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唱歌?”周临涯退后做了个奇奇怪怪的仿佛横抱着什么东西的动作,手指乱舞了几下,“弹唱?”“记得穿白衬衣,千万别穿校服,不然台下的会让你滚下来。”“……”付罗迦还是没说话。“行吧,不说我就当没有,有些人自己门路广得很,我就不管了。”李文嘉坐回座位继续听歌。“你别管他!他最近一直古里古怪的。我们都支持你啊!”周临涯又伸手来拍他肩。“你加油!!”教室里还没安静下来,头顶上的广播突然有了动静。先是噗噗的几声,像是有人在拍话筒。“喂。”然后是高频的一声“嗞————”。不少说话的人一下停了下来。“又来通知了?说校庆日的事?”“听声音不是陈锋啊。”“广播台的学生吧。”又是一声“喂。”“别喂了,说事!”有人喊。从第一声“喂”出来的时候付罗迦就知道是谁了。“下面播送一条通知。请以下念到名字的同学到106大礼堂开会。高一六班,胡向荣。”“肯定是说节目的事吧。”“这谁啊,声音好正哦。”“高一十三班,宋梓佳。高一一班,刘放。高一……”付罗迦没忍住咽了口唾沫。“高二二班,钱妙洁。高二四班,赵煜辉。高二九班——”扩音器放大后字正腔圆还是字正腔圆。“——付罗迦。”九班教室里顿时炸出一声“哇——哦——”,然后是不断的掌声,女生居多。“真的要去啊!厉害厉害!”“……不用这样。”他在喧哗声中压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很多张兴奋的脸凑在一起,几乎在往外冒光了。“快去快去!”周临涯把他从座位上撵起来,“有啥作业我帮你记着啊,放心!”走廊在刮风。一出来教室里的声音立刻就听不见了,从这里俯瞰学校,会发现操场像个黑洞洞的巨大深潭。喧闹的那头和沉寂的这头像是两个相互拼接却没有融合的幻境。他感觉自己在墓穴的甬道里。第24章 第 24 章他其实有些后悔。“上台唱歌”这件事没他先前想的那么轻飘飘,归根结底它是一场要经过准备的表演。准备过程中有人注视、评判。表演过程中有人注视、评判。注视评判的人里边还多半有许之枔。很多人热爱唱歌,乐于展现才华,这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却从来不敢把自己对唱歌的态度定性为“热爱”——他怀疑自己是受某种“欲-望”的驱动去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起话筒,去可悲地窃喜自己居然能发出能让那么多人听到的声音,去接受欢呼和赞美。而当这种“欲-望”减退的时候——譬如现在,经历这几天的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之后,被走廊里的风兜得满头满脸的时候,他心虚又畏惧,甚至想起了被自己刻意忘记的每次上台前的窒息感。仿佛面前就有一台跳楼机。他抬头看了眼高度,觉得上去了自己就得死。以前他“决定了要去唱”离“真上台”一般只隔半天,绝对不留斟酌时间。这次是一周。但现在掉头回教室也太……所以他必须硬着头皮去。大礼堂本来是用来给校领导开会的地方,一般不承办什么文艺表演。组织人选这里也不单单是想开个会,而是相中了面积还算大的讲台和音响设备。付罗迦进门时讲台上没人,来了的都坐在底下。他们很多人彼此认识,坐得都挺近,相互在交谈。他环视一周后朝离人群远得不是特别突兀的一个角落挪去。“迦哥!这边!”前排座位上一个青头皮的朝他招手。杜燃是陪钱妙洁来的。离他比较近的一个长相秀气的男生听到了也转过来,用同样很秀气的声音打招呼:“哈喽,学霸你好。我是刘放。”“……你好。”他又绕回前排,坐到与杜燃隔一个座位的地方。杜燃:“枔哥开投影去了。你再等会儿。”付罗迦:“我没等——”杜燃:“话筒他们拿过来了,你今天可以试试。”付罗迦心跳陡然加速:“……试什么?”杜燃:“选首歌唱唱试试呗。这次唱歌的好像只有你一个节目,那些学声乐的外地有比赛没法排练了。”付罗迦:“……我学声乐那会儿都是十年前了。我现在——”杜燃猛地挥起手:“枔哥!迦哥在这边!”付罗迦:“……”许之枔胳膊肘夹着个话筒从离地有一米的讲台上跳下来了。那话筒应该是还没开,音响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他走过来,把付罗迦旁边那个座位的椅子翻下来坐下了。付罗迦把手从座位间的共用扶手拿开了。就这么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这么干了——居然让许之枔皱眉了。许之枔把话筒举起来放到嘴边。“你手可以放这儿。”“……”说之前他把话筒开了,高分贝的声音从音响里撞出来震响耳膜,激得付罗迦没有丝毫犹豫就照做了。“其他事我们等会儿再说。”许之枔把头扭向一边。“现在先确定一下大家的节目,我报一遍你们看看有没有问题——”许之枔的声音分作两道传来:一道近在耳边,音质纯粹清冽;一道经音响放大,添了种浑厚感。付罗迦那只僵在扶手上的手轻轻颤了颤。“钱妙洁,群舞,《月华》——付罗迦,独唱——”他突然闭了麦,凑近问,“想好唱什么了?”付罗迦看向他。在没后悔之前的确是想好了。“……《aura》。”许之枔有些意外。“《aura》啊……是鲨姐那首吗?”这首歌编曲比较特别,前奏挺劝退的,算是路人缘比较差的那种。在学校舞台上唱的话,出现前半截变成喊麦后半截破音的车祸现场可能性很大。他没什么把它唱好的把握,但如果要单凭喜欢去选一首歌的话——选这首以后应该也不会后悔。“……是。”“先不告诉他们。”许之枔弯起眼睛,“等会儿等他们走了,我们来一遍?”“……”许之枔照着单子确认完一遍就没什么正事要说了。没人说散会也没人离开,都在座位上聊天。杜燃兴致勃勃地把《aura》找来听了一遍,前面弦律感不强的部分被他跳了,副歌部分的高/潮一出来他直接一个激灵。“迦哥,这——很可以啊!还有这词——”许之枔扫了一眼,“你不看翻译能知道意思吗?”“……你别说,完全不能。”杜燃讷讷。“我去把伴奏弄出来?”许之枔把话筒递给他。“现在?真的要……在这儿?不会打扰到他们说话?”刚刚不是才说了要等他们走了才来?“本来找个有台子的地方就是方便让他们过过节目的。”许之枔已经往讲台上走了。多媒体的开关就在那边。他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反正回过神第一句已经快切进了。原唱是很有力度很有爆发力的声线,他模仿不出来。要追求音准只能照着他最舒服的唱法来,一开腔他就悲哀地发现:唱得还是太软了。但专注唱下去后他注意力就从很多越想越头痛的事移开了。“i killed my former and,(我杀了我曾经的朋友)left her in the trunk on highway 10(把她的尸体留在十号公路)……”*唱到“我是一个有选择权的女人”的时候他还是很平静地盯着地砖缝。“my veil is protection for the gorgeousness of my face,you want to pity me cuz was arranged one man to love……(我的面纱是为保护我的漂亮容貌,你总设想拥有我导致总有人一厢情愿) ”他在拾音区以外深吸了一口气,进入副歌。“do you wanna see me naked, loverdo you wanna peek undeeath the coverdo you wanna see the girl who lives behind the aura, behind the aura——”原调的音高是达到了,只是有点抖。下个高潮是紧跟着的,他刚刚唱出“do you wonna——”就被一声尖叫打断了。一股气被噎在喉咙里,他勉强把这句续完,然后就把话筒推开了。许之枔没接,愣愣地盯着大屏幕。付罗迦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某k歌类软件的窗口并没有关闭,歌词及翻译都被实实在在地一条条投出来放到大屏幕上供人观瞻。杜燃一脸严肃。“迦哥,gaga的原唱听着蛮正直的啊,你这一唱就特别——”叫刘放的那个清秀男生捂着嘴笑,“像小/黄/曲!”一群人鬼叫起来。付罗迦脑子没转过来:“那个……”“天哪你这声音太可以了吧,能不能帮我录个起床铃?”“你才发现?人家这唱功才是真的流弊,天生混音嗓是说这种吧?”“小/黄/曲是什么意思?”他问杜燃。“骚的意思。”付罗迦话筒差点没拿稳。“……”“关键是你表情真的很x冷淡!”刘放补充。“反差萌知道吗!”“……我想换歌。”最终他还是不得不向许之枔求助。许之枔居然点头了。“……我也觉得。”其余人极力反对。扯着扯着话题开始跑偏,最后又变回了聊天。这里吵起来跟教室里没什么两样,但这里没有李鑫和孙奇亚投过来的视线,没有李文嘉莫名其妙的敌意,没有鲁迪拍桌子踢凳子的响声,没有写着他名字的成绩单。所以他暂时能好好地坐在这里。不过那首歌他倒是很想唱完。第25章 第 25 章有人跳上台切了首受众相当广的国语情歌——会议应该就是从这个时候完全跑偏的——他们似乎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开始k歌了。按照这个进度,一周之类能否把一整台好歹是叫做“晚会”的东西完完整整凑出来显然是个很大的问题。但看起来没人为此着急。大家笑容都愉快放松,似乎并不追究来这里开个会究竟是要干什么。另外一支话筒被人打开了,试了会儿音后音响里传来一个很英气的女声:“来合唱?”这就是把正事全部抛开的意思了。付罗迦觉得不太合适,但许之枔没出来主持会议纪律,他当然不敢越俎代庖,犹豫了一会儿顺从要求点点头。这歌他应该是在路边奶茶店里听过,旋律挺上口。原唱是一男一女对唱,大屏幕里打着的歌词也把男声女声部分标的很清楚。第一句就是男声。结果他连个气音都没发出来就被人抢唱了。——那女生音域偏低,唱低了八度的男声倒也合适。到女声部分她停了,付罗迦没多想就接着唱了下去。整首歌不长,但唱完后他有点累。那女生远远朝他笑了笑。杜燃接过话筒,“唉你真的特别适合唱这种,就怎么说呢,特别柔,比女的还那个——”付罗迦听得右眼皮直跳,很勉强地接受了这个不太好听的夸赞。过后还有人接着唱——其中一些大白嗓在封闭的会议室里激起的声浪无比灼耳,到了能让人心惊肉跳的程度。但什么的存在感也比不上不出声盯着一个人看的许之枔。许之枔现在把手放在了他之前放的位置。许之枔之前几次起的话头都被他十分刻意地结束在了两句话内,现在暂时陷入了沉默。付罗迦正襟危坐,抬臂看了眼表。“……我回去上课了。”出乎意料的是许之枔反应很强烈:“你又要走了?”他语气包含着少有的鲜明怒意。付罗迦一怔。脑海里雾一样诡异弥散的情绪就此重新凝结成了清晰可辨的畏惧,他突然想伸手挡住眼睛不看,堵住耳朵不听。“……对。我得走,你们先……商量吧。实在不行,把我去掉就好,反正我什么也没准备,乱七八糟的……也不太好。”他直接站了起来,调转方向面向杜燃:“我走了。”“啊?现在就走?也对,他们是挺吵——那拜拜啊。”付罗迦当作自己拿到了最高许可,拔腿就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许之枔也跟着他站起来了,自己却停也不停往外冲。但他还不至于干出跑起来把人甩开这种事,于是顺理成章被拦下来了。——礼堂的安全门外边挨着墙角有片很小的空地,门一合上许之枔就快走几步上前扯住了他的袖子。付罗迦想也没想瞬间就把他手指抖下去了,停下来看向他。借着一点微弱的光线能看到许之枔有些难看的脸色。付罗迦走了下神。许之枔会生气?他凭经验觉得不会。所以许之枔现在是在干什么?非常奇怪。他生气了吗?显然也没有。那他自己又是在干嘛?“……怎么了?”这话居然是由许之枔问出来的。他也想问怎么了。他现在怕得呼吸都不畅了。“什么怎么了?”“你在躲我呀。”许之枔这次直接摸到了他手背上,“为什么?”“……我躲了吗?我为什么要躲?”他忍住没缩手。许之枔捏住他手指,把他拳头一点点掰松。“你就是躲了。”这对话很无聊。付罗迦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四角。“没有监控。”许之枔说。“没有人看啊。”许之枔手指从他指缝里探了进去,到最后两只手的手心之间只留了几毫米距离。太冰了。付罗迦怀疑自己这只手都要被冰废了。但是他还是站得端端正正,任由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许之枔忽然在他手背上按了一下。“有人。”于是付罗迦迎来了十多年人生中最兵荒马乱的时刻:抽手,退后,调整表情——心脏狂跳却要装作若无其事。许之枔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只微微垂头。付罗迦花了一点时间知道自己被骗了,在人生中最兵荒马乱的时刻刚过去之后就立刻迎来了人生中最尴尬的时刻;还花了一点时间发现许之枔直勾勾地盯着的是许之枔自己的手。