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阳侯敬酒之后,婚宴才步入高潮。贵族间的饮宴从来都不是单纯的酒食歌舞而已,方今天子驾崩,叛党作乱,朝野人心惶惶,许多人都急于打听消息,但私下会晤不仅效率低下,而且还要冒着私下串连的风险,说不定哪天被人揪住,就是一项罪名。
舞阳侯选在这个余波未息的微妙关头,以皇后赐婚的名义高调成亲,不仅向外界释放出一个鲜明的信号,同时也给了大家一个光明正大会晤的机会。各方心领神会,纷纷以道贺的名义前来赴筵,借机交流信息,确定立场。因此不仅宾客多得出奇,层次也极高,单是王侯的臣僚门客就有数十位之多,远远超过舞阳侯如今应有的地位。
各方宾客借机寻亲会友,席间起坐喧哗,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
不过其中也不是没有杂音,一名士人便语带嘲讽地说道:“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新君还未登基,就废了算缗限田诸令,何其匆忙!”
“得了吧。”座中当场就有人不买他的账,一名世家子弟哂道:“合着你们庆家以礼学传世,算缗令算不到你家头上是吧?这么遵礼重孝,你干嘛来呢?有本事往朱雀门击鼓去啊。”
那名士人紫涨了面皮,指着那世家子弟道:“你……你……小人之心!”
旁边的宾客劝解道:“醉话!醉话!大喜的日子,你们吵吵闹闹成何体统?罚酒一觥!”
汉国以孝治天下,除开国高祖以外,历代天子均以孝为谥号。那边先帝尸骨未寒,这边臣子就大摆筵席,明白人都能品出其中的意味,打着哈哈掩饰过去。
眼看天色已晚,院中却始终未曾掌灯,宾客们暗生疑惑,笑语渐渐停歇。
就在此时,鼓乐齐作,一名其貌不扬的方士迈步登上台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那名方士瘦伶伶的,穿着一袭崭新的青丝法袍,他在殿前站定,单掌竖在身前,向众宾稽首施礼,然后袍袖一展,摆了个九天揽月的姿势,长声喝道:“平山——火法!”
旁边一株丈许高的灯树瞬间光亮大作,数百盏大大小小的银灯同时跃出一团光焰,灯树的枝条上缀着数以万计的金铢,被灯光一映,顿时华光万丈,数不清的金铢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冯源这回可大大的露了次脸,一手精湛的火法,博得满场鼓掌叫好之声。冯大法再接再厉,挥手点亮另一株灯树。可惜他法力不济,这次只点亮了一半。幸好程郑早有准备,匡仲玉举觞而起,高唱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趁着匡仲玉举杯劝饮,已经安排在各处的仆人取出备好的火褶,同时点燃灯烛,匡仲玉歌声未落,院中已是灯火通明。头顶高处一排排写着“舞阳侯程”
的灯笼星罗棋布,下方是一盏盏精巧的纱灯、宫灯、八角灯、水晶灯、琉璃灯,每一席另设一支儿臂粗的鲸油红烛,燃烧时香气扑鼻,令人心醉神迷。
“这位舞阳侯,果然豪奢。”
“毕竟是帝王一系,身家不凡……”
有人小声嘀咕道:“受封舞都,不会是以退为进吧?”
“要我说,还是霍大将军有本事,拿一个舞都就把事情办下来了。”
“一味炫财夸富,俗气逼人……”
“兄台以为,程侯是求田问舍好呢?还是礼贤下士好呢?”
“若是礼贤下士,只怕洛都城中,多少人连觉都睡不着吧?”
席间一片窃窃私语。忽然旁边一阵大笑,却是那名兰台典校过来敬酒,在席间说了个笑话,引得一众宾客开怀不已。
作为新晋封侯,舞阳侯逐席敬酒已经算是降尊纡贵,再出来与宾客们同席共饮,恐怕正如方才那人说的,过于礼贤下士,反而惹人猜疑。因此程宗扬敬完酒就不再露面,剩下招待宾客,迎来送往之事,都交给一众属下。秦桧、程郑等人都是长袖善舞之辈,长于接人待物,交给他们,自然不用担心出纰漏。
后院一处小亭子内,几个男人正喝得热火朝天。
“剧大哥,我再敬你一杯!”程宗扬道:“你那把刀可是帮我大忙,我都不想还你了。”
剧孟用掌心按着酒觥,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声音喑哑地说道:“又想骗我的刀?那可没门儿!”
“喝不下就直说。”卢景翻着白眼道:“谁装谁丢人。”
“嘿,你个卢五。我就喝不下了,你怎么着吧?”
石敬瑭爽快地说道:“我替你喝!难得拍剧大侠的马屁,给兄弟个机会!”
“给。”
“你还真给啊?”石敬瑭道:“我挤兑你呢。”
剧孟哂道:“瞧你说的,好像我多要脸似的。”
“替个酒还这么啰嗦,丢人!”赵充国一把夺过酒觥,往嘴巴里一倒,长出了一口气,声震屋宇,然后搁下酒觥,语重心长地说道:“老剧啊,你辈份高,名声响,面子大……”
剧孟一点都不含糊,“那是!”
赵充国立马顺杆往上爬,“你那帮兄弟可都是好样的!好汉子!正经的好汉子!”赵充国竖起大拇指,使劲摇了摇,然后涎着脸道:“那啥,我那边可就缺这等好汉子充场面了……”
卢景道:“打住吧。见墙角就挖。”
“你们别说,”石敬瑭道:“上回老赵还打算挖我的人——你是真不怕挖出一窝马蜂来啊。”
程宗扬道:“你要组军?”
