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区的先生们和洋楼上的先生们比较起来,无论气秉上,趣味上都有些差别,因此不期然分成了两派。每天除开在教员休息室预备上课,在膳厅上预备吃饭外,很少接触的机会。只有洋楼上的体操教员蒋先生,和三区的王懋林,倒时常往来于洋楼与三区之间,成了骑墙派。不过上面所说的派别也不过从大体看来如此,实际上并没有分得这样清楚,其间错杂的事情很多,都是一堂同事,平时也颇显得意气相投的。n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学生的一种习惯:凡是政府派校长来,一定要经过学生的承认。校长请教员,也要得学生的通过,执掌这大事的就是学生自治会。这一次冯校长,周先生,以及各位教职员,算是学生平素信仰的,所以开头他们都抱一腔绝大的热望——希望能够充分地自由发展各人的个性!——但是周先生到校后,列出许多规则,破坏了他们的兴致不少,大半又有些抱起反感来。学生中也有许多派别,一部分固然对于周先生等的严厉之处愿意遵守。一部分却又暗中活动起来。也因为气秉,趣味种种的差别,有些倾向洋楼上的先生们,有些却和三区的先生亲善。但是骑墙派也很多。里面最占势力的是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和研究文学的两党。他们的自修室、宿舍也因此分开——前者在五区,后者在三区。前者一党的出色人物做了自治会的首领,可以操纵全体同学的意见。后者一党对于他们尽力反对,在暗中牵制他们。每逢什么会议,双方都有人陈说意见,争执好久,经全体同学表决后才得收场。有时马克思党占优胜,有时文学党占优胜,他们的潜势力在那几百人中互相起落无定。当政府委任冯校长时,也有过几天几晚的争执,甚而至于两方作战起来。冯校长的得以进n校,实是马克思党之力,文学党对于这般富有办事力的洋楼上的先生们极力反对。但是现在周先生等取的手段太严,马克思党也觉得有损利益不少。所以近来隐隐地有和文学党调协之势,对于周先生等有群起而攻之的意思了。善观气色的周先生,很知道他们里面的把戏,就定在礼拜六的下午,召集全体教职员开临时会议。自从开学以来,已经开了许多次的会了。开会是最乏味而又最伤神的事,洋楼上的一班先生们,看来是逃不了的责任,不能不到会。三区的先生们一听到这个报告就连连的打起呵欠来了。然而因为每次开会总有些可口的点心,无形中也受了些引诱,所以倒也到了一个齐全。全靠苹果的色彩,香蕉的香气,鸡蛋糕的滋味,以及热茶等等混合起来的乐趣,这个会竟维持了三个钟头。席中间王懋林贡献了不少的在别处学校里得来的经验。曹惠明主张取折衷办理,不要太激动了学生。周先生说非积极进行不可,要一鼓气把他们压下来。教务主任白先生想利用机会开除他们几个,使他们以后不敢捣乱。训育主任黄先生主张先把他们为头的叫来婉言劝导,劝导无效时再实行挂牌开除。结果周先生积极主张的意见成立。希望诸位教职员一致进行。礼拜一,特地停了半天课,全体教职员,召集全体学生在大礼堂开会。首由冯校长上台述说来执掌此校的目的,和他所取的态度。冯校长真是一位道德家,眼睛里也含了不少的真挚,用着十分力气,使自己的话语又加了一倍真诚。他说:他来n校不是为钱,不是为名,完全是为办学校,为改革n校,牺牲自己为五百多个学生谋幸福,所以他把一种办法认为合理以后,无论学生怎样反对,也决不改变态度的。总之把他赶出学校可以,要叫他另换办法是做不到的。又说一班教员都是他请来的,都和他取一致态度的,都是不怕驱逐的。他一方面说,他的衰弱的神经令他对于自己说的话也很为感动,一面又联想到经费支出,薪水无着一类的事情,心里异常灰心。面孔上就格外露出一种如宗教家一般的沉痛而又严肃的表情。继冯校长而上台的是周先生。他说的话大半和冯校长雷同,不过因为职位的相差,变动了许多字眼,再报告了许多以后应该遵守的规则。他的面孔很是威严,因为他看见台下许多冥顽不灵的学生的脸,心里面升出火来,他的喉咙越喊越响亮,话语越说越激昂。周先生下来,白先生上台。他说的是教务上的计划。他的头已秃了顶,面色却是很红,说的话也分外流利而动听。但是那天早上刚接到家里的一封信,告诉他说离婚的事情不能解决,心里很有些凌乱,因而已痛恨起学生的不驯,弄出许多麻烦的事情来。随后黄先生上去说一阵奉公守法的话,他的性格很有些偏于女性的,他的心里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恬静,能够思索出不少细小的、巧妙的思路。他近来正在编一本关于教育上的书,现在一方面说一方面又好像有了许多感想,就想把这些感想放到那本书上去,以便增加那本书的内容和将来出版后的销场。接着曹惠明也上台去说起来。他要说的话实在已经被几位先生说完了,不过在自己的教育教员地位上着想,不得不再造出些新鲜而又有趣的句子来。他的房里正烧着一壶咖啡。他一面说的时候,眼睛里好像看见那咖啡在那里发出蒸气,同时喉咙里也感到咖啡的滋味。以后还有五区的化学教员李先生说了一阵。算学教员陈先生说了一阵。只有洋楼上的姜先生,蒋先生,三区的尤庭玉,裘一秋,杨玉璋,鲍芹村,花正绮,铁瑞章,和五区的几位教员没有上台。然而已经很够了,这个会已经费去一上午的工夫了,最高处的铜钟,已经在铛铛地报告吃饭的时候到了。总之这个会的成绩是很好的,冯校长的斩钉截铁的话,周先生等的不屈不挠的精神,看来是把学生的气焰压下去了,台底下黑压压地坐着的几百个人,竟没有一个敢立起来开口,只寂然闷坐了几个钟头。因此周先生等如卸了一肩愁担,眉飞色舞地走上膳厅,大家捧着饭碗时还禁不住放出些这件大事的余音,那一顿饭菜的好坏竟没有工夫去讨论它。然而到了下午四点钟时,学生也在五区的膳堂上开全体大会。第一个是叫做金光耀的立起说话。他的面孔上布满了冷酷的白色,就是自治会的首领。他把今天周先生等说的话选几句重要的重述给大家听,用以推测办事人的对于他们取压迫手段的心理,再用自己的巧妙的话来煽惑大家的心。次之是个面孔像孙悟空一般的立起来说,他叫做沈昌林,是文学党中最激烈的一人。曾经吃了学校里的一只狗,本来就在开除之列的,但是因为尤庭玉先生也吃了一块狗肉,所以周先生未便开除他。他的话尤其深奥入微,比金光耀的话尤足以激动大家。又次是吴逸明直跳起来说,他立在人堆里摇头舞手,口沫乱飞,像只疯狗一般。大家看了忍不住地笑,但是他的话很是激昂。再有几个人立起来说了之后,想说话的人已经不守秩序了,全膳厅如来了一阵大风雨似的鼎沸起来,大家都变成了烈士、勇士、革命家的样子,各人朝各人身边的一团空气詈骂起来,恨不得立刻把这个n校用一把烈火来烧了。趁这时候就起了一种木器撞击的声音,是一个人把一张桌子丢到墙角上去,大家看那张桌子的四条腿脱了开来,便哄然大笑起来。“诸位同学!在现在是不能这样子的,周东郊虽然把日本的大帝国主义用到我们n校里来,然而冯一鸥的来做校长,都是我们大家承认的。我们要叫他们滚蛋,当然要出去散布传单,然而我们这次欢迎他们进来的事,社会上,政府里都知道的了,我们现在又要宣布他们的罪恶,岂不是自相矛盾,必得不到社会上的同情,反足以造成政府的忌刻。所以为今之计,只有忍耐下去,慢慢地等他们的劣迹彰明,再想对付的方法,最好取不硬不软的手段,不要受他们的约束,也不要过分犯了校章,慢慢地叫他们灰心,他们自己就要滚蛋了,冯一鸥神经衰弱,看来也不愿久居此地,只要冯一鸥滚,那就不要说一个周东郊,就是一百个周东郊,也不怕他不滚!”最后又有这一大篇道理把那暴乱压了下去。说这话的是刘荣达,他是自治会规劝科的主任。他的道学态度并不弱于冯校长,他的办事手段或有过于周先生,他说完这一篇话,大家的气方缓了过来,起了一片拍手掌的声音。学生开会的时候五区的工人到洋楼上来报告。先生们听了,又不耐心地皱起了眉头。周先生的鼻缩了一缩,立起来到五区去。过了一会,周先生扳着面孔回来。白先生很灰心地问道:“怎么样了?又在搅些什么了?”“乌七八糟的,怕他们做什么?一个捣乱一个滚!全体捣乱全体滚!”白先生咳了一声嗽,深思起来。第19章 拉丁区的案子(3)三礼拜一的晚上摇过寝铃之后,周先生拿了一个大电筒去查宿舍,三区是必由之路,先来曹惠明房里坐一坐。尤庭玉等以为又有了什么新闻,都来曹惠明房里探听消息。曹惠明把房门关了起来。“今天要你陪我去查一查了,教育教员是免不了要牺牲一点精神的了。”周先生对曹惠明说。“不要紧,等他们睡好之后再去查,横竖总有些笑话的。”曹惠明笑嘻嘻地说。他的年纪只有二十七岁,已经生满了落腮胡子,今天新了,下颔上留着一层青色的刀痕,两颗暴露的门牙愈显其大。“礼拜六的会也总算给他们一点厉害了。不过以我之见,不必如此急急的,急则生变,惟恐他们生出反动来,事情就难办了。不过照目下的情形看来,尚没有什么妨碍,总之他们的肯守规则,就是他们的幸福。”“肯守规则吗?唉!难的。你不知道他们就在那天也开了会吗?事情还有点危险哩。不过办事上决不可以拖泥带水,还是要一口气把他们做下来才好,我是始终抱定这种主张的。我在日本多年,也没有看见过这种学校,只有中国有这种怪态,然而我想也只在办事人的能力。”周先生接着曹惠明的话说。“对了,不差。”尤庭玉顺手推舟,不负责任。但他看见周先生的面孔,听见他的话,老是不高兴。“学生是什么东西,这样做法最好。”裘一秋似乎对于学生非常痛恨,其实是他的精神太委靡了,所以看了一切事情都觉得麻烦。“听说里面出奇的事多得很呢,常有两个人睡在一起的。”花正绮低声说着,一方面觉得这些事耐人寻味,面孔上堆满了好奇的笑容。“哈哈!”鲍芹村听了笑起来,他是个近视眼。“这种事情是免不了的,我们从前……”曹惠明一面说一面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连忙掩了嘴。周先生不笑,用眼睛看曹惠明。杨玉璋看不出神色,拉着曹惠明的衣服问:“你从前怎么样……”“差不多了吧?我们好去了。”周先生不睬别人,和曹惠明下楼去查宿舍。“喂!好自为之呀!”隔壁的王懋林敲着板壁笑着说。“哈哈!王先生。”曹惠明应着王懋林的声音笑。周先生和曹惠明下楼之后,尤庭玉很希望他们查出一些可笑的事情来,拉着裘一秋到栏杆边去静听。“阿吼!”鲍芹村看见他们的鬼鬼祟祟的样子,故意咳嗽一声。“莫做声!”尤庭玉弯着腰向鲍芹村低低地说。有一会,看见底下一前一后两条黑影沿墙走去,忽然周先生手里的电筒一闪,他一个高大的身体冲进了宿舍,里面就一阵杂乱起来。楼上的尤庭玉等就忍不住笑起来了。等周先生和曹惠明上楼来时,连忙跑过去问。曹惠明见问,笑得用手捧了肚皮,周先生补足他的话:“好吗!我们悄悄地走到二十一号时,他们的蜡烛就黑了。