“所以就是因为有人在看吗?”付罗迦也看着他的手,没头没脑地说,“……手冷可能是因为贫血。”趁许之枔说不出话,付罗迦紧跟一句:“我先走了。”“付罗迦。”“……还有事?”“现在我能吻你吗?”许之枔把身后安全门上的锁落了。付罗迦又退后几步,踩进灯光在地面上打出的白色斑块里。许之枔在暗处抬起头。“我猜你要装没听见。”“……我没听懂。”许之枔抱起手臂。“……那行吧。我想亲你,最好是‘伸舌头’那种。”“……”他无言以对。“……这话你哪儿学的。”“这是你第几次转移话题了?”付罗迦想起许之枔扇过的那两巴掌——可能那就是最坏的结果。“所以其实你,跟李鑫他们……是一种人?”许之枔反倒平静下来了。“哪种人?”“就……”他瞥向走廊的方向,声音压低了点。“没办法喜欢女生?”许之枔语气寡淡。“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是开玩笑那就好。”许之枔突兀地笑出了声。“你为什么能知道李鑫不喜欢女生?”“……”一阵沉默。许之枔叹了口气。“算了。今天是我过分了。对不起。”付罗迦如蒙大赦,连句“没关系”都没说就转身走了。……后来付罗迦才知道除了节目是学生自己排,晚会流程、舞美、灯光设计包括串词最后都会外包给校外的相关机构。周五的时候通知排练的就不是广播了——那天晚上见过的刘放同学亲自来教室找的他,把他拉到操场上那个搭好的台子上试了个现场。话筒的质量比礼堂那个好得多——至少按开关的时候听不到杂音。舞台也就离地一米五不到,站上去迎面而来的风居然比地面上猛烈不少。一张口就被灌了满口风。九班那时候正好体育课,周临涯她们几个难得出现在操场上,三三两两在远处的绿茵地上坐成了一个半弧。音响声音开得不大,她们应该也听不到什么,但还是热情地挥动了双手。他移开目光。第26章 第 26 章唱歌能使人沉溺,使人盲目,使人放松。对着小树林那片苍青色的亭盖深情款款吐出“lover”这个词的时候他还有种奇异的自我感动。最重要的是离所有人都够远,所以这几天的排练他参加得还算主动。在许之枔不再接送他上下学后——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学校的某些地方偶然碰见许之枔的频率却上升了。比如这节课上课前他就在厕所外边看到许之枔了。当时许之枔手肘撑着栏杆,嘴里含着根烟。比较离奇的是那根烟的烟头明显是燃过后又熄灭了的,带着焦黄色。他旁边站着的人里没有杜燃,是付罗迦以前没见过的几个。许之枔还态度自然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旁边有人问:“就他?”许之枔含着烟没说话,付罗迦的注意力从那个烟头上被拉了回来。“不是。”他立刻否认。许之枔笑了,不少烟灰被抖落下来。“什么不是啊?”剩下的对话付罗迦就不太想回忆了。一惊一乍有朝一日居然也能成为他的常态——他耳朵尖那点热也就刚刚才被风给吹没。还有昨天。昨天许之枔和其他几个人在课间跑操的时候突然冲进了九班的阵列里。付罗迦来不及多想,往边上让了几步。等他们从阵列里出来以后不难发现九班的队伍里空出了一个缺口——许之枔手里揪着鲁迪的校服领口,把人直接拎了出来。两个人表情对比相当强烈:许之枔神情宁和,鲁迪涕泪俱下。鲁迪曲着膝盖被半拖半拽推到绿茵坪上,然后付罗迦就看不到他了——这次来围人的尤其多。许之枔转过头,刚好跟付罗迦对上视线。付罗迦当时的神情应该相当震惊,或许他震惊之下还说了什么——只不过现在忘了而已。许之枔那时回了什么他倒是记得很清楚:“是郑骏宇要找他啊。”付罗迦仍然拒绝回忆接下来的对话。以及更早之前的排练现场。他拿起麦克风没几秒,一偏头就看见了窗台上坐着的许之枔。在视频里看还不觉得,在现场看才知道那个窗台其实特别高,许之枔晃起腿的时候他甚至还能看到许之枔鞋底上的纹路。许之枔居然在拍照——或者是录像。付罗迦突然就有点忘词。从未被他在意过的歌词的中文意思却孜孜不倦地往外跳:你想看我一丝/不/挂吗,我的爱人?你想抚/摸/我吗,神秘的爱人?他头次跟随大流在这词里品出了“羞耻”。此前他只昏头昏脑地把这些表达都归为流行艺术。唱完后教室门口一个驻足旁听的音乐老师给出了建议:台风别太拘束,注意气息控制。许之枔甜甜地抢答:谢谢老师。付罗迦在面前的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通红通红的太阳穴。他这几天一直在想该在什么时候、哪个地方、说些什么来结束这些没完没了的事。这样是不是李鑫孙奇亚以及其他的一些人就不会再刻意地出现了,包括医院里的那个秃顶男人?这样生活就能回到正轨,一切就会趋于平静。他就能够像往常一样把枯燥生活唯一的泄口固定在一个网址里,在每个周日的晚上悄无声息地清除所有痕迹。他偶尔也会想到如果自己对许之枔这个人从头至尾持否定态度的话,他现在就会自由得多——至少不会踩着大红地毯对着蓝天白云绿叶清风想这个。之所以觉得不自由,是因为许之枔已经成功地让他相信:他们的确曾经认识。他现在已经会习惯性地把关注投到许之枔身上。在许之枔出现的任何地方,他会去观察这个人,去揣测这个人,而且完全无法用意志去克制这些冲动。他设想的最好情况是:许之枔把牌亮得明明白白,“我是同性恋”,然后他就可以说,我不是。一部电影说明不了什么,既然杜燃和其他的一些人也能出于猎奇的心思去看;一些反应也说明不了什么,对他人的行为解读永远是主观的——然后许之枔会给他一巴掌——或者两巴掌,或者不这么娘,直接用拳头——然后拂袖而去,然后他就能重新呼吸到属于“正常人”的自由空气了。并不复杂,就是这样。这就是他生长到现在形成的一套标标准准的付氏逻辑。“她穿罩袍是为了时尚,不是陈述思想,只是激情的火花,我不会走在你的街道,或对着你的土地来一枪。”*看吧,这歌词也将不会包涵任何暗示,而是故弄玄虚的所谓“艺术”而已。所有联想都是多想。周临涯把手挥得更起劲了。回了教室以后他问,“当时你听得清?”“哎太远啦,能听清一点吧。我又不懂这些,就觉得唱得特别好。”“你以前听过这首歌吗?”“没有啊,是不是那个雷帝嘎嘎的?”“……对。”“你怎么会听她的歌啊,她那么一个——哎我真受不了她那些恶心的造型,看到她就觉得隔应。这歌讲什么啊?”“……没讲什么,口水歌而已。”“没事,口水歌唱好也要本事嘛。”他预想中的观众都应该是周临涯这个样子的,所以开始才放心大胆地选了这首。偏见对他来说从来都是防护壳。他想好了,在挨完许之枔那几下后他还可以跟他说,“我能够理解你们。只不过是走不同的路,你们这条路更难走而已。”说完这句话就不要再等了,直接跑就好。其他的不敢说,他千米跑反正是满分水准。然后应该彻底没问题了吧——许之枔这么忙的一个人,何必在某些不可救药的人身上再浪费时间?——所以许之枔到底什么时候亮牌?……付罗迦翘首以待的周末终于来了。他妈在得知那个虽然有水分但仍经过了官方认证的名次之后,态度肉眼可见地软化了许多——连着三个中午的碗都是她洗的。几天前的中午,她在餐桌上扔出了这么一句:“这周周末,你到付筠那边去一趟。”付罗迦愣了愣,“啊。”“付筠他妈一直在说要见你。”她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正巧这周末是她生日。”“奶奶她……也跟你联系了?”“能不联系嘛,你那个林阿姨不争气呀,拖了个女儿进了门,生出来的还是个女儿,她能不想起来你这个付家香火吗。”他妈去外地的那几天里他多了个血缘上的妹妹——这是他妈心情平复下来才告诉他的。他跟他妈反应完全不一样——他没什么感觉。仿佛他才是跟他爸离婚的那个人。他无比盼望的周末很快就来了。他妈开车送他到了火车站,跟安检员好说歹说还进了候车厅,最后检票之后被拦在了月台外边。县城车站比较小,月台跟外边候车厅隔着的只有一面玻璃墙。候车厅人不多但是座位都坐满了,有个看着是民工的中年男人窝在玻璃墙边的一大堆行李里边,看神情睡得很是辛苦。他妈站在那男人旁边,透过玻璃看着他。她今天穿着碎花雪纺裙,收拾得干净体面。而那个男人跷起来的腿上裹着的是洗得发白、沾着墙灰的牛仔裤。脑袋枕着的蛇皮口袋里的一节尼龙绳还露了出来。然而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却通过一种内在的相似取得了和谐。车窗边缘把他们两个挨个切过,他后知后觉发现那种内在的相似是“蒙头度日”。车刚刚经过站牌他就接到了他妈的第一通电话。“有人坐你位置吗?”“有。”“你让他让开,他不让就找乘务员——”“我知道。他已经在挪了。”“用东西垫一下,谁知道他身上脏不脏——”“垫了。”“背包抱着,不要放在行李架上!”“我抱着呢。进隧道了。”他默数三二一,然后挂断了电话。黑暗兜头扣面地来了,风声压过了车厢里的人声。在信号格清空的瞬间一则短信跳了出来。来自:xzx。第27章 第 27 章到临市的车程只有四十分钟,这还是普快列车的速度。几首歌一把单机游戏就过去了。车到站了他才把飞行模式关了,来电提醒的短信弹出来七条——四条是他妈,还有两条是爸爸,剩下那条是……许之枔。又是短信又是电话的,可能是真的有事。但是微信里又没有什么消息。隔了会儿他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周四的时候就把人给删了。好像这还是在凌晨三点突然惊醒之后干的事。他在出站的人潮中突然站住了——这感觉好像是心虚。他点开了那条短信。“星期六有事吗,演出服装的事他们要找你商量。”他放下心来。“抱歉,我周末在外地。”许之枔没有秒回。他爸的电话倒是紧跟着立刻来了。“喂,爸?”“诶,迦迦你是哪趟车?”“十点四十到的那趟。”“哎我问你妈你妈又不回我,我还以为是中午那趟呢,现在我在医院——”“没事,我自己去。”“要不要奶奶来接?奶奶在家的。”“不用。”“那行,你打个车吧,有没有零钱?我转给你一百先用着——”“我有。不用了,你先忙吧。”爸爸沉默了一会儿。“那个,你林阿姨这边确实走不开,你……妹妹,她黄疸有点严重……”“我知道了。没事,你忙就好。”过了会儿红包还是来了,点开看到的金额是200。下一个电话。“妈我到了。”“见到付筠没有?”他妈语气紧绷绷的。他犹豫了一下。“……没。但是他刚刚来了电话——”“然后告诉你他忙?”他妈冷笑一声,“老婆孩子在医院他怎么会有空嘛!你到他家里去了就不要给我打电话了,直接发短信。我不想听到他那一家子的声音——”“……好。”有辆出租车在他跟前晃悠了两圈,他电话一挂司机就按了两下喇叭。“走不走?”他垂着眼还在思考要不要搭车的时候那司机就不耐烦地开走了。车站离爸爸家里也不是特别远,沿着河岸走一截就行。但临市的绿化做得没县城好,滨河路灰尘很大,一路都要捂着嘴憋着气走。他突然想起许之枔的那个口罩。白底,上面有串字母,是什么他没看清——好像是上周戴过的吧,那几天县城刮大风,他当时解释的是“骑车的时候嘴冷。”夏天嘴冷。嘴……停了别想了。还隔着老远就看到他奶奶在路口站着,头上包着个颜色挺奇怪的帕子。她眼睛不太好,付罗迦走到面前了都没什么反应。“奶奶。”“哎?”她伸手在空中虚摸了把,“迦迦吧?”他应了声,伸出右手让她挽着。奶奶身量不高,头往右靠一点就正对上他肩膀。她摸到他手后就两只手都抱了上来,还捏了捏他胳膊。付罗迦花了一点时间知道自己被骗了,在人生中最兵荒马乱的时刻刚过去之后就立刻迎来了人生中最尴尬的时刻;还花了一点时间发现许之枔直勾勾地盯着的是许之枔自己的手。“所以就是因为有人在看吗?”付罗迦也看着他的手,没头没脑地说,“……手冷可能是因为贫血。”趁许之枔说不出话,付罗迦紧跟一句:“我先走了。”“付罗迦。”“……还有事?”“现在我能吻你吗?”许之枔把身后安全门上的锁落了。付罗迦又退后几步,踩进灯光在地面上打出的白色斑块里。许之枔在暗处抬起头。“我猜你要装没听见。”“……我没听懂。”许之枔抱起手臂。“……那行吧。我想亲你,最好是‘伸舌头’那种。”“……”他无言以对。“……这话你哪儿学的。”“这是你第几次转移话题了?”付罗迦想起许之枔扇过的那两巴掌——可能那就是最坏的结果。“所以其实你,跟李鑫他们……是一种人?”许之枔反倒平静下来了。“哪种人?”“就……”他瞥向走廊的方向,声音压低了点。“没办法喜欢女生?”许之枔语气寡淡。“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是开玩笑那就好。”许之枔突兀地笑出了声。“你为什么能知道李鑫不喜欢女生?”“……”一阵沉默。许之枔叹了口气。“算了。今天是我过分了。对不起。”付罗迦如蒙大赦,连句“没关系”都没说就转身走了。……后来付罗迦才知道除了节目是学生自己排,晚会流程、舞美、灯光设计包括串词最后都会外包给校外的相关机构。周五的时候通知排练的就不是广播了——那天晚上见过的刘放同学亲自来教室找的他,把他拉到操场上那个搭好的台子上试了个现场。话筒的质量比礼堂那个好得多——至少按开关的时候听不到杂音。舞台也就离地一米五不到,站上去迎面而来的风居然比地面上猛烈不少。