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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玉马金堂(1 / 2)

洛都城内。随着逐鹿的群雄谈笑间逐一踏上末路,城中弥漫多日的浓烟也渐渐淡去。

“城中战乱六日,死者数万。吕氏折损三侯、二将军、四校尉,诸吕被斩杀者,不下三百人。宗室死于非命者亦近百人。朝臣死于战火者六十余人,尚有二百余人下狱待罪。其余宫人、内侍、军士不计其数。”

程宗扬一边靠在榻上,由罂奴给他包扎身上的伤口,一边听着班超的禀报,两眼却不时望着窗外,心神有些恍惚。

吕巨君死了,刘建死了,董卓也死了,连剑玉姬也选择了退让。汉国这场逐鹿,自己笑到了最后。可他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那些枭雄仍逗留在这宫殿之外,随时都可能呼风唤雨,叱咤风云。

“逆贼刘建悬首北阙,董卓悬首西阙。霍大将军的意思,吕冀虽有大罪,但未引兵入宫,可赐死,尚留全尸。取吕巨君遗骸,悬首东阙……”

听着这些熟悉的名字一个个被送上帝都的望阙,悬首示众,程宗扬没有半点欣慰,有的只是怅然。离董卓身死不到一个时辰,自己却仿佛已经是两世为人,平添了无数沧桑。

洛都之乱,各方势力打成一锅粥,南北二军、羽林、左武第二军,加上凉州军,几乎全部打残,眼下兵力唯一保持完整的,只有班超控制的胡骑军。这也是他此时能够稳定局势的最大倚仗。

董宣的隶徒在交锋中被凉州军一举击溃,他也身负重伤。如今各方军队全数退出两宫,宫中护卫由战乱以来始终站在长秋宫一方的期门、两厢骑士担任,胡骑军驻守西邸,在局势彻底稳定之前,还将枕戈待命。

值得庆幸的是,立嗣之事没有再出现波折。随着永安、长秋二宫先后下诏,定陶王刘欣的帝位已经被各方承认。在太后的授意下,大将军霍子孟、丞相韦玄成、前来吊祭天子的一众诸侯已经陆续入宫,拜见嗣君。因为宫中战火方息,待稍事清理之后,再举行登基大典。

眼下霍子孟正雷厉风行地收押叛逆,无论吕氏党羽,还是刘建党徒,都在处置之列。不过能看得出霍子孟雷霆手段之下,极有分寸,公认的吕氏党羽,丞相韦玄成居然安然无恙,让不少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在霍子孟的授意下,弑君之事被压了下来,对外仍按照以往的口径,声称天子驾崩,吕巨君与刘建趁机作乱。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如果揭出有人弑君,就不可能不穷追到底,其间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要是委屈,就只好委屈刘骜那个死鬼了。

程宗扬等人都留在长秋宫。有单超、唐衡、徐璜三位中常侍在内打理,宫中秩序粗定,刘骜一众妃嫔都已返回西苑各自的宫室,只是长秋宫的女主人,此时还杳无音讯。

短短一个时辰,班超就拿出战乱损失的初步数字,不可谓不得力,但程宗扬总有些心不在焉。面对以万计的死亡数量,统计数字多一个少一个,就像尘埃一样微不足道,但对于数字背后的死者来说,一个数字不仅意味着自己的性命,往往也意味着一个家庭,乃至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

“皇后呢?这会儿还没有消息?”

秦桧欠了欠身,“除了巫宗诸人,当时入内的众人尚无人返回。但有蛇姬等人在侧,当能护得皇后殿下周全。”

除了赵氏姊妹、蛇夫人、尹馥兰以外,进入秘境的还有朱老头、曹季兴、蔡敬仲和斯明信。从这个角度来说,巫宗的人撤出来,倒是件好事,赵氏姊妹面临的危险性大幅降低。

可定陶王登基在即,按惯例应当垂帘听政的皇后却不见踪影,这要传扬出去那还了得?轻则惹人非议,重则连定陶王的帝位都会受到质疑。

还有自己与剑玉姬达成的协议,别看眼下长秋宫内外都是自己的人,剑玉姬要取定陶王性命,自己还真没把握能防住她。

程宗扬扭头看去,只见小紫正一手抱着雪雪,一手拿着一只镶嵌着宝石的金壶,喂它喝酒。

一看到小贱狗,程宗扬气都不打一处来。这畜牲太可恶了,平常数它撒欢撒得热闹,轮到事上,夹起尾巴就溜了。真不如剥了它的狗皮,做条褥子。

程宗扬劈手夺过金壶,“这么好的酒,你居然拿来喂狗?”他揭开盖子闻了闻,“什么酒?”

