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余不见,栾采晴的风采更胜往昔。吴征看她一袭清雅的鹅黄绒衣,长发披肩,粉红的束腰丝带轻盈一握,熟透了的美妇居然露出可爱俏皮的气质来。比之在长安城时她心机过甚的市侩模样,今日一见似乎尘缘尽去,返璞归真,像是刚刚长成,初离深闺时的纯真。
“福慧公主。”吴征向栾采晴一礼,也挑了挑眉毛,意味深长。虽不明栾采晴的变化因何而来,他可不会被表象所迷惑。在凉州的危机里,栾采晴首当其冲,她就是长枪的枪尖,毫不隐藏闪闪的寒光!即使不知道她与祝雅瞳有何冤仇,也能感受到她刻骨铭心的恨。
“吴大人又高升了?恭喜恭喜。”栾采晴雍容华度地受了一礼,笑吟吟道:“心狠手辣,为一己之私坑害无辜之人者总是升得很快,本公主看过的也多了。但是像吴大人这么平步青云的,倒还是生平仅见。”
话锋一转就变成赤裸裸的挖苦讽刺,毕竟在升官途中可是杀了人家的亲儿子。
吴征也不动怒,语含机锋道:“不敢当公主一句大人!在下不是妇人,也没有蝎子心肠,一向是个本分好人,公主虽看得多,也不是人人如此。”
“哈哈。”栾采晴仰天夸张地笑了一声道:“蝎子心肠?美色当前为狗粪涂目,你就继续自以为是去吧。可叹,可叹,可惜,可惜。”
两个人一见面就摩擦不断,张圣杰作为主人甚是尴尬,无奈地圆场道:“两位贵客既已登门,还请快快上座才是。在下还需迎客,若让人看见怠慢了贵客,可就是在下的不是了。”
“是么?大燕就是本公主前来,可没有旁人。殿下还要等何人?”栾采晴揶揄着道:“莫非吴大人是先来打头阵不成?”
张圣杰自称在下,不知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把身份摆得极低,还是在燕国被压抑得太久,心气儿全然没了。吴征见状也微微一笑道:“我家殿下还有许多要务处理,实在抽不出空儿,只能遣了吴某前来,殿下见谅。”
比起当世人,吴征很少因身份和地位而瞧不起一个人。张圣杰在长安的所作所为没有好印象,但至少在他眼里看来,即使有再多的不堪,能够献身于他国都城受辱,换得盛国一时的平安,已经是巨大而耀眼的光芒以及非凡的勇气了。
不过心中一时的同情与佩服,完全基于尚未起冲突。吴征心中一哂,若还是像在长安时的厚颜无耻,处处偏向燕国,这一回坐镇主场,他可不会客气。
栾采晴与吴征等入内坐定。陆菲嫣随在吴征身旁权作护卫,她单手挽剑,气定神闲,偶尔迎上栾采晴挑衅的目光也只是不喜不怒地淡淡一笑,比之在长安城时凄凄惶惶不可同日而语。
栾采晴心中诧异,疑惑大生。根据冷月玦的回信,吴征的修为一路飙升,依他修炼的法诀来看多半是不住双修采补的缘故。陆菲嫣在长安的模样全落在栾采晴眼里,以她对女人的了解之深,眼光之毒辣,事后思考,几可断定这位美妇身具百媚之体,且正为情欲所困。听闻陆菲嫣也一道来了饶丘,原本的计划里若顺利拿住了吴征与祝雅瞳,也不吝顺手再制服陆菲嫣,届时给吴征又加上一条遗臭万年的罪过也是好事。
不想陆菲嫣现下的模样身轻体健,神完气足,哪有半点为情欲所困?百媚之体非同小可,不知是哪家男儿能让她彻底满足?还是陆菲嫣已彻底堕落,沦为一名随人采摘玩弄的荡妇?思量至此,栾采晴不由大感兴趣,低头一想,又按捺下来。眼前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对付祝雅瞳,旁的可有可无罢了。