一张口就被灌了满口风。九班那时候正好体育课,周临涯她们几个难得出现在操场上,三三两两在远处的绿茵地上坐成了一个半弧。音响声音开得不大,她们应该也听不到什么,但还是热情地挥动了双手。他移开目光。第26章 第 26 章唱歌能使人沉溺,使人盲目,使人放松。对着小树林那片苍青色的亭盖深情款款吐出“lover”这个词的时候他还有种奇异的自我感动。最重要的是离所有人都够远,所以这几天的排练他参加得还算主动。在许之枔不再接送他上下学后——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学校的某些地方偶然碰见许之枔的频率却上升了。比如这节课上课前他就在厕所外边看到许之枔了。当时许之枔手肘撑着栏杆,嘴里含着根烟。比较离奇的是那根烟的烟头明显是燃过后又熄灭了的,带着焦黄色。他旁边站着的人里没有杜燃,是付罗迦以前没见过的几个。许之枔还态度自然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旁边有人问:“就他?”许之枔含着烟没说话,付罗迦的注意力从那个烟头上被拉了回来。“不是。”他立刻否认。许之枔笑了,不少烟灰被抖落下来。“什么不是啊?”剩下的对话付罗迦就不太想回忆了。一惊一乍有朝一日居然也能成为他的常态——他耳朵尖那点热也就刚刚才被风给吹没。还有昨天。昨天许之枔和其他几个人在课间跑操的时候突然冲进了九班的阵列里。付罗迦来不及多想,往边上让了几步。等他们从阵列里出来以后不难发现九班的队伍里空出了一个缺口——许之枔手里揪着鲁迪的校服领口,把人直接拎了出来。两个人表情对比相当强烈:许之枔神情宁和,鲁迪涕泪俱下。鲁迪曲着膝盖被半拖半拽推到绿茵坪上,然后付罗迦就看不到他了——这次来围人的尤其多。许之枔转过头,刚好跟付罗迦对上视线。付罗迦当时的神情应该相当震惊,或许他震惊之下还说了什么——只不过现在忘了而已。许之枔那时回了什么他倒是记得很清楚:“是郑骏宇要找他啊。”付罗迦仍然拒绝回忆接下来的对话。以及更早之前的排练现场。他拿起麦克风没几秒,一偏头就看见了窗台上坐着的许之枔。在视频里看还不觉得,在现场看才知道那个窗台其实特别高,许之枔晃起腿的时候他甚至还能看到许之枔鞋底上的纹路。许之枔居然在拍照——或者是录像。付罗迦突然就有点忘词。从未被他在意过的歌词的中文意思却孜孜不倦地往外跳:你想看我一丝/不/挂吗,我的爱人?你想抚/摸/我吗,神秘的爱人?他头次跟随大流在这词里品出了“羞耻”。此前他只昏头昏脑地把这些表达都归为流行艺术。唱完后教室门口一个驻足旁听的音乐老师给出了建议:台风别太拘束,注意气息控制。许之枔甜甜地抢答:谢谢老师。付罗迦在面前的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通红通红的太阳穴。他这几天一直在想该在什么时候、哪个地方、说些什么来结束这些没完没了的事。这样是不是李鑫孙奇亚以及其他的一些人就不会再刻意地出现了,包括医院里的那个秃顶男人?这样生活就能回到正轨,一切就会趋于平静。他就能够像往常一样把枯燥生活唯一的泄口固定在一个网址里,在每个周日的晚上悄无声息地清除所有痕迹。他偶尔也会想到如果自己对许之枔这个人从头至尾持否定态度的话,他现在就会自由得多——至少不会踩着大红地毯对着蓝天白云绿叶清风想这个。之所以觉得不自由,是因为许之枔已经成功地让他相信:他们的确曾经认识。他现在已经会习惯性地把关注投到许之枔身上。在许之枔出现的任何地方,他会去观察这个人,去揣测这个人,而且完全无法用意志去克制这些冲动。他设想的最好情况是:许之枔把牌亮得明明白白,“我是同性恋”,然后他就可以说,我不是。一部电影说明不了什么,既然杜燃和其他的一些人也能出于猎奇的心思去看;一些反应也说明不了什么,对他人的行为解读永远是主观的——然后许之枔会给他一巴掌——或者两巴掌,或者不这么娘,直接用拳头——然后拂袖而去,然后他就能重新呼吸到属于“正常人”的自由空气了。并不复杂,就是这样。这就是他生长到现在形成的一套标标准准的付氏逻辑。“她穿罩袍是为了时尚,不是陈述思想,只是激情的火花,我不会走在你的街道,或对着你的土地来一枪。”*看吧,这歌词也将不会包涵任何暗示,而是故弄玄虚的所谓“艺术”而已。所有联想都是多想。周临涯把手挥得更起劲了。回了教室以后他问,“当时你听得清?”“哎太远啦,能听清一点吧。我又不懂这些,就觉得唱得特别好。”“你以前听过这首歌吗?”“没有啊,是不是那个雷帝嘎嘎的?”“……对。”“你怎么会听她的歌啊,她那么一个——哎我真受不了她那些恶心的造型,看到她就觉得隔应。这歌讲什么啊?”“……没讲什么,口水歌而已。”“没事,口水歌唱好也要本事嘛。”他预想中的观众都应该是周临涯这个样子的,所以开始才放心大胆地选了这首。偏见对他来说从来都是防护壳。他想好了,在挨完许之枔那几下后他还可以跟他说,“我能够理解你们。只不过是走不同的路,你们这条路更难走而已。”说完这句话就不要再等了,直接跑就好。其他的不敢说,他千米跑反正是满分水准。然后应该彻底没问题了吧——许之枔这么忙的一个人,何必在某些不可救药的人身上再浪费时间?——所以许之枔到底什么时候亮牌?……付罗迦翘首以待的周末终于来了。他妈在得知那个虽然有水分但仍经过了官方认证的名次之后,态度肉眼可见地软化了许多——连着三个中午的碗都是她洗的。几天前的中午,她在餐桌上扔出了这么一句:“这周周末,你到付筠那边去一趟。”付罗迦愣了愣,“啊。”“付筠他妈一直在说要见你。”她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正巧这周末是她生日。”“奶奶她……也跟你联系了?”“能不联系嘛,你那个林阿姨不争气呀,拖了个女儿进了门,生出来的还是个女儿,她能不想起来你这个付家香火吗。”他妈去外地的那几天里他多了个血缘上的妹妹——这是他妈心情平复下来才告诉他的。他跟他妈反应完全不一样——他没什么感觉。仿佛他才是跟他爸离婚的那个人。他无比盼望的周末很快就来了。他妈开车送他到了火车站,跟安检员好说歹说还进了候车厅,最后检票之后被拦在了月台外边。县城车站比较小,月台跟外边候车厅隔着的只有一面玻璃墙。候车厅人不多但是座位都坐满了,有个看着是民工的中年男人窝在玻璃墙边的一大堆行李里边,看神情睡得很是辛苦。他妈站在那男人旁边,透过玻璃看着他。她今天穿着碎花雪纺裙,收拾得干净体面。而那个男人跷起来的腿上裹着的是洗得发白、沾着墙灰的牛仔裤。脑袋枕着的蛇皮口袋里的一节尼龙绳还露了出来。然而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却通过一种内在的相似取得了和谐。车窗边缘把他们两个挨个切过,他后知后觉发现那种内在的相似是“蒙头度日”。车刚刚经过站牌他就接到了他妈的第一通电话。“有人坐你位置吗?”“有。”“你让他让开,他不让就找乘务员——”“我知道。他已经在挪了。”“用东西垫一下,谁知道他身上脏不脏——”“垫了。”“背包抱着,不要放在行李架上!”“我抱着呢。进隧道了。”他默数三二一,然后挂断了电话。黑暗兜头扣面地来了,风声压过了车厢里的人声。在信号格清空的瞬间一则短信跳了出来。来自:xzx。第27章 第 27 章到临市的车程只有四十分钟,这还是普快列车的速度。几首歌一把单机游戏就过去了。车到站了他才把飞行模式关了,来电提醒的短信弹出来七条——四条是他妈,还有两条是爸爸,剩下那条是……许之枔。又是短信又是电话的,可能是真的有事。但是微信里又没有什么消息。隔了会儿他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周四的时候就把人给删了。好像这还是在凌晨三点突然惊醒之后干的事。他在出站的人潮中突然站住了——这感觉好像是心虚。他点开了那条短信。“星期六有事吗,演出服装的事他们要找你商量。”他放下心来。“抱歉,我周末在外地。”许之枔没有秒回。他爸的电话倒是紧跟着立刻来了。“喂,爸?”“诶,迦迦你是哪趟车?”“十点四十到的那趟。”“哎我问你妈你妈又不回我,我还以为是中午那趟呢,现在我在医院——”“没事,我自己去。”“要不要奶奶来接?奶奶在家的。”“不用。”“那行,你打个车吧,有没有零钱?我转给你一百先用着——”“我有。不用了,你先忙吧。”爸爸沉默了一会儿。“那个,你林阿姨这边确实走不开,你……妹妹,她黄疸有点严重……”“我知道了。没事,你忙就好。”过了会儿红包还是来了,点开看到的金额是200。下一个电话。“妈我到了。”“见到付筠没有?”他妈语气紧绷绷的。他犹豫了一下。“……没。但是他刚刚来了电话——”“然后告诉你他忙?”他妈冷笑一声,“老婆孩子在医院他怎么会有空嘛!你到他家里去了就不要给我打电话了,直接发短信。我不想听到他那一家子的声音——”“……好。”有辆出租车在他跟前晃悠了两圈,他电话一挂司机就按了两下喇叭。“走不走?”他垂着眼还在思考要不要搭车的时候那司机就不耐烦地开走了。车站离爸爸家里也不是特别远,沿着河岸走一截就行。但临市的绿化做得没县城好,滨河路灰尘很大,一路都要捂着嘴憋着气走。他突然想起许之枔的那个口罩。白底,上面有串字母,是什么他没看清——好像是上周戴过的吧,那几天县城刮大风,他当时解释的是“骑车的时候嘴冷。”夏天嘴冷。嘴……停了别想了。还隔着老远就看到他奶奶在路口站着,头上包着个颜色挺奇怪的帕子。她眼睛不太好,付罗迦走到面前了都没什么反应。“奶奶。”“哎?”她伸手在空中虚摸了把,“迦迦吧?”他应了声,伸出右手让她挽着。奶奶身量不高,头往右靠一点就正对上他肩膀。她摸到他手后就两只手都抱了上来,还捏了捏他胳膊。付罗迦花了一点时间知道自己被骗了,在人生中最兵荒马乱的时刻刚过去之后就立刻迎来了人生中最尴尬的时刻;还花了一点时间发现许之枔直勾勾地盯着的是许之枔自己的手。“所以就是因为有人在看吗?”付罗迦也看着他的手,没头没脑地说,“……手冷可能是因为贫血。”趁许之枔说不出话,付罗迦紧跟一句:“我先走了。”“付罗迦。”“……还有事?”“现在我能吻你吗?”许之枔把身后安全门上的锁落了。付罗迦又退后几步,踩进灯光在地面上打出的白色斑块里。许之枔在暗处抬起头。“我猜你要装没听见。”“……我没听懂。”许之枔抱起手臂。“……那行吧。我想亲你,最好是‘伸舌头’那种。”“……”他无言以对。“……这话你哪儿学的。”“这是你第几次转移话题了?”付罗迦想起许之枔扇过的那两巴掌——可能那就是最坏的结果。“所以其实你,跟李鑫他们……是一种人?”许之枔反倒平静下来了。“哪种人?”“就……”他瞥向走廊的方向,声音压低了点。“没办法喜欢女生?”许之枔语气寡淡。“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是开玩笑那就好。”许之枔突兀地笑出了声。“你为什么能知道李鑫不喜欢女生?”“……”一阵沉默。许之枔叹了口气。“算了。今天是我过分了。对不起。”付罗迦如蒙大赦,连句“没关系”都没说就转身走了。……后来付罗迦才知道除了节目是学生自己排,晚会流程、舞美、灯光设计包括串词最后都会外包给校外的相关机构。周五的时候通知排练的就不是广播了——那天晚上见过的刘放同学亲自来教室找的他,把他拉到操场上那个搭好的台子上试了个现场。话筒的质量比礼堂那个好得多——至少按开关的时候听不到杂音。舞台也就离地一米五不到,站上去迎面而来的风居然比地面上猛烈不少。一张口就被灌了满口风。九班那时候正好体育课,周临涯她们几个难得出现在操场上,三三两两在远处的绿茵地上坐成了一个半弧。音响声音开得不大,她们应该也听不到什么,但还是热情地挥动了双手。他移开目光。第26章 第 26 章唱歌能使人沉溺,使人盲目,使人放松。对着小树林那片苍青色的亭盖深情款款吐出“lover”这个词的时候他还有种奇异的自我感动。最重要的是离所有人都够远,所以这几天的排练他参加得还算主动。在许之枔不再接送他上下学后——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学校的某些地方偶然碰见许之枔的频率却上升了。比如这节课上课前他就在厕所外边看到许之枔了。当时许之枔手肘撑着栏杆,嘴里含着根烟。比较离奇的是那根烟的烟头明显是燃过后又熄灭了的,带着焦黄色。他旁边站着的人里没有杜燃,是付罗迦以前没见过的几个。许之枔还态度自然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旁边有人问:“就他?”许之枔含着烟没说话,付罗迦的注意力从那个烟头上被拉了回来。“不是。”他立刻否认。许之枔笑了,不少烟灰被抖落下来。“什么不是啊?”剩下的对话付罗迦就不太想回忆了。一惊一乍有朝一日居然也能成为他的常态——他耳朵尖那点热也就刚刚才被风给吹没。还有昨天。昨天许之枔和其他几个人在课间跑操的时候突然冲进了九班的阵列里。付罗迦来不及多想,往边上让了几步。等他们从阵列里出来以后不难发现九班的队伍里空出了一个缺口——许之枔手里揪着鲁迪的校服领口,把人直接拎了出来。