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会原谅自己么?”
当第六张通知单下来时,作为黎箫唯一亲属的黎珂,早已觉得四肢冰凉,心底隐隐约约,有自己都不肯面对的噩耗的预感。多年来,黎箫早已超出一般哥哥的意义,而成为他生活的重心,他奋斗的理由和他快乐的根源。哪怕是在那段最不堪回首的日子里,只要想到黎箫,想到有一个地方回去,就能看到黎箫美丽而恬静的笑脸,他就觉得心底那股生命的活泉会开始涌动,让他又能从中汲取力气,再继续那无奈而漫长的人生。
但现在黎箫要死了,长久以来,黎箫粹然辞世的可能,已经成为黎珂心底一道深深的阴影,最近这些天,这阴影在他心底越来越浓重,越来越真实,几乎到了要把他挤压致死的地步。黎箫要死了,他第一次认真地思索黎箫死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黎箫这个人再也没有了,凭空消失了,这个熙熙攘攘的,到处都挤满了人的世界上,再也没有办法看到黎箫那样精致绝伦的脸庞,那样干净纯美的微笑,那吃惊或者害怕时,瞪圆了的,象极小动物般黑色透亮的眼睛。十九年的兄弟,朝夕相处的众多细节骤然间纷纷涌上心头:睡着的黎箫,在自己怀里害羞得埋起头来的黎箫,温和的黎箫,会宠溺地看着自己,哄着自己吃樱桃,然后摸摸自己头发的黎箫——黎珂忽然觉得无比害怕,害怕到不知如何是好,没有黎箫,那样的世界该如何想像,一个人孤零零的,又该如何生活下去?
这天夜里,当黎珂再一次梦见黎箫离开时,他尖叫一声惊醒,全身冷汗,再也不敢入睡。起身换了衣服后,黎珂烦躁不安,在屋子里兜了好几圈,最后实在忍不住,拿起钥匙出了门,下楼拦了辆的士,直奔医院而来。
icu所在的楼层夜里格外寂静,上半夜和下半夜值班的护士小姐们大概正交班,黎珂趁着她们乱哄哄地办交接手续时,一猫腰,迅速窜了进去。他穿过走廊,黎箫所在的房间越来越近,尽管黎箫昏迷着,什么也不知道,但他却总是担心黎箫晚上一个人会害怕,坚持病房里要留一盏灯。其实,那盏灯哪里是留给黎箫,是留给他自己,留给这半夜里骤然间辗转不得安宁的灵魂。现在,房间内橘黄色的灯光透过外面硕大的玻璃窗渗透出来。远远的,黎珂忽然看见有一个人影站在窗边,定定地凝视着里面插在众多管道中昏迷不醒的黎箫。黎珂心底狐疑,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发现那身影高大魁梧得格外眼熟,他猛然间反应过来,半夜里趴着玻璃凝视着黎箫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罪魁祸首,那个他恨不得拿刀子照身上捅几个透明窟窿的江临风。
黎珂乍然一见,心底那种担忧和恐惧骤然变成了愤怒,都是这个混蛋,自己精心呵护了这么多年的箫箫,平时稍微割破点皮都会心疼半天,这王八蛋怎么下得了手那么对付他。他一怒之下,也没有细想为何江临风白天不象他一样进去陪黎箫,却要在半夜里这么偷偷摸摸地站在窗外凝望。黎珂双目喷出怒火,握紧拳头,正打算冲上前去,再狠狠揍这王八蛋一顿。然而,在那一瞬间,他却忽然看到,江临风原本高大的身材慢慢萎顿下去,一手遮面,一手握拳捶在玻璃窗上,肩膀难以抑制地颤动,一阵深深压抑的,痛苦至极呜咽声在暗夜里格外清晰地传了过来。
黎珂呆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江临风是在哭泣。
那么高高在上的江临风;眼风一扫,就让你膝盖发软的江临风;铁石心肠,血管里流着冰渣子,连黎箫那么娇弱一个人都下得去狠手的江临风,竟然会在这样空无一人的深夜里,犹如受伤的野兽一样,一个人孤独地望着躺在icu里的哥哥失控地哭泣。
他的哭声带着深深的悔恨、歉意,难以表达的伤痛和无奈,难以言传的哀伤与感情,在黑暗中,犹如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狠狠地揪住了黎珂的心脏。
