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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暖, 树叶迎风飘扬, 不知不觉, 平安街道两侧的铺子又开了几家, 俱在装潢,白天多是捶墙锯木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工匠们的交谈,也有临街闻声而来的人们好奇地观望, 人多生意好做,尤其是卖吃食的铺子,清晨,晌午, 傍晚,半夜, 这四个点铺前人满为患, 堪比百年老店的生意。

摊贩们乐得眉开眼笑, 天不亮就在街上候着, 不用来回走, 守着书铺就够了。

慕名而来的读书人数不胜数,书铺没开门, 门前就站着许多等候的人了, 等书铺开门, 又有很多人来,茶铺摊贩直接挑了桌椅板凳放到书铺外,他们抄书时要壶茶, 供他们坐整天,夜里不收摊,就在旁边搭个帐篷睡,少有开茶铺从早到晚有生意做的,自是想趁着这几日多挣点钱,哪晓得书铺老板看着刚毅粗犷,实则心细善良,让他把桌椅凳收好直接放书铺回家休息即可。

不止他,其他几个摊贩都把笨重的东西放在书铺,清晨过来搬走就行。

没有摊贩不夸书铺老板会做人的,或许因为这样,来书铺的人更多了,而且常常抄书就是整天,清晨来的人傍晚走,傍晚来的人半夜离开。

也有从早待到半夜的,半夜那会,他们齐齐走出书铺,仿佛书院放假的情景,略有不同的是,书院放假,门口闹哄哄的,学生们好像是放出笼的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而书铺门前静悄悄的,即使有声音,也不到吵的程度,顾及他们有需求,摊贩们常常守到半夜,漆黑的夜里,街道两侧亮着灯笼的铺子不多,光影摇曳,别有番意境。

在这几日,摊贩们最大的感觉就是心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们走街串巷地吆喝,少有静坐的时候,若在其他地方,半个时辰没有客人就会心慌焦虑站立不安,若两个时辰都没人光顾,推着车赶紧换地,而平安街不同,等上三个时辰都不会恐慌,委实奇怪。

和其他人说起,都是相同的感受,细究原因,约莫和谭盛礼有关了,犹记得巴西郡的读书人说过,谭老爷仁德无疆,离得越近,越能受其熏陶,初始听到这话他们笑着不以为意,如今身处其中不能更有道理了。

街上安静,几个摊贩又坐在一块聊天了,卖茶的摊贩说,“我寻思着明日把我家小儿带来,若谭老爷经过,点拨两句也让他受益无穷了。”

前几日看到谭盛礼送孩子去私塾,书铺里有人捧着书请教他,谭盛礼没像其他举人老爷问东问西,拿过书看了内容就讲起来,远远看着,谭盛礼颔首站在街边,极为随和,与传说中的举人老爷大不相同,他们整日在街上走,也听读书人说起过绵州书院的几位举人老爷,请其指导文章必要能背其最近的文章或诗,否则举人老爷半个字都不会说。

拿举人老爷的话说,请教学问先要端正态度,而态度是否端正,背文章才可见,但谭盛礼完全没有架子,几岁孩童提问,他都会细心解释。

绵州城内,谭盛礼是他们见过最与众不同的举人老爷了,其他人中举,门前天天有马车经过,有穿锦衣华服的老爷公子登门拜访,女眷间走动更是频繁,而谭家,从中举后就没什么动静,谭家公子和大姑娘他们也见过,大姑娘挎着篮子,衣衫素净,碰到认识的人会微笑的打招呼,谭公子去井边挑水,动作熟练,完全没有娇生惯养的模样。

无论公子还是姑娘,都不像举人老爷家的。

听卖茶摊贩说,卖包子的摊贩附和,“对对对,我也有此打算,我小舅子住在城郊,我给他托了口信,要他赶紧来。”能得谭老爷教诲是荣幸,错过这个机会,往后恐怕再难遇到了。

“是啊,等消息传开,涌来的读书人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候想和谭老爷说句话恐怕都得挤破头了。”

“说到这,有件事我还纳闷,城里读书人多,光是绵州书院就有学生几百,怎么不见人来呢?”别问卖包子的摊贩为何知道,因为进出书铺的读书人里,不曾看到衣着光鲜的少年们,众所周知,绵州书院远近闻名,上至山长,下至扫地翁都极为讲究,非绸衫不穿,非美玉不戴,他们如果来,他绝对能认出来。

说到这,卖糕点的摊贩转身看了眼灯火通明的书铺,小声道,“怎么没来,换了行头混入人群咱认不出罢了。”

“此话何讲。”

“前些日子不是有人到处造谣谭家的坏话吗?”摊贩捂着嘴,低声说了起来......造谣谭家坏话的多是绵州书院的学生,谭盛礼拒绝云尖书铺要求后,他们更加肆无忌惮,虽然后边被几个举人老爷训得收了声,到底抹不开面子求教于谭盛礼,可又实在仰慕其学识,偷偷改了名字送文章给谭盛礼点评。