在荒僻的凉州,这一顿酒宴准备得十分丰盛,每一桌上居然还有一尾鲜鱼,可见张圣杰为此花费了无数心思。吴征暗道盛国这一回纯是陪着凑一回热闹,张圣杰作为一国太子也不愿太过被人轻视。想要话语权自是没有,只能在旁的地方多下些心思,让人说起盛国时能捎带着提上两句也好。
五名侍女换上华衣翩翩起舞,虽在陆菲嫣与栾采晴这等绝色的艳光之下难显姿容,可看她们舞动时身姿轻盈,足见有不凡的武学根基。张圣杰虽在燕国为质子,身边的力量当也不会小。
“气势不能输吗?”吴征无视栾采晴讥讽与挑衅的目光,一直关注着张圣杰。
盛国每年被燕国收走大量的岁贡,还被限制了兵马数量,羸弱已久。可是活生生被张圣杰势弱得像个燕国附庸,是不是也太夸张了一点?吴征不明白燕国是如何判定盛国的“忠心”,只想这一趟在凉州是否有机会争取到张圣杰暗中助力。
这事吴征早有想过,不管他盛国今后怎么处理与燕国的关系,总之死道友不死贫道。即使盛国不帮忙也不过就是现下的局面,可不去争取就不对了。
酒过三巡,任凭张圣杰再落力地活跃气氛,妙语如珠,也调动不起在场人的情绪。张圣杰在栾采晴示意的目光下无奈地挥退侍者。
栾采晴大有深意地冷笑一声,再一挥手将侍从也遣了出去。吴征眉头一挑,起身向陆菲嫣施礼低语,将昆仑的同门也遣了出去。
“哟,吴大人好气魄。这么一看果然英伟不凡,连脸都肿了起来。”栾采晴哂笑一声,嘲讽吴征打肿脸充胖子。
“没有没有,英伟不凡那是福慧公主过誉了。我的脸也一贯不胖。”吴征笑着回道,又目光左右一扫道:“倒是公主才是好气魄,与我这个无形浪子同处一室,万一被人坐实了会不会被燕皇陛下落个里通外国的罪名?”
“哈哈哈,吴大人倒有心,看来在长安待你好也不枉费了心思。”栾采晴忽然由讥讽变了脸,双眉舒展,美眸大张,香唇一弯,既娇且媚,道:“你师傅与你说了些什么?他是不是又要叫本公主失望了?”
“什么?公主什么意思?”吴征一脸迷茫,又皱眉道:“师尊与公主难道商议了什么吗?”
“哦~是么?”栾采晴一声转音,支着下颌道:“他不与你商量,是要本公主亲自与你相商么?”
吴征后背一片冷汗。他拿豪迈奔放,无所顾忌的栾采晴没有办法,只能用那篇小黄文占据些主动地位,或讥讽,或蒙混过关。栾采晴忽然提起奚半楼,吴征当然不会透露出两人的决定。可这一下让他忆起这位美艳公主昔日可是差点要嫁给师尊的旧情人!栾采晴忽然搬出了身份,吴征可不敢拿奚半楼开半点玩笑。
“我不知道,师尊也没有吩咐过什么。”吴征沉下脸缓缓摇头,不敢多言。
“哎,未曾与你说,也就是让本公主失望了呀。”栾采晴叹息一声,凄楚道:“总共就求了他两回,第一回就罢了,二十多年来才又来求他一回,他还要为了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让本公主失望。男人都是负心薄幸……”
吴征不敢妄议奚半楼,哑口无言,索性提箸吃了几口菜,举起酒壶自斟自饮一阵,向张圣杰问道:“殿下,暗香零落贼党肆虐民间,我大秦与燕国都已受其危难。早先燕国全境围剿不能灭绝,现又养成气候在大秦作乱。两国天子才召集使臣会于凉州欲定下盟约。我大秦刚斩杀数名贼首,党徒伏诛无数自不必说,燕国想必也是磨刀霍霍准备砍向贼党,不知殿下怎么看?”
张圣杰被冷落许久,见状精神一振挺了挺腰杆,却又向栾采晴低头道:“这是造福天下百姓的大好事,既燕皇陛下已下定决心还颁下旨意,盛国岂有不从之理?”