两个人表情对比相当强烈:许之枔神情宁和,鲁迪涕泪俱下。鲁迪曲着膝盖被半拖半拽推到绿茵坪上,然后付罗迦就看不到他了——这次来围人的尤其多。许之枔转过头,刚好跟付罗迦对上视线。付罗迦当时的神情应该相当震惊,或许他震惊之下还说了什么——只不过现在忘了而已。许之枔那时回了什么他倒是记得很清楚:“是郑骏宇要找他啊。”付罗迦仍然拒绝回忆接下来的对话。以及更早之前的排练现场。他拿起麦克风没几秒,一偏头就看见了窗台上坐着的许之枔。在视频里看还不觉得,在现场看才知道那个窗台其实特别高,许之枔晃起腿的时候他甚至还能看到许之枔鞋底上的纹路。许之枔居然在拍照——或者是录像。付罗迦突然就有点忘词。从未被他在意过的歌词的中文意思却孜孜不倦地往外跳:你想看我一丝/不/挂吗,我的爱人?你想抚/摸/我吗,神秘的爱人?他头次跟随大流在这词里品出了“羞耻”。此前他只昏头昏脑地把这些表达都归为流行艺术。唱完后教室门口一个驻足旁听的音乐老师给出了建议:台风别太拘束,注意气息控制。许之枔甜甜地抢答:谢谢老师。付罗迦在面前的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通红通红的太阳穴。他这几天一直在想该在什么时候、哪个地方、说些什么来结束这些没完没了的事。这样是不是李鑫孙奇亚以及其他的一些人就不会再刻意地出现了,包括医院里的那个秃顶男人?这样生活就能回到正轨,一切就会趋于平静。他就能够像往常一样把枯燥生活唯一的泄口固定在一个网址里,在每个周日的晚上悄无声息地清除所有痕迹。他偶尔也会想到如果自己对许之枔这个人从头至尾持否定态度的话,他现在就会自由得多——至少不会踩着大红地毯对着蓝天白云绿叶清风想这个。之所以觉得不自由,是因为许之枔已经成功地让他相信:他们的确曾经认识。他现在已经会习惯性地把关注投到许之枔身上。在许之枔出现的任何地方,他会去观察这个人,去揣测这个人,而且完全无法用意志去克制这些冲动。他设想的最好情况是:许之枔把牌亮得明明白白,“我是同性恋”,然后他就可以说,我不是。一部电影说明不了什么,既然杜燃和其他的一些人也能出于猎奇的心思去看;一些反应也说明不了什么,对他人的行为解读永远是主观的——然后许之枔会给他一巴掌——或者两巴掌,或者不这么娘,直接用拳头——然后拂袖而去,然后他就能重新呼吸到属于“正常人”的自由空气了。并不复杂,就是这样。这就是他生长到现在形成的一套标标准准的付氏逻辑。“她穿罩袍是为了时尚,不是陈述思想,只是激情的火花,我不会走在你的街道,或对着你的土地来一枪。”*看吧,这歌词也将不会包涵任何暗示,而是故弄玄虚的所谓“艺术”而已。所有联想都是多想。周临涯把手挥得更起劲了。回了教室以后他问,“当时你听得清?”“哎太远啦,能听清一点吧。我又不懂这些,就觉得唱得特别好。”“你以前听过这首歌吗?”“没有啊,是不是那个雷帝嘎嘎的?”“……对。”“你怎么会听她的歌啊,她那么一个——哎我真受不了她那些恶心的造型,看到她就觉得隔应。这歌讲什么啊?”“……没讲什么,口水歌而已。”“没事,口水歌唱好也要本事嘛。”他预想中的观众都应该是周临涯这个样子的,所以开始才放心大胆地选了这首。偏见对他来说从来都是防护壳。他想好了,在挨完许之枔那几下后他还可以跟他说,“我能够理解你们。只不过是走不同的路,你们这条路更难走而已。”说完这句话就不要再等了,直接跑就好。其他的不敢说,他千米跑反正是满分水准。然后应该彻底没问题了吧——许之枔这么忙的一个人,何必在某些不可救药的人身上再浪费时间?——所以许之枔到底什么时候亮牌?……付罗迦翘首以待的周末终于来了。他妈在得知那个虽然有水分但仍经过了官方认证的名次之后,态度肉眼可见地软化了许多——连着三个中午的碗都是她洗的。几天前的中午,她在餐桌上扔出了这么一句:“这周周末,你到付筠那边去一趟。”付罗迦愣了愣,“啊。”“付筠他妈一直在说要见你。”她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正巧这周末是她生日。”“奶奶她……也跟你联系了?”“能不联系嘛,你那个林阿姨不争气呀,拖了个女儿进了门,生出来的还是个女儿,她能不想起来你这个付家香火吗。”他妈去外地的那几天里他多了个血缘上的妹妹——这是他妈心情平复下来才告诉他的。他跟他妈反应完全不一样——他没什么感觉。仿佛他才是跟他爸离婚的那个人。他无比盼望的周末很快就来了。他妈开车送他到了火车站,跟安检员好说歹说还进了候车厅,最后检票之后被拦在了月台外边。县城车站比较小,月台跟外边候车厅隔着的只有一面玻璃墙。候车厅人不多但是座位都坐满了,有个看着是民工的中年男人窝在玻璃墙边的一大堆行李里边,看神情睡得很是辛苦。他妈站在那男人旁边,透过玻璃看着他。她今天穿着碎花雪纺裙,收拾得干净体面。而那个男人跷起来的腿上裹着的是洗得发白、沾着墙灰的牛仔裤。脑袋枕着的蛇皮口袋里的一节尼龙绳还露了出来。然而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却通过一种内在的相似取得了和谐。车窗边缘把他们两个挨个切过,他后知后觉发现那种内在的相似是“蒙头度日”。车刚刚经过站牌他就接到了他妈的第一通电话。“有人坐你位置吗?”“有。”“你让他让开,他不让就找乘务员——”“我知道。他已经在挪了。”“用东西垫一下,谁知道他身上脏不脏——”“垫了。”“背包抱着,不要放在行李架上!”“我抱着呢。进隧道了。”他默数三二一,然后挂断了电话。黑暗兜头扣面地来了,风声压过了车厢里的人声。在信号格清空的瞬间一则短信跳了出来。来自:xzx。第27章 第 27 章到临市的车程只有四十分钟,这还是普快列车的速度。几首歌一把单机游戏就过去了。车到站了他才把飞行模式关了,来电提醒的短信弹出来七条——四条是他妈,还有两条是爸爸,剩下那条是……许之枔。又是短信又是电话的,可能是真的有事。但是微信里又没有什么消息。隔了会儿他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周四的时候就把人给删了。好像这还是在凌晨三点突然惊醒之后干的事。他在出站的人潮中突然站住了——这感觉好像是心虚。他点开了那条短信。“星期六有事吗,演出服装的事他们要找你商量。”他放下心来。“抱歉,我周末在外地。”许之枔没有秒回。他爸的电话倒是紧跟着立刻来了。“喂,爸?”“诶,迦迦你是哪趟车?”“十点四十到的那趟。”“哎我问你妈你妈又不回我,我还以为是中午那趟呢,现在我在医院——”“没事,我自己去。”“要不要奶奶来接?奶奶在家的。”“不用。”“那行,你打个车吧,有没有零钱?我转给你一百先用着——”“我有。不用了,你先忙吧。”爸爸沉默了一会儿。“那个,你林阿姨这边确实走不开,你……妹妹,她黄疸有点严重……”“我知道了。没事,你忙就好。”过了会儿红包还是来了,点开看到的金额是200。下一个电话。“妈我到了。”“见到付筠没有?”他妈语气紧绷绷的。他犹豫了一下。“……没。但是他刚刚来了电话——”“然后告诉你他忙?”他妈冷笑一声,“老婆孩子在医院他怎么会有空嘛!你到他家里去了就不要给我打电话了,直接发短信。我不想听到他那一家子的声音——”“……好。”有辆出租车在他跟前晃悠了两圈,他电话一挂司机就按了两下喇叭。“走不走?”他垂着眼还在思考要不要搭车的时候那司机就不耐烦地开走了。车站离爸爸家里也不是特别远,沿着河岸走一截就行。但临市的绿化做得没县城好,滨河路灰尘很大,一路都要捂着嘴憋着气走。他突然想起许之枔的那个口罩。白底,上面有串字母,是什么他没看清——好像是上周戴过的吧,那几天县城刮大风,他当时解释的是“骑车的时候嘴冷。”夏天嘴冷。嘴……停了别想了。还隔着老远就看到他奶奶在路口站着,头上包着个颜色挺奇怪的帕子。她眼睛不太好,付罗迦走到面前了都没什么反应。“奶奶。”“哎?”她伸手在空中虚摸了把,“迦迦吧?”他应了声,伸出右手让她挽着。奶奶身量不高,头往右靠一点就正对上他肩膀。她摸到他手后就两只手都抱了上来,还捏了捏他胳膊。付罗迦花了一点时间知道自己被骗了,在人生中最兵荒马乱的时刻刚过去之后就立刻迎来了人生中最尴尬的时刻;还花了一点时间发现许之枔直勾勾地盯着的是许之枔自己的手。“所以就是因为有人在看吗?”付罗迦也看着他的手,没头没脑地说,“……手冷可能是因为贫血。”趁许之枔说不出话,付罗迦紧跟一句:“我先走了。”“付罗迦。”“……还有事?”“现在我能吻你吗?”许之枔把身后安全门上的锁落了。付罗迦又退后几步,踩进灯光在地面上打出的白色斑块里。许之枔在暗处抬起头。“我猜你要装没听见。”“……我没听懂。”许之枔抱起手臂。“……那行吧。我想亲你,最好是‘伸舌头’那种。”“……”他无言以对。“……这话你哪儿学的。”“这是你第几次转移话题了?”付罗迦想起许之枔扇过的那两巴掌——可能那就是最坏的结果。“所以其实你,跟李鑫他们……是一种人?”许之枔反倒平静下来了。“哪种人?”“就……”他瞥向走廊的方向,声音压低了点。“没办法喜欢女生?”许之枔语气寡淡。“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是开玩笑那就好。”许之枔突兀地笑出了声。“你为什么能知道李鑫不喜欢女生?”“……”一阵沉默。许之枔叹了口气。“算了。今天是我过分了。对不起。”付罗迦如蒙大赦,连句“没关系”都没说就转身走了。……后来付罗迦才知道除了节目是学生自己排,晚会流程、舞美、灯光设计包括串词最后都会外包给校外的相关机构。周五的时候通知排练的就不是广播了——那天晚上见过的刘放同学亲自来教室找的他,把他拉到操场上那个搭好的台子上试了个现场。话筒的质量比礼堂那个好得多——至少按开关的时候听不到杂音。舞台也就离地一米五不到,站上去迎面而来的风居然比地面上猛烈不少。一张口就被灌了满口风。九班那时候正好体育课,周临涯她们几个难得出现在操场上,三三两两在远处的绿茵地上坐成了一个半弧。音响声音开得不大,她们应该也听不到什么,但还是热情地挥动了双手。他移开目光。第26章 第 26 章唱歌能使人沉溺,使人盲目,使人放松。对着小树林那片苍青色的亭盖深情款款吐出“lover”这个词的时候他还有种奇异的自我感动。最重要的是离所有人都够远,所以这几天的排练他参加得还算主动。在许之枔不再接送他上下学后——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学校的某些地方偶然碰见许之枔的频率却上升了。比如这节课上课前他就在厕所外边看到许之枔了。当时许之枔手肘撑着栏杆,嘴里含着根烟。比较离奇的是那根烟的烟头明显是燃过后又熄灭了的,带着焦黄色。他旁边站着的人里没有杜燃,是付罗迦以前没见过的几个。许之枔还态度自然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旁边有人问:“就他?”许之枔含着烟没说话,付罗迦的注意力从那个烟头上被拉了回来。“不是。”他立刻否认。许之枔笑了,不少烟灰被抖落下来。“什么不是啊?”剩下的对话付罗迦就不太想回忆了。一惊一乍有朝一日居然也能成为他的常态——他耳朵尖那点热也就刚刚才被风给吹没。还有昨天。昨天许之枔和其他几个人在课间跑操的时候突然冲进了九班的阵列里。付罗迦来不及多想,往边上让了几步。等他们从阵列里出来以后不难发现九班的队伍里空出了一个缺口——许之枔手里揪着鲁迪的校服领口,把人直接拎了出来。两个人表情对比相当强烈:许之枔神情宁和,鲁迪涕泪俱下。鲁迪曲着膝盖被半拖半拽推到绿茵坪上,然后付罗迦就看不到他了——这次来围人的尤其多。许之枔转过头,刚好跟付罗迦对上视线。付罗迦当时的神情应该相当震惊,或许他震惊之下还说了什么——只不过现在忘了而已。许之枔那时回了什么他倒是记得很清楚:“是郑骏宇要找他啊。”付罗迦仍然拒绝回忆接下来的对话。以及更早之前的排练现场。他拿起麦克风没几秒,一偏头就看见了窗台上坐着的许之枔。在视频里看还不觉得,在现场看才知道那个窗台其实特别高,许之枔晃起腿的时候他甚至还能看到许之枔鞋底上的纹路。许之枔居然在拍照——或者是录像。付罗迦突然就有点忘词。从未被他在意过的歌词的中文意思却孜孜不倦地往外跳:你想看我一丝/不/挂吗,我的爱人?你想抚/摸/我吗,神秘的爱人?他头次跟随大流在这词里品出了“羞耻”。此前他只昏头昏脑地把这些表达都归为流行艺术。唱完后教室门口一个驻足旁听的音乐老师给出了建议:台风别太拘束,注意气息控制。许之枔甜甜地抢答:谢谢老师。付罗迦在面前的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通红通红的太阳穴。他这几天一直在想该在什么时候、哪个地方、说些什么来结束这些没完没了的事。这样是不是李鑫孙奇亚以及其他的一些人就不会再刻意地出现了,包括医院里的那个秃顶男人?这样生活就能回到正轨,一切就会趋于平静。他就能够像往常一样把枯燥生活唯一的泄口固定在一个网址里,在每个周日的晚上悄无声息地清除所有痕迹。