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睛,怒视着他们:“你们一个一个给我讲清楚。魏荣杰,你先来!你把阮晶晶送去和亲是几个意思?什么是和亲?啊,你要注意自己的思想道德,我都不好意思在班上说你!别的东西我都不管,学校也在培养你们的课外兴趣,我平常对你们够宽松了。我作为你的班主任,真心想让你学会尊重女同学。”
“我、我从《三国演义》上看来的,”魏荣杰支支吾吾地描述道,“孙权把孙尚香嫁给了刘备,他跟刘备和亲来着……”
吴老师重重一拍桌子:“魏荣杰,你根本没读懂《三国演义》。刘备、孙权、曹操争霸天下的演义小说,跟你们这帮小孩子有什么关系?书上写了什么,你转头就把它带到学校里来,带到生活里来,这样能行吗?吴老师跟你们讲过,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三国演义》里温酒斩华雄、杀颜良诛文丑、火烧赤壁、挥泪斩马稷,你全都跟着要学一遍吗?”
魏荣杰拼命摇头。
三年多的学校生活,让魏荣杰明白一个道理——聆听老师的批评时,要专心,要恭谨,等老师消了气,这件事就能轻轻揭过了。
比起江逾白和柳行简,魏荣杰显然具有更多的对付老师的经验。
吴老师忽然又问:“你们这个漫画,做了多长时间?钱老师说,柳行简很排斥地球人,那是不是你们漫画里的内容?你们这个年纪,最容易被那些不真实的漫画故事影响。思想素质,孩子们!你们要锻炼自己的思想素质!多看些真善美的东西,看些温暖感人的东西。小学生守则里写得明明白白,你们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中国古代的君子都晓得‘温良恭俭让,礼仪仁智信’,你们几个呢?找地球人打仗是谁的主意?”
魏荣杰毫不犹豫地透露:“是柳行简自己想出来的。”
“柳行简!”吴老师愤怒地喊出了柳行简的全名。
柳行简原地立正,双手紧贴着裤缝。
吴老师教育他:“柳行简,柳行简,真是个好名字。《论语·雍也》里有一句话,叫做‘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你还记得这是什么意思吗?你的做法、你的想法一定要配得上你的名字,好吗?柳行简?”
柳行简的视线垂落,形如枯木,无神地盯着地板。
“还有你,江逾白,”吴老师转过身,面朝着江逾白,“你啊,要把心思放在正路上。你组织了全班同学参与漫画,很好,这说明你有组织能力,有领导能力。但是,这是正确的做法吗?不是的。你的行为,会让班上产生拉帮结派的小团体,还有打来打去的桥段,这是吴老师最不想看到的。你会影响到别的同学。柳行简都被你们带得疯疯癫癫……”
讲出“疯疯癫癫”四个字之后,吴老师恍然大悟般反应过来:“江逾白。”
江逾白上前一步。
吴老师弯曲食指,手指骨节叩响了桌面:“江逾白,你跟老师讲实话,那个《探索宇宙》漫画,是不是林知夏想出来的主意?是不是她?”
江逾白一口咬定:“不是她。”
他侧目,看向了魏荣杰。
魏荣杰也说:“不是她。”
真的不是她。
江逾白画出了漫画的第一笔,林知夏只是背景观念的架构者。
然而,吴老师却说:“林知夏经常琢磨一些很超前的东西,吴老师理解她,给她更多的自由,但我不希望她影响别的学生。她是个好孩子,我们四年级(一)班的大部分同学都是好孩子,不能因为一点小插曲,损坏了我们班的名声。你们要有集体荣誉感!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们在班级里闹出笑话,全年级都会知道。”
班主任之间都会相互比较,吴老师特别看重“班风”两个字。她思索片刻,低声问:“江逾白,你想不想换座位?”
换座位?
江逾白摇头如拨浪鼓:“不。”
虽然,和林知夏做同桌之后,江逾白曾有一段时间恐惧上学,但他觉得自己早就完全调整过来了。
而换座位,毫无疑问,那是软弱的表现。江逾白作为一个成长中的男子汉,不会怨天尤人,不会畏首畏尾,更不会屈服于软弱的意志。
吴老师又闭上了眼睛。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在桌面上,砸出沉重的闷响,像是年久失修的一座钟,惊扰了时间的流逝。
“回去吧,你们,”吴老师嘱咐道,“你们每人给我写800字检讨,明天早晨8点前交到我的办公室。念在你们都是第一次犯错,我就不找你们家长了。再有一次,绝不轻饶,听懂了吗?”
那三名学生连连点头。
江逾白、柳行简、魏荣杰三人先后走出了吴老师的办公室。他们安安静静地穿过走廊,栏杆外飘来一阵斜风细雨,沾湿了他们的衣服和裤子。
四年级(一)班的几位同学把脑袋探出了窗户,冲着他们三人发出怪异的吼叫——这就是同学之间表达关心的特殊方式。江逾白可以理解。
隔壁班的一些学生听闻风声,也跑来偷看他们。从老师办公室到四年级(一)班的教室,短短几十米的距离,竟然被江逾白走出了班师回朝的隆重感觉。
班长董孙奇双手背后,站在教室门口,眼眶微微湿润:“江逾白,魏荣杰,你们都回来了?”