我把电筒一亮,只见一个面孔贴在玻璃窗上,原来他们正在张望,被电光耀了眼,一跤倒到床上去,我们进去时,床上正在喊‘阿呀!’掀开帐子一看,谁说不是两个人在一起呢,吴逸明装做睡着了,陆志强只是往被窝里钻……”“亏得老周会动手……”曹惠明夹在里面笑着说。这时杨玉璋,花正绮都来了。王懋林一个光脑袋也从房里钻了出来。大家听了齐声笑起来。周先生连忙把手按一按:“请各位睡觉吧!”拿着电筒走了。周先生走了之后,大家又把这件事谈了一点多钟。尤庭玉替学生辩护说是可以的。何况女子也喜欢两个人睡在一起的,只要不做别的事。曹惠明听了说:“老先生!他们做事也做得暗一点呢,也亏得老周做得出,掀开被头来,赤条条的两个人!”周先生把内部的事情将次清理就绪,近来又从事于校园的布置。这事早由冯校长和尤庭玉一度商量,又特地请了一个老年园艺家规划过一次。经尤庭玉画了两张草图给周先生。周先生看了不能满自己的意又修改了许多。动工之日,他也拿着一根木尺帮工人到各处丈量。经过两个月的苦心,才勉强成功。现在每一个庭园里,都有了适宜的布置。小一点的地方有花台,有石凳。大的地方有茅亭,有假山,并且还凿成一条小河和一个池塘。各处地方,冯校长都请名人选了句子做了匾对悬着,想在无形中养成学生的道德。尤庭玉见这种布置已不是先前自己的想像,没有疏密的变化,又太雕凿而失了自然。但是在周先生却是他心血的结晶,并且都有来历,他常常对人家说这是什么式这是什么式的。春来了。n校的各区庭园里都开满了花,个个人在那艳阳的照临底下,温风的流动当中,都忘记了一切忧愁,如在憩美的梦境中过活,身体也轻了几分。洋楼上的先生们,对于管理上也似乎弛缓了一点。学生的心情已经被自然陶醉了,对于周先生等的仇视也似乎在一天一天消退,看来是不大放在心上了。每当旺旺的正昼,常有人在花阴中踯躅,夜来时,一阵轻风过去,茅亭中总有些吟诵之声。n校的学生,多半是怕受科学的束缚而常用文学来拱卫他们的惰怠性的,在这如罗曼蒂克小说中描写的背景里面,格外感动了懒慢的趣味,所以一个一个又把那烈士、勇士、革命家的态度,变成诗人、艺术家的样子了。然而周先生一个人不改其常,把一套烫得很伏贴的西装挂在身上,拿了一根棍子走来走去查看。三区的先生们,平日视教书为无上的大压迫,进课堂就无异身入刑场,当这时候,都不愿辜负那晴明的艳阳天气,对于上课格外地畏缩起来,常有人挂牌请假,如暗中约下一班轮流休息。并且彼此都有怀春的同病,在青春悲哀期中,以此碰到头时,所谈的,所计划的,无非在一个“美”的范围以内。校的左面就是附属小学校,那里有不少的如小猫一般可爱的小学生,又有几位和孔雀一般美丽的女教员。日长昼静时,便有洋洋入耳的娇爱的歌声,和着琴声从温风中送过来,叫人情致缠绵而心醉。尤庭玉等四五个人,常走到回廊上去,夹着几重墙头低低唱和,有时忽然听见一缕娇声,大家突然好像有一勺憩水浇上了心苗,身体就酥软起来。这种吸引的结果,裘一秋就先觅到了一个排遣的方法:每每瞒着大家一个人长腰细颈地摇到附属小学那边去。立在她们的教室外面,接受一两瞥眼角上的光芒,心里面也好像得着了无穷的安慰。后来尤庭玉,杨玉璋等也效尤起来,那边这个乐园中就常有这班青年先生们的足迹。而她们也好像知道他们的一番拳拳之意,傍晚时就率领一班小学生到后面山上去摘花采草。这山正对鲍芹村的房间,开出窗来就能望见。大家到那时候就聚在鲍芹村房里,只要一个人首先喊一声,十来双眼睛一齐望出去。从她们的衣服的色彩上,立刻认明了这是那个,这是那个。“结婚!”鲍芹村突然鼓起眼睛,在没奈何中似乎选择了一条正当的路,不由得喊了一声。“结婚!”裘一秋也说了这两个字,一边左手用力往外一挺,像受了点气而得到一种报复的法子似的。“你看她们知道我的行径吧?”杨玉璋说:“她们心里急不急?”“傻子!男的女的不是一样的,她们比我还要厉害呢。”裘一秋说。“请人做媒吧!”尤庭玉捏着手说。“总之我们的地位很难,外省人无论如何不能使他们相信。”裘一秋思前想后,侧着头说。“我看还是请人做媒吧!”曹惠明笑着。“你的老婆哪里来的?”大家问他,要他讲。“哈哈……”曹惠明卖关节,不肯说。“好家伙!你算得意?”鲍芹村笑骂曹惠明。这时候光脑袋的王懋林进来了,满面含笑,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话。“来了。做媒的来了!王先生替他们想想法子吧!”曹惠明笑嘻嘻地朝王懋林说。“做媒不难,先请我吃一台酒。”“好!”杨玉璋、裘一秋、尤庭玉、鲍芹村都立起来。鲍芹村把手一让说:“请媒翁上坐。”王懋林把一个头凑了过来,伸出一只手,低低说道:“如果各位先生不嫌好坏,那么我家里有四个女儿,过天就叫她们每人寄一张照片来,只要先生们合意,我做父亲的准可以做得主,不过话说在先,将来有了老婆,不要忘记了外公哪。”王懋林说到这里,大家笑将起了。第20章 拉丁区的案子(4)四三区的先生们是素来这般浪漫的,不料近来洋楼上也有了新闻。这件事就出在历史教员姜先生的身上,只要看他近来穿了西装戴了眼镜就猜想得出他做了些什么事情了。姜先生是洞庭湖边人,一生忠厚,前两年在p地高等师范里读书,恋着了一位同乡的女士颇过了几个月甜蜜的日子,后来横里头岔出一个人来,把他手里的一朵鲜花夺了过去。他既没有什么偏才,也没有什么异貌,更没有什么余钱,只好忍辱舍耻让给了那个人,所保留着的不过几张藏在柳条箱子里的照片,不时拿出来滴两滴眼泪上去。去年冬,从p城回了s省。因为和冯校长是同乡,所以来n校占了一间教员卧室。他的心地虽然虔诚,神经却不大敏锐,教授法是很平常的。洋楼上的一班先生何等精明,当然并没有把他看得上眼,而最痛心的,学生也简直把他看低了。几次要请他束装上道,也因为是冯校长的同乡,所以尚未遭打击。然而他是很寂寞的,三区的先生们和他合不来,洋楼上的先生们不肯和他合,因此他虽然住在白先生的隔壁,而他所过到的光阴,无非是别人来取笑他,幸而他还不是神经质的人,也还将就过去了。最近他在女子师范的附属小学里看中意了一个人,已经假做参观去过几次了。他本来很是朴质的,因前车之辙尚在,就不得不做了一套西装,买了一顶帽子,更添了一副眼镜——眼镜是出门的时候才戴,西装回来的时候就挂了起来——但是他的体格生得不好,姿势又极其平凡,有些人就取笑他说是“外国乡下人”。先生们在膳厅上吃饭,白先生看见了菜碗里的几片红辣椒,不知道怎么样竟想起了姜先生近来的事,就喊了起来:“老姜昨天又去参观了哪!又去听了麻雀小孩的歌了哪!”大家听了都想了起来,一齐立起来把饭碗和筷子舞将起来喊:“哦!……啊哦!……”“哦!……哈哈哦!……”姜先生的面红得像吃醉酒的关公,连忙把那碗饭敷衍了下去,赶紧回到房里去洗脸。“哈哈!……”“哈哈!……”大家丢开饭碗,追到他的房里去。“哈哈哈哈!……啊哈哈!……”体操教员蒋先生披着红绒衫,把手拦住了房门,伸长了项颈硬做出一阵大笑。“说呀!附属小学的教员都是我的学生呀!你不说是我会叫她们不睬你的呀!”“这样的事情还不公开,把肉放在碗底里吃哪?”“大家看姜先生多么漂亮呀!你看,那面盆架子上还有雪花膏,还有生发水,哈哈!”“怪不得面孔这样白哩,哦!头发也要留起来了哪!”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挖苦他。更有一位面皮厚的先生,做出女子的样子,扑到姜先生的身上去。姜先生被逼不过,只得指指曹惠明说:“你们问他吧,他昨天和我一同去参观的,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形。”“老曹讲!”“老曹讲!”曹惠明笑了一阵,说道:“他老先生的事情太难描写了,还是请他把那封陈小姐的信拿出来看吧。”“拿出来!”“拿出来!”姜先生羞得连颈项也红了,即刻到枕头底下去抽出一封信来。那信上写道:姜先生伟鉴:先生连日来弊校参观,兰等招待不周,抱愧至致。前次先生函索《麻雀与小孩》一歌,兹特将该歌讲义奉上。致其教授,则适宜于最低之一班:盖小儿坐在讲堂,听高班唱而悦之,故以教之耳。但兰等才素学浅,又望先生勿吝教言。礼拜日之约,当在校公候,望先生驾临弊校勿误。此复,敬请教安晚生陈兰珍谨复大家看了这封信,又忍不住要大笑起来。忽然五区的工人来报告说学生在那里闹膳厅。周先生本来也在那里含着笑的面孔,就和帘子一般挂了下来,连忙跟着那工人到五区去。先生们全都听见了这句话,大家都觉得不好意思说笑了,把一团兴致闷了下去,竟好像忘记了似的散了开来。姜先生的骨骼也骤然一松,如逃脱了一场大祸一般。闹膳厅的事本来用不着周先生去干涉的,n校历来的章程,学生的伙食不归办事人处理,他们另外有一个食事团。每个星期举出两个食事长,到会计处去领钱,担任籴米,买煤,监督厨房的事情,办事人藉此也可以免去许多纠葛。无奈世界上的种种弊端,常追在种种方法的后面,那几个食事长,看见许多同学都在以逸待劳的享着清福,也就不愿意无酬报的牺牲了自己的精神就硬着心肠,殚精竭力地节一点钱下来送进自己的荷包。然而可怜的同学们,也都是很清苦的,一天的希望,眼巴巴地望着三顿饭,如今看见饭菜一天不如一天,又怎肯甘休,闹饭厅的盛举,便再也缓不下去了。周先生本来把学生恨得牙齿发痒,遇到这种机会,哪里再放松得下,当他走到膳厅门口,看见一地的碎碗,几个月来闷在心底里的烈火直冒起来,便立誓要开除几个人。过了几天,办公室的门口果然挂出牌来,用侵蚀公款的名义,把两个不幸的食事团长开除。许多同学们,对于这惊天动地的事情本来要力争的,不过几天以来的清汤淡饭也吃出了怨气,便再不和两个食事团长表同情了,睁着眼睛看他们的萧条的行李挑出n校的大门去。这件事开了端,学生的胆气便馁了不少,因此一向无事,又过了好些时光。出n校的大门,向左转,走百余步路,有一条铁轨。铁轨的一头通大江,另外一头通矿山。两旁乱坟丛杂,树影依稀。到五六点钟时后,爬到山头上去可以眺望江面上的落日的反射,又听得见山背后村庄里的鸡鸣犬吠声,风景是很可人的。n校的人,无论教职员和学生,无论爱清静的不爱清静的,当暮春初夏的天气,退了课之后,都来这里散步。用功的带着一本书,潇洒的带了一管箫,爱运动的露出两条臂膊,在那铁轨附近,随处看得见这班人,就是那一只天天在空中盘旋着的山鹰,也把他们看惯了。三区的先生们,也常常到那里去走走,老是沿着铁轨朝北跑,背皮上染着橙红色的夕阳,向崎岖小路上慢慢地走过去。等到太阳下去了,他们又慢慢地穿到街道上,在满街灯火光中,偷看夜游的妇女,等到一更将尽,又慢慢地踱着回来,敲开了校门,进去睡觉,也几乎成了惯例了。那一天,尤庭玉,杨玉璋,裘一秋三人,又从冷落地方到了城里,在长街上兜了几个圈子。大家发了酒兴,就上了一家酒楼。这酒楼上的人已经认得他们了,让出一个清洁的房间,铺上他们喜欢吃的酒菜,让他们慢慢地吃。酒楼上很有些卖唱的姑娘,看见了他们,花花朵朵走进来了三个。