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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谭盛礼虽未明说, 他们知道这书是留给子孙后代的, 于读书人而言, 书就是最宝贵的物件, 能世世代代传承不朽,但谭家已经没有拿得出手的书了,祖宗去世,子孙变卖其书籍离京, 积攒的深厚读书底蕴顷刻而塌,以致他们虽在读书方面有些天赋也不比其他人轻松。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希望谭家子孙后人再不用经历这辈的艰难,天赋好就钻研晦涩复杂的书, 天赋差就发愤图强,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杨家人弃武从文都能风光撑起门户, 何况是谭家人?
故而他们格外看重此事, 平日扛完麻袋回家就紧锣密鼓地研墨写功课, 生怕耽误片刻, 现在不同,离封码头还有几日, 他们从码头回来, 不再火急火燎的往书房去, 而是各自回屋洗漱,将自己拾掇得干净清爽后再去书房。
比祭拜祖宗还庄严慎重。
坐姿挺拔,像在应付道难题, 表情前所未有的肃然。
谭盛礼守着他们做了两日,以为遇到有歧义的地方他们会询问自己,岂料没有,他们将不懂的句子誊抄在纸上,然后去外边书铺查阅其他书籍,确认无误后再写在书上。
进程慢,到封码头这天,谭振兴和谭生隐完成了五页,谭振学完成了八页,远比他们想象的困难,除了做批注,谭盛礼布置的其他功课也不敢落下,因为此事,冲散了国子监冬试的失落感,没错,谭振兴自认表现卓越,且有很多读书人称赞他文章诗文好,结果没有入国子监先生的眼,委实难堪。
即使谭振学安慰他答题没有依照题目要求来,可他的诗文文章写得好不就行了,规矩那么多作甚。
这就算了,还被谭盛礼揍了几棍子,训他自作聪明丢人现眼。
幸亏京城冬天冷感觉不到痛,如果在绵州,恐怕又要疼上好几天,谭振兴揉揉自己酸疼的屁股,不经意的抬眸,就看谭盛礼站在门口,脸上喜怒不辨,谭振兴抖了个激灵,忙低头佯装很认真地抄写句子。
“振兴...”
谭振兴哆嗦,推开凳子起身,“是。”
“有客人来,你去看看吧。”
谭振兴:“.....”隐隐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他心头不安,“谁啊?”
来的是大学楼里的读书人,前些日子在码头扛麻袋,累得回去后躺了好几天,今日上门是请教谭振兴写文章进步怎么那么大的,他们研究过谭振兴过往的诗词文章,文风突出,词句精进太多,多少人穷其一生能有此进步就谢天谢地了,而谭振兴仅用了几年。
他们没有拐弯抹角,直白地问其用了什么法子。
真要是劳作,他们就咬着牙再接再厉,否则真坚持不住,太累了,浑身像散架似的,握笔手止不住地颤抖,根本没法好好写字,脑子累得不会转,只想躺床上睡觉。
他们足足在床上躺十来天了,到现在后背肩膀胳膊都还疼着呢。
别说进步,不退步就是好的了。
谭盛礼坐在上首,不动声色地品着茶,谭振兴惴惴不安的坐在其身侧,时不时偷瞄谭盛礼,后者端着茶杯,像个旁观者似的不参言,眼神讳莫如深。
谭振兴咽了咽口水,愈发没底,沉吟片刻,冲在场的读书人道,“我有今天全靠父亲的教诲,其他却是不知。”
这是实话,没有谭盛礼的教诲,他学业荒废拾不起来了,更不会参加科举,是谭盛礼不厌其烦的讲课,从四书五经到算经十书,孜孜不倦,严师出高徒,他能考上举人是谭盛礼教得好。
良师难觅,他有个博学多才的好父亲而已。
闻言,在场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声了,他们少有和谭盛礼打交道,不知为何,在这位谭老爷面前,心里无故发虚,仿佛做错事似的抬不起头来,照他们的想法,更想约谭振兴去外边茶馆聊聊,奈何谭振兴不敢在外久留,走路匆匆忙忙的,多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让他们不得不亲自登门拜访。
哪晓得指明找谭振兴说事,谭老爷却不离场让他们单独说会话。
谭家家风严苛得超乎想象啊。
此时听了谭振兴的话,几人有些尴尬,不知怎么开口,不住地喝茶,偏谭振兴热心,见茶杯见底就给满上,两刻钟后,几人喝茶喝撑了,肚子有点不舒服。
好面子不得不撑着。
只是脸色渐渐怪异起来,最后,中间穿宝蓝色长袍的男子忍不住了,欲速战速决,起身朝谭盛礼拱手道,“在下姓房,钦州人士,听闻谭老爷学问高深,德才兼备,心里仰慕已久,前几日在码头扛麻袋累坏了,回去修养了好多日......”
