想会有这一场失望,心里突然酸了起来,但又看见兰香的秀眼在月光底下亮晶晶的注视他,便轻轻地凑下头去吻了一吻,用一种带着悲调的声音悄悄地说道:“这个可以吗?”“唉!……”兰香轻轻地在喉咙里叹了一声。从此后兰香似乎已经十分了解梦仙的意思,他闷闷不乐地坐在她的房里时,她总对他说道:“嗳!你何必又那么不高兴呢?”有时梦仙和海山调笑的时候,她也来和解道:“不要这样吧。唔朵两家头末……”底下的意思就好像是:“不要是为了我一个人吧?”第10章 姐夫(4)四因为兰香的关系,梦仙和海山格外亲热起来。因为亲热,又不免诡秘起来:两个人常常瞒着卧云,小痴到外面去。可是海山的性质,不像其余的人一样只求到那里去坐一坐为止,他是要想达到最后的目的的。他屡屡要到兰香那里去过夜,但是兰香明明白白申说自己有病不能留客,于是他的膨胀性又扩张到别方面去了。海山从外面进来,正经的面孔上掩不掉虚心的神色,看见卧云,小痴都不在,便叫道:“喂!老李!我呀!”“又去偷食吃了!”梦仙看了那神色,不言可知他又到什么地方去找着了新鲜东西了。海山精神饱满,用个大拳头重重地在台子上击了一下,再跑过来弯着腰张牙露齿地低低说道:“我呀!我找着了一个好的了!上海人!名字叫花娟!他的父亲在新世界里开珠宝店的,因为五卅闹事折了本,才把她卖到这里来。她是在上海某女校里读过书的。面孔丰满得很,姿势又好,她自己说是清倌,可是我不相信。总之她是女学生,女学生呀!”他如得了一件至宝似的快活极了,一口气短短的替他这新觅来的花娟姑娘做了一篇小传说给梦仙听。然而梦仙却骂道:“猪头三!啥路道!看见了丽红说好,看见了兰香也说好,见了桂林又说好。见了金铃又说好,现在又是花娟姑娘好了。高兴什么呢?念书识字的多得很呢,女学生!女学生又怎么样呢?”“你不要侮辱她吧,真实她是进过学校的,昨天她还拿出不少教科书来给我看的,而且还是中学生呢。况且,实在生得太好看了!昨天我和她面孔靠面孔亲热了一会,真舒服极了!你不要不相信,我们明天不妨一同去看看……”明天是很好的太阳,天气暖和得很,已经不是初来时的天气了,梦仙的兴致也略略鼓了起来。饭后一点钟不到的光景,海山已经换了新衬衫,上了新领头,穿上新上过油的皮鞋了。但是厚呢大衣已经不当时令了,不幸春季大衣又还没有缝起来,又颇使他为了难。他想了半天,才得了一个较善的方法,就把挂在柜上的一件雨衣取下来,折得伏伏贴贴的,挂在手臂上。他的意思以为在f城过日子的人,是辨不出雨衣大衣来的,然而穿在身上又很不能够安自己的心,所以才用着这一种叫人家了解他备而不穿的欺人法子。那地方叫做“全福班”,进门是一个大院子。他们去得太早了,院子里还空空洞洞没有人。海山要表示自己的熟识,便不等人出来招呼,一直冲到花娟房里去,梦仙抬头一看,原来姊妹四个正在那里梳头呢。海山到了房里,更想做出潇洒的神情来,一伸手就把手臂上的雨衣滑到椅子背上去;不料那件橡皮雨衣一些不体谅他的意思,竟发出一阵干脆之声,他便连忙抢过梦仙的外衣来盖在雨衣上面。门帘开处,进来了一个老鸨婆。她的身材比男子还高,面孔比驴子还长,高颧骨,大眼睛,远远望过去她的面孔就宛如一张五筒麻雀牌。她缩着肩胛朝海山、梦仙剪了一个拂,非常亲热似的说道:“陆先生早。”又朝梦仙笑一笑:“今天天气倒不差。”但她转过脸去,见了花娟姊妹四个人,又好像受了哪个的气向她们发作起来。花娟等正在梳头,有的望着镜子,有的望着木梳,有的握着辫梢,静静的一个不敢做声。更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耸着两根蜻蜓似的小辫子,捧着一个白金龙香烟的空盒子,也吓得退到房门角落里,用舌头不住的舐着鼻子底下鼻涕。昨天海山嘴里说的花娟姑娘很引起了梦仙的注意,今天眼睛里看出来的花娟姑娘却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她的面孔固然很丰满,然而太臃肿,血气固然旺,总是过火了,于是他的兴味完全打消。看看海山呢,也好像看出了她的缺点,躺在床上不做声。加之老鸨的凶险!小女孩的污秽,便都憎恶起来了。本来很好的兴致受了那污浊的打击,觉得那个不易多得的晴天也减杀了些光明了,海山就发起再走一家去。和全福班并肩有一家“玉华馆”,就走了进去。照常打了帘子,照常一声怪叫,照常走马灯似的红红绿绿走了一阵,挑选了一个姑娘,她的名字叫香云。很奇怪!梦仙见了香云就像在哪里看见过似的,他想道:“难道来过了的吗?”想了一会,就想出一个道理来了:原来香云具有两个人的形态:她的面部轮廓和嘴巴,很像他从前的一位女同学w女士;她的眉目之间的顾盼神情,又很像从前教过的一位女学生e小姐。这w女士和e小姐,正是他先前恋过而现在犹不能忘情的。香云问谁招呼?海山指指梦仙。香云自己说只有十五岁。她比梦仙矮半个头,她的皮肤细腻而活泼,从袖管里看进去她的肌肉又很肥硕而柔软,眉毛有点蹙着的,眼睛在笑起来的时候两颗围棋子一般的黑瞳水汪汪地藏在睫毛里面滑来滑去。再看她的手,又嫩而且尖,如刚从温水中泡起来时一般,关于这几种,没有一样不合梦仙的要求,于是他临出来时不禁自言自语道:“真好呀!为什么到今天才遇见她呢?”海山知道他情热了,便笑道:“好了吧?从前荐了一个丽红几乎每天每晚被你埋怨死了,如今总称心了吧?我这杰克母亲怎么样?”“谢谢你!杰克母亲!”真的,梦仙这句话确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他说的时候非常之庄重而又带着几分可怜。因为他既见了w女士,又见了e小姐了。加之香云自己另外有的一种容易引起肉感的微妙之处,他的心田里就好像被热水温了一遍,突然透出芽来了;同时几十天来对于兰香的郁闷,也就慢慢地消除了。“老陆,你好好的招呼兰香吧。至于我呢,我还是不能忘怀于她的,将来总要送一些东西给她,报答她几十天来施与我的恩泽!”“真的吗?……你也太傻了!对于她们何必这样认真呢!逢场作戏罢了呀!”“唉!我难道不知道她们是朝云暮雨把来当做职业的,我们也不过是她们的不知多少客人里面的一个,那能看得我们就特别起来。不过我,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真心真意对待我的人,我也不希望遇见真心真意的人了。我只要有一时一刻能在她们身边得一些单方面的安慰,就认为她们给与我的恩泽了:所以在我一面实在应该认真的。你说我不要对于她们认真,我又到哪里去认真呢?况且,说起朝云暮雨来更叫我痛心。她们固然是妓女,然而那班不是妓女的女子,又何尝不是朝云暮雨呢?索性有个妓女的名称顶在头上倒直截了当,那班以高尚,纯洁卖钱的方才可怕呢!所以我还以为还是和自承为妓女的她们周旋周旋,反而比较把精神白费在那种会和春云一样的女子身上去爽快得多了!”