“唱一个吧,你老人家!”三个姑娘装出十二分多情的姿态,同声娇滴滴地说起来,一面靠到他们身边,把手里的一个戏折子送到他们的脸上。“唱倒不要唱,来陪我们吃酒吧。”裘一秋看中意了一个姑娘,好好地过去拉着她的手,好像怕伤了她的嫩皮肤似的。尤庭玉、杨玉璋也照着样子做。她们就坐了下来,做出许多银荡的样子,又把瓜子嗑了开来,送到他们嘴里去。尤庭玉看看自己身边的一个,越看越动了情,就把她抱到腿上来,嘴对着嘴要叫她灌酒。裘一秋的酒量不大好,歪在藤椅子上用大腿做成一个圈子把那个姑娘箍在里边。再看杨玉璋时,他的头和姑娘凑在一处,唧唧喳喳地像有许多说不断的情话似的说。说到动情处,竟摸出一块洋钱来悄悄地塞在那姑娘的手里。这样地吃了一两点钟,才慢慢地走了出来。正是满街的月色,酒是已经很够了,推背搭背地走去,一面唱着歌。时光很不早了,走到n校门口早已关了门,连那一付天天歇在那里的馄饨担子也早已不在了。n校的大门有两重,外面一重是铁门。三个人乘着酒兴,便爬过了铁门,再去叫二重门。叫了半天,大概是那个门房睡熟了,或者因为他们敲门的次数太多了,里面竟不来开门。杨玉璋恼了起来,想用脚踢。尤庭玉道:“不要着急,跟我来。”跟着尤庭玉沿着墙阴走去。到了课堂的外面。原来n校太缺少经济,窗上的玻璃破了用纸糊着。尤庭玉把手一伸,哗喇一声,那纸就裂开尺来长一条大缝,那只手就弯到里面去拔开铁闩,窗子就开了。“你怎样想出来的?”杨玉璋一面在墙角上小便,笑着问他。“吼吼……”裘一秋低低地笑。“想是想不出来的,捅出来的,那天我从青年会看了电影回来,正是一阵大雨,那个死门房死也不答应,我才走了这条路,这回算是第二次了。”三个人悄悄地爬过去,在黑暗的课堂里摸过去。“当心课桌呀!不要碰出声音来!”但是吃了酒的人是不容易照着自己的意思做的,杨玉璋的一条腿,竟很放肆地去敲打那黑暗中的一张课桌,弄出一次响声。这寂静中的响声就传到那个正提着一盏灯笼,打着梆在课堂门外走过的更夫的耳朵里去。可怜而胆小的更夫,以为竟有了贼了——而且不止一个呢!——他先要壮壮胆,便把手里的灯笼冲破了那门上的纸张送进来,一声喝叫道:“哈哈……”曹惠明卖关节,不肯说。“好家伙!你算得意?”鲍芹村笑骂曹惠明。这时候光脑袋的王懋林进来了,满面含笑,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话。“来了。做媒的来了!王先生替他们想想法子吧!”曹惠明笑嘻嘻地朝王懋林说。“做媒不难,先请我吃一台酒。”“好!”杨玉璋、裘一秋、尤庭玉、鲍芹村都立起来。鲍芹村把手一让说:“请媒翁上坐。”王懋林把一个头凑了过来,伸出一只手,低低说道:“如果各位先生不嫌好坏,那么我家里有四个女儿,过天就叫她们每人寄一张照片来,只要先生们合意,我做父亲的准可以做得主,不过话说在先,将来有了老婆,不要忘记了外公哪。”王懋林说到这里,大家笑将起了。第20章 拉丁区的案子(4)四三区的先生们是素来这般浪漫的,不料近来洋楼上也有了新闻。这件事就出在历史教员姜先生的身上,只要看他近来穿了西装戴了眼镜就猜想得出他做了些什么事情了。姜先生是洞庭湖边人,一生忠厚,前两年在p地高等师范里读书,恋着了一位同乡的女士颇过了几个月甜蜜的日子,后来横里头岔出一个人来,把他手里的一朵鲜花夺了过去。他既没有什么偏才,也没有什么异貌,更没有什么余钱,只好忍辱舍耻让给了那个人,所保留着的不过几张藏在柳条箱子里的照片,不时拿出来滴两滴眼泪上去。去年冬,从p城回了s省。因为和冯校长是同乡,所以来n校占了一间教员卧室。他的心地虽然虔诚,神经却不大敏锐,教授法是很平常的。洋楼上的一班先生何等精明,当然并没有把他看得上眼,而最痛心的,学生也简直把他看低了。几次要请他束装上道,也因为是冯校长的同乡,所以尚未遭打击。然而他是很寂寞的,三区的先生们和他合不来,洋楼上的先生们不肯和他合,因此他虽然住在白先生的隔壁,而他所过到的光阴,无非是别人来取笑他,幸而他还不是神经质的人,也还将就过去了。最近他在女子师范的附属小学里看中意了一个人,已经假做参观去过几次了。他本来很是朴质的,因前车之辙尚在,就不得不做了一套西装,买了一顶帽子,更添了一副眼镜——眼镜是出门的时候才戴,西装回来的时候就挂了起来——但是他的体格生得不好,姿势又极其平凡,有些人就取笑他说是“外国乡下人”。先生们在膳厅上吃饭,白先生看见了菜碗里的几片红辣椒,不知道怎么样竟想起了姜先生近来的事,就喊了起来:“老姜昨天又去参观了哪!又去听了麻雀小孩的歌了哪!”大家听了都想了起来,一齐立起来把饭碗和筷子舞将起来喊:“哦!……啊哦!……”“哦!……哈哈哦!……”姜先生的面红得像吃醉酒的关公,连忙把那碗饭敷衍了下去,赶紧回到房里去洗脸。“哈哈!……”“哈哈!……”大家丢开饭碗,追到他的房里去。“哈哈哈哈!……啊哈哈!……”体操教员蒋先生披着红绒衫,把手拦住了房门,伸长了项颈硬做出一阵大笑。“说呀!附属小学的教员都是我的学生呀!你不说是我会叫她们不睬你的呀!”“这样的事情还不公开,把肉放在碗底里吃哪?”“大家看姜先生多么漂亮呀!你看,那面盆架子上还有雪花膏,还有生发水,哈哈!”“怪不得面孔这样白哩,哦!头发也要留起来了哪!”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挖苦他。更有一位面皮厚的先生,做出女子的样子,扑到姜先生的身上去。姜先生被逼不过,只得指指曹惠明说:“你们问他吧,他昨天和我一同去参观的,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形。”“老曹讲!”“老曹讲!”曹惠明笑了一阵,说道:“他老先生的事情太难描写了,还是请他把那封陈小姐的信拿出来看吧。”“拿出来!”“拿出来!”姜先生羞得连颈项也红了,即刻到枕头底下去抽出一封信来。那信上写道:姜先生伟鉴:先生连日来弊校参观,兰等招待不周,抱愧至致。前次先生函索《麻雀与小孩》一歌,兹特将该歌讲义奉上。致其教授,则适宜于最低之一班:盖小儿坐在讲堂,听高班唱而悦之,故以教之耳。但兰等才素学浅,又望先生勿吝教言。礼拜日之约,当在校公候,望先生驾临弊校勿误。此复,敬请教安晚生陈兰珍谨复大家看了这封信,又忍不住要大笑起来。忽然五区的工人来报告说学生在那里闹膳厅。周先生本来也在那里含着笑的面孔,就和帘子一般挂了下来,连忙跟着那工人到五区去。先生们全都听见了这句话,大家都觉得不好意思说笑了,把一团兴致闷了下去,竟好像忘记了似的散了开来。姜先生的骨骼也骤然一松,如逃脱了一场大祸一般。闹膳厅的事本来用不着周先生去干涉的,n校历来的章程,学生的伙食不归办事人处理,他们另外有一个食事团。每个星期举出两个食事长,到会计处去领钱,担任籴米,买煤,监督厨房的事情,办事人藉此也可以免去许多纠葛。无奈世界上的种种弊端,常追在种种方法的后面,那几个食事长,看见许多同学都在以逸待劳的享着清福,也就不愿意无酬报的牺牲了自己的精神就硬着心肠,殚精竭力地节一点钱下来送进自己的荷包。然而可怜的同学们,也都是很清苦的,一天的希望,眼巴巴地望着三顿饭,如今看见饭菜一天不如一天,又怎肯甘休,闹饭厅的盛举,便再也缓不下去了。周先生本来把学生恨得牙齿发痒,遇到这种机会,哪里再放松得下,当他走到膳厅门口,看见一地的碎碗,几个月来闷在心底里的烈火直冒起来,便立誓要开除几个人。过了几天,办公室的门口果然挂出牌来,用侵蚀公款的名义,把两个不幸的食事团长开除。许多同学们,对于这惊天动地的事情本来要力争的,不过几天以来的清汤淡饭也吃出了怨气,便再不和两个食事团长表同情了,睁着眼睛看他们的萧条的行李挑出n校的大门去。这件事开了端,学生的胆气便馁了不少,因此一向无事,又过了好些时光。出n校的大门,向左转,走百余步路,有一条铁轨。铁轨的一头通大江,另外一头通矿山。两旁乱坟丛杂,树影依稀。到五六点钟时后,爬到山头上去可以眺望江面上的落日的反射,又听得见山背后村庄里的鸡鸣犬吠声,风景是很可人的。n校的人,无论教职员和学生,无论爱清静的不爱清静的,当暮春初夏的天气,退了课之后,都来这里散步。用功的带着一本书,潇洒的带了一管箫,爱运动的露出两条臂膊,在那铁轨附近,随处看得见这班人,就是那一只天天在空中盘旋着的山鹰,也把他们看惯了。三区的先生们,也常常到那里去走走,老是沿着铁轨朝北跑,背皮上染着橙红色的夕阳,向崎岖小路上慢慢地走过去。等到太阳下去了,他们又慢慢地穿到街道上,在满街灯火光中,偷看夜游的妇女,等到一更将尽,又慢慢地踱着回来,敲开了校门,进去睡觉,也几乎成了惯例了。那一天,尤庭玉,杨玉璋,裘一秋三人,又从冷落地方到了城里,在长街上兜了几个圈子。大家发了酒兴,就上了一家酒楼。这酒楼上的人已经认得他们了,让出一个清洁的房间,铺上他们喜欢吃的酒菜,让他们慢慢地吃。酒楼上很有些卖唱的姑娘,看见了他们,花花朵朵走进来了三个。“唱一个吧,你老人家!”三个姑娘装出十二分多情的姿态,同声娇滴滴地说起来,一面靠到他们身边,把手里的一个戏折子送到他们的脸上。“唱倒不要唱,来陪我们吃酒吧。”裘一秋看中意了一个姑娘,好好地过去拉着她的手,好像怕伤了她的嫩皮肤似的。尤庭玉、杨玉璋也照着样子做。她们就坐了下来,做出许多银荡的样子,又把瓜子嗑了开来,送到他们嘴里去。尤庭玉看看自己身边的一个,越看越动了情,就把她抱到腿上来,嘴对着嘴要叫她灌酒。裘一秋的酒量不大好,歪在藤椅子上用大腿做成一个圈子把那个姑娘箍在里边。再看杨玉璋时,他的头和姑娘凑在一处,唧唧喳喳地像有许多说不断的情话似的说。说到动情处,竟摸出一块洋钱来悄悄地塞在那姑娘的手里。这样地吃了一两点钟,才慢慢地走了出来。正是满街的月色,酒是已经很够了,推背搭背地走去,一面唱着歌。时光很不早了,走到n校门口早已关了门,连那一付天天歇在那里的馄饨担子也早已不在了。n校的大门有两重,外面一重是铁门。三个人乘着酒兴,便爬过了铁门,再去叫二重门。叫了半天,大概是那个门房睡熟了,或者因为他们敲门的次数太多了,里面竟不来开门。杨玉璋恼了起来,想用脚踢。尤庭玉道:“不要着急,跟我来。”跟着尤庭玉沿着墙阴走去。到了课堂的外面。原来n校太缺少经济,窗上的玻璃破了用纸糊着。尤庭玉把手一伸,哗喇一声,那纸就裂开尺来长一条大缝,那只手就弯到里面去拔开铁闩,窗子就开了。“你怎样想出来的?”杨玉璋一面在墙角上小便,笑着问他。“吼吼……”裘一秋低低地笑。“想是想不出来的,捅出来的,那天我从青年会看了电影回来,正是一阵大雨,那个死门房死也不答应,我才走了这条路,这回算是第二次了。”三个人悄悄地爬过去,在黑暗的课堂里摸过去。“当心课桌呀!不要碰出声音来!”但是吃了酒的人是不容易照着自己的意思做的,杨玉璋的一条腿,竟很放肆地去敲打那黑暗中的一张课桌,弄出一次响声。