江临风一面呜咽,一面不知说着什么。黎珂听了很久,才辨别出他只是一遍一遍,说着“撑下去”和“我爱你”。
撑下去,我爱你。
黎珂握紧了拳头,咬紧了嘴唇,狠狠瞪着那个暗夜里哭泣的男人身影。他想着自己该冲上去,冲那张假惺惺的脸吐唾沫,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这王八蛋,你他妈有什么资格对箫箫说“我爱你”,你有什么爱人的资格,你根本就不配,滚一边呆着去。
但他骂不出口,骤然间,黎珂不再觉得江临风霸道、不可一世,令人恨到骨子里;相反的,黎珂觉得那个男人无比笨拙、像个做错事不知如何弥补的孩子般茫然无措,以及,他白天惭愧到不敢来看箫箫,只能在空无一人的深夜痛哭出声的样子,真是,很可怜。是的,江临风又如何,他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可怜人。他亲手重伤了自己心爱的人,却要到对方生命垂危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深爱着他,才知道原来不该那么对他,才领会到,哪怕倾尽所有,也换不回重来一次的遗憾。
这个人,根本不用怎么报复他,他自己就不会放过自己。
真他妈狗血,黎珂心里想。他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握着的拳头慢慢放松,不由自主的,发现自己的眼眶也发热和渗出液体。他也将目光专注地投向那渗透出温暖灯光的玻璃窗,那里面,躺着他最亲爱的亲人,他那从小就美若天使的哥哥。即使是在昏迷中,即使浑身插满管子,他那美丽的哥哥,看起来也恬静祥和,宛如水中央静静绽开的一朵纤尘不染的白色莲花。黎珂心底忽然涌上来一种平静温暖的感觉。他默默地站在阴影里,和原本恨不得手刃的男人相安无事地望着同一片灯光。今天晚上,他们两个不是仇人,只不过是两个担忧着箫箫的男人,只不过共同体验着看著亲人(爱人)挣扎在死亡线上却又无能为力的男人。他们有共同的伤痛和悲哀,他们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或许就是用各自的方式,一起祈祷奇迹发生。
第 24 章
随后几天,黎箫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所幸的是,也没有什么坏消息传来。
他还躺在icu里,身上插了各种软管,就像一具完美而易碎的人偶,绵软地卧在病床上,脸颊早已回复原来白玉般莹洁的质地,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犹如两只收翅入眠的蝴蝶。
但黎珂心底产生了希望,那希望虽然微弱,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可以支撑。但是,每次他握着黎箫的手,总是有种感觉,那细白莹洁的皮肤下,属于生命的力量正在慢慢地积聚着,黎珂知道,黎箫在努力地苏醒过来。尽管他看起来一无所觉,但他正在某个不知道的地方,努力地想要活过来。黎珂简直要屏住呼吸,害怕自己的气息一过重,会扰乱了黎箫苏醒的进程。他俯下脸,贴着黎箫的手臂,紧张而专注地盯着黎箫的脸说:
“箫箫,醒过来,加油,醒过来,你他妈要敢放弃,我跟你没完。不,我就真的跟你断绝关系,听到了吗?再不醒过来,珂珂就不要你,听到没有?”
黎箫当然没有回应,黎珂眷恋地蹭蹭他的胳膊,柔声说:“你不说话,我当你同意啊。就这么说定了,醒过来,别怕那王八蛋,珂珂在这里呢,珂珂再也不会离开你左右了。天大的事,咱们也醒过来一起解决它,好不好?醒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