梦仙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是寻常的语气了。海山看看他的面容也变得愁苦起来。很可怜他,便叹道:“话虽是这样说,但你也不能走到绝端去的,也不能一概而论的。你总得好好地耐着心肠找一个人,也可以结婚了!我算是知道你的,你假使是单身一个人也就罢了,你的家里,母亲等等哪能不在哪里望你呢?”“唉!这话何必等到今天,又何必等你来说……然而……我也难说……”第11章 姐夫(5)五以上是梦仙认得香云的来由。他招呼了香云之后,他心里感到了不容易多得的愉快。他近来的精神萎靡到了极点,连说一句话的兴致也没有了;那天忽然有了一点多钟的快乐,竟谈了许多话。他自己知道这种情形徒然增长了他的可怜,但他也不愿意去追求它。晚上竟做了一个乱梦:他携着香云的手,不知道什么天气,什么时光,忽然立在自己家里的天井里。厅上的长窗紧紧的关着,好像上面的玻璃都碎完了。突然之间一个苍白的面孔从窗里钻了出来——好像曾在大舞台看狸猫换太子的戏,那些妖精的面孔露出在窗外一样——是母亲的面孔,呆着眼睛朝他们望。看了半天香云,忽然就到了他们身边,手里拿着一根大门闩就打香云——又好像已经打了半天了。他见了这情形,心里难过极了,但是又说不出话。忽然自己的面也嵌入了长窗,睁着眼睛呆呆地看香云挨打。只见香云泪痕满面,一步一步往后面退,竟没入了墙头。忽然又钻了出来,却已经变成w女士了,不住的立在那里笑。母亲忽然又坐在厅上的大椅子上,欢喜得异常。那又像香云又像w女士的,便抱住了他指着母亲笑。他就携着她的手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上去。但是忽然母亲不见了,w女士不见了,房子,天井都不见了,却是立在茫茫无际的地方。突然眼前黑成了一片,香云又变成了他的妹妹破空而出,淌着两粒大泪珠叫道:“哥哥!”……他惊醒过来时窗上才透上一片青白色的曙光,那盏电灯还剩着一点红光亮在那里。他稍稍清醒一些,梦中的事大半忘记。香云的面孔却在他头脑里活动起来。他从前每恋着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是天刚亮就醒过来了,现在正是这个样子,他便想道:“唉!我真正的恋着她了!”从今后他几乎无时无刻不想到香云,没有一天不想到她那里去。她去的时候多半在白天,要到上了灯才回来:因为香云梳头的时间在下午三点钟光景,他在她梳头时找出了特殊的美点,特地去赶这个时间的。香云梳头时他便挨在她的旁边,看她的乌云似的长发散开来。那白而腻的面孔藏在散乱的头发里越显得异常妩媚,再等候的头发梳到后面去了,两边鬓发盖下来掩没了耳朵,而额上的几绺短发齐齐地贴到眉毛上,她的眼睛越发掩映得奕奕有神了。香云也知道他的意思,便趁这个时候做出种种媚态来,或者抿着一根头绳朝他笑,或者在镜子里向他挤挤眼睛,他看了便不禁神魂飘荡,很希望那梳头的时间多延一刻。然而那梳头师父的技巧已经有了一定的时间了,不能够特别延长,也不能故意缩短。加之香云又天真,又活泼,在床上时,就像一个胶性的皮球在他满身上滚。坐着时就把两条大腿架到他的腿上来。香云的身体热得很,软得很,伏伏帖帖粘在他的身上使他异常舒适。她又常时把细腻的面孔来和他的面颊磨擦,用血一般的嘴唇去咬他的耳朵,他便迷迷糊糊觉得有一阵肉香——如刚刚产生的小孩子的肉香,和着一阵粉花香直渗入他的心房深处,他的身体就好像一块海绵浸入了热水似的,立时泡发开来。这时候的妙处他常暗暗地瞒着香云私下尝着的。当横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就用一只手臂从香云的肩头上伸过去环抱她的粉颈,香云披在耳朵背后的几丝新洒了香水的头发飘在他的面际,他就不住地含在嘴里吸着,好像那几根头发真的可以吃的一般。有时更进一步,把手插到她的大襟里去抚摩她的乳防。那两个乳防热而且滑,软而且松,如两个刚出笼的馒头一般,就使那只手放了进去之后永远不愿意退回来了。床里面的光线比外面晦暗一些,香云的面部就显出可爱的苍白色,同时她稍稍有的缺点尽都隐去,而她的美点却越看越不尽起来。那时候他越看越像w女士,越看越像e小姐,就紧紧地搂在他那尽在那里兴波作浪的胸前,在摹拟的状态中享那冥想的快乐。然而他又屡屡自责不应该做成这个样子,因为在他胸前的明明是香云,这样抱着她而又把她当做别人来爱是不应该的,应该真真实实爱香云,香云并不辱没他什么。凡是香云爱的东西他都愿意爱,一方面自己爱的东西也希望香云能够爱,他屡屡问香云爱什么东西,他可以买给她。他自己爱喝酒便问她爱不爱喝酒?假使她要喝什么酒,无论什么酒都能够办得来的。但是香云说她什么也不爱,反用命令的口吻叫他不要浪费钱。至于酒的一层,她确是爱喝的,但她又说她的娘不准她喝,自己也不愿意喝,并劝他也不要喝得太多了。真的,香云还有一个亲娘哩!香云是天津人,娘也是天津人。她是个五十几岁的强壮的妇人,身材很高,面目慈善,肩胛是削的,两条腿很长,小脚,裤脚管是常常扎着的,当她背光而立的时候,望过去恰像一只大圆规分开两足钉在地板上。可怜得很!她把女儿的肉体朝朝暮暮供给许多兽性糟蹋,她还要含着笑去服侍那班糟蹋她女儿的人,一如这个人糟蹋她女儿的次数越多,对于这个人越要恭敬;反之,假使没有人来糟蹋她的女儿时,女儿就失其价值了,她就伤心起来了!梦仙是近来糟蹋她女儿最厉害的一个人,所以她奉承他格外周到。而梦仙的神性不能自制其兽性,却使兽性虐待了这个人又叫神性出来可怜她们,在香云的身上得到了满足时,却把同情心装到面孔上来对着她们。香云的娘告诉他说:她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大概是她的命不好,生下地来她的父亲就害了病,到她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死者没有一点东西剩下来,她们只好替人家洗洗衣服过日子,不想到她十三岁的时候我又害了病,因为要救命,就叫女儿走这条路。但是在天津地方做生意,怕被家乡人笑话,不到一年就到这关外来了。总算靠菩萨的保佑,小女孩儿倒是无灾无晦的,就只因为本地纸票发毛,生意不大好,又要服侍大兵,看来也是做不长久的。“我非常之爱你,因为……”那爱她的原因,他说不下去了。兰香并没有预备听见这句话,她呆了一呆,便害羞起来,把个面孔贴在梦仙的胸脯上。他再不想到她们也会有这样的表情,爱她的情挚又加了一层了。“我想不招呼丽红,招呼你,老陆和我是好朋友,我已经对他说过了。”兰香听了,低下头去想一会:“那不成,我和丽红也是好朋友,丽红的脾气比不得老陆,这样做去的时候,我和她的后情就拉倒了。”她又望了一会月亮,注视着梦仙的面孔说“你何必这样呢?