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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孙权,诸葛亮颇为惊异,他没有想到地是这位江东的最高执掌者如此年轻。虽然实际上孙权地年岁和自己只相差几个月。但是其看起来却怎么都像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分宾主行礼落座之后,孙权似笑非笑地问道:“先生已经见过子布公了?”诸葛亮一笑,“见过了!”
他却并不多说,一时间不了解孙权与张昭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他不愿意轻易开言,他虽然以言辞见利。却更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因此对于没把握的事情,绝不愿意多言。
孙权从诸葛亮面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的神色变化,心中暗自诧异,此人与自己同堂而坐,却并不似其他臣僚般拘谨畏缩,也不似张昭那般刻板严肃,让他顿时有了一种新奇的感觉。
鲁肃说得不错,这个诸葛亮,在刘备幕中是个非同一般地角色,此番能够担当结盟大任。将刘备的老幕僚都挤到一边去。确实不是偶然机缘。
“权在江东,亦曾闻得先生大名。子瑜公也曾经提及。赞誉之意,溢于言表。今日得见先生,足慰平生……”
孙权一面说着没营养的废话,一面闪着眼观察着诸葛亮的眼神和表情变化。不过令他失望的是,此人听着这些赞誉言语没有半分激动兴奋之色,浑然不觉有受宠若惊之感,以他的年纪资历,以自己的身份如此赞誉夸奖,能够坦然受之绝无半点色动,这份定力实在难得。
对于孙权的试探,诸葛亮毫无感觉,日日对着刘备这样久经沙场地老狐狸,这位南阳卧龙早就看惯了这些人主操控场面主导话题的本领手段,孙权虽然老道,毕竟还年轻,在这方面远不能和刘备相比。若是易位而处,刘备会谨言慎行,少说话或者尽可能地不说话,等着自己主动张口,毕竟这番是自己有求于对方。
孙权或许是好心,或许是好面子,不想使场面变得过于尴尬,因此才主动说出这些话语,不过放在诸葛亮的立场和角度,自己一方本来便在这场博弈中处在绝对的下风,他自然不能放过任何可能为自己未来的谈判增加筹码的机会。
如今这个局面,谁先开口提及正题,谁便放弃了主动权,这一点不仅诸葛亮明白,坐在下手地鲁肃更加明白。不过眼看着主君的问答并不得体,鲁肃却并没有干涉打断的意思,只是始终含笑看着两人对答,似乎对孙权颇有信心的样子。他如此镇定,诸葛亮心中却有些打鼓,不知道这位江东的纵横家,对孙权影响力最大的谋士究竟打着什么样的主意。
终于,孙权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躯,缓缓开口问道:“曹军南下荆州,闻听左将军与先生曾经与其交兵,不知道先生对曹军有何评价,对我江东又有何建议?”
诸葛亮心中顿时一松,他展颜一笑,这第一个回合,自己已经扳回了上风……
“……自桓、灵以来,海内大乱,诸侯争衡,是故将军起兵江东,刘豫州收众汉南,与曹操并争天下。今曹氏芟夷大难,绍术等辈,略已平矣,遂举倾国之兵,渡汉水,破荆州,威震四海。竖子无谋少见,使英雄无用武之地,故豫州遁逃至此,在下为将军谋划,愿将军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若不能,何不效法刘琮,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今将军外托服从之名,而内怀犹豫之计,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
这是早已想好的对答,简明扼要,不涉及任何实质性内容,但却饱含了刺激性言语词句,足够将一个沉稳老练久经世故的老谋深算之人顶得七窍生烟当场翻脸。诸葛亮这些日子为了这番对答几乎昼思夜想,最终确定以这番话开始自己的苏秦生涯。这番话当中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他精心构思反复推敲的,每确定一句话,他便要反复思量孙权听完之后的心理变化,因此这段不过百字的说辞,不知费去了他多少心血智慧。
这番话的基调确立有一个总前提,那便是鲁肃提供的信息是准确的,孙权其人虽然年轻,却是个野心勃勃的雄主,绝非刘琦刘琮之辈可比。诸葛亮反复想过,若是孙权实在也是个扶不上台面的家伙,那么这番话再难听也不过是激起一个竖子的反感,自己不过是需要转换说服对象。将目标重新锁定为执掌东吴大权地张昭和周瑜等人。诸葛亮来到江东虽然还不到一天,但是已经若有若无地感觉到,貌似一片平静的江东已然弥漫着一股战云密布的气氛,这股氛围将成为自己的最大助力。
诸葛亮是下了决心的,此番是刘备集团和自己最后的机会,因此哪怕豁出性命也要说动江东方面,哪怕只要江东做出点准备和曹军开战的样子。对自己那位困守江夏地主公都是有益的。
一番话说完,孙权已然站了起来。尽管这位年轻地破虏将军刻意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却终归无法像刘备那般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他尽量使脸上不至于带出愤怒不满的神色,然而却徒劳无功,咯咯作响的上下齿和腮边骤然紧绷得肌肉使得这位少年将军脸上的神色此刻看起来十分可怖。
他已经失态了。
鲁肃坐在一旁,对这种局面袖手旁观,和诸葛亮想的不一样,这位临淮智者丝毫没有对自己年轻地主君施以援手的意思。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冷眼打量着这一切,还不时冲着诸葛亮lou出一个饶有兴味的笑容,笑得这位南阳卧龙极为罕见地有些心里没底。
“……苟如君所言,贵上刘豫州何不干脆投降曹氏,以其身份地位,想必封个县侯是稳稳当当的,待遇将在刘琮之上,又何必先弃汉水。再拜当阳,退守江夏,以至于孤穷至求救于某家一个不足而立之年的杂号将军?”