啰里啰嗦说了很多话,就是不敢把问谭振兴的问题再问谭盛礼。
其他人着急:“……”你倒是说重点啊。
事与愿违,对方说到后边卡了壳。
众人:“……”
见状,谭盛礼叹气,主动问,“诸位来都是问犬子文章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取得如此大的进步?”
从谭振兴府试到现在,文章有目共睹,进步确实不小。
几人点头,目光闪烁地低头看着地面。
“书山有路勤为径,诸位想走捷径,需得勤奋。”谭盛礼语气诚恳,几人忙拱手附和,“谭老爷说的是。”
谭盛礼几句话就把他们打发了,谭振兴在旁边看得心服口服,记得在码头时,他和几人相处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竟然被谭盛礼几句话就被说得哑口无言,谭盛礼送他们出门,几人点头哈腰的,半点没有读书人的骄矜,谭振兴看得眼睛都瞪大了。
脑子里就剩下那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谭盛礼折身回来,就看谭振兴俯首帖耳地站在屋檐下,苦着脸,悻悻地说,“父亲,我知道错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为何总招惹些不认真做学问的读书人,心里苦啊,谭盛礼斜眼看他,话都懒得说,给他们布置了更多功课,谭振兴苦不堪言,出门都要东张西望很久,生怕突然蹿出几个读书人问他读书怎么取得更大的进步。
他哪儿说得上来啊。
又下了两场雪,更冷了,清晨由谭振兴送大丫头姐妹两去族学,顺便再送乞儿去学堂,这几天乞儿情绪有些低落,说薛夫子想收他为学生,他心里不太乐意,经过几个行乞的乞丐面前,他弯腰放下几个馒头,得来他们的千恩万谢。
乞儿笑笑,“不用谢我,是谭老爷买的。”
谭盛礼隔三差五地就会买几个馒头,让他给街边的乞讨者,天寒地冻,寒风中蜷缩在角落里行乞的乞讨者必然不是某些好逸恶劳的懒人装的。
“谢谢谭老爷,谢谢谭老爷。”
谭盛礼颔首说客气了,望了眼白茫茫的天,叹了口气,乞儿知道他心情也不好,每每看到街边的乞丐,谭老爷就会长叹。
他拍拍手站起身,走向谭盛礼,说起他心里的困惑,“外边人说我是薛夫子的得意门生,我以后也要走科举吗?”
这个问题他以前没有想过,谭盛礼也没问过他,谭盛礼说先识字,然后读书,但薛夫子不同,薛夫子腿脚不便但性格有趣,经常带着他外出做学问,期间,他认识了很多人,不乏有官场的大人,他们吟诗作对,相谈甚欢,刚开始乞儿觉得新鲜,慢慢的就觉得无趣了。
倒不是无趣,就是感觉荒废了光阴,他想过若是跟着谭盛礼,谭盛礼必不会花很多时间在应酬上,哪怕是玩也不会这样。
谭盛礼垂眸,看向乞儿头顶被风吹乱的几根碎发,反问他,“乞儿想考科举吗?”
乞儿回眸看了眼街边分吃馒头的乞丐,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想。”他是个乞丐,朝廷没有律法规定乞丐能考科举,也没禁止说乞丐不能考科举,但乞儿不喜欢,想到自己紧张不安又充满期待等待科举成绩的样子就极为反感,他问谭盛礼,“读书人只能走科举吗?”
“不是。”谭盛礼拉起他的手,“读书意在明理,意在知荣辱羞耻,而不是为科举而读书。”
乞儿想了想,但他身边的读书人都是为科举而读书,哪怕是谭振兴他们读书也是为了科举,他又问,“谭老爷是为科举而读书吗?”
街上行人稀疏,谭盛礼走得很慢,声音飘在风里,“不是。”
他读书不是为了科举,上辈子是真的喜欢,收小皇帝为学生后肩头多了份责任不得不多读些书让小皇帝懂更多……这辈子,他读书的时间很少,多是在学习……
乞儿紧紧握住谭盛礼的手,笑容在脸上绽开,“我就知道谭老爷不是。”或许是为振兴哥他们,或许是为佩玉姐,又或者是为他,为天下读书人,但不是为自己。
乞儿说,“薛夫子说能为我想办法报名参加科举,我不喜欢,他还想收我为学生,我也不想。”
“你不想拜入薛夫子门下也无妨,过两日我和薛夫子说说。”
“好。”乞儿迟疑,“他会不高兴吗?”
谭盛礼看他,“不会。人各有志,他会尊重你的选择。”
乞儿放了心,回头再看街边蹲着的乞丐,“谭老爷是为他们在叹气吗?”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