反正是一样的,你常常来就是了。”梦仙没有想会有这一场失望,心里突然酸了起来,但又看见兰香的秀眼在月光底下亮晶晶的注视他,便轻轻地凑下头去吻了一吻,用一种带着悲调的声音悄悄地说道:“这个可以吗?”“唉!……”兰香轻轻地在喉咙里叹了一声。从此后兰香似乎已经十分了解梦仙的意思,他闷闷不乐地坐在她的房里时,她总对他说道:“嗳!你何必又那么不高兴呢?”有时梦仙和海山调笑的时候,她也来和解道:“不要这样吧。唔朵两家头末……”底下的意思就好像是:“不要是为了我一个人吧?”第10章 姐夫(4)四因为兰香的关系,梦仙和海山格外亲热起来。因为亲热,又不免诡秘起来:两个人常常瞒着卧云,小痴到外面去。可是海山的性质,不像其余的人一样只求到那里去坐一坐为止,他是要想达到最后的目的的。他屡屡要到兰香那里去过夜,但是兰香明明白白申说自己有病不能留客,于是他的膨胀性又扩张到别方面去了。海山从外面进来,正经的面孔上掩不掉虚心的神色,看见卧云,小痴都不在,便叫道:“喂!老李!我呀!”“又去偷食吃了!”梦仙看了那神色,不言可知他又到什么地方去找着了新鲜东西了。海山精神饱满,用个大拳头重重地在台子上击了一下,再跑过来弯着腰张牙露齿地低低说道:“我呀!我找着了一个好的了!上海人!名字叫花娟!他的父亲在新世界里开珠宝店的,因为五卅闹事折了本,才把她卖到这里来。她是在上海某女校里读过书的。面孔丰满得很,姿势又好,她自己说是清倌,可是我不相信。总之她是女学生,女学生呀!”他如得了一件至宝似的快活极了,一口气短短的替他这新觅来的花娟姑娘做了一篇小传说给梦仙听。然而梦仙却骂道:“猪头三!啥路道!看见了丽红说好,看见了兰香也说好,见了桂林又说好。见了金铃又说好,现在又是花娟姑娘好了。高兴什么呢?念书识字的多得很呢,女学生!女学生又怎么样呢?”“你不要侮辱她吧,真实她是进过学校的,昨天她还拿出不少教科书来给我看的,而且还是中学生呢。况且,实在生得太好看了!昨天我和她面孔靠面孔亲热了一会,真舒服极了!你不要不相信,我们明天不妨一同去看看……”明天是很好的太阳,天气暖和得很,已经不是初来时的天气了,梦仙的兴致也略略鼓了起来。饭后一点钟不到的光景,海山已经换了新衬衫,上了新领头,穿上新上过油的皮鞋了。但是厚呢大衣已经不当时令了,不幸春季大衣又还没有缝起来,又颇使他为了难。他想了半天,才得了一个较善的方法,就把挂在柜上的一件雨衣取下来,折得伏伏贴贴的,挂在手臂上。他的意思以为在f城过日子的人,是辨不出雨衣大衣来的,然而穿在身上又很不能够安自己的心,所以才用着这一种叫人家了解他备而不穿的欺人法子。那地方叫做“全福班”,进门是一个大院子。他们去得太早了,院子里还空空洞洞没有人。海山要表示自己的熟识,便不等人出来招呼,一直冲到花娟房里去,梦仙抬头一看,原来姊妹四个正在那里梳头呢。海山到了房里,更想做出潇洒的神情来,一伸手就把手臂上的雨衣滑到椅子背上去;不料那件橡皮雨衣一些不体谅他的意思,竟发出一阵干脆之声,他便连忙抢过梦仙的外衣来盖在雨衣上面。门帘开处,进来了一个老鸨婆。她的身材比男子还高,面孔比驴子还长,高颧骨,大眼睛,远远望过去她的面孔就宛如一张五筒麻雀牌。她缩着肩胛朝海山、梦仙剪了一个拂,非常亲热似的说道:“陆先生早。”又朝梦仙笑一笑:“今天天气倒不差。”但她转过脸去,见了花娟姊妹四个人,又好像受了哪个的气向她们发作起来。花娟等正在梳头,有的望着镜子,有的望着木梳,有的握着辫梢,静静的一个不敢做声。更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耸着两根蜻蜓似的小辫子,捧着一个白金龙香烟的空盒子,也吓得退到房门角落里,用舌头不住的舐着鼻子底下鼻涕。昨天海山嘴里说的花娟姑娘很引起了梦仙的注意,今天眼睛里看出来的花娟姑娘却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她的面孔固然很丰满,然而太臃肿,血气固然旺,总是过火了,于是他的兴味完全打消。看看海山呢,也好像看出了她的缺点,躺在床上不做声。加之老鸨的凶险!小女孩的污秽,便都憎恶起来了。本来很好的兴致受了那污浊的打击,觉得那个不易多得的晴天也减杀了些光明了,海山就发起再走一家去。和全福班并肩有一家“玉华馆”,就走了进去。照常打了帘子,照常一声怪叫,照常走马灯似的红红绿绿走了一阵,挑选了一个姑娘,她的名字叫香云。很奇怪!梦仙见了香云就像在哪里看见过似的,他想道:“难道来过了的吗?”想了一会,就想出一个道理来了:原来香云具有两个人的形态:她的面部轮廓和嘴巴,很像他从前的一位女同学w女士;她的眉目之间的顾盼神情,又很像从前教过的一位女学生e小姐。这w女士和e小姐,正是他先前恋过而现在犹不能忘情的。香云问谁招呼?海山指指梦仙。香云自己说只有十五岁。她比梦仙矮半个头,她的皮肤细腻而活泼,从袖管里看进去她的肌肉又很肥硕而柔软,眉毛有点蹙着的,眼睛在笑起来的时候两颗围棋子一般的黑瞳水汪汪地藏在睫毛里面滑来滑去。再看她的手,又嫩而且尖,如刚从温水中泡起来时一般,关于这几种,没有一样不合梦仙的要求,于是他临出来时不禁自言自语道:“真好呀!为什么到今天才遇见她呢?”海山知道他情热了,便笑道:“好了吧?从前荐了一个丽红几乎每天每晚被你埋怨死了,如今总称心了吧?我这杰克母亲怎么样?”“谢谢你!杰克母亲!”真的,梦仙这句话确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他说的时候非常之庄重而又带着几分可怜。因为他既见了w女士,又见了e小姐了。加之香云自己另外有的一种容易引起肉感的微妙之处,他的心田里就好像被热水温了一遍,突然透出芽来了;同时几十天来对于兰香的郁闷,也就慢慢地消除了。“老陆,你好好的招呼兰香吧。至于我呢,我还是不能忘怀于她的,将来总要送一些东西给她,报答她几十天来施与我的恩泽!”“真的吗?……你也太傻了!对于她们何必这样认真呢!逢场作戏罢了呀!”“唉!我难道不知道她们是朝云暮雨把来当做职业的,我们也不过是她们的不知多少客人里面的一个,那能看得我们就特别起来。不过我,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真心真意对待我的人,我也不希望遇见真心真意的人了。我只要有一时一刻能在她们身边得一些单方面的安慰,就认为她们给与我的恩泽了:所以在我一面实在应该认真的。你说我不要对于她们认真,我又到哪里去认真呢?况且,说起朝云暮雨来更叫我痛心。她们固然是妓女,然而那班不是妓女的女子,又何尝不是朝云暮雨呢?索性有个妓女的名称顶在头上倒直截了当,那班以高尚,纯洁卖钱的方才可怕呢!