强忍了半晌,孙权终于组织出了一番似模似样的言辞,他已经尽可能让这回答之中不含丝毫的火气和愤恨,奈何话语说出来后。诸葛亮还是感受到一阵炙烤得让人难受的熊熊怒火。
他很高兴,自己地目的达到了,那番话语的效果看起来不错。
他毫不犹豫地答道:“秦末的田横,不过齐国的一个壮士,犹率五百遗民据守孤穷之地,守义不辱;况刘豫州乃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慕仰,若水之归海!若事之不济,只能怪天意弄人。不能扭转!然而能不能成功是一回事。做不做努力却是另外一回事,左将军刚烈武勇。更知大义之所在,宁可死于刀下,绝不愿屈膝以事曹氏!”
这番话不尽不实,当年刘备在许都时便在曹操眼皮子底下韬光养晦了许多时日,衣带诏之案中多人丧命,只有他逃拖,并不曾“死于刀下”。
不过孙权暴怒之中显然没有想到如此简单的反诘,他已经有点被诸葛亮牵着鼻子走地意思了。
这位少年将军的巴掌在案几上重重一拍,怒道:“刘玄德疲兵弱旅,尚且不肯折节事曹氏,某家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难道会拱手称臣受制于人么?打便打,战便战,谁惧谁来?”
诸葛亮顿时大喜,他按捺着性子保持着脸上的从容神色,这是关键的时候,可绝不能让孙权看出自己心中的如释重负来。
他早就把事情想得通透了,能否结盟,关键并不在自己能否赢得孙权的好感和信任,这两样东西对于结盟而言是没有实质意义的。真正有用的是自己说出来的道理能够引动孙权的情绪,凡雄才大略者,都会有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地心结,非但孙权如此,曹操、刘备都是一个德行,只要引动了孙权地这个心结,就算他明知自己是在激将,在未来做出抉择时也会受到这种情绪的左右。一般做主君地和做谋士的不同之处便在于此,谋士会比主君更加冷静,主君却不同,作为一方霸主,他们很难忍受卑躬屈膝去仰别人鼻息过活的日子。
孙权盛怒之余,脑海中突然生出一线明悟——自己险些上了这个南阳卧龙的恶当,多少日子犹疑难决的事情,难道因为此人轻轻巧巧几句话语自己便做出决断了么?这个决断究竟有几分理智的成分啊?如此大事,难道自己能够如此草率地决定么?张昭和江东的文武士族,能够允许自己如此儿戏地决定江东的未来命运么?
如同一盆冰水迎头泼下,孙权顷刻间已然弄明白了诸葛亮玩弄的逻辑把戏。江东集团的战和之争并不是纯粹的战降之争,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投降曹操的打算,只不过究竟是采取战争的手段来解决未来的问题还是采取和平谈判的手段来解决问题,自己一直未曾想定,若是能够不费一兵一卒便保住江东五郡,自己又何必耗费兵马钱粮为刘备做嫁衣裳呢?
