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个懒得较真的大學老师,面对一个还差一门挂科就能拿到學位证的學渣。恨不得直接递答案给对方抄,让对方好赶紧毕业滚蛋。
李素还是那副淳朴的姿态:“卑职拜谢,祈命题。”
刘焉回忆了一下曹操的推荐信,想起曹操说过,这个李素似乎精于算数之學,便放水问道:
“听闻当日在大将军府上,你以算数之學分析往年朝廷跨州调拨之军费赏赐,推断渔阳乌桓必反、公綦稠恐已不测。昨日,朝廷接到幽州刺史陶谦邸报,果如你所料。既如此,你不如便以算學之法,再剖析一下本朝其他贼乱。”
这个问题非常宽泛,刘焉也是不够了解对方,所以想让李素挑擅长的自由发挥。
不过李素却很认真,丝毫没流露出“我知道你要放水”的懈怠。
他主动追问:“此问过于宽泛,还祈具体选择一场变乱。”
刘焉微微不悦:给你降低难度随便扯,你还不领情?
“那就以黄巾之乱为例!你倒是说说当年张角为何会崛起于冀州?纵然朝廷税赋极重,可冀州是富庶之州,百姓既因贫病而起,难道不该始于更贫穷之处么?”
这个问题,因为比前一问更具体,也就更难。
“反贼怎么发生的”这种东西,很难从从钱粮、户口等定量分析的角度复盘,而且李素手头也没当时的历史统计数据。
但这一问还是激起了李素的探索精神。
他上辈子念的是外交學院,也是學过很多统治艺术相关的专业课的。
历次改朝换代的分析、各种变乱的原因,他在专业课时吃得非常透彻。
他心思飞速运转,搜索着后世防范巫术神棍型反贼的知识,很快找到了一个数學分析的角度。
李素清了清嗓子:“卑职以为,张角和黄巾贼,并不仅仅是因百姓贫寒而生,关键在于当时天下瘟疫流行。而只有因贫寒而起的叛乱,才会首先在最贫穷的地方产生。
从算學而言,因瘟疫而起的乱贼,最初出现于何处是随机的,只是冀州人口众多,所以出现在冀州的概率比较大,最终也恰巧如此。”
刘焉原本没抱期望,听了这个答案,却颇激起了几分兴趣。
有点儿意思。
就像原本准备放水的老师,突然发现这个补考生不但能做出基本题,甚至连附加题都做得出。
“再说细些。”刘焉微微颔首,一边不由自主身体前倾。
李素拱手继续回答:“因瘟疫而起的贼乱,有一最大特征,便是有巫医之流煽惑人心、聚合徒众。可子不语怪力乱神,天下本无巫神,反贼所借的道术,无非是假装施舍符水。
患者服用后不药而愈的概率,与病情加重而亡的概率,我们假设是五五开。因此运气好的巫医,行巫两次全部治好的概率,是四分之一,行巫三次全蒙对的概率,是八分之一。
以此类推,行巫十次全蒙对,在巫者中能有千分之一,行巫二十次全蒙对,能有百万之一。以我大汉民风,十户之邑,有人口五十,其中总有一二刁徒,会在大疫之年行巫骗人。
大汉人口五千万,瘟疫之年偶尔行巫者数十万,则按概率至少有一个张角,能出道时最初二十次行巫全部应验。甚至都不用全部应验,只要医二十人活十七八人,便已经会被乡里奉为神明。
再往后,其实已经不需要运气,因其名声在外后,治好的人都会归功于他巫术高明,治不好的都会说是因为死者之心不诚,便如雪崩之势,信徒越来越多。
故而黄巾、米贼等先例,给后人一个教训:日后凡遇大疫之年,朝廷首要之务,便是严禁谣言、严禁行巫蛊之术者,不能给天下骗子赌运气的机会。因为就算巫蛊谣言之辈毫无道术,他们只要参与赌骗的人数够多,总能用概率堆出又一个张角。”
张角是必然会出现的,但为什么具体是这个张角崛起,只是一个概率论问题。
换句话说,张角这类巫赌型的反贼,虽然也需要硬实力,但硬实力的比例远比曹操刘备要低得多。
如果要做曹操、刘备需要30分的实力,70分的运气,那么做成一个张角,需要1分的实力,99分的运气。
李素之所以对这点那么清楚,是因为后世全球文明国家都已总结出这方面的统治经验:遇到瘟疫之年,绝对不能允许预言型的谣言传播,因为根据概率论,只要制造谣言的基数大了,最后肯定会出现“神预言”的。(后世更麻烦的是还有注册机,歹徒可以注册很多号发言堆概率)
而无论教育多发达,平民也并非个个都懂概率论,这时候数學差的无知愚民就容易被利用。
刘焉听完,瞳孔瞬间放大了不少。
虽然“随机、概率”这些词汇,他确实听不懂,李素也是没办法用这个时代的术语来表达,因为这个时代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术语。
但是,刘焉敏锐地察觉到,李素的思想是很有可能对的,因为“每多赌一次连胜概率减半”的粗浅数學,他还是算的明白的。只不过此前从来没人从这个角度思考过,李素给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窗户。
至于术语,说不定是《九章算术》或者《周髀算经》里面的吧,他自己读数學书少,不知道也不奇怪。
“这竖子……竟然靠钻研算學,也能窥测出治乱之道。看来满朝衮衮诸公,对君子六艺中的‘数’,都过于轻视了呢。
如此说来,纵然此子经學正道不足,但光凭这门算艺,我举荐他到伯安处任职,也足以胜任了,绝不会被外人怀疑别有用心。”
刘焉心中如是暗忖,越想越觉得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