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笑了笑,没言语。他当然相信顾大人的诺言,可惜,顾大人再好,不是月牙。顾大人将来有妻有妾有儿有女,无须久,只要过上十年二十年,顾大人就无法向亲人们解释他的存在了。
他身上的破绽太多,比如,他不会老。
“顾大人。”他突然说了话:“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做正经营生,专在鬼神身上挣饭吃吗?”
顾大人立刻答道:“我看你就是个懒蛋,根本没有上进的心思!”
无心继续说道:“我是想让人怕我,远离我。”
顾大人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看了他一眼:“别胡说八道了,赶紧睡吧。”
无心又道:“自从玉儿死后,就再也没有人善待过我。我没想到会同时遇到月牙和你。这一百来年,我的运气还真是不错。”
顾大人心中涌出了一股子悲凉,当即翻身背对了无心:“行了行了,听你说话都瘆得慌。”
无心不说话了,悄悄从怀里取出他和月牙的合影。把照片摆在顾大人的后脑勺前,他们三个人,还是在一起。
一个月后,无心恢复了人样子。
在一个花红柳绿的五月清晨,他换了一身利利落落的单薄裤褂,说是要去青云观看望出尘子。出尘子新近从北京回来了,似乎是听从了无心在信中的建议,当真要去猪头山修塔。
顾大人睡懒觉睡得睡眼朦胧,蓬着头发光着膀子眯着眼睛,坐在床上一边挠大腿一边问道:“去青云观?行啊,让小马开汽车送你去吧!”
然后他伸脚下床,想要去趟茅房。不料无心站在门口,拦住了他的去路。
顾大人不挠大腿了,改摸下巴上的青胡子茬。无心定定的看他,他莫名其妙,也看无心。无心的眼睛是特别的黑,黑而幽深,是要把他的影子印刻吸收。
顾大人和他对了半天的眼,渐渐的醒透了,不由得抬手揉去眼角的眼屎:“看什么呢?你不是要走吗?”
无心收回目光,忽然张开双臂拥抱了他。手臂紧紧箍住他的赤裸上身,顾大人猝不及防,险些被他勒断了气,并且有点不好意思:“哎,哎,干嘛呀?大早上的别挡道,我还憋着尿呢!”
无心抬手拂乱了他油腻粗硬的短头发,随即松手后退一步。
看不够似的看着顾大人,他微笑说道:“可能要在青云观住上几天,你一个人在家,多保重。”
顾大人不以为然的一挥手:“滚吧!住个三五天就回来,咱们下个礼拜可能就要回天津了。”
在清凉的晨风中,无心对着顾大人点头一笑,然后转身走向了院门。
五天之后,顾大人派小马去青云观接无心,然而小马开着空汽车回了来,站在他面前说道:“观里的出尘子道长说,无心师父只在观里住了一夜,四天前就下山走了。”
顾大人听闻此言,不知怎的,浑身汗毛竖起了一层。撒开人马布下天罗地网,他开始四处寻找无心,然而人仰马翻的找了大半个月后,却是一无所获。
顾大人独自坐在院子里,顶着烈日骄阳发呆。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他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年的大梦,梦里有个月牙,还有个无心。现在,梦醒了。
顾大人再次和无心相遇,是在十年之后。
那时他已经改名叫做顾庆宣,半俗半雅的,正好符合他越来越高的身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因为专权和贪婪,他终于在过完四十整寿之后,被他的敌人们联合起来赶下台去了。
顾大人想得开,不犯愁,下台之后住进了天津租界里,领着一大家子继续过阔日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带着两个儿子去逛百货公司,两个儿子全很像他,是儿童的年纪,少年的身量,别别扭扭的都不听话,一路把他扯了个东倒西歪。他本来就是个高大的坯子,如今又发了福,站在街上像个巨大的不倒翁,一手一个的拽着儿子,嘴里气得骂骂咧咧。眼角余光忽然仿佛瞥到了什么,他猛的回头,依稀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正要定睛细看,两个儿子又闹起来了:“爸爸你带我们去吃冰激凌,要不然我们都不走了!”
顾大人一头大汗的转向两个儿子:“吃你妈了个x!再闹就把你们两个小子撕了喂鹰!”
大儿子不怕他,继续耍赖:“不吃也行,你给我十块钱,我自己去吃!”
顾大人又回了一次头,心想:“我看见谁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看见了谁,于是在两个儿子的胁迫下,像座大山似的继续前进了。
无心站在街角,隔着人潮去望顾大人的背影。
顾大人老了,胖了,有了一点老太爷的意思。从报纸上读到了顾大人的坏消息,他放心不下,所以特地赶来天津,想要偷偷看他一眼。
还好,顾大人虽然在仕途上受了挫折,然而精气神都足,并不是一蹶不振的颓丧模样。顾大人的儿子也很好,看起来活蹦乱跳,也许长大之后会比顾大人更有出息。
转身背对了顾大人的方向,无心沿着马路向前走去。阳光暖融融的洒了他一头一脸,在金黄色的幻觉之中,他看到年轻的顾大人在小四合院里抽烟望天,月牙则是系着围裙走出厨房,没说话,只对他粲然一笑。
面颊绯红,眼神明亮。她笑得真美,是他记忆中一朵不凋零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