“嗯,回来了。”江逾白应道。
董孙奇又问:“你们被叫家长了吗?”
“没有,”江逾白如实说,“只要写一篇800字的检讨。”
董孙奇右手握拳,砸进左手的掌心:“我靠!林知夏料事如神!”
他一把搂过魏荣杰:“我是孙权,你是周瑜,江逾白是刘备,林知夏就是诸葛亮!”
江逾白没空和董孙奇闲扯。他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察觉林知夏的神色一如往常。江逾白短暂的离去似乎并未影响她的平静生活。
窗户被林知夏推开了一条小缝,氤氲的雾气蒙住了玻璃,林知夏正在玻璃上写字。她写下了费马大定理x^n + y^n = z^n的表达式。
透过费马大定理,她持续观望着雨中世界。
直到江逾白喊她:“林知夏。”
她回头:“你叫我?”
江逾白落座:“我要写800字的检讨。”
林知夏坐在他旁边:“你写不出来吗?”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写不出来?
江逾白打开文具盒,撕下一张草稿纸,认真摆好了架势:“我写检讨很快。在你走神的时候,我会把检讨写完。”
林知夏一手托着腮帮:“真的吗?”
江逾白信誓旦旦:“真的。”
早饭吃得太撑,林知夏有点困。她干脆趴在桌子上睡觉。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大课间结束,刺耳的上课铃吵醒了林知夏。她懵懵懂懂地爬起来,却发现——江逾白的那张草稿纸上没有一个字。
江逾白保持着握笔的姿势,仍在深思熟虑、斟酌措词。
“我帮你写吧。”林知夏提议道。
江逾白冷淡地拒绝她:“不用了,谢谢。我自己的事情,我会独立完成。”在林知夏的种种刺激之下,江逾白终于有了一丝灵感。
他提笔写道:“第一次写检讨……”一共六个字。
六个字结束,江逾白再次陷入词穷的状态。他被林知夏用炽热的目光凝视着,感觉自己就像个没学过汉语拼音的文盲。
想当初在新加坡,多少人夸他中文好?人世几回伤往事,往事复谁知。
“人世几回伤往事”这句话出自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想到此处,江逾白干脆把这七个字写进了他的检讨,这样一来,他的检讨就有了13个字,只要再写787个字,他就算是完成了任务。他离成功更近了一步。
林知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毫不留情地奚落他:“你憋了这么久,只能写出13个字呀!”
他沉稳应对,不急不躁:“是的。我正在努力。”
这个回答,虽然简短,但很体面,也没给竞争对手留下继续嘲笑他的余地。
但他没料到,林知夏竟然翻动了他摆在书桌上的作业。林知夏拿走了他的《语文作业本》,很认真地观摩了几页纸。
然后,林知夏掏出草稿纸,写下标题“检讨书”,署名“江逾白”。
江逾白震惊至极。因为,林知夏现在的笔迹,就和江逾白一模一样。她只花了十秒钟观察他的作业,就能成功模仿他的一笔一划、一撇一捺。
而他作为被模仿的对象,连一丁点错误都挑不出来。
林知夏飞快地写道:第一次写检讨,“人世几回伤往事”这句话,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人世”是世界,也是学校。我“伤往事”,是在为犯下的错误感到沮丧。对不起,吴老师,今天上午,我认识到了我的错误……
林知夏沿用了江逾白的13字开头,尽情拓展,手速如飞。
她没有一分一秒的思维卡壳,采用春秋笔法淡化了事件的严重性,字里行间又透露出一种浓浓的悔意、淡淡的矜持、和深深的责任感。那简直不是一份检讨,而是林知夏的现代汉语教学课堂。
江逾白想给她跪下。
他还没缓过神,林知夏已经收尾了。
江逾白想拜她为师。
在收尾部分,林知夏总结道:这份检讨,是我的反思,是我的自省,也是我改正的机会。我要遵守《小学生行为守则》,做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
江逾白插话道:“在办公室里,吴老师提到了德智体美。”
“对呀,”林知夏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吴老师最喜欢提起德智体美。你给她写检讨,一定要把这句话加进去。如果写得不好,态度不端正,她可能会让你重写。”
“重写?”江逾白感到难以置信。
这堂课原本是体育课,由于天气原因,体育课被临时改成了自习课。班上同学窃窃私语、偷偷聊天,体育老师根本不管。
体育老师捧着一本杂志坐在讲台旁边,潜心阅读他的杂志,两耳不闻窗外事。
起初,江逾白准备趁着自习课的机会,写出一份属于他的亲笔检讨信。他冷静地阐述着理由:“我闯的祸,应该自己承担。我不能收下你的检讨书。我应该写一份新的。哪怕明天早晨,吴老师让我再写一份,我也认了。”
然而林知夏对他说:“江逾白,你写一个新的,我手里这份就白写了。你想让我把这份检讨书送给别人吗?假如我把它送给柳行简,柳行简一定会以为我瞧不起他。我要是送给魏荣杰,魏荣杰一定会非常感谢我的。那我还是送给魏荣杰吧……”
江逾白一言不发,当场撕了自己的13字检讨,珍重地收好了林知夏的代写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