每篇文章或诗文都有名字,因为谭盛礼不怎么出门,多是谭振学转交,以防弄错,都根据名字来的,可那些名字多是假的,为什么呢,就怕被同窗发现传到那几位举人老爷的耳朵里。眼下平安书铺卖谭老爷和谭公子文章和诗册的消息传出去,他们明面上不屑,实则偷偷乔装打扮过来抄书呢。

“我们巷住着个秀才,他说绵州书院的人找他买旧衣服,就为混进平安书铺不被人察觉。”文人相轻,绵州书院以山长为首,似乎都不喜欢谭盛礼,作为绵州书院的学生,他们不敢明目张胆的过来。

“不会吧。”卖茶的摊贩吃惊,忍不住转身看向书铺外坐着抄书不动的人,里边有绵州书院的学生?

“他们不是不差钱吗,平安书铺的书都不贵,买回家岂不更好?”他好奇。

摊贩扭过他的脑袋,提醒他别引起注意,小声道,“大张旗鼓的买不就暴露了吗?要不然你以为云尖书铺的掌柜为何到现在都没收到消息,读书人都瞒着他呢。”

云尖书铺是绵州藏书最齐,最有名的书铺,据说为其抄书的读书人就有上百人,以云尖书铺的实力,按理说早该收到消息请人誊抄文章诗册放书铺卖了,之所以还没有,就是没人告诉他,读书人的圈子不大,没什么秘密,唯有这事众人极为默契,穷困的读书人不说是害怕平安书铺被打压以后没有便宜的书买,而绵州书院的学生不说是为了隐瞒自己到过平安街的事实。

绵州书院规矩多,被发现学生偷偷拿文章去请教外人,会受到惩罚,因为在书院老师的眼里,转问其他人有瞧不起他的学问的嫌疑,没有老师能容忍这样的事。

故而到现在,众读书人都尽量藏着捂着呢。

照理说谭家人的文章问世,城里会炸开锅,实则不然,读书人心照不宣,对此三缄其口,从不多聊,至于他们,摊贩们会心笑了,恨不得没人来抢生意,哪儿会扯着嗓门广而告之呢。

“想不到竟是这样。”明明仰慕谭老爷才学,想拜读其文章,光明正大的来便是,还买旧衣服...等等,卖包子的摊贩眼睛亮了,“你说我要不要让我小舅子多带几套旧衣服啊。”

“带吧,我看近日旧衣服很受欢迎,我家没读书人,我家要有读书人,我就在街上卖衣服了...”

夜渐渐深了,这时候,有穿着旧衫的文弱书生过来,“老板,要碗面,不放葱花。”

“好呢。”

看那人虽穿旧衫,但眉眼干净,容貌俊美,摊贩们默契地挤了挤眼睛,笑着各自忙活去了。

前几日平安书铺不打烊,现在改了时间,亥时关门,慢慢的,有很多读书人收拾笔墨纸砚出来,前面几位摊贩们会偷偷盯着人看,后来人多,无暇分辨哪些是绵州书院的学生了,管他哪儿的,生意好就行。

或许是谭盛礼在书铺外指导过人的缘故,递到他手里的文章少了很多,思及此,他隔两天就会送乞儿去私塾,问学问的人多,常常要到午时才能回家,碰到问题复杂的,他在书铺待的时间更长。

这天,写完功课的谭振兴久等不见谭盛礼回来,有点按耐不住了,却佯装担忧的模样问,“父亲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我们要不要去找他啊。”

整日闷在书房,他快闷出病来了,尤其徐冬山告诉他自己的文章和诗册竟然不抢手,到现在都没卖完,和他想的差太多了,他再差劲也是个举人老爷,为何其他举人老爷的文章和诗册高价遭人疯抢,他的却无人问津,莫不是人们觉得便宜,先入为主认为文章不好?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在郡城时,谭盛礼默了一本古籍,本着造福更多读书人的心情放到书铺卖,定价低,结果看都没人看,还是老板懂人心,翻倍涨价,迅速地就被人抢没了,想不到在绵州会遇到同样的问题,他迫不及待地想去书铺看个究竟,真要是那样,就和徐冬山说涨价,涨得越多越好。

想着,他愈发坐不住,望眼欲穿的望着窗外,“要不要去找父亲啊。”

谭振学看了他眼,问道,“你屁股的伤好了?”

谭振兴:“......”他伤得不重,上药后两天就好得差不多了,他没说罢了,因为他怕下次谭盛礼加重力道,打得他下不来床怎么办,他瞒着谭盛礼,却没必要和谭振学说假话,老实道,“好得差不多了,你说父亲怎么还不回来啊?”