这寂静中的响声就传到那个正提着一盏灯笼,打着梆在课堂门外走过的更夫的耳朵里去。可怜而胆小的更夫,以为竟有了贼了——而且不止一个呢!——他先要壮壮胆,便把手里的灯笼冲破了那门上的纸张送进来,一声喝叫道:“哈哈……”曹惠明卖关节,不肯说。“好家伙!你算得意?”鲍芹村笑骂曹惠明。这时候光脑袋的王懋林进来了,满面含笑,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话。“来了。做媒的来了!王先生替他们想想法子吧!”曹惠明笑嘻嘻地朝王懋林说。“做媒不难,先请我吃一台酒。”“好!”杨玉璋、裘一秋、尤庭玉、鲍芹村都立起来。鲍芹村把手一让说:“请媒翁上坐。”王懋林把一个头凑了过来,伸出一只手,低低说道:“如果各位先生不嫌好坏,那么我家里有四个女儿,过天就叫她们每人寄一张照片来,只要先生们合意,我做父亲的准可以做得主,不过话说在先,将来有了老婆,不要忘记了外公哪。”王懋林说到这里,大家笑将起了。第20章 拉丁区的案子(4)四三区的先生们是素来这般浪漫的,不料近来洋楼上也有了新闻。这件事就出在历史教员姜先生的身上,只要看他近来穿了西装戴了眼镜就猜想得出他做了些什么事情了。姜先生是洞庭湖边人,一生忠厚,前两年在p地高等师范里读书,恋着了一位同乡的女士颇过了几个月甜蜜的日子,后来横里头岔出一个人来,把他手里的一朵鲜花夺了过去。他既没有什么偏才,也没有什么异貌,更没有什么余钱,只好忍辱舍耻让给了那个人,所保留着的不过几张藏在柳条箱子里的照片,不时拿出来滴两滴眼泪上去。去年冬,从p城回了s省。因为和冯校长是同乡,所以来n校占了一间教员卧室。他的心地虽然虔诚,神经却不大敏锐,教授法是很平常的。洋楼上的一班先生何等精明,当然并没有把他看得上眼,而最痛心的,学生也简直把他看低了。几次要请他束装上道,也因为是冯校长的同乡,所以尚未遭打击。然而他是很寂寞的,三区的先生们和他合不来,洋楼上的先生们不肯和他合,因此他虽然住在白先生的隔壁,而他所过到的光阴,无非是别人来取笑他,幸而他还不是神经质的人,也还将就过去了。最近他在女子师范的附属小学里看中意了一个人,已经假做参观去过几次了。他本来很是朴质的,因前车之辙尚在,就不得不做了一套西装,买了一顶帽子,更添了一副眼镜——眼镜是出门的时候才戴,西装回来的时候就挂了起来——但是他的体格生得不好,姿势又极其平凡,有些人就取笑他说是“外国乡下人”。先生们在膳厅上吃饭,白先生看见了菜碗里的几片红辣椒,不知道怎么样竟想起了姜先生近来的事,就喊了起来:“老姜昨天又去参观了哪!又去听了麻雀小孩的歌了哪!”大家听了都想了起来,一齐立起来把饭碗和筷子舞将起来喊:“哦!……啊哦!……”“哦!……哈哈哦!……”姜先生的面红得像吃醉酒的关公,连忙把那碗饭敷衍了下去,赶紧回到房里去洗脸。“哈哈!……”“哈哈!……”大家丢开饭碗,追到他的房里去。“哈哈哈哈!……啊哈哈!……”体操教员蒋先生披着红绒衫,把手拦住了房门,伸长了项颈硬做出一阵大笑。“说呀!附属小学的教员都是我的学生呀!你不说是我会叫她们不睬你的呀!”“这样的事情还不公开,把肉放在碗底里吃哪?”“大家看姜先生多么漂亮呀!你看,那面盆架子上还有雪花膏,还有生发水,哈哈!”“怪不得面孔这样白哩,哦!头发也要留起来了哪!”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挖苦他。更有一位面皮厚的先生,做出女子的样子,扑到姜先生的身上去。姜先生被逼不过,只得指指曹惠明说:“你们问他吧,他昨天和我一同去参观的,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形。”“老曹讲!”“老曹讲!”曹惠明笑了一阵,说道:“他老先生的事情太难描写了,还是请他把那封陈小姐的信拿出来看吧。”“拿出来!”“拿出来!”姜先生羞得连颈项也红了,即刻到枕头底下去抽出一封信来。那信上写道:姜先生伟鉴:先生连日来弊校参观,兰等招待不周,抱愧至致。前次先生函索《麻雀与小孩》一歌,兹特将该歌讲义奉上。致其教授,则适宜于最低之一班:盖小儿坐在讲堂,听高班唱而悦之,故以教之耳。但兰等才素学浅,又望先生勿吝教言。礼拜日之约,当在校公候,望先生驾临弊校勿误。此复,敬请教安晚生陈兰珍谨复大家看了这封信,又忍不住要大笑起来。忽然五区的工人来报告说学生在那里闹膳厅。周先生本来也在那里含着笑的面孔,就和帘子一般挂了下来,连忙跟着那工人到五区去。先生们全都听见了这句话,大家都觉得不好意思说笑了,把一团兴致闷了下去,竟好像忘记了似的散了开来。姜先生的骨骼也骤然一松,如逃脱了一场大祸一般。闹膳厅的事本来用不着周先生去干涉的,n校历来的章程,学生的伙食不归办事人处理,他们另外有一个食事团。每个星期举出两个食事长,到会计处去领钱,担任籴米,买煤,监督厨房的事情,办事人藉此也可以免去许多纠葛。无奈世界上的种种弊端,常追在种种方法的后面,那几个食事长,看见许多同学都在以逸待劳的享着清福,也就不愿意无酬报的牺牲了自己的精神就硬着心肠,殚精竭力地节一点钱下来送进自己的荷包。然而可怜的同学们,也都是很清苦的,一天的希望,眼巴巴地望着三顿饭,如今看见饭菜一天不如一天,又怎肯甘休,闹饭厅的盛举,便再也缓不下去了。周先生本来把学生恨得牙齿发痒,遇到这种机会,哪里再放松得下,当他走到膳厅门口,看见一地的碎碗,几个月来闷在心底里的烈火直冒起来,便立誓要开除几个人。过了几天,办公室的门口果然挂出牌来,用侵蚀公款的名义,把两个不幸的食事团长开除。许多同学们,对于这惊天动地的事情本来要力争的,不过几天以来的清汤淡饭也吃出了怨气,便再不和两个食事团长表同情了,睁着眼睛看他们的萧条的行李挑出n校的大门去。这件事开了端,学生的胆气便馁了不少,因此一向无事,又过了好些时光。出n校的大门,向左转,走百余步路,有一条铁轨。铁轨的一头通大江,另外一头通矿山。两旁乱坟丛杂,树影依稀。到五六点钟时后,爬到山头上去可以眺望江面上的落日的反射,又听得见山背后村庄里的鸡鸣犬吠声,风景是很可人的。n校的人,无论教职员和学生,无论爱清静的不爱清静的,当暮春初夏的天气,退了课之后,都来这里散步。用功的带着一本书,潇洒的带了一管箫,爱运动的露出两条臂膊,在那铁轨附近,随处看得见这班人,就是那一只天天在空中盘旋着的山鹰,也把他们看惯了。三区的先生们,也常常到那里去走走,老是沿着铁轨朝北跑,背皮上染着橙红色的夕阳,向崎岖小路上慢慢地走过去。等到太阳下去了,他们又慢慢地穿到街道上,在满街灯火光中,偷看夜游的妇女,等到一更将尽,又慢慢地踱着回来,敲开了校门,进去睡觉,也几乎成了惯例了。那一天,尤庭玉,杨玉璋,裘一秋三人,又从冷落地方到了城里,在长街上兜了几个圈子。大家发了酒兴,就上了一家酒楼。这酒楼上的人已经认得他们了,让出一个清洁的房间,铺上他们喜欢吃的酒菜,让他们慢慢地吃。酒楼上很有些卖唱的姑娘,看见了他们,花花朵朵走进来了三个。“唱一个吧,你老人家!”三个姑娘装出十二分多情的姿态,同声娇滴滴地说起来,一面靠到他们身边,把手里的一个戏折子送到他们的脸上。“唱倒不要唱,来陪我们吃酒吧。”裘一秋看中意了一个姑娘,好好地过去拉着她的手,好像怕伤了她的嫩皮肤似的。尤庭玉、杨玉璋也照着样子做。她们就坐了下来,做出许多银荡的样子,又把瓜子嗑了开来,送到他们嘴里去。尤庭玉看看自己身边的一个,越看越动了情,就把她抱到腿上来,嘴对着嘴要叫她灌酒。裘一秋的酒量不大好,歪在藤椅子上用大腿做成一个圈子把那个姑娘箍在里边。再看杨玉璋时,他的头和姑娘凑在一处,唧唧喳喳地像有许多说不断的情话似的说。说到动情处,竟摸出一块洋钱来悄悄地塞在那姑娘的手里。这样地吃了一两点钟,才慢慢地走了出来。正是满街的月色,酒是已经很够了,推背搭背地走去,一面唱着歌。时光很不早了,走到n校门口早已关了门,连那一付天天歇在那里的馄饨担子也早已不在了。n校的大门有两重,外面一重是铁门。三个人乘着酒兴,便爬过了铁门,再去叫二重门。叫了半天,大概是那个门房睡熟了,或者因为他们敲门的次数太多了,里面竟不来开门。杨玉璋恼了起来,想用脚踢。尤庭玉道:“不要着急,跟我来。”跟着尤庭玉沿着墙阴走去。到了课堂的外面。原来n校太缺少经济,窗上的玻璃破了用纸糊着。尤庭玉把手一伸,哗喇一声,那纸就裂开尺来长一条大缝,那只手就弯到里面去拔开铁闩,窗子就开了。“你怎样想出来的?”杨玉璋一面在墙角上小便,笑着问他。“吼吼……”裘一秋低低地笑。“想是想不出来的,捅出来的,那天我从青年会看了电影回来,正是一阵大雨,那个死门房死也不答应,我才走了这条路,这回算是第二次了。”三个人悄悄地爬过去,在黑暗的课堂里摸过去。“当心课桌呀!不要碰出声音来!”但是吃了酒的人是不容易照着自己的意思做的,杨玉璋的一条腿,竟很放肆地去敲打那黑暗中的一张课桌,弄出一次响声。这寂静中的响声就传到那个正提着一盏灯笼,打着梆在课堂门外走过的更夫的耳朵里去。可怜而胆小的更夫,以为竟有了贼了——而且不止一个呢!——他先要壮壮胆,便把手里的灯笼冲破了那门上的纸张送进来,一声喝叫道:“哈哈……”曹惠明卖关节,不肯说。“好家伙!你算得意?”鲍芹村笑骂曹惠明。这时候光脑袋的王懋林进来了,满面含笑,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话。“来了。做媒的来了!王先生替他们想想法子吧!”曹惠明笑嘻嘻地朝王懋林说。“做媒不难,先请我吃一台酒。”“好!”杨玉璋、裘一秋、尤庭玉、鲍芹村都立起来。鲍芹村把手一让说:“请媒翁上坐。”王懋林把一个头凑了过来,伸出一只手,低低说道:“如果各位先生不嫌好坏,那么我家里有四个女儿,过天就叫她们每人寄一张照片来,只要先生们合意,我做父亲的准可以做得主,不过话说在先,将来有了老婆,不要忘记了外公哪。”王懋林说到这里,大家笑将起了。第20章 拉丁区的案子(4)四三区的先生们是素来这般浪漫的,不料近来洋楼上也有了新闻。这件事就出在历史教员姜先生的身上,只要看他近来穿了西装戴了眼镜就猜想得出他做了些什么事情了。姜先生是洞庭湖边人,一生忠厚,前两年在p地高等师范里读书,恋着了一位同乡的女士颇过了几个月甜蜜的日子,后来横里头岔出一个人来,把他手里的一朵鲜花夺了过去。他既没有什么偏才,也没有什么异貌,更没有什么余钱,只好忍辱舍耻让给了那个人,所保留着的不过几张藏在柳条箱子里的照片,不时拿出来滴两滴眼泪上去。去年冬,从p城回了s省。因为和冯校长是同乡,所以来n校占了一间教员卧室。他的心地虽然虔诚,神经却不大敏锐,教授法是很平常的。洋楼上的一班先生何等精明,当然并没有把他看得上眼,而最痛心的,学生也简直把他看低了。