他偶尔也会想到如果自己对许之枔这个人从头至尾持否定态度的话,他现在就会自由得多——至少不会踩着大红地毯对着蓝天白云绿叶清风想这个。之所以觉得不自由,是因为许之枔已经成功地让他相信:他们的确曾经认识。他现在已经会习惯性地把关注投到许之枔身上。在许之枔出现的任何地方,他会去观察这个人,去揣测这个人,而且完全无法用意志去克制这些冲动。他设想的最好情况是:许之枔把牌亮得明明白白,“我是同性恋”,然后他就可以说,我不是。一部电影说明不了什么,既然杜燃和其他的一些人也能出于猎奇的心思去看;一些反应也说明不了什么,对他人的行为解读永远是主观的——然后许之枔会给他一巴掌——或者两巴掌,或者不这么娘,直接用拳头——然后拂袖而去,然后他就能重新呼吸到属于“正常人”的自由空气了。并不复杂,就是这样。这就是他生长到现在形成的一套标标准准的付氏逻辑。“她穿罩袍是为了时尚,不是陈述思想,只是激情的火花,我不会走在你的街道,或对着你的土地来一枪。”*看吧,这歌词也将不会包涵任何暗示,而是故弄玄虚的所谓“艺术”而已。所有联想都是多想。周临涯把手挥得更起劲了。回了教室以后他问,“当时你听得清?”“哎太远啦,能听清一点吧。我又不懂这些,就觉得唱得特别好。”“你以前听过这首歌吗?”“没有啊,是不是那个雷帝嘎嘎的?”“……对。”“你怎么会听她的歌啊,她那么一个——哎我真受不了她那些恶心的造型,看到她就觉得隔应。这歌讲什么啊?”“……没讲什么,口水歌而已。”“没事,口水歌唱好也要本事嘛。”他预想中的观众都应该是周临涯这个样子的,所以开始才放心大胆地选了这首。偏见对他来说从来都是防护壳。他想好了,在挨完许之枔那几下后他还可以跟他说,“我能够理解你们。只不过是走不同的路,你们这条路更难走而已。”说完这句话就不要再等了,直接跑就好。其他的不敢说,他千米跑反正是满分水准。然后应该彻底没问题了吧——许之枔这么忙的一个人,何必在某些不可救药的人身上再浪费时间?——所以许之枔到底什么时候亮牌?……付罗迦翘首以待的周末终于来了。他妈在得知那个虽然有水分但仍经过了官方认证的名次之后,态度肉眼可见地软化了许多——连着三个中午的碗都是她洗的。几天前的中午,她在餐桌上扔出了这么一句:“这周周末,你到付筠那边去一趟。”付罗迦愣了愣,“啊。”“付筠他妈一直在说要见你。”她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正巧这周末是她生日。”“奶奶她……也跟你联系了?”“能不联系嘛,你那个林阿姨不争气呀,拖了个女儿进了门,生出来的还是个女儿,她能不想起来你这个付家香火吗。”他妈去外地的那几天里他多了个血缘上的妹妹——这是他妈心情平复下来才告诉他的。他跟他妈反应完全不一样——他没什么感觉。仿佛他才是跟他爸离婚的那个人。他无比盼望的周末很快就来了。他妈开车送他到了火车站,跟安检员好说歹说还进了候车厅,最后检票之后被拦在了月台外边。县城车站比较小,月台跟外边候车厅隔着的只有一面玻璃墙。候车厅人不多但是座位都坐满了,有个看着是民工的中年男人窝在玻璃墙边的一大堆行李里边,看神情睡得很是辛苦。他妈站在那男人旁边,透过玻璃看着他。她今天穿着碎花雪纺裙,收拾得干净体面。而那个男人跷起来的腿上裹着的是洗得发白、沾着墙灰的牛仔裤。脑袋枕着的蛇皮口袋里的一节尼龙绳还露了出来。然而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却通过一种内在的相似取得了和谐。车窗边缘把他们两个挨个切过,他后知后觉发现那种内在的相似是“蒙头度日”。车刚刚经过站牌他就接到了他妈的第一通电话。“有人坐你位置吗?”“有。”“你让他让开,他不让就找乘务员——”“我知道。他已经在挪了。”“用东西垫一下,谁知道他身上脏不脏——”“垫了。”“背包抱着,不要放在行李架上!”“我抱着呢。进隧道了。”他默数三二一,然后挂断了电话。黑暗兜头扣面地来了,风声压过了车厢里的人声。在信号格清空的瞬间一则短信跳了出来。来自:xzx。第27章 第 27 章到临市的车程只有四十分钟,这还是普快列车的速度。几首歌一把单机游戏就过去了。车到站了他才把飞行模式关了,来电提醒的短信弹出来七条——四条是他妈,还有两条是爸爸,剩下那条是……许之枔。又是短信又是电话的,可能是真的有事。但是微信里又没有什么消息。隔了会儿他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周四的时候就把人给删了。好像这还是在凌晨三点突然惊醒之后干的事。他在出站的人潮中突然站住了——这感觉好像是心虚。他点开了那条短信。“星期六有事吗,演出服装的事他们要找你商量。”他放下心来。“抱歉,我周末在外地。”许之枔没有秒回。他爸的电话倒是紧跟着立刻来了。“喂,爸?”“诶,迦迦你是哪趟车?”“十点四十到的那趟。”“哎我问你妈你妈又不回我,我还以为是中午那趟呢,现在我在医院——”“没事,我自己去。”“要不要奶奶来接?奶奶在家的。”“不用。”“那行,你打个车吧,有没有零钱?我转给你一百先用着——”“我有。不用了,你先忙吧。”爸爸沉默了一会儿。“那个,你林阿姨这边确实走不开,你……妹妹,她黄疸有点严重……”“我知道了。没事,你忙就好。”过了会儿红包还是来了,点开看到的金额是200。下一个电话。“妈我到了。”“见到付筠没有?”他妈语气紧绷绷的。他犹豫了一下。“……没。但是他刚刚来了电话——”“然后告诉你他忙?”他妈冷笑一声,“老婆孩子在医院他怎么会有空嘛!你到他家里去了就不要给我打电话了,直接发短信。我不想听到他那一家子的声音——”“……好。”有辆出租车在他跟前晃悠了两圈,他电话一挂司机就按了两下喇叭。“走不走?”他垂着眼还在思考要不要搭车的时候那司机就不耐烦地开走了。车站离爸爸家里也不是特别远,沿着河岸走一截就行。但临市的绿化做得没县城好,滨河路灰尘很大,一路都要捂着嘴憋着气走。他突然想起许之枔的那个口罩。白底,上面有串字母,是什么他没看清——好像是上周戴过的吧,那几天县城刮大风,他当时解释的是“骑车的时候嘴冷。”夏天嘴冷。嘴……停了别想了。还隔着老远就看到他奶奶在路口站着,头上包着个颜色挺奇怪的帕子。她眼睛不太好,付罗迦走到面前了都没什么反应。“奶奶。”“哎?”她伸手在空中虚摸了把,“迦迦吧?”他应了声,伸出右手让她挽着。奶奶身量不高,头往右靠一点就正对上他肩膀。她摸到他手后就两只手都抱了上来,还捏了捏他胳膊。付罗迦花了一点时间知道自己被骗了,在人生中最兵荒马乱的时刻刚过去之后就立刻迎来了人生中最尴尬的时刻;还花了一点时间发现许之枔直勾勾地盯着的是许之枔自己的手。“所以就是因为有人在看吗?”付罗迦也看着他的手,没头没脑地说,“……手冷可能是因为贫血。”趁许之枔说不出话,付罗迦紧跟一句:“我先走了。”“付罗迦。”“……还有事?”“现在我能吻你吗?”许之枔把身后安全门上的锁落了。付罗迦又退后几步,踩进灯光在地面上打出的白色斑块里。许之枔在暗处抬起头。“我猜你要装没听见。”“……我没听懂。”许之枔抱起手臂。“……那行吧。我想亲你,最好是‘伸舌头’那种。”“……”他无言以对。“……这话你哪儿学的。”“这是你第几次转移话题了?”付罗迦想起许之枔扇过的那两巴掌——可能那就是最坏的结果。“所以其实你,跟李鑫他们……是一种人?”许之枔反倒平静下来了。“哪种人?”“就……”他瞥向走廊的方向,声音压低了点。“没办法喜欢女生?”许之枔语气寡淡。“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是开玩笑那就好。”许之枔突兀地笑出了声。“你为什么能知道李鑫不喜欢女生?”“……”一阵沉默。许之枔叹了口气。“算了。今天是我过分了。对不起。”付罗迦如蒙大赦,连句“没关系”都没说就转身走了。……后来付罗迦才知道除了节目是学生自己排,晚会流程、舞美、灯光设计包括串词最后都会外包给校外的相关机构。周五的时候通知排练的就不是广播了——那天晚上见过的刘放同学亲自来教室找的他,把他拉到操场上那个搭好的台子上试了个现场。话筒的质量比礼堂那个好得多——至少按开关的时候听不到杂音。舞台也就离地一米五不到,站上去迎面而来的风居然比地面上猛烈不少。一张口就被灌了满口风。九班那时候正好体育课,周临涯她们几个难得出现在操场上,三三两两在远处的绿茵地上坐成了一个半弧。音响声音开得不大,她们应该也听不到什么,但还是热情地挥动了双手。他移开目光。第26章 第 26 章唱歌能使人沉溺,使人盲目,使人放松。对着小树林那片苍青色的亭盖深情款款吐出“lover”这个词的时候他还有种奇异的自我感动。最重要的是离所有人都够远,所以这几天的排练他参加得还算主动。在许之枔不再接送他上下学后——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学校的某些地方偶然碰见许之枔的频率却上升了。比如这节课上课前他就在厕所外边看到许之枔了。当时许之枔手肘撑着栏杆,嘴里含着根烟。比较离奇的是那根烟的烟头明显是燃过后又熄灭了的,带着焦黄色。他旁边站着的人里没有杜燃,是付罗迦以前没见过的几个。许之枔还态度自然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旁边有人问:“就他?”许之枔含着烟没说话,付罗迦的注意力从那个烟头上被拉了回来。“不是。”他立刻否认。许之枔笑了,不少烟灰被抖落下来。“什么不是啊?”剩下的对话付罗迦就不太想回忆了。一惊一乍有朝一日居然也能成为他的常态——他耳朵尖那点热也就刚刚才被风给吹没。还有昨天。昨天许之枔和其他几个人在课间跑操的时候突然冲进了九班的阵列里。付罗迦来不及多想,往边上让了几步。等他们从阵列里出来以后不难发现九班的队伍里空出了一个缺口——许之枔手里揪着鲁迪的校服领口,把人直接拎了出来。两个人表情对比相当强烈:许之枔神情宁和,鲁迪涕泪俱下。鲁迪曲着膝盖被半拖半拽推到绿茵坪上,然后付罗迦就看不到他了——这次来围人的尤其多。许之枔转过头,刚好跟付罗迦对上视线。付罗迦当时的神情应该相当震惊,或许他震惊之下还说了什么——只不过现在忘了而已。许之枔那时回了什么他倒是记得很清楚:“是郑骏宇要找他啊。”付罗迦仍然拒绝回忆接下来的对话。以及更早之前的排练现场。他拿起麦克风没几秒,一偏头就看见了窗台上坐着的许之枔。在视频里看还不觉得,在现场看才知道那个窗台其实特别高,许之枔晃起腿的时候他甚至还能看到许之枔鞋底上的纹路。许之枔居然在拍照——或者是录像。付罗迦突然就有点忘词。从未被他在意过的歌词的中文意思却孜孜不倦地往外跳:你想看我一丝/不/挂吗,我的爱人?你想抚/摸/我吗,神秘的爱人?他头次跟随大流在这词里品出了“羞耻”。此前他只昏头昏脑地把这些表达都归为流行艺术。唱完后教室门口一个驻足旁听的音乐老师给出了建议:台风别太拘束,注意气息控制。许之枔甜甜地抢答:谢谢老师。付罗迦在面前的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通红通红的太阳穴。他这几天一直在想该在什么时候、哪个地方、说些什么来结束这些没完没了的事。这样是不是李鑫孙奇亚以及其他的一些人就不会再刻意地出现了,包括医院里的那个秃顶男人?这样生活就能回到正轨,一切就会趋于平静。他就能够像往常一样把枯燥生活唯一的泄口固定在一个网址里,在每个周日的晚上悄无声息地清除所有痕迹。他偶尔也会想到如果自己对许之枔这个人从头至尾持否定态度的话,他现在就会自由得多——至少不会踩着大红地毯对着蓝天白云绿叶清风想这个。之所以觉得不自由,是因为许之枔已经成功地让他相信:他们的确曾经认识。他现在已经会习惯性地把关注投到许之枔身上。在许之枔出现的任何地方,他会去观察这个人,去揣测这个人,而且完全无法用意志去克制这些冲动。他设想的最好情况是:许之枔把牌亮得明明白白,“我是同性恋”,然后他就可以说,我不是。一部电影说明不了什么,既然杜燃和其他的一些人也能出于猎奇的心思去看;一些反应也说明不了什么,对他人的行为解读永远是主观的——然后许之枔会给他一巴掌——或者两巴掌,或者不这么娘,直接用拳头——然后拂袖而去,然后他就能重新呼吸到属于“正常人”的自由空气了。并不复杂,就是这样。这就是他生长到现在形成的一套标标准准的付氏逻辑。“她穿罩袍是为了时尚,不是陈述思想,只是激情的火花,我不会走在你的街道,或对着你的土地来一枪。”*看吧,这歌词也将不会包涵任何暗示,而是故弄玄虚的所谓“艺术”而已。所有联想都是多想。周临涯把手挥得更起劲了。回了教室以后他问,“当时你听得清?”“哎太远啦,能听清一点吧。我又不懂这些,就觉得唱得特别好。”“你以前听过这首歌吗?”“没有啊,是不是那个雷帝嘎嘎的?”“……对。”“你怎么会听她的歌啊,她那么一个——哎我真受不了她那些恶心的造型,看到她就觉得隔应。这歌讲什么啊?”“……没讲什么,口水歌而已。”“没事,口水歌唱好也要本事嘛。”他预想中的观众都应该是周临涯这个样子的,所以开始才放心大胆地选了这首。偏见对他来说从来都是防护壳。