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看自己雪白的手,简直不能相信这是和自己一样能叫做“人”的存在。不由地起了可怕的念头,想:难怪史书里有些人,屠杀起这样的百姓,根本不当作事,如果换了之前那个久居贾府的她,恐怕都不会把这些百姓当作同类生灵。
而他们的屋子,那叫屋子吗?在黛玉看来,那只是一个泥垒的土坯房,恐怕下雨一多,土就要化,土一化,墙就会倒。
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们走过了成堆的垃圾,粪池,污池。路过了许多下陷的屋顶,倒塌的烂泥墙壁,腐烂中的稻草屋,以及散乱的碎石。
不时还能听到黑皱若猴的女人,叉着腰在唾沫横飞地骂大街。
有些污秽的沟渠里,竟然有半腐烂的女婴尸骸。
黛玉终于忍不住拉了拉林若山的衣角,她咬着下唇,低声道:“叔叔,我们走,好吗?我......”我害怕。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像走入了鬼怪居住的地方。
林若山抚抚她的肩膀,柔声道:“别怕。这些都是老百姓。天底下,绝大多数的乡里的老百姓,都是这样的。看得多了,就习惯了。”
在这个问题上,林若山似乎没有那么照顾黛玉了,他冷酷得近乎可怕。
他说,带她去见朋友。
这种地方,能有什么朋友?
黛玉看见了一堆破草棚不远,有几幢围着围墙的砖房,尽管在她眼里,还是简陋得可以,但起码像是正经的屋子了。
里面走出来的人,尽管脸色发黄,有些胖,牙也是黄的,但起码穿了身干净棉袄。有一点“人样”。
林若山告诉她:那些脸色微微发黄,编着辫子,笑起来牙是黄白色,穿着干净棉袄倚在门栏边的胖女子,都是村里大户家的夫人和娘子。
到了一幢最大的砖房前——那简直像是个小堡垒了,全副武装的。里面走出来的那个为首的胖子甚至穿着绸衣,身边围着一群打手,正在把几个又黑又瘦的农民按在地上。
黛玉走过去的时候,就听到那个胖子在训斥身边那几个农民:“你欠的租子,今年又交不上,上头是要找我麻烦的知不知道?卖了你闺女?也只能抵一部分。”
又对另一个说:“延后?你去年怎么说的?借贷买了牛,今年收成好了,就还了双倍的息?
荒年?”
胖子最后冷笑一声,跟一个打手似的人物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敢抗租的拖下去打。打死算他好命,要他家的小子抵债。打不死就得还!”
这时候,大约是看到了林若山和黛玉,他眼前一亮,赶忙地走过来,张口就喊:“若山贤兄!”
林若山笑道:“怎么,催收租子?”
胖子嘿嘿一声:“是啊。只是今年实在不好办,上面催得紧,下面又是荒年水旱的。”说着,就看往戴着帷帽的黛玉看。
黛玉缩了一下,之前胖子的那股凶狠模样,有点吓到她了。
林若山挡了挡,笑道:“这是我亲侄女。”
胖子恍然大悟地,连忙做出翩翩有礼的态度,装作斯文:“见过林小姐。”
那模样,比野猪装兰花,也不差多少了。
黛玉从不肯在长辈面前失礼,忍着恶心,回了一礼。
等聊了一阵,胖子请他们进屋去。
屋里倒是挺大,连着仓库。里面堆着粮食。
一群黑瘦皱老的农民等在那,脚下的粮食堆在那。胖子看了看,请林家叔侄稍等,自己先过去一一清点过去。
每堆划走大部分,只留下一小部分。
林若山见此,对黛玉道:“这里的村民大多是附近大户人家祝家的租户。现在是交租的时候了。”
说着,他若有所思地一笑,道:“我们几家,从前吃的那些鲍参翅肚,都是从这些人交的租子里来的。”
黛玉知道。但是知道和亲眼看到,不一样。
她看那些一小堆一小堆的粮食,再看看那些在她看来,完全不像人类的、黑瘦丑陋到可怕的百姓,小声地说:“那,祝家拿走这些,剩下的,他们还够吃一个月罢?”