他走向窗户,双手扒着窗棂,伸长脖子地往外看,透过院门,除了斑驳的院墙啥都看不到,哎。想想平安街热闹后他都没出过门,问谭振学外边的情形,谭振学爱答不理的要他自己去外边看,他要能出去还会问吗?谭振学摆明了敷衍人。

不是他存心抱怨,谭振学中举后就有点六亲不认了,和他们说话时常常绷着脸,仿佛欠他银子没还似的,对他们都不如对乞儿好,乞儿是外姓人,他们才是亲兄弟,谭振学好像没这个意识。

太阳渐渐西斜,鸡回笼琢水,这时候,端着小碗的大丫头从灶房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二丫头,两人生得唇红齿白,好看像极了他,谭振兴看大丫头走向兔笼,灵机一动,“大丫头,父亲带你出去找祖父好不好啊?”

大丫头喜欢热闹,天天闹着要去外边玩,有大丫头做掩护,谭盛礼必不会斥责他的,看大丫头蹲在兔笼边不动,他清了清嗓子,柔声喊,“大丫头,父亲带你去街上好不好啊。”

大丫头回眸,望了眼日头,回答得干脆,“不去。”

“不去。”二丫头学大丫头的口吻。

“你不是很爱出去吗?父亲给你买糖葫芦。”谭振兴探向怀里的钱袋子,里边装着铜板,买糖葫芦仅够了。

听到糖葫芦,大丫头眨了眨眼,将装水的小碗放进兔笼,朝他走了两步,谭振兴看有戏,转身就欲出门,岂料大丫头摆手摇头,“不去不去,和父亲一块很容易挨打的。”

后边有个重复鬼,“不去不去,不去不去...”

谭振兴:“......”

他承认自己没少挨打,但大丫头说这话他就不乐意了,什么叫和他一块很容易挨打,他也是被谭振业连累的啊,跟着谭振业才容易挨打呢,他嘴角抽搐了两下,眼底泛起冷意,质问谭振学,“二弟,是不是你和大丫头说的?”真真是好弟弟,尽在他闺女面前抹黑他名声。

被点到名的谭振学:“......”

“不是我说的。”谭振学波澜不惊道。

谭振兴又去看谭振业,后者寡淡地看他眼,谭振兴顿时怂了,“不是你肯定不是你。”谭振业伤得比他重,这两日写功课都是站着的,哪有心思抹黑他啊。

谭振学:“......”这脸色也变得太快,不是明摆着欺软怕硬吗?

走到书房门口的大丫头扒着门框,稚声为谭振兴解惑,“是乞儿叔说的,不想挨打就离父亲和小叔远点。”大丫头提着裙摆,慢慢跨进门槛,转身架起二丫头腋窝,将其往上提。

谭振兴:“......”

害怕二丫头摔着,谭振兴大步上前,单手提着二丫头手臂将其拎进书房,落地时,鞋底重重杵地,力道大得大丫头直接蹲了下去,谭振学扶额,“大哥,二丫头已经两岁,能翻门槛了。”

谭振兴:“......”要不是看大丫头架她腋窝他会出手帮忙,他自己的闺女,自己都没担心谭振学担心个什么劲!

他哼了哼,不说话。

大丫头走向书桌,牵谭振学的手,“二叔和大丫头去找祖父好不好。”

声音软糯糯的,分外甜美,见状,二丫头也跑了过去,要去抓谭振学另外一只手,谭振兴看得冷了脸,他的闺女,亲近谭振学比亲近自己得多,“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看看他都养了些什么白眼狼啊,可恨汪氏肚子不争气,到现在也没动静,生个儿子多好啊。

两人围着谭振学,二叔二叔地叫得欢,谭振学软了心,“好,二叔带你们出去。”说着,快速收拾好桌上的纸笔,牵着两人出了门,大丫头高兴得跳脚欢呼,“二叔最好了。”

谭振兴死死瞪着大小的背影,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不行,他也去。

阳光过半墙,巷子里没人,惊觉身后有脚步声,大丫头回眸,看谭振兴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她转身,仰头冲谭振学道,“父亲在后面,要不要让他回家啊。”

巷子寂静,女孩的声音不高不低,谭振兴想装聋都不行,他理直气壮道,“我跟着怎么了,你们寻人,我也寻人。”

街上行人不多,但和以往比仿佛过年似的,街道两侧的铺子多开着门,装潢的工匠们在里边忙活,谭振学他们直直朝书铺走,而谭振兴在看到斜对面的商铺后,抬袖捂着脸,火急火燎地跑向书铺,锦绣布庄要在这边开新铺子,若和他们东家碰到就丢脸丢大发了,此时此刻,谭振兴总算明白谭盛礼为何不让他出门了。

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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