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村的土地分配登记工作终于有了进展。宗族一倒, 把浮财一分,就陆陆续续有人愿意来登记所了。总算没有耽搁秋收。
林黛玉几天忙的脚不沾地。这些天下来, 一回到住处倒头就睡, 连梦都不作一个,再也没有辗转反侧的事了。林若山取笑她说趴桌子上就打瞌睡了,还说梦话:“‘姓名’!”
但没几天, 土地分配工作又遇到了难题。
一个村里, 总有肥田和贫田。
肥田人人抢着要。贫瘠的田地那就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但人人都分到肥田,是不可能的。而义军安排的分配土地, 为了方便农民耕作,都是一块块连在一起的土地。
尽管义军尽量调配, 但仍有好几个农民因为分到了村东的贫田,不高兴地在土地登记处的门口坐了好几天。嚷嚷着不公平。
没有办法,林黛玉禀告上去之后, 义军上面负责统筹土地分配的, 很快重新做了调整。
这一天, 严狗蛋不太愉快地走到了登记所。自打分到了中等田和几块下等贫田开始,他就始终对着义军搞土地登记的文士们没什么好脸色。
“弄啥子叫俺?”他一屁股坐下, 两脚岔开, 大咧咧的, 涉及到土地上的不满, 这个癞子头的青年农民脾气本来就暴烈, 连对林黛玉这等美女, 都一点好脸不给了。
“你的贴补。”林黛玉示意他把桌子上一个油纸包拿走。
“啥贴补?”严狗蛋掂了掂, 沉甸甸的。拆开油纸包,里面是一贯铜钱。他登时直了眼,捧着铜钱:“这、这是给俺的?”
“你分配到的土地里有三亩是靠村东的下等贫田,对不对?”
严狗蛋连忙点头:“那地荒的,咋子种啊。”
“那么,这就是给你的补贴了。田地有贫有肥。不能每个人都称心如意。尽管我们尽力把好田中等田先分,坏田少分。但总有一部分坏田,还是会分到乡亲们手里。但,义军本自拔生救苦而来,万不能让乡亲们吃亏。所以义军决定,按照你们手里下等田的亩数进行补贴。每年秋收时节,一亩田补贴五百文。你家分配到了两亩下等田,所以有一贯钱的补贴。”
“另外,耕牛、农具,均由义军提供。三家共用两头牛。分文不要,也不收回来。如果弄坏了农具,死了牛,则要到义军处报备,三家一起。我们需要计算损失,重新分配。”
严狗蛋从小算数就不好,八岁了才能从一数到一百。一贯钱,他掐着指头算了算,五贯钱可以买头小牛犊,现在,牛不要钱,农具不要钱,每年还有一贯钱的补贴。
他现在只恨自己家没有多分到几亩下等田!便一下子跳起来,简陋的桌子都被他这一跳给震得微微一晃,他又直拍胸脯:“宝贝牛都来不及,哪能弄坏!菩萨兵们千万放心!”
林黛玉笑道:“菩萨兵?”
严狗蛋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嘿嘿,就是一些没地的穷哥们,分地之后他们嘴里喊的。俺.......俺......”他俺了一会,黑脸上一红,摸着脑袋,搂着油纸包,傻笑着撒腿跑了。
林黛玉摇摇头,被那纯粹的喜悦的笑容一激,这几天因为参与了揭露宗族,见到惨烈之后而持续低下的心情,都回笼了少许。
张义郎正轮班回来,把身上帮农民抢收时候沾的稻子轻轻抖掉了,高瘦而修长,眉目锐利的少年战士,见到她坐在椅子上发怔,便道:
“林先生怎么又无故闷闷不乐的?不如出去走走?现在秋收时节,之前我们分地的工作耽误了一点抢收的时间,我们兄弟姊妹,正帮乡亲们抢收。外面正是好时节,田野金灿灿的,天空蓝得干净。”
这么多年了,林黛玉仍旧有大家小姐的习气,不习惯与外男相处过久,更不习惯向男子吐露自己的心曲,只是张义郎在工作中又助她良多,一贯是忠于职守,她又见他比自己小了一岁,才逐渐放松下来,愿意多说几句工作外自己的想法了。便微微摇头,靠在椅背上,捏了捏高挺的鼻梁,叹道:“我这几天,总感到不可思议。我以为我的外家,就够残忍了。够乌烟瘴气了。前几天清点的时候,虽然是我出了一半的主意,但那些族法家规,无意中踩了祠堂的门槛,都要被砍断一只脚。我心里实在......人怎么能残酷至此?”
张义郎却笑了。对她说:“林先生,乡下的族规,有时候大概残忍到你们这些好人儿所不能理解的地步。我小时候,一个玩伴,因为偷吃了供奉祖宗的一块糕点,就被捉起来,活埋死了。”
林黛玉登时浑身悚然,盯着他。但是张义郎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这些蛮横至极的族法其实只是一根高高悬起的黑鞭,嘴上说打犯了族规的人,其实,是打不服族内等级的人。多的是交不起修祠堂的捐的严家族人,也有被害死的。但为什么独严三郎死的特别惨?因为他骨头硬而已。我听村里人说,他跟严南一样,抗交祠堂田的租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当年在义军里跟着寿先生读书的时候,也曾经不理解为什么这些地主乡绅,竟然能够对同族都残忍至此。
寿先生便告诉他,很多乡村里的统治者,所表现出来的一些极度残忍的行径,比如农民饿极了,从他们的地里挖了几个瓜吃,他们就把这些饿到了极点的农民的这一举动,称之为造反,处以极刑,挖眼睛、活埋、沉河。
看似不可理解的条条蛮横规矩,其实全为了维持自己在乡村宗族中的统治,定下等级,用以恐吓农民。而他们有了这样残忍的借口之后,就可以肆意迫害反抗者、杀害那些他们看不顺眼,不“温顺”的硬骨头。
林黛玉默然片刻,她这样的灵透过人,稍稍一点,就能想到十分,不经意,她想起寻南小报上嘉兴那一桩轰动天下的杀人案。
一时之间,她明白了罗刹女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