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如今吃喝用度皆是上等,过手的好东西不知凡几,又哪里会短了用度?
可是,每每收到陈长生送来的那些既不值钱、且亦粗糙的物件儿之时,吴承芳却又会打从心底里雀跃起来。
纵是天下至宝,若送的人揣着旁的心思,又有什么意思?
这世上最重的,永远不是物件本身,而是送出此物的人的心。
凡真心所赠,便是一根木签子,亦是无价之宝。
一念及此,吴承芳心头立时涌出一股暖流,那暖流很快漫向全身,纵风雪扑面,亦不觉其寒。
他大步往约定的地方走着,口中呼出的热气与寒风交汇,化作一粒粒细小的冰珠子,凝于眉睫。
天气真是冷极了,虽穿着厚皮袄,又披了件狐狸毛的斗篷,亦挡不去那雪大风寒。吴承芳的手脚几乎冻得发木,脸也冻僵了,可他却根本不在乎。
这样大雪的天气,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举世之间,也唯有陈长生知道他这个小癖好。
加紧步伐走了约半刻,他便抵达了二人约定的地点。
那是一处转角,玉带河便是于此处拐了个弯儿,由东流转至南下。
当此际,河水荡荡,偶而发出一声清响,那是碎冰撞击之声,除此之外,四野俱寂。
便在这片寂寞无人的河滩上,静静地伫立着一个雪人:
大大白白的脑袋、圆鼓鼓的大肚子,煤渣作眼、松枝为鼻,尖鼻子下头,是红胭脂涂就的一弯笑唇。
竟是个会笑的雪人儿!
吴承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刹那间,他的耳畔仿佛响起了一个声音:
瞧爹给你堆的大雪人儿,喜欢不?
喜欢的。
他张了张僵硬的嘴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些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将他紧紧掳获。
他拼命张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雪人与记忆中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可是,眼前早已模糊一片,雪花和着滚烫而后又冰凉的水滴,落满了双颊。
迷蒙的视线中,那白胖子笑盈盈地看着他,就仿佛这许多年来,它一直忠实地守在这里,从不曾离开。
吴承芳用力地眨了眨眼。
细碎的冰珠自眼睫掉落下来,颊边冰凉更甚,而目之所及,却仍旧一派朦胧。
他恍惚地、怔忡地望向前方。
模糊的视线中,那雪人的背后,似是幻化出了一所小院儿,此时,院中正点着明亮的烛火,窗纸上映出几道人影,大人们正忙着手里的活计,孩童们则举着竹蜻蜓和五彩风车满屋了乱跑。
熟悉的画面,如若昨宵曾见。
吴承芳抬手擦了擦眼睛。
幻化的小院儿渐渐变得凝实,他甚至开始听到一些声音,先是迢遥,而后清晰,有大人的说话声、孩童的笑声,街巷里的爆竹声、隔壁人家喝酒猜拳的声音……
紧接着,又有一些味道随风而来:
那是饭菜的香气、灶火的味道,还有对面人家种的那株梅花开了,幽香嵌在风里……
这一切的一切,像是从什么地方涌了过来,又仿佛原本就在那里。
吴承芳扯动唇角,想要笑。
可是,他的脸早便冻得失去了知觉,这个笑便有些失真,瞧来更像是哭。
这自己并未察觉。
这一刻,他已然忘却了一切,这四野风雪、寒意刻骨,尽皆被他抛诸脑后,唯心如火灼,又好似喝醉了酒,那酒意奔涌至头顶,一阵阵地眩晕着,便连身子也跟着摇晃起来。
他跌跌撞撞地向着雪人走去。
这一定是梦。
他想。
可在心底深处,他却又觉得,后来的那五年,才是一梦。
而今,那个孤冷而又可怕的噩梦终于将醒,而当他睁眼时,他并非乾清宫的小太监,而是吴木匠家的小儿子,有爹、有娘、有哥哥,有热炕与暖被窝,屋门前还守着个白白胖胖的雪人儿……
他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狂奔,似是手脚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着,向着那雪人,向着那雪人背后的小院儿奔去。
那一刻,在那张被泪水冻住的脸上,是一个梦幻般的、孩子气的笑。
真好。
爹、娘都还在,哥哥也在。
大伙儿都在。
真好。
吴承芳僵冷的嘴角一点一点咧到了最大,脚步既踉跄又迅疾,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一路向前。
而后,脚底忽地一空。
“哗啦”,冰冷刺骨的水花和着碎冰拍上面颊,激得他打了个寒战。
还未待这寒战将他唤醒,他的身子便又重重一沉,透心的寒意重重叠叠包裹住了他,口鼻间的热息在一瞬间便被冰封。
“咕嘟”,一大口水随着呼吸灌进嘴里,自喉头至胸腹像是团了块冰,流经之处,砭骨冻髓,冻得他抽搐了起来。
他终是醒过了神。
空寂的河滩,飞雪漫天,寒风似是从水面一直透进水底。
没有人。
亦没有烛光和小院、饭菜与风车。
那些模糊中瞧来无比真切的画面,在这一刻,俱皆化作柔软而又坚硬的雪片,不知疲倦地拍打着他的脸,而他的周遭,则是冰冷而又坚硬的冰河。
我落水了?!
几乎便在念头泛起的同时,他下意识便张口大呼“救命”。
然而,嘴才一张开,刺骨的河水与碎冰便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堵住了他的声音。
几乎是一息之间,胸腹间那团冰块已然飞涨了数倍,迅速将他体内残存的那一点温度掠去。
直到此时,吴承芳和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亦终是察觉了此刻的险境。
他掉进玉带河里了。
再往旁看,那个大雪人亦落进了水中,此时正顺着一股很可能是暗流的水波,飞快流向水中央。
不,那暗流不只带动了雪人,便连吴承芳,亦在这暗流涌动之下,不住向水中央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