所以我还以为还是和自承为妓女的她们周旋周旋,反而比较把精神白费在那种会和春云一样的女子身上去爽快得多了!”梦仙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是寻常的语气了。海山看看他的面容也变得愁苦起来。很可怜他,便叹道:“话虽是这样说,但你也不能走到绝端去的,也不能一概而论的。你总得好好地耐着心肠找一个人,也可以结婚了!我算是知道你的,你假使是单身一个人也就罢了,你的家里,母亲等等哪能不在哪里望你呢?”“唉!这话何必等到今天,又何必等你来说……然而……我也难说……”第11章 姐夫(5)五以上是梦仙认得香云的来由。他招呼了香云之后,他心里感到了不容易多得的愉快。他近来的精神萎靡到了极点,连说一句话的兴致也没有了;那天忽然有了一点多钟的快乐,竟谈了许多话。他自己知道这种情形徒然增长了他的可怜,但他也不愿意去追求它。晚上竟做了一个乱梦:他携着香云的手,不知道什么天气,什么时光,忽然立在自己家里的天井里。厅上的长窗紧紧的关着,好像上面的玻璃都碎完了。突然之间一个苍白的面孔从窗里钻了出来——好像曾在大舞台看狸猫换太子的戏,那些妖精的面孔露出在窗外一样——是母亲的面孔,呆着眼睛朝他们望。看了半天香云,忽然就到了他们身边,手里拿着一根大门闩就打香云——又好像已经打了半天了。他见了这情形,心里难过极了,但是又说不出话。忽然自己的面也嵌入了长窗,睁着眼睛呆呆地看香云挨打。只见香云泪痕满面,一步一步往后面退,竟没入了墙头。忽然又钻了出来,却已经变成w女士了,不住的立在那里笑。母亲忽然又坐在厅上的大椅子上,欢喜得异常。那又像香云又像w女士的,便抱住了他指着母亲笑。他就携着她的手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上去。但是忽然母亲不见了,w女士不见了,房子,天井都不见了,却是立在茫茫无际的地方。突然眼前黑成了一片,香云又变成了他的妹妹破空而出,淌着两粒大泪珠叫道:“哥哥!”……他惊醒过来时窗上才透上一片青白色的曙光,那盏电灯还剩着一点红光亮在那里。他稍稍清醒一些,梦中的事大半忘记。香云的面孔却在他头脑里活动起来。他从前每恋着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是天刚亮就醒过来了,现在正是这个样子,他便想道:“唉!我真正的恋着她了!”从今后他几乎无时无刻不想到香云,没有一天不想到她那里去。她去的时候多半在白天,要到上了灯才回来:因为香云梳头的时间在下午三点钟光景,他在她梳头时找出了特殊的美点,特地去赶这个时间的。香云梳头时他便挨在她的旁边,看她的乌云似的长发散开来。那白而腻的面孔藏在散乱的头发里越显得异常妩媚,再等候的头发梳到后面去了,两边鬓发盖下来掩没了耳朵,而额上的几绺短发齐齐地贴到眉毛上,她的眼睛越发掩映得奕奕有神了。香云也知道他的意思,便趁这个时候做出种种媚态来,或者抿着一根头绳朝他笑,或者在镜子里向他挤挤眼睛,他看了便不禁神魂飘荡,很希望那梳头的时间多延一刻。然而那梳头师父的技巧已经有了一定的时间了,不能够特别延长,也不能故意缩短。加之香云又天真,又活泼,在床上时,就像一个胶性的皮球在他满身上滚。坐着时就把两条大腿架到他的腿上来。香云的身体热得很,软得很,伏伏帖帖粘在他的身上使他异常舒适。她又常时把细腻的面孔来和他的面颊磨擦,用血一般的嘴唇去咬他的耳朵,他便迷迷糊糊觉得有一阵肉香——如刚刚产生的小孩子的肉香,和着一阵粉花香直渗入他的心房深处,他的身体就好像一块海绵浸入了热水似的,立时泡发开来。这时候的妙处他常暗暗地瞒着香云私下尝着的。当横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就用一只手臂从香云的肩头上伸过去环抱她的粉颈,香云披在耳朵背后的几丝新洒了香水的头发飘在他的面际,他就不住地含在嘴里吸着,好像那几根头发真的可以吃的一般。有时更进一步,把手插到她的大襟里去抚摩她的乳防。那两个乳防热而且滑,软而且松,如两个刚出笼的馒头一般,就使那只手放了进去之后永远不愿意退回来了。床里面的光线比外面晦暗一些,香云的面部就显出可爱的苍白色,同时她稍稍有的缺点尽都隐去,而她的美点却越看越不尽起来。那时候他越看越像w女士,越看越像e小姐,就紧紧地搂在他那尽在那里兴波作浪的胸前,在摹拟的状态中享那冥想的快乐。然而他又屡屡自责不应该做成这个样子,因为在他胸前的明明是香云,这样抱着她而又把她当做别人来爱是不应该的,应该真真实实爱香云,香云并不辱没他什么。凡是香云爱的东西他都愿意爱,一方面自己爱的东西也希望香云能够爱,他屡屡问香云爱什么东西,他可以买给她。他自己爱喝酒便问她爱不爱喝酒?假使她要喝什么酒,无论什么酒都能够办得来的。但是香云说她什么也不爱,反用命令的口吻叫他不要浪费钱。至于酒的一层,她确是爱喝的,但她又说她的娘不准她喝,自己也不愿意喝,并劝他也不要喝得太多了。真的,香云还有一个亲娘哩!香云是天津人,娘也是天津人。她是个五十几岁的强壮的妇人,身材很高,面目慈善,肩胛是削的,两条腿很长,小脚,裤脚管是常常扎着的,当她背光而立的时候,望过去恰像一只大圆规分开两足钉在地板上。可怜得很!她把女儿的肉体朝朝暮暮供给许多兽性糟蹋,她还要含着笑去服侍那班糟蹋她女儿的人,一如这个人糟蹋她女儿的次数越多,对于这个人越要恭敬;反之,假使没有人来糟蹋她的女儿时,女儿就失其价值了,她就伤心起来了!梦仙是近来糟蹋她女儿最厉害的一个人,所以她奉承他格外周到。而梦仙的神性不能自制其兽性,却使兽性虐待了这个人又叫神性出来可怜她们,在香云的身上得到了满足时,却把同情心装到面孔上来对着她们。香云的娘告诉他说:她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大概是她的命不好,生下地来她的父亲就害了病,到她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死者没有一点东西剩下来,她们只好替人家洗洗衣服过日子,不想到她十三岁的时候我又害了病,因为要救命,就叫女儿走这条路。但是在天津地方做生意,怕被家乡人笑话,不到一年就到这关外来了。总算靠菩萨的保佑,小女孩儿倒是无灾无晦的,就只因为本地纸票发毛,生意不大好,又要服侍大兵,看来也是做不长久的。“我非常之爱你,因为……”那爱她的原因,他说不下去了。兰香并没有预备听见这句话,她呆了一呆,便害羞起来,把个面孔贴在梦仙的胸脯上。他再不想到她们也会有这样的表情,爱她的情挚又加了一层了。“我想不招呼丽红,招呼你,老陆和我是好朋友,我已经对他说过了。”兰香听了,低下头去想一会:“那不成,我和丽红也是好朋友,丽红的脾气比不得老陆,这样做去的时候,我和她的后情就拉倒了。”