小紫笑道:“太后赐给大司马的鸩酒。”

程宗扬脸色一变,把金壶丢得远远的,“砍头就行了,还赐什么毒酒?”

“好让老头儿高兴啊。”

程宗扬“嘿”了一声,没有说话。吕氏的鸩酒是老头儿一辈子的伤心事,眼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说报仇,起码能出口气。

“魔尊的事,你看怎么办?”

“你是头儿啊,当然听你的。”

“我总觉得这里面好像有什么阴谋……”程宗扬道:“那贱人可是非常、特别、极其的阴险!”

小紫扭头道:“你们有阴谋吗?”

齐羽仙叹了口气,“仙姬一片真心,绝无他意。”

“那就叫她来吧。跟程头儿当面说好。”小紫笑道:“告诉她,她要有别的心思,我就先杀掉那个小娃娃,免得她总想得太多。”

齐羽仙拼命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恭敬应道:“是。”

外面传来一个公鸭般尖哑的声音,“禀程大行,徐璜求见。”

程宗扬站起身来,笑道:“老徐,你来就来吧,还什么求见?太见外了。”

徐璜弓着腰身,双袖几乎拖在地上,满脸堆欢地说道:“程大行可是匡扶帝室,拥立天子的第一大功臣,裂土封侯,指日可待!小的当然要多献些殷勤。”

“你拉倒吧。咱们谁跟谁啊?”

两人说笑几句,徐璜道:“是这么回事,我清理北宫时,逮到一个人,说是你的故交。”

“谁?”

“他说他姓陶。”

程宗扬恍然,“原来是五爷。他人呢?”

“我不知道他身份是真是假,暂且关在北寺狱了。”

程宗扬忍不住想笑,陶弘敏也够倒霉的,因为不满汉国抑商,兴冲冲地赤膊上阵,结果被剑玉姬等人耍得团团转,一点好处没捞到,反而把自己弄到牢里蹲着。

“是我的熟人,”程宗扬笑道:“别关了,请他过来见见吧。”

“那就好。我这就去放人。”

“等等。”程宗扬刚说完又改了主意。他想了一会儿,“先留他住两天。衣食上不要亏待他。”

徐璜答应下来,又闲谈几句,这才离开。

等他走远,程宗扬叹道:“老徐也是提着心呢。皇后一天不见踪影,他们就一天睡不安稳。”

自己还有退路,徐璜等人的生死全系于皇后一身,有具瑗等人的前车之鉴,也难怪他们忧心。

秦桧道:“在下这就组织人手,去秘境搜查。”

“先等局势稳定一些再说。”

班超道:“那位陶五爷呢?”

程宗扬手指叩着几案,“他是晴州商会的人,这里面恐怕有些有蹊跷。你们清理战场,看到身份异常的人了吗?”

班超道:“死者身份十分杂乱,眼下还没有全部辨认清楚。”

“那些兽蛮人呢?”

“不见踪影。”班超道:“我查问过九门的出入纪录,未发现有大批兽蛮人出城。”

“这么说它们还在城内?”

秦桧道:“很有可能。”

程宗扬沉吟片刻,“除了兽蛮人,龙宸、晴州商会、太平道,全都必须查清楚。这些浑水摸鱼的家伙不一定还操着什么心思呢。”

班超递上一份简牍,“霍大将军拟了一份大辟的名单,第一批处斩的有六十余人。”

“才六十多个?不算多啊。”

“其中一半都来自太学。”

“什么?”程宗扬以为自己听错了,“太学哪儿来这么多叛逆?”

“董卓身死的消息传出,太学不少人为之叫屈。甚至有人讽刺朝中诸公,治国无方,争功有术,惹恼了大将军。”

“霍子孟那老狐狸哪儿这么容易就恼火?这里面肯定有事!”