几次要请他束装上道,也因为是冯校长的同乡,所以尚未遭打击。然而他是很寂寞的,三区的先生们和他合不来,洋楼上的先生们不肯和他合,因此他虽然住在白先生的隔壁,而他所过到的光阴,无非是别人来取笑他,幸而他还不是神经质的人,也还将就过去了。最近他在女子师范的附属小学里看中意了一个人,已经假做参观去过几次了。他本来很是朴质的,因前车之辙尚在,就不得不做了一套西装,买了一顶帽子,更添了一副眼镜——眼镜是出门的时候才戴,西装回来的时候就挂了起来——但是他的体格生得不好,姿势又极其平凡,有些人就取笑他说是“外国乡下人”。先生们在膳厅上吃饭,白先生看见了菜碗里的几片红辣椒,不知道怎么样竟想起了姜先生近来的事,就喊了起来:“老姜昨天又去参观了哪!又去听了麻雀小孩的歌了哪!”大家听了都想了起来,一齐立起来把饭碗和筷子舞将起来喊:“哦!……啊哦!……”“哦!……哈哈哦!……”姜先生的面红得像吃醉酒的关公,连忙把那碗饭敷衍了下去,赶紧回到房里去洗脸。“哈哈!……”“哈哈!……”大家丢开饭碗,追到他的房里去。“哈哈哈哈!……啊哈哈!……”体操教员蒋先生披着红绒衫,把手拦住了房门,伸长了项颈硬做出一阵大笑。“说呀!附属小学的教员都是我的学生呀!你不说是我会叫她们不睬你的呀!”“这样的事情还不公开,把肉放在碗底里吃哪?”“大家看姜先生多么漂亮呀!你看,那面盆架子上还有雪花膏,还有生发水,哈哈!”“怪不得面孔这样白哩,哦!头发也要留起来了哪!”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挖苦他。更有一位面皮厚的先生,做出女子的样子,扑到姜先生的身上去。姜先生被逼不过,只得指指曹惠明说:“你们问他吧,他昨天和我一同去参观的,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形。”“老曹讲!”“老曹讲!”曹惠明笑了一阵,说道:“他老先生的事情太难描写了,还是请他把那封陈小姐的信拿出来看吧。”“拿出来!”“拿出来!”姜先生羞得连颈项也红了,即刻到枕头底下去抽出一封信来。那信上写道:姜先生伟鉴:先生连日来弊校参观,兰等招待不周,抱愧至致。前次先生函索《麻雀与小孩》一歌,兹特将该歌讲义奉上。致其教授,则适宜于最低之一班:盖小儿坐在讲堂,听高班唱而悦之,故以教之耳。但兰等才素学浅,又望先生勿吝教言。礼拜日之约,当在校公候,望先生驾临弊校勿误。此复,敬请教安晚生陈兰珍谨复大家看了这封信,又忍不住要大笑起来。忽然五区的工人来报告说学生在那里闹膳厅。周先生本来也在那里含着笑的面孔,就和帘子一般挂了下来,连忙跟着那工人到五区去。先生们全都听见了这句话,大家都觉得不好意思说笑了,把一团兴致闷了下去,竟好像忘记了似的散了开来。姜先生的骨骼也骤然一松,如逃脱了一场大祸一般。闹膳厅的事本来用不着周先生去干涉的,n校历来的章程,学生的伙食不归办事人处理,他们另外有一个食事团。每个星期举出两个食事长,到会计处去领钱,担任籴米,买煤,监督厨房的事情,办事人藉此也可以免去许多纠葛。无奈世界上的种种弊端,常追在种种方法的后面,那几个食事长,看见许多同学都在以逸待劳的享着清福,也就不愿意无酬报的牺牲了自己的精神就硬着心肠,殚精竭力地节一点钱下来送进自己的荷包。然而可怜的同学们,也都是很清苦的,一天的希望,眼巴巴地望着三顿饭,如今看见饭菜一天不如一天,又怎肯甘休,闹饭厅的盛举,便再也缓不下去了。周先生本来把学生恨得牙齿发痒,遇到这种机会,哪里再放松得下,当他走到膳厅门口,看见一地的碎碗,几个月来闷在心底里的烈火直冒起来,便立誓要开除几个人。过了几天,办公室的门口果然挂出牌来,用侵蚀公款的名义,把两个不幸的食事团长开除。许多同学们,对于这惊天动地的事情本来要力争的,不过几天以来的清汤淡饭也吃出了怨气,便再不和两个食事团长表同情了,睁着眼睛看他们的萧条的行李挑出n校的大门去。这件事开了端,学生的胆气便馁了不少,因此一向无事,又过了好些时光。出n校的大门,向左转,走百余步路,有一条铁轨。铁轨的一头通大江,另外一头通矿山。两旁乱坟丛杂,树影依稀。到五六点钟时后,爬到山头上去可以眺望江面上的落日的反射,又听得见山背后村庄里的鸡鸣犬吠声,风景是很可人的。n校的人,无论教职员和学生,无论爱清静的不爱清静的,当暮春初夏的天气,退了课之后,都来这里散步。用功的带着一本书,潇洒的带了一管箫,爱运动的露出两条臂膊,在那铁轨附近,随处看得见这班人,就是那一只天天在空中盘旋着的山鹰,也把他们看惯了。三区的先生们,也常常到那里去走走,老是沿着铁轨朝北跑,背皮上染着橙红色的夕阳,向崎岖小路上慢慢地走过去。等到太阳下去了,他们又慢慢地穿到街道上,在满街灯火光中,偷看夜游的妇女,等到一更将尽,又慢慢地踱着回来,敲开了校门,进去睡觉,也几乎成了惯例了。那一天,尤庭玉,杨玉璋,裘一秋三人,又从冷落地方到了城里,在长街上兜了几个圈子。大家发了酒兴,就上了一家酒楼。这酒楼上的人已经认得他们了,让出一个清洁的房间,铺上他们喜欢吃的酒菜,让他们慢慢地吃。酒楼上很有些卖唱的姑娘,看见了他们,花花朵朵走进来了三个。“唱一个吧,你老人家!”三个姑娘装出十二分多情的姿态,同声娇滴滴地说起来,一面靠到他们身边,把手里的一个戏折子送到他们的脸上。“唱倒不要唱,来陪我们吃酒吧。”裘一秋看中意了一个姑娘,好好地过去拉着她的手,好像怕伤了她的嫩皮肤似的。尤庭玉、杨玉璋也照着样子做。她们就坐了下来,做出许多银荡的样子,又把瓜子嗑了开来,送到他们嘴里去。尤庭玉看看自己身边的一个,越看越动了情,就把她抱到腿上来,嘴对着嘴要叫她灌酒。裘一秋的酒量不大好,歪在藤椅子上用大腿做成一个圈子把那个姑娘箍在里边。再看杨玉璋时,他的头和姑娘凑在一处,唧唧喳喳地像有许多说不断的情话似的说。说到动情处,竟摸出一块洋钱来悄悄地塞在那姑娘的手里。这样地吃了一两点钟,才慢慢地走了出来。正是满街的月色,酒是已经很够了,推背搭背地走去,一面唱着歌。时光很不早了,走到n校门口早已关了门,连那一付天天歇在那里的馄饨担子也早已不在了。n校的大门有两重,外面一重是铁门。三个人乘着酒兴,便爬过了铁门,再去叫二重门。叫了半天,大概是那个门房睡熟了,或者因为他们敲门的次数太多了,里面竟不来开门。杨玉璋恼了起来,想用脚踢。尤庭玉道:“不要着急,跟我来。”跟着尤庭玉沿着墙阴走去。到了课堂的外面。原来n校太缺少经济,窗上的玻璃破了用纸糊着。尤庭玉把手一伸,哗喇一声,那纸就裂开尺来长一条大缝,那只手就弯到里面去拔开铁闩,窗子就开了。“你怎样想出来的?”杨玉璋一面在墙角上小便,笑着问他。“吼吼……”裘一秋低低地笑。“想是想不出来的,捅出来的,那天我从青年会看了电影回来,正是一阵大雨,那个死门房死也不答应,我才走了这条路,这回算是第二次了。”三个人悄悄地爬过去,在黑暗的课堂里摸过去。“当心课桌呀!不要碰出声音来!”但是吃了酒的人是不容易照着自己的意思做的,杨玉璋的一条腿,竟很放肆地去敲打那黑暗中的一张课桌,弄出一次响声。这寂静中的响声就传到那个正提着一盏灯笼,打着梆在课堂门外走过的更夫的耳朵里去。可怜而胆小的更夫,以为竟有了贼了——而且不止一个呢!——他先要壮壮胆,便把手里的灯笼冲破了那门上的纸张送进来,一声喝叫道:“哈哈……”曹惠明卖关节,不肯说。“好家伙!你算得意?”鲍芹村笑骂曹惠明。这时候光脑袋的王懋林进来了,满面含笑,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话。“来了。做媒的来了!王先生替他们想想法子吧!”曹惠明笑嘻嘻地朝王懋林说。“做媒不难,先请我吃一台酒。”“好!”杨玉璋、裘一秋、尤庭玉、鲍芹村都立起来。鲍芹村把手一让说:“请媒翁上坐。”王懋林把一个头凑了过来,伸出一只手,低低说道:“如果各位先生不嫌好坏,那么我家里有四个女儿,过天就叫她们每人寄一张照片来,只要先生们合意,我做父亲的准可以做得主,不过话说在先,将来有了老婆,不要忘记了外公哪。”王懋林说到这里,大家笑将起了。第20章 拉丁区的案子(4)四三区的先生们是素来这般浪漫的,不料近来洋楼上也有了新闻。这件事就出在历史教员姜先生的身上,只要看他近来穿了西装戴了眼镜就猜想得出他做了些什么事情了。姜先生是洞庭湖边人,一生忠厚,前两年在p地高等师范里读书,恋着了一位同乡的女士颇过了几个月甜蜜的日子,后来横里头岔出一个人来,把他手里的一朵鲜花夺了过去。他既没有什么偏才,也没有什么异貌,更没有什么余钱,只好忍辱舍耻让给了那个人,所保留着的不过几张藏在柳条箱子里的照片,不时拿出来滴两滴眼泪上去。去年冬,从p城回了s省。因为和冯校长是同乡,所以来n校占了一间教员卧室。他的心地虽然虔诚,神经却不大敏锐,教授法是很平常的。洋楼上的一班先生何等精明,当然并没有把他看得上眼,而最痛心的,学生也简直把他看低了。几次要请他束装上道,也因为是冯校长的同乡,所以尚未遭打击。然而他是很寂寞的,三区的先生们和他合不来,洋楼上的先生们不肯和他合,因此他虽然住在白先生的隔壁,而他所过到的光阴,无非是别人来取笑他,幸而他还不是神经质的人,也还将就过去了。最近他在女子师范的附属小学里看中意了一个人,已经假做参观去过几次了。他本来很是朴质的,因前车之辙尚在,就不得不做了一套西装,买了一顶帽子,更添了一副眼镜——眼镜是出门的时候才戴,西装回来的时候就挂了起来——但是他的体格生得不好,姿势又极其平凡,有些人就取笑他说是“外国乡下人”。先生们在膳厅上吃饭,白先生看见了菜碗里的几片红辣椒,不知道怎么样竟想起了姜先生近来的事,就喊了起来:“老姜昨天又去参观了哪!又去听了麻雀小孩的歌了哪!”大家听了都想了起来,一齐立起来把饭碗和筷子舞将起来喊:“哦!……啊哦!……”“哦!……哈哈哦!……”姜先生的面红得像吃醉酒的关公,连忙把那碗饭敷衍了下去,赶紧回到房里去洗脸。“哈哈!……”“哈哈!……”大家丢开饭碗,追到他的房里去。“哈哈哈哈!……啊哈哈!……”体操教员蒋先生披着红绒衫,把手拦住了房门,伸长了项颈硬做出一阵大笑。“说呀!附属小学的教员都是我的学生呀!你不说是我会叫她们不睬你的呀!”“这样的事情还不公开,把肉放在碗底里吃哪?”“大家看姜先生多么漂亮呀!你看,那面盆架子上还有雪花膏,还有生发水,哈哈!”“怪不得面孔这样白哩,哦!头发也要留起来了哪!”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挖苦他。更有一位面皮厚的先生,做出女子的样子,扑到姜先生的身上去。姜先生被逼不过,只得指指曹惠明说:“你们问他吧,他昨天和我一同去参观的,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形。”