她又望了一会月亮,注视着梦仙的面孔说“你何必这样呢?反正是一样的,你常常来就是了。”梦仙没有想会有这一场失望,心里突然酸了起来,但又看见兰香的秀眼在月光底下亮晶晶的注视他,便轻轻地凑下头去吻了一吻,用一种带着悲调的声音悄悄地说道:“这个可以吗?”“唉!……”兰香轻轻地在喉咙里叹了一声。从此后兰香似乎已经十分了解梦仙的意思,他闷闷不乐地坐在她的房里时,她总对他说道:“嗳!你何必又那么不高兴呢?”有时梦仙和海山调笑的时候,她也来和解道:“不要这样吧。唔朵两家头末……”底下的意思就好像是:“不要是为了我一个人吧?”第10章 姐夫(4)四因为兰香的关系,梦仙和海山格外亲热起来。因为亲热,又不免诡秘起来:两个人常常瞒着卧云,小痴到外面去。可是海山的性质,不像其余的人一样只求到那里去坐一坐为止,他是要想达到最后的目的的。他屡屡要到兰香那里去过夜,但是兰香明明白白申说自己有病不能留客,于是他的膨胀性又扩张到别方面去了。海山从外面进来,正经的面孔上掩不掉虚心的神色,看见卧云,小痴都不在,便叫道:“喂!老李!我呀!”“又去偷食吃了!”梦仙看了那神色,不言可知他又到什么地方去找着了新鲜东西了。海山精神饱满,用个大拳头重重地在台子上击了一下,再跑过来弯着腰张牙露齿地低低说道:“我呀!我找着了一个好的了!上海人!名字叫花娟!他的父亲在新世界里开珠宝店的,因为五卅闹事折了本,才把她卖到这里来。她是在上海某女校里读过书的。面孔丰满得很,姿势又好,她自己说是清倌,可是我不相信。总之她是女学生,女学生呀!”他如得了一件至宝似的快活极了,一口气短短的替他这新觅来的花娟姑娘做了一篇小传说给梦仙听。然而梦仙却骂道:“猪头三!啥路道!看见了丽红说好,看见了兰香也说好,见了桂林又说好。见了金铃又说好,现在又是花娟姑娘好了。高兴什么呢?念书识字的多得很呢,女学生!女学生又怎么样呢?”“你不要侮辱她吧,真实她是进过学校的,昨天她还拿出不少教科书来给我看的,而且还是中学生呢。况且,实在生得太好看了!昨天我和她面孔靠面孔亲热了一会,真舒服极了!你不要不相信,我们明天不妨一同去看看……”明天是很好的太阳,天气暖和得很,已经不是初来时的天气了,梦仙的兴致也略略鼓了起来。饭后一点钟不到的光景,海山已经换了新衬衫,上了新领头,穿上新上过油的皮鞋了。但是厚呢大衣已经不当时令了,不幸春季大衣又还没有缝起来,又颇使他为了难。他想了半天,才得了一个较善的方法,就把挂在柜上的一件雨衣取下来,折得伏伏贴贴的,挂在手臂上。他的意思以为在f城过日子的人,是辨不出雨衣大衣来的,然而穿在身上又很不能够安自己的心,所以才用着这一种叫人家了解他备而不穿的欺人法子。那地方叫做“全福班”,进门是一个大院子。他们去得太早了,院子里还空空洞洞没有人。海山要表示自己的熟识,便不等人出来招呼,一直冲到花娟房里去,梦仙抬头一看,原来姊妹四个正在那里梳头呢。海山到了房里,更想做出潇洒的神情来,一伸手就把手臂上的雨衣滑到椅子背上去;不料那件橡皮雨衣一些不体谅他的意思,竟发出一阵干脆之声,他便连忙抢过梦仙的外衣来盖在雨衣上面。门帘开处,进来了一个老鸨婆。她的身材比男子还高,面孔比驴子还长,高颧骨,大眼睛,远远望过去她的面孔就宛如一张五筒麻雀牌。她缩着肩胛朝海山、梦仙剪了一个拂,非常亲热似的说道:“陆先生早。”又朝梦仙笑一笑:“今天天气倒不差。”但她转过脸去,见了花娟姊妹四个人,又好像受了哪个的气向她们发作起来。花娟等正在梳头,有的望着镜子,有的望着木梳,有的握着辫梢,静静的一个不敢做声。更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耸着两根蜻蜓似的小辫子,捧着一个白金龙香烟的空盒子,也吓得退到房门角落里,用舌头不住的舐着鼻子底下鼻涕。昨天海山嘴里说的花娟姑娘很引起了梦仙的注意,今天眼睛里看出来的花娟姑娘却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她的面孔固然很丰满,然而太臃肿,血气固然旺,总是过火了,于是他的兴味完全打消。看看海山呢,也好像看出了她的缺点,躺在床上不做声。加之老鸨的凶险!小女孩的污秽,便都憎恶起来了。本来很好的兴致受了那污浊的打击,觉得那个不易多得的晴天也减杀了些光明了,海山就发起再走一家去。和全福班并肩有一家“玉华馆”,就走了进去。照常打了帘子,照常一声怪叫,照常走马灯似的红红绿绿走了一阵,挑选了一个姑娘,她的名字叫香云。很奇怪!梦仙见了香云就像在哪里看见过似的,他想道:“难道来过了的吗?”想了一会,就想出一个道理来了:原来香云具有两个人的形态:她的面部轮廓和嘴巴,很像他从前的一位女同学w女士;她的眉目之间的顾盼神情,又很像从前教过的一位女学生e小姐。这w女士和e小姐,正是他先前恋过而现在犹不能忘情的。香云问谁招呼?海山指指梦仙。香云自己说只有十五岁。她比梦仙矮半个头,她的皮肤细腻而活泼,从袖管里看进去她的肌肉又很肥硕而柔软,眉毛有点蹙着的,眼睛在笑起来的时候两颗围棋子一般的黑瞳水汪汪地藏在睫毛里面滑来滑去。再看她的手,又嫩而且尖,如刚从温水中泡起来时一般,关于这几种,没有一样不合梦仙的要求,于是他临出来时不禁自言自语道:“真好呀!为什么到今天才遇见她呢?”海山知道他情热了,便笑道:“好了吧?从前荐了一个丽红几乎每天每晚被你埋怨死了,如今总称心了吧?我这杰克母亲怎么样?”“谢谢你!杰克母亲!”真的,梦仙这句话确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他说的时候非常之庄重而又带着几分可怜。因为他既见了w女士,又见了e小姐了。加之香云自己另外有的一种容易引起肉感的微妙之处,他的心田里就好像被热水温了一遍,突然透出芽来了;同时几十天来对于兰香的郁闷,也就慢慢地消除了。“老陆,你好好的招呼兰香吧。至于我呢,我还是不能忘怀于她的,将来总要送一些东西给她,报答她几十天来施与我的恩泽!”“真的吗?……你也太傻了!对于她们何必这样认真呢!逢场作戏罢了呀!”“唉!我难道不知道她们是朝云暮雨把来当做职业的,我们也不过是她们的不知多少客人里面的一个,那能看得我们就特别起来。不过我,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真心真意对待我的人,我也不希望遇见真心真意的人了。我只要有一时一刻能在她们身边得一些单方面的安慰,就认为她们给与我的恩泽了:所以在我一面实在应该认真的。你说我不要对于她们认真,我又到哪里去认真呢?况且,说起朝云暮雨来更叫我痛心。她们固然是妓女,然而那班不是妓女的女子,又何尝不是朝云暮雨呢?索性有个妓女的名称顶在头上倒直截了当,那班以高尚,纯洁卖钱的方才可怕呢!