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委任的顾命大臣有萧慎、王泊远、明彦之、乐茂,在少主尚未亲政之前,由此四人辅佐朝政,又有遗诏曾言凡军国重务,皆上白太后,然后施行。通俗的说,依然是三权制衡的局面,一派是皇帝,一派是太后,另一派是辅臣,其中,数载以来帝位日渐稳固实然是因皇帝太后母女同心,故而又可视作两权制衡。
如何从辅臣处收拢皇权,不宜操之过急,需徐徐图之,犹如温水煮青蛙,更犹如萝卜大棒训宠物。假若起初便是滚烫的沸水,狗急了还跳墙呢,况乎人?
治大国若烹小鲜,处理君臣关系,亦是同理,王泊远龃龉相位已久,更以为相位是他囊中之物,猛然将相位交与苏燮,犹如夺了王泊远的心爱之物,或多或少的补偿不能不给。
两人之间相距甚近,唐潆跪在坚实的地板上,脊背挺得笔直,像山林间一丛丛的翠绿青竹,这是她端正自省的认错态度。但她却低垂着头,眼睛盯着被膝下衣摆压着的地板木纹,羞于抬头目视太后。
大抵她前世从未体味过有人如此倾尽心力谆谆教诲,太后于她而言,抚育教导的恩情已经厚重如山,若有任何辜负她心血之处,自责抱愧的情绪便油然而生。
很久以前,她便说过,若她犯错,定然向太后负荆请罪,只是她如今身为君王,太后无论如何都不会施责使她颜面尽失的。
唐潆的态度很诚恳,语气也不曾流露出丝毫委屈。太后坐在榻上,瞧着她,却只觉她像被自己撵出家门在外受了欺负的小猫,约莫还淋了场雨,柔软的毛发耷拉下来,怎么瞧,都很是可怜兮兮。
明明,只是昨夜不让她过来请安罢了,当真如她儿时所说,要黏阿娘一辈子不成?
家养的小猫,不仅需衣暖腹饱,更需主人顺毛哄慰。太后起身,离得近,下榻走了几步便到她眼前,微微弯身,伸出修长白皙的手,向她温柔道:“我何时让你跪了?起来。”
唐潆抬头,恢复平视的状态,眼眸里映着太后宛若削葱根的纤细指尖,这一根根如羊脂软玉般细腻无暇的手指,无端生出旋涡暗流般的吸引力与诱惑力,使她紧紧地凝视着,怔神了片刻。这样的感觉由来已久,约莫便自六年前始,却如海市蜃楼般突然浮现,又突然消失,想往深处探究,犹如伸手捕风,只摸了个空。
“长庚?”太后微有些诧异地道。
因着她出声,唐潆回过神来,又抬头,仰视着太后,很快,又低下头,羞愧道,“阿娘,我……”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已设法补救,便是悔过了,无需这般自责的。”十三岁的年纪,再如何深思熟虑,总不免疏漏。太后垂眸看她,见她微微抿唇仍旧一番羞愧难当的模样,便设法逗她,“还不起来?需我抱你才起来么?”
太后的声音低缓如一阵轻轻拂过耳畔的清风,唯独“抱”字伸出手来紧紧抓住了唐潆的耳朵,又顺着耳蜗一路摸索至内心深处,不知揪住了什么顽固的东西,往外拉扯,僵持数局,最终却徒劳无功,那股子残余的力量沿着四肢百骸,只单单在她脸庞上呈现出赧然的羞红。
唐潆顶着一张红如晚霞的脸蛋,摇头道:“儿自己起来。”大孩子了,岂能动不动就让麻麻抱,再说,太后现下已难抱得动她了。说着,将自己的手覆在太后的掌心上,两手相握,她便借力站了起来,跪得不久,双膝只隐隐约约有些疼痛。
她站着,犹如被领进家门在听候家长判决发落的孩子,手指揪着衣袖,扭扭捏捏地低声问道:“阿娘,昨日那般安排,可妥当了?”
约莫一刻后,便要上早朝的。太后将她略起了些褶皱的衣衫轻轻捋顺,又摸着她乌黑柔顺的发丝,笑着向她道:“若是不妥当,我适才便将你关在外头了。”
“您才不会,您最疼惜儿的。”秋季,外面积了一夜的寒霜,阿娘怎会忍心将她关在外头,孤零零地受冷风吹?
平素的调皮劲儿横竖是回来了,太后不再逗她,却是说教起来:“此事说到底是你不熟稔王泊远的脾性。若论始末,也怪不得你,人心岂是区区六载所能勘破的?我接触他比你接触他深远些,故而可寻到症结所在,你最大的错处是不知人,往后多在这处下功夫便是了。”人与人是不同的,若是另三位辅臣受了委屈,未必有这般大的怨言。
后悔是于事无补的,应吸取教训。
唐潆点头,似若桃花的眼眸终于春回大地,弯作月牙笑道:“儿谨记。”两人的手依然紧握着,唐潆忽觉太后的手比平时冰冷许多,顿时关切地问,“阿娘,您的手好冷,可是染恙了?”
她抬眸,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太后的面容,也不知是否心理暗示的影响,越发觉得她面色苍白,甚至透出些许病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