“老曹讲!”“老曹讲!”曹惠明笑了一阵,说道:“他老先生的事情太难描写了,还是请他把那封陈小姐的信拿出来看吧。”“拿出来!”“拿出来!”姜先生羞得连颈项也红了,即刻到枕头底下去抽出一封信来。那信上写道:姜先生伟鉴:先生连日来弊校参观,兰等招待不周,抱愧至致。前次先生函索《麻雀与小孩》一歌,兹特将该歌讲义奉上。致其教授,则适宜于最低之一班:盖小儿坐在讲堂,听高班唱而悦之,故以教之耳。但兰等才素学浅,又望先生勿吝教言。礼拜日之约,当在校公候,望先生驾临弊校勿误。此复,敬请教安晚生陈兰珍谨复大家看了这封信,又忍不住要大笑起来。忽然五区的工人来报告说学生在那里闹膳厅。周先生本来也在那里含着笑的面孔,就和帘子一般挂了下来,连忙跟着那工人到五区去。先生们全都听见了这句话,大家都觉得不好意思说笑了,把一团兴致闷了下去,竟好像忘记了似的散了开来。姜先生的骨骼也骤然一松,如逃脱了一场大祸一般。闹膳厅的事本来用不着周先生去干涉的,n校历来的章程,学生的伙食不归办事人处理,他们另外有一个食事团。每个星期举出两个食事长,到会计处去领钱,担任籴米,买煤,监督厨房的事情,办事人藉此也可以免去许多纠葛。无奈世界上的种种弊端,常追在种种方法的后面,那几个食事长,看见许多同学都在以逸待劳的享着清福,也就不愿意无酬报的牺牲了自己的精神就硬着心肠,殚精竭力地节一点钱下来送进自己的荷包。然而可怜的同学们,也都是很清苦的,一天的希望,眼巴巴地望着三顿饭,如今看见饭菜一天不如一天,又怎肯甘休,闹饭厅的盛举,便再也缓不下去了。周先生本来把学生恨得牙齿发痒,遇到这种机会,哪里再放松得下,当他走到膳厅门口,看见一地的碎碗,几个月来闷在心底里的烈火直冒起来,便立誓要开除几个人。过了几天,办公室的门口果然挂出牌来,用侵蚀公款的名义,把两个不幸的食事团长开除。许多同学们,对于这惊天动地的事情本来要力争的,不过几天以来的清汤淡饭也吃出了怨气,便再不和两个食事团长表同情了,睁着眼睛看他们的萧条的行李挑出n校的大门去。这件事开了端,学生的胆气便馁了不少,因此一向无事,又过了好些时光。出n校的大门,向左转,走百余步路,有一条铁轨。铁轨的一头通大江,另外一头通矿山。两旁乱坟丛杂,树影依稀。到五六点钟时后,爬到山头上去可以眺望江面上的落日的反射,又听得见山背后村庄里的鸡鸣犬吠声,风景是很可人的。n校的人,无论教职员和学生,无论爱清静的不爱清静的,当暮春初夏的天气,退了课之后,都来这里散步。用功的带着一本书,潇洒的带了一管箫,爱运动的露出两条臂膊,在那铁轨附近,随处看得见这班人,就是那一只天天在空中盘旋着的山鹰,也把他们看惯了。三区的先生们,也常常到那里去走走,老是沿着铁轨朝北跑,背皮上染着橙红色的夕阳,向崎岖小路上慢慢地走过去。等到太阳下去了,他们又慢慢地穿到街道上,在满街灯火光中,偷看夜游的妇女,等到一更将尽,又慢慢地踱着回来,敲开了校门,进去睡觉,也几乎成了惯例了。那一天,尤庭玉,杨玉璋,裘一秋三人,又从冷落地方到了城里,在长街上兜了几个圈子。大家发了酒兴,就上了一家酒楼。这酒楼上的人已经认得他们了,让出一个清洁的房间,铺上他们喜欢吃的酒菜,让他们慢慢地吃。酒楼上很有些卖唱的姑娘,看见了他们,花花朵朵走进来了三个。“唱一个吧,你老人家!”三个姑娘装出十二分多情的姿态,同声娇滴滴地说起来,一面靠到他们身边,把手里的一个戏折子送到他们的脸上。“唱倒不要唱,来陪我们吃酒吧。”裘一秋看中意了一个姑娘,好好地过去拉着她的手,好像怕伤了她的嫩皮肤似的。尤庭玉、杨玉璋也照着样子做。她们就坐了下来,做出许多银荡的样子,又把瓜子嗑了开来,送到他们嘴里去。尤庭玉看看自己身边的一个,越看越动了情,就把她抱到腿上来,嘴对着嘴要叫她灌酒。裘一秋的酒量不大好,歪在藤椅子上用大腿做成一个圈子把那个姑娘箍在里边。再看杨玉璋时,他的头和姑娘凑在一处,唧唧喳喳地像有许多说不断的情话似的说。说到动情处,竟摸出一块洋钱来悄悄地塞在那姑娘的手里。这样地吃了一两点钟,才慢慢地走了出来。正是满街的月色,酒是已经很够了,推背搭背地走去,一面唱着歌。时光很不早了,走到n校门口早已关了门,连那一付天天歇在那里的馄饨担子也早已不在了。n校的大门有两重,外面一重是铁门。三个人乘着酒兴,便爬过了铁门,再去叫二重门。叫了半天,大概是那个门房睡熟了,或者因为他们敲门的次数太多了,里面竟不来开门。杨玉璋恼了起来,想用脚踢。尤庭玉道:“不要着急,跟我来。”跟着尤庭玉沿着墙阴走去。到了课堂的外面。原来n校太缺少经济,窗上的玻璃破了用纸糊着。尤庭玉把手一伸,哗喇一声,那纸就裂开尺来长一条大缝,那只手就弯到里面去拔开铁闩,窗子就开了。“你怎样想出来的?”杨玉璋一面在墙角上小便,笑着问他。“吼吼……”裘一秋低低地笑。“想是想不出来的,捅出来的,那天我从青年会看了电影回来,正是一阵大雨,那个死门房死也不答应,我才走了这条路,这回算是第二次了。”三个人悄悄地爬过去,在黑暗的课堂里摸过去。“当心课桌呀!不要碰出声音来!”但是吃了酒的人是不容易照着自己的意思做的,杨玉璋的一条腿,竟很放肆地去敲打那黑暗中的一张课桌,弄出一次响声。这寂静中的响声就传到那个正提着一盏灯笼,打着梆在课堂门外走过的更夫的耳朵里去。可怜而胆小的更夫,以为竟有了贼了——而且不止一个呢!——他先要壮壮胆,便把手里的灯笼冲破了那门上的纸张送进来,一声喝叫道:“哈哈……”曹惠明卖关节,不肯说。“好家伙!你算得意?”鲍芹村笑骂曹惠明。这时候光脑袋的王懋林进来了,满面含笑,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话。“来了。做媒的来了!王先生替他们想想法子吧!”曹惠明笑嘻嘻地朝王懋林说。“做媒不难,先请我吃一台酒。”“好!”杨玉璋、裘一秋、尤庭玉、鲍芹村都立起来。鲍芹村把手一让说:“请媒翁上坐。”王懋林把一个头凑了过来,伸出一只手,低低说道:“如果各位先生不嫌好坏,那么我家里有四个女儿,过天就叫她们每人寄一张照片来,只要先生们合意,我做父亲的准可以做得主,不过话说在先,将来有了老婆,不要忘记了外公哪。”王懋林说到这里,大家笑将起了。第20章 拉丁区的案子(4)四三区的先生们是素来这般浪漫的,不料近来洋楼上也有了新闻。这件事就出在历史教员姜先生的身上,只要看他近来穿了西装戴了眼镜就猜想得出他做了些什么事情了。姜先生是洞庭湖边人,一生忠厚,前两年在p地高等师范里读书,恋着了一位同乡的女士颇过了几个月甜蜜的日子,后来横里头岔出一个人来,把他手里的一朵鲜花夺了过去。他既没有什么偏才,也没有什么异貌,更没有什么余钱,只好忍辱舍耻让给了那个人,所保留着的不过几张藏在柳条箱子里的照片,不时拿出来滴两滴眼泪上去。去年冬,从p城回了s省。因为和冯校长是同乡,所以来n校占了一间教员卧室。他的心地虽然虔诚,神经却不大敏锐,教授法是很平常的。洋楼上的一班先生何等精明,当然并没有把他看得上眼,而最痛心的,学生也简直把他看低了。几次要请他束装上道,也因为是冯校长的同乡,所以尚未遭打击。然而他是很寂寞的,三区的先生们和他合不来,洋楼上的先生们不肯和他合,因此他虽然住在白先生的隔壁,而他所过到的光阴,无非是别人来取笑他,幸而他还不是神经质的人,也还将就过去了。最近他在女子师范的附属小学里看中意了一个人,已经假做参观去过几次了。他本来很是朴质的,因前车之辙尚在,就不得不做了一套西装,买了一顶帽子,更添了一副眼镜——眼镜是出门的时候才戴,西装回来的时候就挂了起来——但是他的体格生得不好,姿势又极其平凡,有些人就取笑他说是“外国乡下人”。先生们在膳厅上吃饭,白先生看见了菜碗里的几片红辣椒,不知道怎么样竟想起了姜先生近来的事,就喊了起来:“老姜昨天又去参观了哪!又去听了麻雀小孩的歌了哪!”大家听了都想了起来,一齐立起来把饭碗和筷子舞将起来喊:“哦!……啊哦!……”“哦!……哈哈哦!……”姜先生的面红得像吃醉酒的关公,连忙把那碗饭敷衍了下去,赶紧回到房里去洗脸。“哈哈!……”“哈哈!……”大家丢开饭碗,追到他的房里去。“哈哈哈哈!……啊哈哈!……”体操教员蒋先生披着红绒衫,把手拦住了房门,伸长了项颈硬做出一阵大笑。“说呀!附属小学的教员都是我的学生呀!你不说是我会叫她们不睬你的呀!”“这样的事情还不公开,把肉放在碗底里吃哪?”“大家看姜先生多么漂亮呀!你看,那面盆架子上还有雪花膏,还有生发水,哈哈!”“怪不得面孔这样白哩,哦!头发也要留起来了哪!”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挖苦他。更有一位面皮厚的先生,做出女子的样子,扑到姜先生的身上去。姜先生被逼不过,只得指指曹惠明说:“你们问他吧,他昨天和我一同去参观的,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形。”“老曹讲!”“老曹讲!”曹惠明笑了一阵,说道:“他老先生的事情太难描写了,还是请他把那封陈小姐的信拿出来看吧。”“拿出来!”“拿出来!”姜先生羞得连颈项也红了,即刻到枕头底下去抽出一封信来。那信上写道:姜先生伟鉴:先生连日来弊校参观,兰等招待不周,抱愧至致。前次先生函索《麻雀与小孩》一歌,兹特将该歌讲义奉上。致其教授,则适宜于最低之一班:盖小儿坐在讲堂,听高班唱而悦之,故以教之耳。但兰等才素学浅,又望先生勿吝教言。礼拜日之约,当在校公候,望先生驾临弊校勿误。此复,敬请教安晚生陈兰珍谨复大家看了这封信,又忍不住要大笑起来。忽然五区的工人来报告说学生在那里闹膳厅。周先生本来也在那里含着笑的面孔,就和帘子一般挂了下来,连忙跟着那工人到五区去。先生们全都听见了这句话,大家都觉得不好意思说笑了,把一团兴致闷了下去,竟好像忘记了似的散了开来。姜先生的骨骼也骤然一松,如逃脱了一场大祸一般。闹膳厅的事本来用不着周先生去干涉的,n校历来的章程,学生的伙食不归办事人处理,他们另外有一个食事团。每个星期举出两个食事长,到会计处去领钱,担任籴米,买煤,监督厨房的事情,办事人藉此也可以免去许多纠葛。无奈世界上的种种弊端,常追在种种方法的后面,那几个食事长,看见许多同学都在以逸待劳的享着清福,也就不愿意无酬报的牺牲了自己的精神就硬着心肠,殚精竭力地节一点钱下来送进自己的荷包。然而可怜的同学们,也都是很清苦的,一天的希望,眼巴巴地望着三顿饭,如今看见饭菜一天不如一天,又怎肯甘休,闹饭厅的盛举,便再也缓不下去了。周先生本来把学生恨得牙齿发痒,遇到这种机会,哪里再放松得下,当他走到膳厅门口,看见一地的碎碗,几个月来闷在心底里的烈火直冒起来,便立誓要开除几个人。