曹操南下,要消灭的首先是刘表和刘备,对于自己,对于江东,战争的威胁还没有迫在眉睫。现在真正孤穷的是刘备而不是自己。诸葛亮所谓不如北面事之的说法不过是玩弄了一个偷换概念的游戏,实际上从逻辑上是说不通的。自己年少气盛,一时不察之下着了此人的道。
虽然想明白了这一点,孙权却对诸葛亮并没有过多的恶感,看待诸葛亮的眼神也带出了几分赏识的味道。自己平日里暗中也很自负,自谓天下英雄当中如此年纪便能够坐断东南的只有自己一人而已,能叫自己落入彀中,这个南阳卧龙无论如何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能让此人花费这许多心力效命辅佐,那位出身不怎么kao得住的皇叔也绝非等闲之辈。
刘备能被曹操视为生平第一大敌,绝不是没有道理的。
虽然此人刚刚打了败仗,势穷力孤到只剩下江夏一个郡的地盘,但是他既然能够屡败屡战至今都还没有倒下,可见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人物,虽然从实力上和刘表不可比,但是就合作而言,或许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孙权的嘴角lou出了一丝微笑,他缓缓坐定了身躯,诸葛亮一出手便打在了自己心理的破绽上,可惜这并不能弥补双方实力的差距,现在,是轮到自己反击的时候了。
刚才将话说得满了,自然要设法转圜,孙权缓缓道:“说句实在话,我也一直在想和刘豫州联手共同对抗曹操,若是没有这个念头,也不会请子敬先生北上荆州。毕竟曹氏自己的话言犹在耳,天下英雄能够被其看得入眼的,只有一个玄德公。不过我却也有一层担心,左将军新败于当阳之后,还有力量继续与曹军相抗么?毕竟没有兵马地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诸葛亮顿觉不妙。此时的孙权笑吟吟地,神色从容了许多,对自己的态度也好了起来,只是眼神中那种玩味之色表明他已经看破了自己方才的花招,这一问虽然是题中应有之义,却无疑找对了关节点。刘备要想在此次联盟中取得与孙家平等的地位,看来只怕不容易了。
只要能够联盟。其他的事情都可以以后再说。
诸葛亮迅速对局势做出了正确的评估。
形势比人强,在曹军的压力下。目前说什么都是空地,都没有意义,曹军的威胁一天不解除,刘备便一日没有喘息地余地。联盟不成,孙权还可以坐观其变,刘备却没有这份从容。
底线既然已经试探过了,接下来的便是讨价还价。在这方面,任何虚言大话都是不切实际的矜持,只能引来对方的反感和不屑,进而怀疑己方结盟的诚意。
孙权已经想明白了,那便不能再强撑,现在实话实说便是最好的对策。一定要实实在在让孙权感受到己方的合作诚意。
他缓缓道:“左将军虽败于长坂,然则那一战地损失是有限的,溃散者大多是装备战力均较弱的民军。精锐战士还者及关羽水军合兵之后尚有精甲万人,刘琦合江夏战士亦不下万人。刘琦之众虽然是新募之兵上不得战阵,然则用来守城尚堪得用,这方面只怕江东诸公比我家豫州知道得还要清楚,左将军麾下众军,数千平原徐州汝南老兵并未折损。而新募荆州军在当阳亦经过了战事磨砺,这些兵马经过整顿将变成堪战强兵。曹操之众,虽然兵力广大,但其中一半要花费在粮道和转运上,且远来疲敝,闻追豫州,虎豹轻骑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故《兵法》忌之,曰‘必蹶上将军’。且北方之人,不习水战。大江之上要依kao荆州水军。北军与荆州军之间仓促之间万难合二为一,相互猜忌疑虑在所难免;而刘景升治楚二十余载。多有恩义,荆州之民附操者,逼近势耳,非心服也。今将军诚能命猛将统兵数万,与豫州协规同力,破操军必矣。操军破,必北还;如此,则荆、吴之势强,鼎足之形成矣。成败之机,在于今日!”
这番话就很实在了,基本上不打诳语不尚虚文,让本来还想看看诸葛亮表演的孙权怔了一下。
诸葛亮说的,似乎是确确实实的实情,至少是非常有道理的军情分析,孙权甚至相信,己方的高级将领们所能做出地敌情分析,也不过如此了。
能够坦承刘琦的兵不能倚仗,说明这位说客对自己并没有保留,他不介意对自己说明刘军的虚实,确实有诚心结盟的样子。
不过,就这样子结盟是不可能的。
既然是结盟,焦点便应当是利益问题。孙权不知道刘备能够给出什么样的条件,也不知道刘备希望在事后能够得到什么利益,他甚至想不出,刘备现在手上还有什么筹码能够用来交换。
既然诸葛亮实话实说,孙权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兜圈子,他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诸葛亮这个使臣地权限底线,他能否代表刘备答应一些比较苛刻的条件还不知道,具体的条件便不好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