所以我还以为还是和自承为妓女的她们周旋周旋,反而比较把精神白费在那种会和春云一样的女子身上去爽快得多了!”梦仙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是寻常的语气了。海山看看他的面容也变得愁苦起来。很可怜他,便叹道:“话虽是这样说,但你也不能走到绝端去的,也不能一概而论的。你总得好好地耐着心肠找一个人,也可以结婚了!我算是知道你的,你假使是单身一个人也就罢了,你的家里,母亲等等哪能不在哪里望你呢?”“唉!这话何必等到今天,又何必等你来说……然而……我也难说……”第11章 姐夫(5)五以上是梦仙认得香云的来由。他招呼了香云之后,他心里感到了不容易多得的愉快。他近来的精神萎靡到了极点,连说一句话的兴致也没有了;那天忽然有了一点多钟的快乐,竟谈了许多话。他自己知道这种情形徒然增长了他的可怜,但他也不愿意去追求它。晚上竟做了一个乱梦:他携着香云的手,不知道什么天气,什么时光,忽然立在自己家里的天井里。厅上的长窗紧紧的关着,好像上面的玻璃都碎完了。突然之间一个苍白的面孔从窗里钻了出来——好像曾在大舞台看狸猫换太子的戏,那些妖精的面孔露出在窗外一样——是母亲的面孔,呆着眼睛朝他们望。看了半天香云,忽然就到了他们身边,手里拿着一根大门闩就打香云——又好像已经打了半天了。他见了这情形,心里难过极了,但是又说不出话。忽然自己的面也嵌入了长窗,睁着眼睛呆呆地看香云挨打。只见香云泪痕满面,一步一步往后面退,竟没入了墙头。忽然又钻了出来,却已经变成w女士了,不住的立在那里笑。母亲忽然又坐在厅上的大椅子上,欢喜得异常。那又像香云又像w女士的,便抱住了他指着母亲笑。他就携着她的手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上去。但是忽然母亲不见了,w女士不见了,房子,天井都不见了,却是立在茫茫无际的地方。突然眼前黑成了一片,香云又变成了他的妹妹破空而出,淌着两粒大泪珠叫道:“哥哥!”……他惊醒过来时窗上才透上一片青白色的曙光,那盏电灯还剩着一点红光亮在那里。他稍稍清醒一些,梦中的事大半忘记。香云的面孔却在他头脑里活动起来。他从前每恋着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是天刚亮就醒过来了,现在正是这个样子,他便想道:“唉!我真正的恋着她了!”从今后他几乎无时无刻不想到香云,没有一天不想到她那里去。她去的时候多半在白天,要到上了灯才回来:因为香云梳头的时间在下午三点钟光景,他在她梳头时找出了特殊的美点,特地去赶这个时间的。香云梳头时他便挨在她的旁边,看她的乌云似的长发散开来。那白而腻的面孔藏在散乱的头发里越显得异常妩媚,再等候的头发梳到后面去了,两边鬓发盖下来掩没了耳朵,而额上的几绺短发齐齐地贴到眉毛上,她的眼睛越发掩映得奕奕有神了。香云也知道他的意思,便趁这个时候做出种种媚态来,或者抿着一根头绳朝他笑,或者在镜子里向他挤挤眼睛,他看了便不禁神魂飘荡,很希望那梳头的时间多延一刻。然而那梳头师父的技巧已经有了一定的时间了,不能够特别延长,也不能故意缩短。加之香云又天真,又活泼,在床上时,就像一个胶性的皮球在他满身上滚。坐着时就把两条大腿架到他的腿上来。香云的身体热得很,软得很,伏伏帖帖粘在他的身上使他异常舒适。她又常时把细腻的面孔来和他的面颊磨擦,用血一般的嘴唇去咬他的耳朵,他便迷迷糊糊觉得有一阵肉香——如刚刚产生的小孩子的肉香,和着一阵粉花香直渗入他的心房深处,他的身体就好像一块海绵浸入了热水似的,立时泡发开来。这时候的妙处他常暗暗地瞒着香云私下尝着的。当横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就用一只手臂从香云的肩头上伸过去环抱她的粉颈,香云披在耳朵背后的几丝新洒了香水的头发飘在他的面际,他就不住地含在嘴里吸着,好像那几根头发真的可以吃的一般。有时更进一步,把手插到她的大襟里去抚摩她的乳防。那两个乳防热而且滑,软而且松,如两个刚出笼的馒头一般,就使那只手放了进去之后永远不愿意退回来了。床里面的光线比外面晦暗一些,香云的面部就显出可爱的苍白色,同时她稍稍有的缺点尽都隐去,而她的美点却越看越不尽起来。那时候他越看越像w女士,越看越像e小姐,就紧紧地搂在他那尽在那里兴波作浪的胸前,在摹拟的状态中享那冥想的快乐。然而他又屡屡自责不应该做成这个样子,因为在他胸前的明明是香云,这样抱着她而又把她当做别人来爱是不应该的,应该真真实实爱香云,香云并不辱没他什么。凡是香云爱的东西他都愿意爱,一方面自己爱的东西也希望香云能够爱,他屡屡问香云爱什么东西,他可以买给她。他自己爱喝酒便问她爱不爱喝酒?假使她要喝什么酒,无论什么酒都能够办得来的。但是香云说她什么也不爱,反用命令的口吻叫他不要浪费钱。至于酒的一层,她确是爱喝的,但她又说她的娘不准她喝,自己也不愿意喝,并劝他也不要喝得太多了。真的,香云还有一个亲娘哩!香云是天津人,娘也是天津人。她是个五十几岁的强壮的妇人,身材很高,面目慈善,肩胛是削的,两条腿很长,小脚,裤脚管是常常扎着的,当她背光而立的时候,望过去恰像一只大圆规分开两足钉在地板上。可怜得很!她把女儿的肉体朝朝暮暮供给许多兽性糟蹋,她还要含着笑去服侍那班糟蹋她女儿的人,一如这个人糟蹋她女儿的次数越多,对于这个人越要恭敬;反之,假使没有人来糟蹋她的女儿时,女儿就失其价值了,她就伤心起来了!梦仙是近来糟蹋她女儿最厉害的一个人,所以她奉承他格外周到。而梦仙的神性不能自制其兽性,却使兽性虐待了这个人又叫神性出来可怜她们,在香云的身上得到了满足时,却把同情心装到面孔上来对着她们。香云的娘告诉他说:她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大概是她的命不好,生下地来她的父亲就害了病,到她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死者没有一点东西剩下来,她们只好替人家洗洗衣服过日子,不想到她十三岁的时候我又害了病,因为要救命,就叫女儿走这条路。但是在天津地方做生意,怕被家乡人笑话,不到一年就到这关外来了。总算靠菩萨的保佑,小女孩儿倒是无灾无晦的,就只因为本地纸票发毛,生意不大好,又要服侍大兵,看来也是做不长久的。“我非常之爱你,因为……”那爱她的原因,他说不下去了。兰香并没有预备听见这句话,她呆了一呆,便害羞起来,把个面孔贴在梦仙的胸脯上。他再不想到她们也会有这样的表情,爱她的情挚又加了一层了。“我想不招呼丽红,招呼你,老陆和我是好朋友,我已经对他说过了。”