过了几天,办公室的门口果然挂出牌来,用侵蚀公款的名义,把两个不幸的食事团长开除。许多同学们,对于这惊天动地的事情本来要力争的,不过几天以来的清汤淡饭也吃出了怨气,便再不和两个食事团长表同情了,睁着眼睛看他们的萧条的行李挑出n校的大门去。这件事开了端,学生的胆气便馁了不少,因此一向无事,又过了好些时光。出n校的大门,向左转,走百余步路,有一条铁轨。铁轨的一头通大江,另外一头通矿山。两旁乱坟丛杂,树影依稀。到五六点钟时后,爬到山头上去可以眺望江面上的落日的反射,又听得见山背后村庄里的鸡鸣犬吠声,风景是很可人的。n校的人,无论教职员和学生,无论爱清静的不爱清静的,当暮春初夏的天气,退了课之后,都来这里散步。用功的带着一本书,潇洒的带了一管箫,爱运动的露出两条臂膊,在那铁轨附近,随处看得见这班人,就是那一只天天在空中盘旋着的山鹰,也把他们看惯了。三区的先生们,也常常到那里去走走,老是沿着铁轨朝北跑,背皮上染着橙红色的夕阳,向崎岖小路上慢慢地走过去。等到太阳下去了,他们又慢慢地穿到街道上,在满街灯火光中,偷看夜游的妇女,等到一更将尽,又慢慢地踱着回来,敲开了校门,进去睡觉,也几乎成了惯例了。那一天,尤庭玉,杨玉璋,裘一秋三人,又从冷落地方到了城里,在长街上兜了几个圈子。大家发了酒兴,就上了一家酒楼。这酒楼上的人已经认得他们了,让出一个清洁的房间,铺上他们喜欢吃的酒菜,让他们慢慢地吃。酒楼上很有些卖唱的姑娘,看见了他们,花花朵朵走进来了三个。“唱一个吧,你老人家!”三个姑娘装出十二分多情的姿态,同声娇滴滴地说起来,一面靠到他们身边,把手里的一个戏折子送到他们的脸上。“唱倒不要唱,来陪我们吃酒吧。”裘一秋看中意了一个姑娘,好好地过去拉着她的手,好像怕伤了她的嫩皮肤似的。尤庭玉、杨玉璋也照着样子做。她们就坐了下来,做出许多银荡的样子,又把瓜子嗑了开来,送到他们嘴里去。尤庭玉看看自己身边的一个,越看越动了情,就把她抱到腿上来,嘴对着嘴要叫她灌酒。裘一秋的酒量不大好,歪在藤椅子上用大腿做成一个圈子把那个姑娘箍在里边。再看杨玉璋时,他的头和姑娘凑在一处,唧唧喳喳地像有许多说不断的情话似的说。说到动情处,竟摸出一块洋钱来悄悄地塞在那姑娘的手里。这样地吃了一两点钟,才慢慢地走了出来。正是满街的月色,酒是已经很够了,推背搭背地走去,一面唱着歌。时光很不早了,走到n校门口早已关了门,连那一付天天歇在那里的馄饨担子也早已不在了。n校的大门有两重,外面一重是铁门。三个人乘着酒兴,便爬过了铁门,再去叫二重门。叫了半天,大概是那个门房睡熟了,或者因为他们敲门的次数太多了,里面竟不来开门。杨玉璋恼了起来,想用脚踢。尤庭玉道:“不要着急,跟我来。”跟着尤庭玉沿着墙阴走去。到了课堂的外面。原来n校太缺少经济,窗上的玻璃破了用纸糊着。尤庭玉把手一伸,哗喇一声,那纸就裂开尺来长一条大缝,那只手就弯到里面去拔开铁闩,窗子就开了。“你怎样想出来的?”杨玉璋一面在墙角上小便,笑着问他。“吼吼……”裘一秋低低地笑。“想是想不出来的,捅出来的,那天我从青年会看了电影回来,正是一阵大雨,那个死门房死也不答应,我才走了这条路,这回算是第二次了。”三个人悄悄地爬过去,在黑暗的课堂里摸过去。“当心课桌呀!不要碰出声音来!”但是吃了酒的人是不容易照着自己的意思做的,杨玉璋的一条腿,竟很放肆地去敲打那黑暗中的一张课桌,弄出一次响声。这寂静中的响声就传到那个正提着一盏灯笼,打着梆在课堂门外走过的更夫的耳朵里去。可怜而胆小的更夫,以为竟有了贼了——而且不止一个呢!——他先要壮壮胆,便把手里的灯笼冲破了那门上的纸张送进来,一声喝叫道:“哈哈……”曹惠明卖关节,不肯说。“好家伙!你算得意?”鲍芹村笑骂曹惠明。这时候光脑袋的王懋林进来了,满面含笑,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话。“来了。做媒的来了!王先生替他们想想法子吧!”曹惠明笑嘻嘻地朝王懋林说。“做媒不难,先请我吃一台酒。”“好!”杨玉璋、裘一秋、尤庭玉、鲍芹村都立起来。鲍芹村把手一让说:“请媒翁上坐。”王懋林把一个头凑了过来,伸出一只手,低低说道:“如果各位先生不嫌好坏,那么我家里有四个女儿,过天就叫她们每人寄一张照片来,只要先生们合意,我做父亲的准可以做得主,不过话说在先,将来有了老婆,不要忘记了外公哪。”王懋林说到这里,大家笑将起了。第20章 拉丁区的案子(4)四三区的先生们是素来这般浪漫的,不料近来洋楼上也有了新闻。这件事就出在历史教员姜先生的身上,只要看他近来穿了西装戴了眼镜就猜想得出他做了些什么事情了。姜先生是洞庭湖边人,一生忠厚,前两年在p地高等师范里读书,恋着了一位同乡的女士颇过了几个月甜蜜的日子,后来横里头岔出一个人来,把他手里的一朵鲜花夺了过去。他既没有什么偏才,也没有什么异貌,更没有什么余钱,只好忍辱舍耻让给了那个人,所保留着的不过几张藏在柳条箱子里的照片,不时拿出来滴两滴眼泪上去。去年冬,从p城回了s省。因为和冯校长是同乡,所以来n校占了一间教员卧室。他的心地虽然虔诚,神经却不大敏锐,教授法是很平常的。洋楼上的一班先生何等精明,当然并没有把他看得上眼,而最痛心的,学生也简直把他看低了。几次要请他束装上道,也因为是冯校长的同乡,所以尚未遭打击。然而他是很寂寞的,三区的先生们和他合不来,洋楼上的先生们不肯和他合,因此他虽然住在白先生的隔壁,而他所过到的光阴,无非是别人来取笑他,幸而他还不是神经质的人,也还将就过去了。最近他在女子师范的附属小学里看中意了一个人,已经假做参观去过几次了。他本来很是朴质的,因前车之辙尚在,就不得不做了一套西装,买了一顶帽子,更添了一副眼镜——眼镜是出门的时候才戴,西装回来的时候就挂了起来——但是他的体格生得不好,姿势又极其平凡,有些人就取笑他说是“外国乡下人”。先生们在膳厅上吃饭,白先生看见了菜碗里的几片红辣椒,不知道怎么样竟想起了姜先生近来的事,就喊了起来:“老姜昨天又去参观了哪!又去听了麻雀小孩的歌了哪!”大家听了都想了起来,一齐立起来把饭碗和筷子舞将起来喊:“哦!……啊哦!……”“哦!……哈哈哦!……”姜先生的面红得像吃醉酒的关公,连忙把那碗饭敷衍了下去,赶紧回到房里去洗脸。“哈哈!……”“哈哈!……”大家丢开饭碗,追到他的房里去。“哈哈哈哈!……啊哈哈!……”体操教员蒋先生披着红绒衫,把手拦住了房门,伸长了项颈硬做出一阵大笑。“说呀!附属小学的教员都是我的学生呀!你不说是我会叫她们不睬你的呀!”“这样的事情还不公开,把肉放在碗底里吃哪?”“大家看姜先生多么漂亮呀!你看,那面盆架子上还有雪花膏,还有生发水,哈哈!”“怪不得面孔这样白哩,哦!头发也要留起来了哪!”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挖苦他。更有一位面皮厚的先生,做出女子的样子,扑到姜先生的身上去。姜先生被逼不过,只得指指曹惠明说:“你们问他吧,他昨天和我一同去参观的,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形。”“老曹讲!”“老曹讲!”曹惠明笑了一阵,说道:“他老先生的事情太难描写了,还是请他把那封陈小姐的信拿出来看吧。”“拿出来!”“拿出来!”姜先生羞得连颈项也红了,即刻到枕头底下去抽出一封信来。那信上写道:姜先生伟鉴:先生连日来弊校参观,兰等招待不周,抱愧至致。前次先生函索《麻雀与小孩》一歌,兹特将该歌讲义奉上。致其教授,则适宜于最低之一班:盖小儿坐在讲堂,听高班唱而悦之,故以教之耳。但兰等才素学浅,又望先生勿吝教言。礼拜日之约,当在校公候,望先生驾临弊校勿误。此复,敬请教安晚生陈兰珍谨复大家看了这封信,又忍不住要大笑起来。忽然五区的工人来报告说学生在那里闹膳厅。周先生本来也在那里含着笑的面孔,就和帘子一般挂了下来,连忙跟着那工人到五区去。先生们全都听见了这句话,大家都觉得不好意思说笑了,把一团兴致闷了下去,竟好像忘记了似的散了开来。姜先生的骨骼也骤然一松,如逃脱了一场大祸一般。闹膳厅的事本来用不着周先生去干涉的,n校历来的章程,学生的伙食不归办事人处理,他们另外有一个食事团。每个星期举出两个食事长,到会计处去领钱,担任籴米,买煤,监督厨房的事情,办事人藉此也可以免去许多纠葛。无奈世界上的种种弊端,常追在种种方法的后面,那几个食事长,看见许多同学都在以逸待劳的享着清福,也就不愿意无酬报的牺牲了自己的精神就硬着心肠,殚精竭力地节一点钱下来送进自己的荷包。然而可怜的同学们,也都是很清苦的,一天的希望,眼巴巴地望着三顿饭,如今看见饭菜一天不如一天,又怎肯甘休,闹饭厅的盛举,便再也缓不下去了。周先生本来把学生恨得牙齿发痒,遇到这种机会,哪里再放松得下,当他走到膳厅门口,看见一地的碎碗,几个月来闷在心底里的烈火直冒起来,便立誓要开除几个人。过了几天,办公室的门口果然挂出牌来,用侵蚀公款的名义,把两个不幸的食事团长开除。许多同学们,对于这惊天动地的事情本来要力争的,不过几天以来的清汤淡饭也吃出了怨气,便再不和两个食事团长表同情了,睁着眼睛看他们的萧条的行李挑出n校的大门去。这件事开了端,学生的胆气便馁了不少,因此一向无事,又过了好些时光。出n校的大门,向左转,走百余步路,有一条铁轨。铁轨的一头通大江,另外一头通矿山。两旁乱坟丛杂,树影依稀。到五六点钟时后,爬到山头上去可以眺望江面上的落日的反射,又听得见山背后村庄里的鸡鸣犬吠声,风景是很可人的。n校的人,无论教职员和学生,无论爱清静的不爱清静的,当暮春初夏的天气,退了课之后,都来这里散步。用功的带着一本书,潇洒的带了一管箫,爱运动的露出两条臂膊,在那铁轨附近,随处看得见这班人,就是那一只天天在空中盘旋着的山鹰,也把他们看惯了。三区的先生们,也常常到那里去走走,老是沿着铁轨朝北跑,背皮上染着橙红色的夕阳,向崎岖小路上慢慢地走过去。等到太阳下去了,他们又慢慢地穿到街道上,在满街灯火光中,偷看夜游的妇女,等到一更将尽,又慢慢地踱着回来,敲开了校门,进去睡觉,也几乎成了惯例了。那一天,尤庭玉,杨玉璋,裘一秋三人,又从冷落地方到了城里,在长街上兜了几个圈子。大家发了酒兴,就上了一家酒楼。这酒楼上的人已经认得他们了,让出一个清洁的房间,铺上他们喜欢吃的酒菜,让他们慢慢地吃。酒楼上很有些卖唱的姑娘,看见了他们,花花朵朵走进来了三个。“唱一个吧,你老人家!”三个姑娘装出十二分多情的姿态,同声娇滴滴地说起来,一面靠到他们身边,把手里的一个戏折子送到他们的脸上。“唱倒不要唱,来陪我们吃酒吧。”裘一秋看中意了一个姑娘,好好地过去拉着她的手,好像怕伤了她的嫩皮肤似的。尤庭玉、杨玉璋也照着样子做。她们就坐了下来,做出许多银荡的样子,又把瓜子嗑了开来,送到他们嘴里去。