他想好了,在挨完许之枔那几下后他还可以跟他说,“我能够理解你们。只不过是走不同的路,你们这条路更难走而已。”说完这句话就不要再等了,直接跑就好。其他的不敢说,他千米跑反正是满分水准。然后应该彻底没问题了吧——许之枔这么忙的一个人,何必在某些不可救药的人身上再浪费时间?——所以许之枔到底什么时候亮牌?……付罗迦翘首以待的周末终于来了。他妈在得知那个虽然有水分但仍经过了官方认证的名次之后,态度肉眼可见地软化了许多——连着三个中午的碗都是她洗的。几天前的中午,她在餐桌上扔出了这么一句:“这周周末,你到付筠那边去一趟。”付罗迦愣了愣,“啊。”“付筠他妈一直在说要见你。”她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正巧这周末是她生日。”“奶奶她……也跟你联系了?”“能不联系嘛,你那个林阿姨不争气呀,拖了个女儿进了门,生出来的还是个女儿,她能不想起来你这个付家香火吗。”他妈去外地的那几天里他多了个血缘上的妹妹——这是他妈心情平复下来才告诉他的。他跟他妈反应完全不一样——他没什么感觉。仿佛他才是跟他爸离婚的那个人。他无比盼望的周末很快就来了。他妈开车送他到了火车站,跟安检员好说歹说还进了候车厅,最后检票之后被拦在了月台外边。县城车站比较小,月台跟外边候车厅隔着的只有一面玻璃墙。候车厅人不多但是座位都坐满了,有个看着是民工的中年男人窝在玻璃墙边的一大堆行李里边,看神情睡得很是辛苦。他妈站在那男人旁边,透过玻璃看着他。她今天穿着碎花雪纺裙,收拾得干净体面。而那个男人跷起来的腿上裹着的是洗得发白、沾着墙灰的牛仔裤。脑袋枕着的蛇皮口袋里的一节尼龙绳还露了出来。然而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却通过一种内在的相似取得了和谐。车窗边缘把他们两个挨个切过,他后知后觉发现那种内在的相似是“蒙头度日”。车刚刚经过站牌他就接到了他妈的第一通电话。“有人坐你位置吗?”“有。”“你让他让开,他不让就找乘务员——”“我知道。他已经在挪了。”“用东西垫一下,谁知道他身上脏不脏——”“垫了。”“背包抱着,不要放在行李架上!”“我抱着呢。进隧道了。”他默数三二一,然后挂断了电话。黑暗兜头扣面地来了,风声压过了车厢里的人声。在信号格清空的瞬间一则短信跳了出来。来自:xzx。第27章 第 27 章到临市的车程只有四十分钟,这还是普快列车的速度。几首歌一把单机游戏就过去了。车到站了他才把飞行模式关了,来电提醒的短信弹出来七条——四条是他妈,还有两条是爸爸,剩下那条是……许之枔。又是短信又是电话的,可能是真的有事。但是微信里又没有什么消息。隔了会儿他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周四的时候就把人给删了。好像这还是在凌晨三点突然惊醒之后干的事。他在出站的人潮中突然站住了——这感觉好像是心虚。他点开了那条短信。“星期六有事吗,演出服装的事他们要找你商量。”他放下心来。“抱歉,我周末在外地。”许之枔没有秒回。他爸的电话倒是紧跟着立刻来了。“喂,爸?”“诶,迦迦你是哪趟车?”“十点四十到的那趟。”“哎我问你妈你妈又不回我,我还以为是中午那趟呢,现在我在医院——”“没事,我自己去。”“要不要奶奶来接?奶奶在家的。”“不用。”“那行,你打个车吧,有没有零钱?我转给你一百先用着——”“我有。不用了,你先忙吧。”爸爸沉默了一会儿。“那个,你林阿姨这边确实走不开,你……妹妹,她黄疸有点严重……”“我知道了。没事,你忙就好。”过了会儿红包还是来了,点开看到的金额是200。下一个电话。“妈我到了。”“见到付筠没有?”他妈语气紧绷绷的。他犹豫了一下。“……没。但是他刚刚来了电话——”“然后告诉你他忙?”他妈冷笑一声,“老婆孩子在医院他怎么会有空嘛!你到他家里去了就不要给我打电话了,直接发短信。我不想听到他那一家子的声音——”“……好。”有辆出租车在他跟前晃悠了两圈,他电话一挂司机就按了两下喇叭。“走不走?”他垂着眼还在思考要不要搭车的时候那司机就不耐烦地开走了。车站离爸爸家里也不是特别远,沿着河岸走一截就行。但临市的绿化做得没县城好,滨河路灰尘很大,一路都要捂着嘴憋着气走。他突然想起许之枔的那个口罩。白底,上面有串字母,是什么他没看清——好像是上周戴过的吧,那几天县城刮大风,他当时解释的是“骑车的时候嘴冷。”夏天嘴冷。嘴……停了别想了。还隔着老远就看到他奶奶在路口站着,头上包着个颜色挺奇怪的帕子。她眼睛不太好,付罗迦走到面前了都没什么反应。“奶奶。”“哎?”她伸手在空中虚摸了把,“迦迦吧?”他应了声,伸出右手让她挽着。奶奶身量不高,头往右靠一点就正对上他肩膀。她摸到他手后就两只手都抱了上来,还捏了捏他胳膊。付罗迦花了一点时间知道自己被骗了,在人生中最兵荒马乱的时刻刚过去之后就立刻迎来了人生中最尴尬的时刻;还花了一点时间发现许之枔直勾勾地盯着的是许之枔自己的手。“所以就是因为有人在看吗?”付罗迦也看着他的手,没头没脑地说,“……手冷可能是因为贫血。”趁许之枔说不出话,付罗迦紧跟一句:“我先走了。”“付罗迦。”“……还有事?”“现在我能吻你吗?”许之枔把身后安全门上的锁落了。付罗迦又退后几步,踩进灯光在地面上打出的白色斑块里。许之枔在暗处抬起头。“我猜你要装没听见。”“……我没听懂。”许之枔抱起手臂。“……那行吧。我想亲你,最好是‘伸舌头’那种。”“……”他无言以对。“……这话你哪儿学的。”“这是你第几次转移话题了?”付罗迦想起许之枔扇过的那两巴掌——可能那就是最坏的结果。“所以其实你,跟李鑫他们……是一种人?”许之枔反倒平静下来了。“哪种人?”“就……”他瞥向走廊的方向,声音压低了点。“没办法喜欢女生?”许之枔语气寡淡。“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是开玩笑那就好。”许之枔突兀地笑出了声。“你为什么能知道李鑫不喜欢女生?”“……”一阵沉默。许之枔叹了口气。“算了。今天是我过分了。对不起。”付罗迦如蒙大赦,连句“没关系”都没说就转身走了。……后来付罗迦才知道除了节目是学生自己排,晚会流程、舞美、灯光设计包括串词最后都会外包给校外的相关机构。周五的时候通知排练的就不是广播了——那天晚上见过的刘放同学亲自来教室找的他,把他拉到操场上那个搭好的台子上试了个现场。话筒的质量比礼堂那个好得多——至少按开关的时候听不到杂音。舞台也就离地一米五不到,站上去迎面而来的风居然比地面上猛烈不少。一张口就被灌了满口风。九班那时候正好体育课,周临涯她们几个难得出现在操场上,三三两两在远处的绿茵地上坐成了一个半弧。音响声音开得不大,她们应该也听不到什么,但还是热情地挥动了双手。他移开目光。第26章 第 26 章唱歌能使人沉溺,使人盲目,使人放松。对着小树林那片苍青色的亭盖深情款款吐出“lover”这个词的时候他还有种奇异的自我感动。最重要的是离所有人都够远,所以这几天的排练他参加得还算主动。在许之枔不再接送他上下学后——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学校的某些地方偶然碰见许之枔的频率却上升了。比如这节课上课前他就在厕所外边看到许之枔了。当时许之枔手肘撑着栏杆,嘴里含着根烟。比较离奇的是那根烟的烟头明显是燃过后又熄灭了的,带着焦黄色。他旁边站着的人里没有杜燃,是付罗迦以前没见过的几个。许之枔还态度自然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旁边有人问:“就他?”许之枔含着烟没说话,付罗迦的注意力从那个烟头上被拉了回来。“不是。”他立刻否认。许之枔笑了,不少烟灰被抖落下来。“什么不是啊?”剩下的对话付罗迦就不太想回忆了。一惊一乍有朝一日居然也能成为他的常态——他耳朵尖那点热也就刚刚才被风给吹没。还有昨天。昨天许之枔和其他几个人在课间跑操的时候突然冲进了九班的阵列里。付罗迦来不及多想,往边上让了几步。等他们从阵列里出来以后不难发现九班的队伍里空出了一个缺口——许之枔手里揪着鲁迪的校服领口,把人直接拎了出来。两个人表情对比相当强烈:许之枔神情宁和,鲁迪涕泪俱下。鲁迪曲着膝盖被半拖半拽推到绿茵坪上,然后付罗迦就看不到他了——这次来围人的尤其多。许之枔转过头,刚好跟付罗迦对上视线。付罗迦当时的神情应该相当震惊,或许他震惊之下还说了什么——只不过现在忘了而已。许之枔那时回了什么他倒是记得很清楚:“是郑骏宇要找他啊。”付罗迦仍然拒绝回忆接下来的对话。以及更早之前的排练现场。他拿起麦克风没几秒,一偏头就看见了窗台上坐着的许之枔。在视频里看还不觉得,在现场看才知道那个窗台其实特别高,许之枔晃起腿的时候他甚至还能看到许之枔鞋底上的纹路。许之枔居然在拍照——或者是录像。付罗迦突然就有点忘词。从未被他在意过的歌词的中文意思却孜孜不倦地往外跳:你想看我一丝/不/挂吗,我的爱人?你想抚/摸/我吗,神秘的爱人?他头次跟随大流在这词里品出了“羞耻”。此前他只昏头昏脑地把这些表达都归为流行艺术。唱完后教室门口一个驻足旁听的音乐老师给出了建议:台风别太拘束,注意气息控制。许之枔甜甜地抢答:谢谢老师。付罗迦在面前的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通红通红的太阳穴。他这几天一直在想该在什么时候、哪个地方、说些什么来结束这些没完没了的事。这样是不是李鑫孙奇亚以及其他的一些人就不会再刻意地出现了,包括医院里的那个秃顶男人?这样生活就能回到正轨,一切就会趋于平静。他就能够像往常一样把枯燥生活唯一的泄口固定在一个网址里,在每个周日的晚上悄无声息地清除所有痕迹。他偶尔也会想到如果自己对许之枔这个人从头至尾持否定态度的话,他现在就会自由得多——至少不会踩着大红地毯对着蓝天白云绿叶清风想这个。之所以觉得不自由,是因为许之枔已经成功地让他相信:他们的确曾经认识。他现在已经会习惯性地把关注投到许之枔身上。在许之枔出现的任何地方,他会去观察这个人,去揣测这个人,而且完全无法用意志去克制这些冲动。他设想的最好情况是:许之枔把牌亮得明明白白,“我是同性恋”,然后他就可以说,我不是。一部电影说明不了什么,既然杜燃和其他的一些人也能出于猎奇的心思去看;一些反应也说明不了什么,对他人的行为解读永远是主观的——然后许之枔会给他一巴掌——或者两巴掌,或者不这么娘,直接用拳头——然后拂袖而去,然后他就能重新呼吸到属于“正常人”的自由空气了。并不复杂,就是这样。这就是他生长到现在形成的一套标标准准的付氏逻辑。“她穿罩袍是为了时尚,不是陈述思想,只是激情的火花,我不会走在你的街道,或对着你的土地来一枪。”*看吧,这歌词也将不会包涵任何暗示,而是故弄玄虚的所谓“艺术”而已。所有联想都是多想。周临涯把手挥得更起劲了。回了教室以后他问,“当时你听得清?”“哎太远啦,能听清一点吧。我又不懂这些,就觉得唱得特别好。”“你以前听过这首歌吗?”“没有啊,是不是那个雷帝嘎嘎的?”“……对。”“你怎么会听她的歌啊,她那么一个——哎我真受不了她那些恶心的造型,看到她就觉得隔应。这歌讲什么啊?”“……没讲什么,口水歌而已。”“没事,口水歌唱好也要本事嘛。”他预想中的观众都应该是周临涯这个样子的,所以开始才放心大胆地选了这首。偏见对他来说从来都是防护壳。他想好了,在挨完许之枔那几下后他还可以跟他说,“我能够理解你们。只不过是走不同的路,你们这条路更难走而已。”说完这句话就不要再等了,直接跑就好。其他的不敢说,他千米跑反正是满分水准。然后应该彻底没问题了吧——许之枔这么忙的一个人,何必在某些不可救药的人身上再浪费时间?——所以许之枔到底什么时候亮牌?……付罗迦翘首以待的周末终于来了。他妈在得知那个虽然有水分但仍经过了官方认证的名次之后,态度肉眼可见地软化了许多——连着三个中午的碗都是她洗的。几天前的中午,她在餐桌上扔出了这么一句:“这周周末,你到付筠那边去一趟。”付罗迦愣了愣,“啊。”“付筠他妈一直在说要见你。”她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正巧这周末是她生日。”“奶奶她……也跟你联系了?”“能不联系嘛,你那个林阿姨不争气呀,拖了个女儿进了门,生出来的还是个女儿,她能不想起来你这个付家香火吗。”他妈去外地的那几天里他多了个血缘上的妹妹——这是他妈心情平复下来才告诉他的。他跟他妈反应完全不一样——他没什么感觉。仿佛他才是跟他爸离婚的那个人。他无比盼望的周末很快就来了。他妈开车送他到了火车站,跟安检员好说歹说还进了候车厅,最后检票之后被拦在了月台外边。县城车站比较小,月台跟外边候车厅隔着的只有一面玻璃墙。候车厅人不多但是座位都坐满了,有个看着是民工的中年男人窝在玻璃墙边的一大堆行李里边,看神情睡得很是辛苦。他妈站在那男人旁边,透过玻璃看着他。她今天穿着碎花雪纺裙,收拾得干净体面。而那个男人跷起来的腿上裹着的是洗得发白、沾着墙灰的牛仔裤。