林若山听了,噗地笑了,取笑她:“傻孩子。剩下的,是他们一年的口粮。不是一个月的。”
看小姑娘愣在了那,林若山道:“也没什么可惊奇的。祝家只是收了七成租。算是仁善的。之前你舅舅家,最少收的可都是八成。”
黛玉看着那被胖子划走后,每个佃户面前,仅剩的人头大小的粮食,沉默了。
他们离开村子的时候,刚好遇到一个村民抱着一个活骷髅一样的孩子,麻木地埋在了村口的荒坟。
黛玉几乎能过目不忘。一见这离饿死边缘不远,神情麻木的村民,就认出是之前胖子那站着的的一个佃户。
而不远处,别的同样困苦的农民,只是抬头看了几眼,就继续埋头在田里耕作。他们当中很多人,既买不起农具,更买不起牛、甚至是驴。只能完全靠人拉犁,埋着头一步步缓缓地流着汗,喘息着前进。
他们的脊梁因为长时间的弯腰,都有点变形了,远远望着,像是一群群即将死去的老黄牛。
后来,离开这里的时候,黛玉的精神就有点不振,只轻叹着念:“四海无闲田,农夫尤饿死。”
只是,虽然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但是,黛玉和这些人各个方面,看起来都差距得太多了。
就好像,人看到畜牲受苦,会同情,会难受,却没法子真正感同身受一样。
黛玉想:他们真可怜。真可怜。
不过也是可怜了而已。
她因为他们太可怜,反而没法把他们当人看了。
黛玉走在周边的苦难画卷里,无精打采地,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薄膜。每隔一会,就向林若山请求赶紧走,从这个败落的、异样的、好像忽然陷入蛮荒一样的世界,赶紧回去那个相对舒适的、文明的,会有斯文的生活的世界里去。
林若山有点心疼,但是他看了看黛玉的状态。知道自己不能现在答应。
看前面一个靠水的村子,刚好在办秋收时的社戏,他便带着黛玉凑过去看了。
黑压压地,“可怕丑陋”,“像东像西,就是不像人”的百姓聚集在了一起。
黛玉先是觉得可怕,再是觉得有点可笑。偷偷地想:居然像一群大畜牲聚起来了。像模像样地学人类的样子要听戏呢。
然后,她眼里的其中两个“大畜牲”,穿好了滑稽的戏衣裳,粪球一样的脸蛋涂上粉,像打了霜似地,就这样摆上台去了。
张开嘴,唱:“看那朵花,摘与情妹妹――”
竟然声调清越,唱腔优美。
另一个则是声腔浑厚粗哑,但是十分滑稽有趣。
黛玉一下子愣住了。这个音乐,并不比她和宝玉们所欣赏的昆曲,难听半分。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一刻,她隐隐地祈求:快,下面的“大畜牲”们最好都听不懂,欣赏不来,这样,她才可以――可以什么――?
可是,下面那些劳作了一整年,满面风霜,躬着腰流汗的黑乎乎、瘦巴巴的“大畜牲”们,鼓起掌来了。
他们消去了麻木、疲倦,露出了所有欣赏到美的人,都会流露出的神色。
就像黛玉曾经在自己、宝玉、在宝钗、在贾母这些人脸上,都曾经看到过的那种欣赏。
那层摇摇欲坠的隔阂,终于碎了。
像是终于意识到了,眼前的,这样的人,这样的……也是人,竟然是和她一样的……人。
而在意识到这些是“人”以后,黛玉之前隔着一层的“难受”,忽然变作了同类相伤的悚然,迟迟而来:
就是靠着这些快饿死的,因为苦难而几乎像是鬼怪一样的人,才供奉出了自己之前的生活。
林若山听到身边,忽然响起了唔咽声。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半晌,才对身边的小姑娘说:“黛玉,我不用你站在他们的立场想什么,也不要你怎么样。但是,你得至少得知道――知道这世间,到底是怎么样的。你曾经所过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来的。这样,你才能更好地更准确地判断很多事情。知道吗?”
她只是哭。
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她对林若山恨恨地抱怨道:“叔叔,你过于残忍了。”
因为,这一刻,她很清楚地知道,从前贾家的那个黛玉,又消失了一半了。
…………
哭过之后,黛玉反而不急着走了。她睁着眼睛,打算把社戏看完。
看着,看着,本村的村民唱完了。轮到全村共请的外来民间戏班子了。
首先上台的,就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旦。
黛玉不经意瞄了一眼,越看越眼熟,打量一会,忽然惊叫出声:“明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