程宗扬拿过简牍,一眼就看到上面的师丹。他心下暗叹,这位天子的股肱之臣,在刘骜驾崩之后彷徨无依,鬼迷心窍之下居然投奔了刘建。虽然侥幸未死于乱军之中,却免不了事后问罪,说来还不如自尽,也免得祸及家人。

“杀鸡骇猴。”班超道:“那些士子未必就心怀恶意,但眼下叛乱方平,人心未定,他们出声为董卓叫屈,霍大将军只好拿他们立威。”

秦桧道:“想来他们是戳到朝廷诸公的痛处了。”

董卓所言所行,有没有道理?当然有道理。所以才让群臣分外不能容忍。

程宗扬手指叩着几案,“无论如何,三十多个都太多了。跟霍大将军商量一下,少杀几个。”

秦桧笑道:“不用商量,请天子直接下诏赦免即可,想必霍大将军会欣然受命。”

“为什么?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此乃帝王心术。霍子孟身为臣子要严谨,天子作为主君要仁德。他报上三十多名士子要斩首,是为酷。天子下诏赦免,是为仁。这便是归功于上。”

程宗扬听懂了,再一次确定自己不是搞政工的料。这帮人的花花肠子实在太多了。

秦桧接着道:“但从另一方面讲,霍大将军自己未必真想杀这些士子,不过是架不住背后的群臣议论汹涌,只好拿这份名单堵群臣的嘴。而众所周知,天子尚是幼龄,皇后又不谙政事,若最后颁下赦诏,究竟是谁的功劳呢?”

“你的意思是——转了一圈,他自己又把功劳捡走了?”程宗扬越想越觉得气不过,这老狐狸太狡猾了,“干脆用太后的名义下诏。他总不能厚着脸皮说,太后也不懂政事,都是他劝说的结果吧。”

秦桧道:“如果我没猜错,那份简册上的另外一半里面,吕氏党羽肯定占了大多数。”

班超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程宗扬为之气结。用太后的名义下诏对自己来说不难事,可发下去也得有人信啊。一份名单上,士子都赦免了,姓吕的都杀了,然后你说这是太后的主意,谁会信?说不定还有人会想,霍大将军真不得了,连太后都挟持了。

要是连姓吕的一起赦免呢?干!自己是疯了吧!

自己手握两宫,还附送一个小天子,可霍老狐狸就有办法喂自己吃屎,自己还不得不吃。好吧,说吃屎有点过了,算是一碗白饭,被人撒了一大把盐进去,想想都恨得慌。

这会儿要是起兵诛了霍大将军,过瘾是过瘾了,可这汉国也基本算是散摊子了。左思右想,最后程宗扬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来,“行啊。霍大将军手腕这么老到,汉国交给他也让人放心。那份名单上的士子也别留了,全都赦免了。”

班超提醒道:“但这里面确实有几个是站在董卓一边的。”

“那又如何?”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赵充国还是董卓的铁杆呢。把他也杀了?哎,说到老赵了,他还好吧?”

“他去了北邙,给董卓挑选墓地。”

“卢五哥呢?”

“他们一道,也去的北邙。”

程宗扬沉默一会儿,叹道:“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

狡诈如吕巨君,狂妄如刘建,横暴如董卓,侠义如郭解,最终都葬身黄泉,化为黄土一抔。

他看看窗外透来夜色,已经是长夜将逝,黎明将近。

又是一个通宵……程宗扬恍惚间,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合过眼了,可自己这会儿半点困意也无,心头就像紧绷的弓弦一样,没有半点松弛,似乎还在随时防备着局势再生变故。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秦桧道:“主公忧心国事,也该休息片刻,我等就不打扰了。”

不愧是奸臣兄,这眼力劲就别提了,自己略一怔神,就被他揣摩出来。

“都走都走,”程宗扬道:“你们也找个地方歇歇。”

班超起身道:“我去看看董司隶。”

董宣在对战中被凉州军刺伤,眼下还没脱离危险。程宗扬道:“你又不是大夫,去了也白搭,还是休息一会儿。后面有你累的。”

“属下未出多少力气,眼下倒是不累。”

“怎么没出力气?若不是你控制了胡骑军,桓家父子投向任何一方,我们早就玩完了。我听老敖说,你还亲自上阵,杀了吕氏和刘建的使者?让我说,老班这一手才是胜负手,才是我们眼下能稳住局势的底气所在。”

“主公过誉了。”

程宗扬笑道:“你就别谦虚了。再说了,就算你不歇,也得让老秦歇歇,抱抱嫂夫人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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