兰香听了,低下头去想一会:“那不成,我和丽红也是好朋友,丽红的脾气比不得老陆,这样做去的时候,我和她的后情就拉倒了。”她又望了一会月亮,注视着梦仙的面孔说“你何必这样呢?反正是一样的,你常常来就是了。”梦仙没有想会有这一场失望,心里突然酸了起来,但又看见兰香的秀眼在月光底下亮晶晶的注视他,便轻轻地凑下头去吻了一吻,用一种带着悲调的声音悄悄地说道:“这个可以吗?”“唉!……”兰香轻轻地在喉咙里叹了一声。从此后兰香似乎已经十分了解梦仙的意思,他闷闷不乐地坐在她的房里时,她总对他说道:“嗳!你何必又那么不高兴呢?”有时梦仙和海山调笑的时候,她也来和解道:“不要这样吧。唔朵两家头末……”底下的意思就好像是:“不要是为了我一个人吧?”第10章 姐夫(4)四因为兰香的关系,梦仙和海山格外亲热起来。因为亲热,又不免诡秘起来:两个人常常瞒着卧云,小痴到外面去。可是海山的性质,不像其余的人一样只求到那里去坐一坐为止,他是要想达到最后的目的的。他屡屡要到兰香那里去过夜,但是兰香明明白白申说自己有病不能留客,于是他的膨胀性又扩张到别方面去了。海山从外面进来,正经的面孔上掩不掉虚心的神色,看见卧云,小痴都不在,便叫道:“喂!老李!我呀!”“又去偷食吃了!”梦仙看了那神色,不言可知他又到什么地方去找着了新鲜东西了。海山精神饱满,用个大拳头重重地在台子上击了一下,再跑过来弯着腰张牙露齿地低低说道:“我呀!我找着了一个好的了!上海人!名字叫花娟!他的父亲在新世界里开珠宝店的,因为五卅闹事折了本,才把她卖到这里来。她是在上海某女校里读过书的。面孔丰满得很,姿势又好,她自己说是清倌,可是我不相信。总之她是女学生,女学生呀!”他如得了一件至宝似的快活极了,一口气短短的替他这新觅来的花娟姑娘做了一篇小传说给梦仙听。然而梦仙却骂道:“猪头三!啥路道!看见了丽红说好,看见了兰香也说好,见了桂林又说好。见了金铃又说好,现在又是花娟姑娘好了。高兴什么呢?念书识字的多得很呢,女学生!女学生又怎么样呢?”“你不要侮辱她吧,真实她是进过学校的,昨天她还拿出不少教科书来给我看的,而且还是中学生呢。况且,实在生得太好看了!昨天我和她面孔靠面孔亲热了一会,真舒服极了!你不要不相信,我们明天不妨一同去看看……”明天是很好的太阳,天气暖和得很,已经不是初来时的天气了,梦仙的兴致也略略鼓了起来。饭后一点钟不到的光景,海山已经换了新衬衫,上了新领头,穿上新上过油的皮鞋了。但是厚呢大衣已经不当时令了,不幸春季大衣又还没有缝起来,又颇使他为了难。他想了半天,才得了一个较善的方法,就把挂在柜上的一件雨衣取下来,折得伏伏贴贴的,挂在手臂上。他的意思以为在f城过日子的人,是辨不出雨衣大衣来的,然而穿在身上又很不能够安自己的心,所以才用着这一种叫人家了解他备而不穿的欺人法子。那地方叫做“全福班”,进门是一个大院子。他们去得太早了,院子里还空空洞洞没有人。海山要表示自己的熟识,便不等人出来招呼,一直冲到花娟房里去,梦仙抬头一看,原来姊妹四个正在那里梳头呢。海山到了房里,更想做出潇洒的神情来,一伸手就把手臂上的雨衣滑到椅子背上去;不料那件橡皮雨衣一些不体谅他的意思,竟发出一阵干脆之声,他便连忙抢过梦仙的外衣来盖在雨衣上面。门帘开处,进来了一个老鸨婆。她的身材比男子还高,面孔比驴子还长,高颧骨,大眼睛,远远望过去她的面孔就宛如一张五筒麻雀牌。她缩着肩胛朝海山、梦仙剪了一个拂,非常亲热似的说道:“陆先生早。”又朝梦仙笑一笑:“今天天气倒不差。”但她转过脸去,见了花娟姊妹四个人,又好像受了哪个的气向她们发作起来。花娟等正在梳头,有的望着镜子,有的望着木梳,有的握着辫梢,静静的一个不敢做声。更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耸着两根蜻蜓似的小辫子,捧着一个白金龙香烟的空盒子,也吓得退到房门角落里,用舌头不住的舐着鼻子底下鼻涕。昨天海山嘴里说的花娟姑娘很引起了梦仙的注意,今天眼睛里看出来的花娟姑娘却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她的面孔固然很丰满,然而太臃肿,血气固然旺,总是过火了,于是他的兴味完全打消。看看海山呢,也好像看出了她的缺点,躺在床上不做声。加之老鸨的凶险!小女孩的污秽,便都憎恶起来了。本来很好的兴致受了那污浊的打击,觉得那个不易多得的晴天也减杀了些光明了,海山就发起再走一家去。和全福班并肩有一家“玉华馆”,就走了进去。照常打了帘子,照常一声怪叫,照常走马灯似的红红绿绿走了一阵,挑选了一个姑娘,她的名字叫香云。很奇怪!梦仙见了香云就像在哪里看见过似的,他想道:“难道来过了的吗?”想了一会,就想出一个道理来了:原来香云具有两个人的形态:她的面部轮廓和嘴巴,很像他从前的一位女同学w女士;她的眉目之间的顾盼神情,又很像从前教过的一位女学生e小姐。这w女士和e小姐,正是他先前恋过而现在犹不能忘情的。香云问谁招呼?海山指指梦仙。香云自己说只有十五岁。她比梦仙矮半个头,她的皮肤细腻而活泼,从袖管里看进去她的肌肉又很肥硕而柔软,眉毛有点蹙着的,眼睛在笑起来的时候两颗围棋子一般的黑瞳水汪汪地藏在睫毛里面滑来滑去。再看她的手,又嫩而且尖,如刚从温水中泡起来时一般,关于这几种,没有一样不合梦仙的要求,于是他临出来时不禁自言自语道:“真好呀!为什么到今天才遇见她呢?”海山知道他情热了,便笑道:“好了吧?从前荐了一个丽红几乎每天每晚被你埋怨死了,如今总称心了吧?我这杰克母亲怎么样?”“谢谢你!杰克母亲!”真的,梦仙这句话确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他说的时候非常之庄重而又带着几分可怜。因为他既见了w女士,又见了e小姐了。加之香云自己另外有的一种容易引起肉感的微妙之处,他的心田里就好像被热水温了一遍,突然透出芽来了;同时几十天来对于兰香的郁闷,也就慢慢地消除了。“老陆,你好好的招呼兰香吧。至于我呢,我还是不能忘怀于她的,将来总要送一些东西给她,报答她几十天来施与我的恩泽!”“真的吗?……你也太傻了!对于她们何必这样认真呢!逢场作戏罢了呀!”“唉!我难道不知道她们是朝云暮雨把来当做职业的,我们也不过是她们的不知多少客人里面的一个,那能看得我们就特别起来。不过我,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真心真意对待我的人,我也不希望遇见真心真意的人了。我只要有一时一刻能在她们身边得一些单方面的安慰,就认为她们给与我的恩泽了:所以在我一面实在应该认真的。你说我不要对于她们认真,我又到哪里去认真呢?况且,说起朝云暮雨来更叫我痛心。她们固然是妓女,然而那班不是妓女的女子,又何尝不是朝云暮雨呢?