脑袋枕着的蛇皮口袋里的一节尼龙绳还露了出来。然而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却通过一种内在的相似取得了和谐。车窗边缘把他们两个挨个切过,他后知后觉发现那种内在的相似是“蒙头度日”。车刚刚经过站牌他就接到了他妈的第一通电话。“有人坐你位置吗?”“有。”“你让他让开,他不让就找乘务员——”“我知道。他已经在挪了。”“用东西垫一下,谁知道他身上脏不脏——”“垫了。”“背包抱着,不要放在行李架上!”“我抱着呢。进隧道了。”他默数三二一,然后挂断了电话。黑暗兜头扣面地来了,风声压过了车厢里的人声。在信号格清空的瞬间一则短信跳了出来。来自:xzx。第27章 第 27 章到临市的车程只有四十分钟,这还是普快列车的速度。几首歌一把单机游戏就过去了。车到站了他才把飞行模式关了,来电提醒的短信弹出来七条——四条是他妈,还有两条是爸爸,剩下那条是……许之枔。又是短信又是电话的,可能是真的有事。但是微信里又没有什么消息。隔了会儿他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周四的时候就把人给删了。好像这还是在凌晨三点突然惊醒之后干的事。他在出站的人潮中突然站住了——这感觉好像是心虚。他点开了那条短信。“星期六有事吗,演出服装的事他们要找你商量。”他放下心来。“抱歉,我周末在外地。”许之枔没有秒回。他爸的电话倒是紧跟着立刻来了。“喂,爸?”“诶,迦迦你是哪趟车?”“十点四十到的那趟。”“哎我问你妈你妈又不回我,我还以为是中午那趟呢,现在我在医院——”“没事,我自己去。”“要不要奶奶来接?奶奶在家的。”“不用。”“那行,你打个车吧,有没有零钱?我转给你一百先用着——”“我有。不用了,你先忙吧。”爸爸沉默了一会儿。“那个,你林阿姨这边确实走不开,你……妹妹,她黄疸有点严重……”“我知道了。没事,你忙就好。”过了会儿红包还是来了,点开看到的金额是200。下一个电话。“妈我到了。”“见到付筠没有?”他妈语气紧绷绷的。他犹豫了一下。“……没。但是他刚刚来了电话——”“然后告诉你他忙?”他妈冷笑一声,“老婆孩子在医院他怎么会有空嘛!你到他家里去了就不要给我打电话了,直接发短信。我不想听到他那一家子的声音——”“……好。”有辆出租车在他跟前晃悠了两圈,他电话一挂司机就按了两下喇叭。“走不走?”他垂着眼还在思考要不要搭车的时候那司机就不耐烦地开走了。车站离爸爸家里也不是特别远,沿着河岸走一截就行。但临市的绿化做得没县城好,滨河路灰尘很大,一路都要捂着嘴憋着气走。他突然想起许之枔的那个口罩。白底,上面有串字母,是什么他没看清——好像是上周戴过的吧,那几天县城刮大风,他当时解释的是“骑车的时候嘴冷。”夏天嘴冷。嘴……停了别想了。还隔着老远就看到他奶奶在路口站着,头上包着个颜色挺奇怪的帕子。她眼睛不太好,付罗迦走到面前了都没什么反应。“奶奶。”“哎?”她伸手在空中虚摸了把,“迦迦吧?”他应了声,伸出右手让她挽着。奶奶身量不高,头往右靠一点就正对上他肩膀。她摸到他手后就两只手都抱了上来,还捏了捏他胳膊。付罗迦花了一点时间知道自己被骗了,在人生中最兵荒马乱的时刻刚过去之后就立刻迎来了人生中最尴尬的时刻;还花了一点时间发现许之枔直勾勾地盯着的是许之枔自己的手。“所以就是因为有人在看吗?”付罗迦也看着他的手,没头没脑地说,“……手冷可能是因为贫血。”趁许之枔说不出话,付罗迦紧跟一句:“我先走了。”“付罗迦。”“……还有事?”“现在我能吻你吗?”许之枔把身后安全门上的锁落了。付罗迦又退后几步,踩进灯光在地面上打出的白色斑块里。许之枔在暗处抬起头。“我猜你要装没听见。”“……我没听懂。”许之枔抱起手臂。“……那行吧。我想亲你,最好是‘伸舌头’那种。”“……”他无言以对。“……这话你哪儿学的。”“这是你第几次转移话题了?”付罗迦想起许之枔扇过的那两巴掌——可能那就是最坏的结果。“所以其实你,跟李鑫他们……是一种人?”许之枔反倒平静下来了。“哪种人?”“就……”他瞥向走廊的方向,声音压低了点。“没办法喜欢女生?”许之枔语气寡淡。“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是开玩笑那就好。”许之枔突兀地笑出了声。“你为什么能知道李鑫不喜欢女生?”“……”一阵沉默。许之枔叹了口气。“算了。今天是我过分了。对不起。”付罗迦如蒙大赦,连句“没关系”都没说就转身走了。……后来付罗迦才知道除了节目是学生自己排,晚会流程、舞美、灯光设计包括串词最后都会外包给校外的相关机构。周五的时候通知排练的就不是广播了——那天晚上见过的刘放同学亲自来教室找的他,把他拉到操场上那个搭好的台子上试了个现场。话筒的质量比礼堂那个好得多——至少按开关的时候听不到杂音。舞台也就离地一米五不到,站上去迎面而来的风居然比地面上猛烈不少。一张口就被灌了满口风。九班那时候正好体育课,周临涯她们几个难得出现在操场上,三三两两在远处的绿茵地上坐成了一个半弧。音响声音开得不大,她们应该也听不到什么,但还是热情地挥动了双手。他移开目光。第26章 第 26 章唱歌能使人沉溺,使人盲目,使人放松。对着小树林那片苍青色的亭盖深情款款吐出“lover”这个词的时候他还有种奇异的自我感动。最重要的是离所有人都够远,所以这几天的排练他参加得还算主动。在许之枔不再接送他上下学后——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学校的某些地方偶然碰见许之枔的频率却上升了。比如这节课上课前他就在厕所外边看到许之枔了。当时许之枔手肘撑着栏杆,嘴里含着根烟。比较离奇的是那根烟的烟头明显是燃过后又熄灭了的,带着焦黄色。他旁边站着的人里没有杜燃,是付罗迦以前没见过的几个。许之枔还态度自然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旁边有人问:“就他?”许之枔含着烟没说话,付罗迦的注意力从那个烟头上被拉了回来。“不是。”他立刻否认。许之枔笑了,不少烟灰被抖落下来。“什么不是啊?”剩下的对话付罗迦就不太想回忆了。一惊一乍有朝一日居然也能成为他的常态——他耳朵尖那点热也就刚刚才被风给吹没。还有昨天。昨天许之枔和其他几个人在课间跑操的时候突然冲进了九班的阵列里。付罗迦来不及多想,往边上让了几步。等他们从阵列里出来以后不难发现九班的队伍里空出了一个缺口——许之枔手里揪着鲁迪的校服领口,把人直接拎了出来。两个人表情对比相当强烈:许之枔神情宁和,鲁迪涕泪俱下。鲁迪曲着膝盖被半拖半拽推到绿茵坪上,然后付罗迦就看不到他了——这次来围人的尤其多。许之枔转过头,刚好跟付罗迦对上视线。付罗迦当时的神情应该相当震惊,或许他震惊之下还说了什么——只不过现在忘了而已。许之枔那时回了什么他倒是记得很清楚:“是郑骏宇要找他啊。”付罗迦仍然拒绝回忆接下来的对话。以及更早之前的排练现场。他拿起麦克风没几秒,一偏头就看见了窗台上坐着的许之枔。在视频里看还不觉得,在现场看才知道那个窗台其实特别高,许之枔晃起腿的时候他甚至还能看到许之枔鞋底上的纹路。许之枔居然在拍照——或者是录像。付罗迦突然就有点忘词。从未被他在意过的歌词的中文意思却孜孜不倦地往外跳:你想看我一丝/不/挂吗,我的爱人?你想抚/摸/我吗,神秘的爱人?他头次跟随大流在这词里品出了“羞耻”。此前他只昏头昏脑地把这些表达都归为流行艺术。唱完后教室门口一个驻足旁听的音乐老师给出了建议:台风别太拘束,注意气息控制。许之枔甜甜地抢答:谢谢老师。付罗迦在面前的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通红通红的太阳穴。他这几天一直在想该在什么时候、哪个地方、说些什么来结束这些没完没了的事。这样是不是李鑫孙奇亚以及其他的一些人就不会再刻意地出现了,包括医院里的那个秃顶男人?这样生活就能回到正轨,一切就会趋于平静。他就能够像往常一样把枯燥生活唯一的泄口固定在一个网址里,在每个周日的晚上悄无声息地清除所有痕迹。他偶尔也会想到如果自己对许之枔这个人从头至尾持否定态度的话,他现在就会自由得多——至少不会踩着大红地毯对着蓝天白云绿叶清风想这个。之所以觉得不自由,是因为许之枔已经成功地让他相信:他们的确曾经认识。他现在已经会习惯性地把关注投到许之枔身上。在许之枔出现的任何地方,他会去观察这个人,去揣测这个人,而且完全无法用意志去克制这些冲动。他设想的最好情况是:许之枔把牌亮得明明白白,“我是同性恋”,然后他就可以说,我不是。一部电影说明不了什么,既然杜燃和其他的一些人也能出于猎奇的心思去看;一些反应也说明不了什么,对他人的行为解读永远是主观的——然后许之枔会给他一巴掌——或者两巴掌,或者不这么娘,直接用拳头——然后拂袖而去,然后他就能重新呼吸到属于“正常人”的自由空气了。并不复杂,就是这样。这就是他生长到现在形成的一套标标准准的付氏逻辑。“她穿罩袍是为了时尚,不是陈述思想,只是激情的火花,我不会走在你的街道,或对着你的土地来一枪。”*看吧,这歌词也将不会包涵任何暗示,而是故弄玄虚的所谓“艺术”而已。所有联想都是多想。周临涯把手挥得更起劲了。回了教室以后他问,“当时你听得清?”“哎太远啦,能听清一点吧。我又不懂这些,就觉得唱得特别好。”“你以前听过这首歌吗?”“没有啊,是不是那个雷帝嘎嘎的?”“……对。”“你怎么会听她的歌啊,她那么一个——哎我真受不了她那些恶心的造型,看到她就觉得隔应。这歌讲什么啊?”“……没讲什么,口水歌而已。”“没事,口水歌唱好也要本事嘛。”他预想中的观众都应该是周临涯这个样子的,所以开始才放心大胆地选了这首。偏见对他来说从来都是防护壳。他想好了,在挨完许之枔那几下后他还可以跟他说,“我能够理解你们。只不过是走不同的路,你们这条路更难走而已。”说完这句话就不要再等了,直接跑就好。其他的不敢说,他千米跑反正是满分水准。然后应该彻底没问题了吧——许之枔这么忙的一个人,何必在某些不可救药的人身上再浪费时间?——所以许之枔到底什么时候亮牌?……付罗迦翘首以待的周末终于来了。他妈在得知那个虽然有水分但仍经过了官方认证的名次之后,态度肉眼可见地软化了许多——连着三个中午的碗都是她洗的。几天前的中午,她在餐桌上扔出了这么一句:“这周周末,你到付筠那边去一趟。”付罗迦愣了愣,“啊。”“付筠他妈一直在说要见你。”她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正巧这周末是她生日。”“奶奶她……也跟你联系了?”“能不联系嘛,你那个林阿姨不争气呀,拖了个女儿进了门,生出来的还是个女儿,她能不想起来你这个付家香火吗。”他妈去外地的那几天里他多了个血缘上的妹妹——这是他妈心情平复下来才告诉他的。他跟他妈反应完全不一样——他没什么感觉。仿佛他才是跟他爸离婚的那个人。他无比盼望的周末很快就来了。他妈开车送他到了火车站,跟安检员好说歹说还进了候车厅,最后检票之后被拦在了月台外边。县城车站比较小,月台跟外边候车厅隔着的只有一面玻璃墙。候车厅人不多但是座位都坐满了,有个看着是民工的中年男人窝在玻璃墙边的一大堆行李里边,看神情睡得很是辛苦。他妈站在那男人旁边,透过玻璃看着他。她今天穿着碎花雪纺裙,收拾得干净体面。而那个男人跷起来的腿上裹着的是洗得发白、沾着墙灰的牛仔裤。脑袋枕着的蛇皮口袋里的一节尼龙绳还露了出来。然而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却通过一种内在的相似取得了和谐。车窗边缘把他们两个挨个切过,他后知后觉发现那种内在的相似是“蒙头度日”。车刚刚经过站牌他就接到了他妈的第一通电话。“有人坐你位置吗?”“有。”“你让他让开,他不让就找乘务员——”“我知道。他已经在挪了。”“用东西垫一下,谁知道他身上脏不脏——”“垫了。”“背包抱着,不要放在行李架上!”“我抱着呢。进隧道了。”他默数三二一,然后挂断了电话。黑暗兜头扣面地来了,风声压过了车厢里的人声。在信号格清空的瞬间一则短信跳了出来。来自:xzx。第27章 第 27 章到临市的车程只有四十分钟,这还是普快列车的速度。几首歌一把单机游戏就过去了。车到站了他才把飞行模式关了,来电提醒的短信弹出来七条——四条是他妈,还有两条是爸爸,剩下那条是……许之枔。又是短信又是电话的,可能是真的有事。但是微信里又没有什么消息。隔了会儿他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周四的时候就把人给删了。好像这还是在凌晨三点突然惊醒之后干的事。他在出站的人潮中突然站住了——这感觉好像是心虚。他点开了那条短信。“星期六有事吗,演出服装的事他们要找你商量。”他放下心来。“抱歉,我周末在外地。”许之枔没有秒回。他爸的电话倒是紧跟着立刻来了。“喂,爸?”“诶,迦迦你是哪趟车?”“十点四十到的那趟。”“哎我问你妈你妈又不回我,我还以为是中午那趟呢,现在我在医院——”“没事,我自己去。”