赵充国也不隐瞒,“我估摸着吧,大概要去蓟城。”
“蓟城?”
“金车骑说,北边不大安静,就缺老赵我去坐镇了!”赵充国豪迈地拍了拍胸脯,然后涎着脸道:“一个篱笆三个樁,一个好汉三个帮,老赵我就算是铁做的,全身能打几根钉子?还不得指望哥儿几个帮衬帮衬?”
剧孟用残缺的右手叩着扶手,良久道:“你,我自是信得过的。我那帮兄弟们也该博个前程。可他们散漫惯了,一个个都是脱了笼头的野马,无法无天。军中跟闯江湖不一样,军法无情,我就问你一句:万一他们犯了军纪,你杀还是不杀?”
赵充国拿起一觥自己干了,“我要说不杀,那是蒙你。实话实说:一来,我会把他们当成兄弟,兄弟做事,义字当头,我罩着他们,他们也不该让我为难。二来,我会依着兄弟们的性子安排差事,不喜受拘束的,可以当斥侯。好勇斗狠的,可以当锐士。偷奸耍滑的,去当军法官……”
“哎呦喂,”石敬瑭道:“你还会以毒攻毒呢?”
“我会的多着呢!”
“等会儿——”剧孟道:“我听着这意思,不止一个?”
“起码你得给我五六七八……二十来个吧?还有啊,你得把王孟给我。我早就看中他了。他今儿个没来?”
“他心情不好。老郭不在之后,那小子就整天抱着剑坐在屋脊上发呆,”剧孟道:“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让他跟你去历练历练也好。”
程宗扬酒有些沉了,他一手支颐,两眼朦朦胧胧,眼皮直想打架。
斯明信忽然道:“你去吧。”
程宗扬坐直身体,笑道:“咱们再来一杯!”
赵充国一拍脑袋,“怨我!怨我!扯起来就没边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新郎倌,赶紧办你的事儿去,别把正事给耽误了。”
“行啊,”程宗扬也不强撑,“别的我就不说了。回头我让人去蓟城开个铺子。军需上的事,给你帮帮忙。”
“这人情可大了去了!”赵充国感激涕零,“要不我给侯爷磕个头吧。”
程宗扬一下清醒过来,“想得美。磕个头就完了?那是要钱的!”他揉了揉眉心,“这事我还真有点想头,智商。”
“欸!师傅!”高智商蹿进来,后面紧跟着狗腿子富安。
程宗扬吩咐道:“你跟班先生说,前两天我跟他说的事,找个时间去跟赵长史好好商量商量。”
高智商一根一根屈着手指,复述道:“班先生,前两天说的事,找赵长史商量——啥事啊?”
“商号的事。”
“知道了。”
“小高不错啊。可惜就是肥了点……”赵充国惋惜地打量高智商好几眼,转头就道:“侯爷,索性你好人做到底,把老班也给我得了。我那边可就缺老班这号能文能武还胆大敢整不要命的人物了。”
“滚!”
笑闹声中,冯源进来道:“程头儿,云三爷准备起身了。”
“我这就去。”程宗扬连忙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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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苍峰已经有了七八分酒意,他以兄长的身份送幼妹出嫁,坐的是首席,虽然脚步略有有些踉跄,可笑声依然爽朗,这会儿正拉着程郑的手,絮絮说着自家小妹从小身子孱弱,程郑作为舞阳侯府的家宰,内外诸事还请他多费些心。
程郑频频点头,“云三爷放心。”
“云三哥!”
“你来了。”云苍峰停顿了一下,然后道:“陪我走走吧。”
两人早已熟不拘礼,但今天是正日子,程宗扬老老实实,把姿态放得极低,可云苍峰却像是有些心事,懒懒得提不起兴致。
“云老哥,”程宗扬扶住云苍峰一侧手臂,诚恳地说道:“把如瑶交给我,你尽管放心。有我在,绝不会亏待瑶儿一分半毫!”
云苍峰表情有些古怪地看着他,似乎在说:别的也就罢了,女色上头,你怎么就有脸硬吹呢?他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道:“侯爷的意思,往后不打算再娶妻纳妾了?”
程宗扬逞强硬嘘,结果闪了舌头,讪讪地陪笑道:“以前的事是我不对。常言道……不对!有些坏人说:大丈夫三妻四妾。那全都是胡扯!我保证,最多三妻,绝不会四妾!”
云苍峰用食指和中指捻住着鬍鬚,慢慢捋着,淡淡道:“小伙子,话可别得太满。”
程宗扬道:“以前的事都是不得已,我也不想负了别人。至于以后,就算云老哥不放心我,难道还不放心瑶儿?瑶儿身子虽然弱了些,却有理家之才,有她主持中馈,你就放一万个心好了。”
云苍峰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只叹息着摇了摇头。
沿途不少宾客向两人道贺,两人频频拱手还礼。一直送到大门处,程宗扬忍不住道:“怎么没见大小姐?”
被外面的寒风一吹,云苍峰剧烈地咳嗽起来。
程宗扬连忙对高智商道:“取碗祛寒的热汤来。”
“我去!我去!”富安作为少爷的狗腿子,赶忙跑去找姜汤。
“就到这里吧。”云苍峰登上马车,顿了一下说道:“三日之后归宁,不必太过铺排。”
“知道了。云老哥,你慢走。”
马车辘辘远去,一直看着云家的车马消失在巷口,程宗扬才转身准备回府。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的目光,似乎在有意无意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