索性有个妓女的名称顶在头上倒直截了当,那班以高尚,纯洁卖钱的方才可怕呢!所以我还以为还是和自承为妓女的她们周旋周旋,反而比较把精神白费在那种会和春云一样的女子身上去爽快得多了!”梦仙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是寻常的语气了。海山看看他的面容也变得愁苦起来。很可怜他,便叹道:“话虽是这样说,但你也不能走到绝端去的,也不能一概而论的。你总得好好地耐着心肠找一个人,也可以结婚了!我算是知道你的,你假使是单身一个人也就罢了,你的家里,母亲等等哪能不在哪里望你呢?”“唉!这话何必等到今天,又何必等你来说……然而……我也难说……”第11章 姐夫(5)五以上是梦仙认得香云的来由。他招呼了香云之后,他心里感到了不容易多得的愉快。他近来的精神萎靡到了极点,连说一句话的兴致也没有了;那天忽然有了一点多钟的快乐,竟谈了许多话。他自己知道这种情形徒然增长了他的可怜,但他也不愿意去追求它。晚上竟做了一个乱梦:他携着香云的手,不知道什么天气,什么时光,忽然立在自己家里的天井里。厅上的长窗紧紧的关着,好像上面的玻璃都碎完了。突然之间一个苍白的面孔从窗里钻了出来——好像曾在大舞台看狸猫换太子的戏,那些妖精的面孔露出在窗外一样——是母亲的面孔,呆着眼睛朝他们望。看了半天香云,忽然就到了他们身边,手里拿着一根大门闩就打香云——又好像已经打了半天了。他见了这情形,心里难过极了,但是又说不出话。忽然自己的面也嵌入了长窗,睁着眼睛呆呆地看香云挨打。只见香云泪痕满面,一步一步往后面退,竟没入了墙头。忽然又钻了出来,却已经变成w女士了,不住的立在那里笑。母亲忽然又坐在厅上的大椅子上,欢喜得异常。那又像香云又像w女士的,便抱住了他指着母亲笑。他就携着她的手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上去。但是忽然母亲不见了,w女士不见了,房子,天井都不见了,却是立在茫茫无际的地方。突然眼前黑成了一片,香云又变成了他的妹妹破空而出,淌着两粒大泪珠叫道:“哥哥!”……他惊醒过来时窗上才透上一片青白色的曙光,那盏电灯还剩着一点红光亮在那里。他稍稍清醒一些,梦中的事大半忘记。香云的面孔却在他头脑里活动起来。他从前每恋着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是天刚亮就醒过来了,现在正是这个样子,他便想道:“唉!我真正的恋着她了!”从今后他几乎无时无刻不想到香云,没有一天不想到她那里去。她去的时候多半在白天,要到上了灯才回来:因为香云梳头的时间在下午三点钟光景,他在她梳头时找出了特殊的美点,特地去赶这个时间的。香云梳头时他便挨在她的旁边,看她的乌云似的长发散开来。那白而腻的面孔藏在散乱的头发里越显得异常妩媚,再等候的头发梳到后面去了,两边鬓发盖下来掩没了耳朵,而额上的几绺短发齐齐地贴到眉毛上,她的眼睛越发掩映得奕奕有神了。香云也知道他的意思,便趁这个时候做出种种媚态来,或者抿着一根头绳朝他笑,或者在镜子里向他挤挤眼睛,他看了便不禁神魂飘荡,很希望那梳头的时间多延一刻。然而那梳头师父的技巧已经有了一定的时间了,不能够特别延长,也不能故意缩短。加之香云又天真,又活泼,在床上时,就像一个胶性的皮球在他满身上滚。坐着时就把两条大腿架到他的腿上来。香云的身体热得很,软得很,伏伏帖帖粘在他的身上使他异常舒适。她又常时把细腻的面孔来和他的面颊磨擦,用血一般的嘴唇去咬他的耳朵,他便迷迷糊糊觉得有一阵肉香——如刚刚产生的小孩子的肉香,和着一阵粉花香直渗入他的心房深处,他的身体就好像一块海绵浸入了热水似的,立时泡发开来。这时候的妙处他常暗暗地瞒着香云私下尝着的。当横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就用一只手臂从香云的肩头上伸过去环抱她的粉颈,香云披在耳朵背后的几丝新洒了香水的头发飘在他的面际,他就不住地含在嘴里吸着,好像那几根头发真的可以吃的一般。有时更进一步,把手插到她的大襟里去抚摩她的乳防。那两个乳防热而且滑,软而且松,如两个刚出笼的馒头一般,就使那只手放了进去之后永远不愿意退回来了。床里面的光线比外面晦暗一些,香云的面部就显出可爱的苍白色,同时她稍稍有的缺点尽都隐去,而她的美点却越看越不尽起来。那时候他越看越像w女士,越看越像e小姐,就紧紧地搂在他那尽在那里兴波作浪的胸前,在摹拟的状态中享那冥想的快乐。然而他又屡屡自责不应该做成这个样子,因为在他胸前的明明是香云,这样抱着她而又把她当做别人来爱是不应该的,应该真真实实爱香云,香云并不辱没他什么。凡是香云爱的东西他都愿意爱,一方面自己爱的东西也希望香云能够爱,他屡屡问香云爱什么东西,他可以买给她。他自己爱喝酒便问她爱不爱喝酒?假使她要喝什么酒,无论什么酒都能够办得来的。但是香云说她什么也不爱,反用命令的口吻叫他不要浪费钱。至于酒的一层,她确是爱喝的,但她又说她的娘不准她喝,自己也不愿意喝,并劝他也不要喝得太多了。真的,香云还有一个亲娘哩!香云是天津人,娘也是天津人。她是个五十几岁的强壮的妇人,身材很高,面目慈善,肩胛是削的,两条腿很长,小脚,裤脚管是常常扎着的,当她背光而立的时候,望过去恰像一只大圆规分开两足钉在地板上。可怜得很!她把女儿的肉体朝朝暮暮供给许多兽性糟蹋,她还要含着笑去服侍那班糟蹋她女儿的人,一如这个人糟蹋她女儿的次数越多,对于这个人越要恭敬;反之,假使没有人来糟蹋她的女儿时,女儿就失其价值了,她就伤心起来了!梦仙是近来糟蹋她女儿最厉害的一个人,所以她奉承他格外周到。而梦仙的神性不能自制其兽性,却使兽性虐待了这个人又叫神性出来可怜她们,在香云的身上得到了满足时,却把同情心装到面孔上来对着她们。香云的娘告诉他说:她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大概是她的命不好,生下地来她的父亲就害了病,到她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死者没有一点东西剩下来,她们只好替人家洗洗衣服过日子,不想到她十三岁的时候我又害了病,因为要救命,就叫女儿走这条路。但是在天津地方做生意,怕被家乡人笑话,不到一年就到这关外来了。总算靠菩萨的保佑,小女孩儿倒是无灾无晦的,就只因为本地纸票发毛,生意不大好,又要服侍大兵,看来也是做不长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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