尤庭玉看看自己身边的一个,越看越动了情,就把她抱到腿上来,嘴对着嘴要叫她灌酒。裘一秋的酒量不大好,歪在藤椅子上用大腿做成一个圈子把那个姑娘箍在里边。再看杨玉璋时,他的头和姑娘凑在一处,唧唧喳喳地像有许多说不断的情话似的说。说到动情处,竟摸出一块洋钱来悄悄地塞在那姑娘的手里。这样地吃了一两点钟,才慢慢地走了出来。正是满街的月色,酒是已经很够了,推背搭背地走去,一面唱着歌。时光很不早了,走到n校门口早已关了门,连那一付天天歇在那里的馄饨担子也早已不在了。n校的大门有两重,外面一重是铁门。三个人乘着酒兴,便爬过了铁门,再去叫二重门。叫了半天,大概是那个门房睡熟了,或者因为他们敲门的次数太多了,里面竟不来开门。杨玉璋恼了起来,想用脚踢。尤庭玉道:“不要着急,跟我来。”跟着尤庭玉沿着墙阴走去。到了课堂的外面。原来n校太缺少经济,窗上的玻璃破了用纸糊着。尤庭玉把手一伸,哗喇一声,那纸就裂开尺来长一条大缝,那只手就弯到里面去拔开铁闩,窗子就开了。“你怎样想出来的?”杨玉璋一面在墙角上小便,笑着问他。“吼吼……”裘一秋低低地笑。“想是想不出来的,捅出来的,那天我从青年会看了电影回来,正是一阵大雨,那个死门房死也不答应,我才走了这条路,这回算是第二次了。”三个人悄悄地爬过去,在黑暗的课堂里摸过去。“当心课桌呀!不要碰出声音来!”但是吃了酒的人是不容易照着自己的意思做的,杨玉璋的一条腿,竟很放肆地去敲打那黑暗中的一张课桌,弄出一次响声。这寂静中的响声就传到那个正提着一盏灯笼,打着梆在课堂门外走过的更夫的耳朵里去。可怜而胆小的更夫,以为竟有了贼了——而且不止一个呢!——他先要壮壮胆,便把手里的灯笼冲破了那门上的纸张送进来,一声喝叫道:“哈哈……”曹惠明卖关节,不肯说。“好家伙!你算得意?”鲍芹村笑骂曹惠明。这时候光脑袋的王懋林进来了,满面含笑,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话。“来了。做媒的来了!王先生替他们想想法子吧!”曹惠明笑嘻嘻地朝王懋林说。“做媒不难,先请我吃一台酒。”“好!”杨玉璋、裘一秋、尤庭玉、鲍芹村都立起来。鲍芹村把手一让说:“请媒翁上坐。”王懋林把一个头凑了过来,伸出一只手,低低说道:“如果各位先生不嫌好坏,那么我家里有四个女儿,过天就叫她们每人寄一张照片来,只要先生们合意,我做父亲的准可以做得主,不过话说在先,将来有了老婆,不要忘记了外公哪。”王懋林说到这里,大家笑将起了。第20章 拉丁区的案子(4)四三区的先生们是素来这般浪漫的,不料近来洋楼上也有了新闻。这件事就出在历史教员姜先生的身上,只要看他近来穿了西装戴了眼镜就猜想得出他做了些什么事情了。姜先生是洞庭湖边人,一生忠厚,前两年在p地高等师范里读书,恋着了一位同乡的女士颇过了几个月甜蜜的日子,后来横里头岔出一个人来,把他手里的一朵鲜花夺了过去。他既没有什么偏才,也没有什么异貌,更没有什么余钱,只好忍辱舍耻让给了那个人,所保留着的不过几张藏在柳条箱子里的照片,不时拿出来滴两滴眼泪上去。去年冬,从p城回了s省。因为和冯校长是同乡,所以来n校占了一间教员卧室。他的心地虽然虔诚,神经却不大敏锐,教授法是很平常的。洋楼上的一班先生何等精明,当然并没有把他看得上眼,而最痛心的,学生也简直把他看低了。几次要请他束装上道,也因为是冯校长的同乡,所以尚未遭打击。然而他是很寂寞的,三区的先生们和他合不来,洋楼上的先生们不肯和他合,因此他虽然住在白先生的隔壁,而他所过到的光阴,无非是别人来取笑他,幸而他还不是神经质的人,也还将就过去了。最近他在女子师范的附属小学里看中意了一个人,已经假做参观去过几次了。他本来很是朴质的,因前车之辙尚在,就不得不做了一套西装,买了一顶帽子,更添了一副眼镜——眼镜是出门的时候才戴,西装回来的时候就挂了起来——但是他的体格生得不好,姿势又极其平凡,有些人就取笑他说是“外国乡下人”。先生们在膳厅上吃饭,白先生看见了菜碗里的几片红辣椒,不知道怎么样竟想起了姜先生近来的事,就喊了起来:“老姜昨天又去参观了哪!又去听了麻雀小孩的歌了哪!”大家听了都想了起来,一齐立起来把饭碗和筷子舞将起来喊:“哦!……啊哦!……”“哦!……哈哈哦!……”姜先生的面红得像吃醉酒的关公,连忙把那碗饭敷衍了下去,赶紧回到房里去洗脸。“哈哈!……”“哈哈!……”大家丢开饭碗,追到他的房里去。“哈哈哈哈!……啊哈哈!……”体操教员蒋先生披着红绒衫,把手拦住了房门,伸长了项颈硬做出一阵大笑。“说呀!附属小学的教员都是我的学生呀!你不说是我会叫她们不睬你的呀!”“这样的事情还不公开,把肉放在碗底里吃哪?”“大家看姜先生多么漂亮呀!你看,那面盆架子上还有雪花膏,还有生发水,哈哈!”“怪不得面孔这样白哩,哦!头发也要留起来了哪!”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挖苦他。更有一位面皮厚的先生,做出女子的样子,扑到姜先生的身上去。姜先生被逼不过,只得指指曹惠明说:“你们问他吧,他昨天和我一同去参观的,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形。”“老曹讲!”“老曹讲!”曹惠明笑了一阵,说道:“他老先生的事情太难描写了,还是请他把那封陈小姐的信拿出来看吧。”“拿出来!”“拿出来!”姜先生羞得连颈项也红了,即刻到枕头底下去抽出一封信来。那信上写道:姜先生伟鉴:先生连日来弊校参观,兰等招待不周,抱愧至致。前次先生函索《麻雀与小孩》一歌,兹特将该歌讲义奉上。致其教授,则适宜于最低之一班:盖小儿坐在讲堂,听高班唱而悦之,故以教之耳。但兰等才素学浅,又望先生勿吝教言。礼拜日之约,当在校公候,望先生驾临弊校勿误。此复,敬请教安晚生陈兰珍谨复大家看了这封信,又忍不住要大笑起来。忽然五区的工人来报告说学生在那里闹膳厅。周先生本来也在那里含着笑的面孔,就和帘子一般挂了下来,连忙跟着那工人到五区去。先生们全都听见了这句话,大家都觉得不好意思说笑了,把一团兴致闷了下去,竟好像忘记了似的散了开来。姜先生的骨骼也骤然一松,如逃脱了一场大祸一般。闹膳厅的事本来用不着周先生去干涉的,n校历来的章程,学生的伙食不归办事人处理,他们另外有一个食事团。每个星期举出两个食事长,到会计处去领钱,担任籴米,买煤,监督厨房的事情,办事人藉此也可以免去许多纠葛。无奈世界上的种种弊端,常追在种种方法的后面,那几个食事长,看见许多同学都在以逸待劳的享着清福,也就不愿意无酬报的牺牲了自己的精神就硬着心肠,殚精竭力地节一点钱下来送进自己的荷包。然而可怜的同学们,也都是很清苦的,一天的希望,眼巴巴地望着三顿饭,如今看见饭菜一天不如一天,又怎肯甘休,闹饭厅的盛举,便再也缓不下去了。周先生本来把学生恨得牙齿发痒,遇到这种机会,哪里再放松得下,当他走到膳厅门口,看见一地的碎碗,几个月来闷在心底里的烈火直冒起来,便立誓要开除几个人。过了几天,办公室的门口果然挂出牌来,用侵蚀公款的名义,把两个不幸的食事团长开除。许多同学们,对于这惊天动地的事情本来要力争的,不过几天以来的清汤淡饭也吃出了怨气,便再不和两个食事团长表同情了,睁着眼睛看他们的萧条的行李挑出n校的大门去。这件事开了端,学生的胆气便馁了不少,因此一向无事,又过了好些时光。出n校的大门,向左转,走百余步路,有一条铁轨。铁轨的一头通大江,另外一头通矿山。两旁乱坟丛杂,树影依稀。到五六点钟时后,爬到山头上去可以眺望江面上的落日的反射,又听得见山背后村庄里的鸡鸣犬吠声,风景是很可人的。n校的人,无论教职员和学生,无论爱清静的不爱清静的,当暮春初夏的天气,退了课之后,都来这里散步。用功的带着一本书,潇洒的带了一管箫,爱运动的露出两条臂膊,在那铁轨附近,随处看得见这班人,就是那一只天天在空中盘旋着的山鹰,也把他们看惯了。三区的先生们,也常常到那里去走走,老是沿着铁轨朝北跑,背皮上染着橙红色的夕阳,向崎岖小路上慢慢地走过去。等到太阳下去了,他们又慢慢地穿到街道上,在满街灯火光中,偷看夜游的妇女,等到一更将尽,又慢慢地踱着回来,敲开了校门,进去睡觉,也几乎成了惯例了。那一天,尤庭玉,杨玉璋,裘一秋三人,又从冷落地方到了城里,在长街上兜了几个圈子。大家发了酒兴,就上了一家酒楼。这酒楼上的人已经认得他们了,让出一个清洁的房间,铺上他们喜欢吃的酒菜,让他们慢慢地吃。酒楼上很有些卖唱的姑娘,看见了他们,花花朵朵走进来了三个。“唱一个吧,你老人家!”三个姑娘装出十二分多情的姿态,同声娇滴滴地说起来,一面靠到他们身边,把手里的一个戏折子送到他们的脸上。“唱倒不要唱,来陪我们吃酒吧。”裘一秋看中意了一个姑娘,好好地过去拉着她的手,好像怕伤了她的嫩皮肤似的。尤庭玉、杨玉璋也照着样子做。她们就坐了下来,做出许多银荡的样子,又把瓜子嗑了开来,送到他们嘴里去。尤庭玉看看自己身边的一个,越看越动了情,就把她抱到腿上来,嘴对着嘴要叫她灌酒。裘一秋的酒量不大好,歪在藤椅子上用大腿做成一个圈子把那个姑娘箍在里边。再看杨玉璋时,他的头和姑娘凑在一处,唧唧喳喳地像有许多说不断的情话似的说。说到动情处,竟摸出一块洋钱来悄悄地塞在那姑娘的手里。这样地吃了一两点钟,才慢慢地走了出来。正是满街的月色,酒是已经很够了,推背搭背地走去,一面唱着歌。时光很不早了,走到n校门口早已关了门,连那一付天天歇在那里的馄饨担子也早已不在了。n校的大门有两重,外面一重是铁门。三个人乘着酒兴,便爬过了铁门,再去叫二重门。叫了半天,大概是那个门房睡熟了,或者因为他们敲门的次数太多了,里面竟不来开门。杨玉璋恼了起来,想用脚踢。尤庭玉道:“不要着急,跟我来。”跟着尤庭玉沿着墙阴走去。到了课堂的外面。原来n校太缺少经济,窗上的玻璃破了用纸糊着。尤庭玉把手一伸,哗喇一声,那纸就裂开尺来长一条大缝,那只手就弯到里面去拔开铁闩,窗子就开了。“你怎样想出来的?”杨玉璋一面在墙角上小便,笑着问他。“吼吼……”裘一秋低低地笑。“想是想不出来的,捅出来的,那天我从青年会看了电影回来,正是一阵大雨,那个死门房死也不答应,我才走了这条路,这回算是第二次了。”三个人悄悄地爬过去,在黑暗的课堂里摸过去。“当心课桌呀!不要碰出声音来!”但是吃了酒的人是不容易照着自己的意思做的,杨玉璋的一条腿,竟很放肆地去敲打那黑暗中的一张课桌,弄出一次响声。这寂静中的响声就传到那个正提着一盏灯笼,打着梆在课堂门外走过的更夫的耳朵里去。可怜而胆小的更夫,以为竟有了贼了——而且不止一个呢!——他先要壮壮胆,便把手里的灯笼冲破了那门上的纸张送进来,一声喝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