果然!吴征毫不客气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向栾采晴道:“看来今日我真的来错了,公主有殿下支持,难怪极尽讥讽之能事。”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栾采晴小口小口撅唇抿着酒,唇瓣中央的小尖弧分外可爱:“就像你那位身边人,在燕国惹得神怒鬼怨,仇家遍地,只你还把她当做宝。本公主劝你一句,早早离她远远的,呵呵,莫要哪天被人卖了还不自知。”
逢人说话八真二假,足以营造云山雾罩的效果,难辨是非。从栾采晴到来开始便是如此说话,着实让吴征无法判断。她去见奚半楼也是如此,叙旧或许是真,警告难免有假,奚半楼的性子栾采晴不会不知道,所谓的警告毫无意义,反倒把目的先透露了出去。可这么做为一番半真半假还有恃无恐,旁的先不说,至少吴征心头的压力又大了几分。
“我这身肉,卖不了多少钱。倒是公主金枝玉叶亲自前来,若是遇着什么豺狼虎豹,打猎不成反遭咬了一口,总是于玉体有损。”
说到这里各自有些没趣,燕国只来了个栾采晴,吴征从她身上也无法旁敲侧击出更多的信息,有一搭没一搭地张圣杰闲聊,只等酒宴结束归去。
看看月渐中天,忽然有侍者禀告道:“殿下,秦国中书令霍大人来访。”
吴征暗舒一口气,以他的身份在这里应对燕国的公主与盛国的太子,有点上不得台面,孤立无援之下也是处处受到压制。霍永宁来此倒可缓解许多尴尬!
随张圣杰一同出迎,霍永宁在吴征肩头拍了拍以示勉励与慰劳,道:“殿下听闻福慧公主来此赴宴,知道你与公主曾有些龃龉不快,特遣本官前来替你,免得伤了秦燕两国和气。”
这话边走边说,在宴客厅前正巧能让栾采晴听见。张圣杰陪着笑道:“霍大人言重了,今日只是一场宴会而已,福慧公主与吴大人相谈甚欢,不伤和气,不伤和气。”
吴征早就坐不住,霍永宁话里也有让他离去的意思,忙接话道:“正是!回霍大人,下官岂敢对栾公主有不敬?正巧霍大人来了,下官还有些事务在身,您看……”
“也成,你且先回去,忙完了事情早些歇着吧。”
征得霍永宁的同意,吴征便辞行。张圣杰道:“吴大人且稍候片刻,小王做主人的不可废了礼节。”他先打点安顿好霍永宁,又向栾采晴告了声罪才亲自送吴征出去,临走还关上了门免人打扰。一切都服侍得无比周到。
盛国已被燕国压得服服帖帖的没有丝毫改观,吴征本不想搭理他太多,可一国太子的面子要给。伸手不打笑脸人,只能道了声谢随在张圣杰背后。
“吴大人,小王这里有些奇异物事要请您品评一番,这边请。”离花厅稍远,张圣杰忽然抬手虚引,似笑非笑看着吴征。
吴征心中一跳,满腹狐疑。张圣杰的随从不知何时已走得干干净净,只孤身一人领着吴征一行,脸上虽是神秘莫测,却有十足十地欣喜之意。
暗赞一声好气魄,吴征回头向陆菲嫣示意莫要声张,一言不发尾随张圣杰而去。
“长话短说,小王看吴大人满腹忧思,可是在担忧祝家主?”
没有什么奇异物事,光这一句话就是最奇异的,吴征五雷轰顶,咽喉发干,险些站立不稳!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张圣杰,一字一顿道:“殿下何出此言?”
燕皇要对祝雅瞳下手之事吴征心如明镜,可连张圣杰都知道了,内里的隐情远比吴征料想的要大。看张圣杰无比笃定的模样必是知之甚详,那秦国呢?梁玉宇知不知道,霍永宁知不知道?吴征再也无法镇定,汗如雨下。
“吴大人已有了答案,又何必再问小王。”张圣杰一改从前的奉迎卑微,双手后背,脊梁如山般挺立。两人的身高差相仿佛,那威严的目光却让吴征有居高临下打量之意。
“你……”吴征惊诧莫名,或许这才是张圣杰的真容?可是为何要在自己面前表露?