“要不要奶奶来接?奶奶在家的。”“不用。”“那行,你打个车吧,有没有零钱?我转给你一百先用着——”“我有。不用了,你先忙吧。”爸爸沉默了一会儿。“那个,你林阿姨这边确实走不开,你……妹妹,她黄疸有点严重……”“我知道了。没事,你忙就好。”过了会儿红包还是来了,点开看到的金额是200。下一个电话。“妈我到了。”“见到付筠没有?”他妈语气紧绷绷的。他犹豫了一下。“……没。但是他刚刚来了电话——”“然后告诉你他忙?”他妈冷笑一声,“老婆孩子在医院他怎么会有空嘛!你到他家里去了就不要给我打电话了,直接发短信。我不想听到他那一家子的声音——”“……好。”有辆出租车在他跟前晃悠了两圈,他电话一挂司机就按了两下喇叭。“走不走?”他垂着眼还在思考要不要搭车的时候那司机就不耐烦地开走了。车站离爸爸家里也不是特别远,沿着河岸走一截就行。但临市的绿化做得没县城好,滨河路灰尘很大,一路都要捂着嘴憋着气走。他突然想起许之枔的那个口罩。白底,上面有串字母,是什么他没看清——好像是上周戴过的吧,那几天县城刮大风,他当时解释的是“骑车的时候嘴冷。”夏天嘴冷。嘴……停了别想了。还隔着老远就看到他奶奶在路口站着,头上包着个颜色挺奇怪的帕子。她眼睛不太好,付罗迦走到面前了都没什么反应。“奶奶。”“哎?”她伸手在空中虚摸了把,“迦迦吧?”他应了声,伸出右手让她挽着。奶奶身量不高,头往右靠一点就正对上他肩膀。她摸到他手后就两只手都抱了上来,还捏了捏他胳膊。付罗迦花了一点时间知道自己被骗了,在人生中最兵荒马乱的时刻刚过去之后就立刻迎来了人生中最尴尬的时刻;还花了一点时间发现许之枔直勾勾地盯着的是许之枔自己的手。“所以就是因为有人在看吗?”付罗迦也看着他的手,没头没脑地说,“……手冷可能是因为贫血。”趁许之枔说不出话,付罗迦紧跟一句:“我先走了。”“付罗迦。”“……还有事?”“现在我能吻你吗?”许之枔把身后安全门上的锁落了。付罗迦又退后几步,踩进灯光在地面上打出的白色斑块里。许之枔在暗处抬起头。“我猜你要装没听见。”“……我没听懂。”许之枔抱起手臂。“……那行吧。我想亲你,最好是‘伸舌头’那种。”“……”他无言以对。“……这话你哪儿学的。”“这是你第几次转移话题了?”付罗迦想起许之枔扇过的那两巴掌——可能那就是最坏的结果。“所以其实你,跟李鑫他们……是一种人?”许之枔反倒平静下来了。“哪种人?”“就……”他瞥向走廊的方向,声音压低了点。“没办法喜欢女生?”许之枔语气寡淡。“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是开玩笑那就好。”许之枔突兀地笑出了声。“你为什么能知道李鑫不喜欢女生?”“……”一阵沉默。许之枔叹了口气。“算了。今天是我过分了。对不起。”付罗迦如蒙大赦,连句“没关系”都没说就转身走了。……后来付罗迦才知道除了节目是学生自己排,晚会流程、舞美、灯光设计包括串词最后都会外包给校外的相关机构。周五的时候通知排练的就不是广播了——那天晚上见过的刘放同学亲自来教室找的他,把他拉到操场上那个搭好的台子上试了个现场。话筒的质量比礼堂那个好得多——至少按开关的时候听不到杂音。舞台也就离地一米五不到,站上去迎面而来的风居然比地面上猛烈不少。一张口就被灌了满口风。九班那时候正好体育课,周临涯她们几个难得出现在操场上,三三两两在远处的绿茵地上坐成了一个半弧。音响声音开得不大,她们应该也听不到什么,但还是热情地挥动了双手。他移开目光。第26章 第 26 章唱歌能使人沉溺,使人盲目,使人放松。对着小树林那片苍青色的亭盖深情款款吐出“lover”这个词的时候他还有种奇异的自我感动。最重要的是离所有人都够远,所以这几天的排练他参加得还算主动。在许之枔不再接送他上下学后——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学校的某些地方偶然碰见许之枔的频率却上升了。比如这节课上课前他就在厕所外边看到许之枔了。当时许之枔手肘撑着栏杆,嘴里含着根烟。比较离奇的是那根烟的烟头明显是燃过后又熄灭了的,带着焦黄色。他旁边站着的人里没有杜燃,是付罗迦以前没见过的几个。许之枔还态度自然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旁边有人问:“就他?”许之枔含着烟没说话,付罗迦的注意力从那个烟头上被拉了回来。“不是。”他立刻否认。许之枔笑了,不少烟灰被抖落下来。“什么不是啊?”剩下的对话付罗迦就不太想回忆了。一惊一乍有朝一日居然也能成为他的常态——他耳朵尖那点热也就刚刚才被风给吹没。还有昨天。昨天许之枔和其他几个人在课间跑操的时候突然冲进了九班的阵列里。付罗迦来不及多想,往边上让了几步。等他们从阵列里出来以后不难发现九班的队伍里空出了一个缺口——许之枔手里揪着鲁迪的校服领口,把人直接拎了出来。两个人表情对比相当强烈:许之枔神情宁和,鲁迪涕泪俱下。鲁迪曲着膝盖被半拖半拽推到绿茵坪上,然后付罗迦就看不到他了——这次来围人的尤其多。许之枔转过头,刚好跟付罗迦对上视线。付罗迦当时的神情应该相当震惊,或许他震惊之下还说了什么——只不过现在忘了而已。许之枔那时回了什么他倒是记得很清楚:“是郑骏宇要找他啊。”付罗迦仍然拒绝回忆接下来的对话。以及更早之前的排练现场。他拿起麦克风没几秒,一偏头就看见了窗台上坐着的许之枔。在视频里看还不觉得,在现场看才知道那个窗台其实特别高,许之枔晃起腿的时候他甚至还能看到许之枔鞋底上的纹路。许之枔居然在拍照——或者是录像。付罗迦突然就有点忘词。从未被他在意过的歌词的中文意思却孜孜不倦地往外跳:你想看我一丝/不/挂吗,我的爱人?你想抚/摸/我吗,神秘的爱人?他头次跟随大流在这词里品出了“羞耻”。此前他只昏头昏脑地把这些表达都归为流行艺术。唱完后教室门口一个驻足旁听的音乐老师给出了建议:台风别太拘束,注意气息控制。许之枔甜甜地抢答:谢谢老师。付罗迦在面前的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通红通红的太阳穴。他这几天一直在想该在什么时候、哪个地方、说些什么来结束这些没完没了的事。这样是不是李鑫孙奇亚以及其他的一些人就不会再刻意地出现了,包括医院里的那个秃顶男人?这样生活就能回到正轨,一切就会趋于平静。他就能够像往常一样把枯燥生活唯一的泄口固定在一个网址里,在每个周日的晚上悄无声息地清除所有痕迹。他偶尔也会想到如果自己对许之枔这个人从头至尾持否定态度的话,他现在就会自由得多——至少不会踩着大红地毯对着蓝天白云绿叶清风想这个。之所以觉得不自由,是因为许之枔已经成功地让他相信:他们的确曾经认识。他现在已经会习惯性地把关注投到许之枔身上。在许之枔出现的任何地方,他会去观察这个人,去揣测这个人,而且完全无法用意志去克制这些冲动。他设想的最好情况是:许之枔把牌亮得明明白白,“我是同性恋”,然后他就可以说,我不是。一部电影说明不了什么,既然杜燃和其他的一些人也能出于猎奇的心思去看;一些反应也说明不了什么,对他人的行为解读永远是主观的——然后许之枔会给他一巴掌——或者两巴掌,或者不这么娘,直接用拳头——然后拂袖而去,然后他就能重新呼吸到属于“正常人”的自由空气了。并不复杂,就是这样。这就是他生长到现在形成的一套标标准准的付氏逻辑。“她穿罩袍是为了时尚,不是陈述思想,只是激情的火花,我不会走在你的街道,或对着你的土地来一枪。”*看吧,这歌词也将不会包涵任何暗示,而是故弄玄虚的所谓“艺术”而已。所有联想都是多想。周临涯把手挥得更起劲了。回了教室以后他问,“当时你听得清?”“哎太远啦,能听清一点吧。我又不懂这些,就觉得唱得特别好。”“你以前听过这首歌吗?”“没有啊,是不是那个雷帝嘎嘎的?”“……对。”“你怎么会听她的歌啊,她那么一个——哎我真受不了她那些恶心的造型,看到她就觉得隔应。这歌讲什么啊?”“……没讲什么,口水歌而已。”“没事,口水歌唱好也要本事嘛。”他预想中的观众都应该是周临涯这个样子的,所以开始才放心大胆地选了这首。偏见对他来说从来都是防护壳。他想好了,在挨完许之枔那几下后他还可以跟他说,“我能够理解你们。只不过是走不同的路,你们这条路更难走而已。”说完这句话就不要再等了,直接跑就好。其他的不敢说,他千米跑反正是满分水准。然后应该彻底没问题了吧——许之枔这么忙的一个人,何必在某些不可救药的人身上再浪费时间?——所以许之枔到底什么时候亮牌?……付罗迦翘首以待的周末终于来了。他妈在得知那个虽然有水分但仍经过了官方认证的名次之后,态度肉眼可见地软化了许多——连着三个中午的碗都是她洗的。几天前的中午,她在餐桌上扔出了这么一句:“这周周末,你到付筠那边去一趟。”付罗迦愣了愣,“啊。”“付筠他妈一直在说要见你。”她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正巧这周末是她生日。”“奶奶她……也跟你联系了?”“能不联系嘛,你那个林阿姨不争气呀,拖了个女儿进了门,生出来的还是个女儿,她能不想起来你这个付家香火吗。”他妈去外地的那几天里他多了个血缘上的妹妹——这是他妈心情平复下来才告诉他的。他跟他妈反应完全不一样——他没什么感觉。仿佛他才是跟他爸离婚的那个人。他无比盼望的周末很快就来了。他妈开车送他到了火车站,跟安检员好说歹说还进了候车厅,最后检票之后被拦在了月台外边。县城车站比较小,月台跟外边候车厅隔着的只有一面玻璃墙。候车厅人不多但是座位都坐满了,有个看着是民工的中年男人窝在玻璃墙边的一大堆行李里边,看神情睡得很是辛苦。他妈站在那男人旁边,透过玻璃看着他。她今天穿着碎花雪纺裙,收拾得干净体面。而那个男人跷起来的腿上裹着的是洗得发白、沾着墙灰的牛仔裤。脑袋枕着的蛇皮口袋里的一节尼龙绳还露了出来。然而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却通过一种内在的相似取得了和谐。车窗边缘把他们两个挨个切过,他后知后觉发现那种内在的相似是“蒙头度日”。车刚刚经过站牌他就接到了他妈的第一通电话。“有人坐你位置吗?”“有。”“你让他让开,他不让就找乘务员——”“我知道。他已经在挪了。”“用东西垫一下,谁知道他身上脏不脏——”“垫了。”“背包抱着,不要放在行李架上!”“我抱着呢。进隧道了。”他默数三二一,然后挂断了电话。黑暗兜头扣面地来了,风声压过了车厢里的人声。在信号格清空的瞬间一则短信跳了出来。来自:xzx。第27章 第 27 章到临市的车程只有四十分钟,这还是普快列车的速度。几首歌一把单机游戏就过去了。车到站了他才把飞行模式关了,来电提醒的短信弹出来七条——四条是他妈,还有两条是爸爸,剩下那条是……许之枔。又是短信又是电话的,可能是真的有事。但是微信里又没有什么消息。隔了会儿他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周四的时候就把人给删了。好像这还是在凌晨三点突然惊醒之后干的事。他在出站的人潮中突然站住了——这感觉好像是心虚。他点开了那条短信。“星期六有事吗,演出服装的事他们要找你商量。”他放下心来。“抱歉,我周末在外地。”许之枔没有秒回。他爸的电话倒是紧跟着立刻来了。“喂,爸?”“诶,迦迦你是哪趟车?”“十点四十到的那趟。”“哎我问你妈你妈又不回我,我还以为是中午那趟呢,现在我在医院——”“没事,我自己去。”“要不要奶奶来接?奶奶在家的。”“不用。”“那行,你打个车吧,有没有零钱?我转给你一百先用着——”“我有。不用了,你先忙吧。”爸爸沉默了一会儿。“那个,你林阿姨这边确实走不开,你……妹妹,她黄疸有点严重……”“我知道了。没事,你忙就好。”过了会儿红包还是来了,点开看到的金额是200。下一个电话。“妈我到了。”“见到付筠没有?”他妈语气紧绷绷的。他犹豫了一下。“……没。但是他刚刚来了电话——”“然后告诉你他忙?”他妈冷笑一声,“老婆孩子在医院他怎么会有空嘛!你到他家里去了就不要给我打电话了,直接发短信。我不想听到他那一家子的声音——”“……好。”有辆出租车在他跟前晃悠了两圈,他电话一挂司机就按了两下喇叭。“走不走?”他垂着眼还在思考要不要搭车的时候那司机就不耐烦地开走了。车站离爸爸家里也不是特别远,沿着河岸走一截就行。但临市的绿化做得没县城好,滨河路灰尘很大,一路都要捂着嘴憋着气走。他突然想起许之枔的那个口罩。白底,上面有串字母,是什么他没看清——好像是上周戴过的吧,那几天县城刮大风,他当时解释的是“骑车的时候嘴冷。”夏天嘴冷。嘴……停了别想了。还隔着老远就看到他奶奶在路口站着,头上包着个颜色挺奇怪的帕子。她眼睛不太好,付罗迦走到面前了都没什么反应。“奶奶。”“哎?”她伸手在空中虚摸了把,“迦迦吧?”他应了声,伸出右手让她挽着。奶奶身量不高,头往右靠一点就正对上他肩膀。她摸到他手后就两只手都抱了上来,还捏了捏他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