“吴大人不必讶异,现下也不是讶异的时候。”张圣杰提醒了一句时间紧迫,怡然续道:“燕皇已时日无多,他对祝家主极为忌惮。这一回三国会盟剿灭前朝遗党是其一,其二就是对付祝家主。三国,一起对付祝家!”
“燕国来了什么人?”
“小王不知,也无力参与凉州的一场好戏。小王只知父皇会收拢祝家在盛国的整个产业,之后将其中的一半交予燕国经营打理。”张圣杰开门见山,一股脑儿倒了个干净。
“殿下的意思是三国瓜分祝家资产?”
“不错。盛国的事情自有父皇去打点,小王本应一概不知的。”
吴征再抽了一口凉气,艰难道:“殿下还知道多少,请明言!吴某感激不尽。”
“谈不上感激,小王也只能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张圣杰笑了笑,道:“吴兄且不必心急,祝家主已是尽知了的。”
“原来如此。”吴征心中黯然,祝雅瞳心如明镜却不告诉他,可想而知在打着什么主意了。凉州的僖宗遗藏依然是她的目标!
“祝家主正欲置之死地而后生,小王其实不明白她所图何在。只是若缺了吴兄的助力,祝家主十死无生。就小王而言,不愿见到祝家倾覆,于我盛国而言有百害无一利!这一点吴兄不必担心。”
“我又能帮到什么?”吴征心念电转,早已想到既然燕盛两国俱要对祝家动手,秦国不会落于人后。否则燕盛得祝家之财,秦国空空落落,就是此消彼长的结局。祝家失了纵贯天下的商道通路,也就是一普普通通商人,任何人都可取而代之,实在不复有存在的必要。这事梁玉宇一定清楚,霍永宁也一定知道,或许还是具体负责动手的人物,使节团三名重要人物唯独自己不知道。内里的意味可想而知。
“这就要靠吴兄的智慧了,依小王来看除非有天大的意外出现已是一个死局。唯一让小王想不通的还是祝家主为何明知是死地,仍定要来凉州!不过提醒吴兄一句也是份内之情,知道总比不知道的好。”
“殿下不怕我把这些说出去?殿下现在的样子可与平日大不同!”
“吴兄啊……”张圣杰拍了拍吴征的肩膀,长叹一声道:“小王痴长五岁也算差相仿佛。吴兄若处于小王的地位,经年累月下来,以咱们年轻人的火热心性,吴兄还能熬得下去么?”
“怕早已熬不住了。”张圣杰的坚忍力实在是吴征拜服得五体投地的。
“是了,小王也熬不住了。吴兄且沉着冷静,天大的意外未必不会出现,既然是意外,谁能说得准呢?”张圣杰洒然笑道,倒有些终于等得云开见月明的轻松自在,至于结局是否美好,已经不重要了。
“好!殿下这一份情,吴某记下了。”
“观祝家主所为,她顾虑太多未做取舍,这也是小王始终想不明白的地方。祝家自发迹的第一天起,今日就是必然的结局,她一定很清楚。已历生死关头当以自保为主,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张圣杰又伸手虚引道:“小王送吴大人。”
“殿下是准备袖手旁观了?”吴征仍不死心,追问道。
“自保尚且艰难,无力帮衬。只是吴兄若遇疑难,不妨去找天阴门倪妙筠帮忙,多个人多份力量,只需称呼她小五,她自然知晓。”
不想倪妙筠居然是盛国人?且祝雅瞳早说过她身份特殊,对她还极为信任,吴征大吃一惊道:“祝家主已与殿下联系过?”
“没有,祝家主似乎不想有人帮忙。倪妙筠几回建议她都不肯接受,当然了,小王其实也帮不了什么,这也是实情。吴大人慢走,小王府上还有客人就不远送了,见谅!”
送走了吴征,张圣杰回头望向灯火辉煌的花厅,龙目一眯,慢悠悠地在庭院里踱起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