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扬扭头往巷中看了一眼,这条街巷只有襄邑侯和襄城君两处府邸,如果把两头巷口一堵,便是一家,再无外人。此时府中高朋满座,巷中也不遑多让。
巷内设了流水席,用来招待宾客们带来的僮仆、随从,过路的客人若是有意,也尽可入席,因此巷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程宗扬没瞧出什么端倪,只好回府。刚进门就有宾客执酒来贺,随即把此事忘在脑后。
长筵的人群间,一个长相凶狠的光头老汉正逮着一只肥鸡,撒开腮帮大嚼。
“这鸡味道不赖。又肥又烂,嗷!唔唔唔……”老光头一口撕掉半边肥鸡,才满意地呼了口气,堆着笑脸道:“善儿,你也来一口?”
静善没有理会他,木箸挟着一片葵叶,在碟中翻来翻去,却怎么也吃不下。
已死老僧三口两口把肥鸡啃完,顺手将旁席刚上的肘子捞过来,“啪”的一折两段,大口一张,吞下肥肉,顺便连棒骨里的骨髓也吸干净,吐出来时,那截肘骨就跟钢刀刮过一样,光溜溜不见半点肉丝。
已死老僧一边猛吃,一边也没忘了自家宝贝徒儿,尝到好的,就连盆带碟捞过来,堆到静善面前,“赶紧吃,吃完咱们师徒还得持斋呢。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真香……”
静善面前已经放了一堆碗碟,颇为醒目,程宗扬没看见她,只能说巷里的人太多了。老光头行事蛮横霸道,更是引得邻席人人侧目,不过看到他吃喝时的凶相,所有人都选择了明哲保身。吃起来都这么玩命,这是个亡命徒啊。反正酒肉还多的是,不差这一口。
终于静善夹起葵叶,吃了下去,然后起身就走。
“徒儿!”已死老僧口一张,一口肉差点儿喷出来。他麻溜起身,抖开一只羊皮袋,捞起肥牛肥鸡就往里面塞。只见老光头出手如风,活活像是长了八条手臂一般,眨眼工夫就只剩了一堆空盘,在席上滴溜溜的打转。
“等我啊!”老光头背起羊皮口袋就跑,顺路抄起一碗侍者端来的羊羹,往嘴巴里一倒,丢下空碗,一路绝尘地追了出去。
那名侍者怔了半晌,才跳着脚地骂道:“饿痨啊!”
…………………………………………………………………………………
程郑道:“云三爷像是有什么心事?”
“我瞧着也像。”程宗扬带着酒意琢磨了一会儿,“聘礼少了?”
程郑苦笑道:“天家娶亲,也就这样了。再说,云三爷也不是这种人。”
聘礼多少云家真不会计较,何况自己以七里坊为聘礼,无论如何也不能算菲薄。会不会和那位已故的云家大爷有关呢?云丹琉在秘境找到父亲的玉佩,肯定会告知云苍峰等人。云三哥多半知道些什么,但大喜的日子,不好开口。
程宗扬倒没有太纠结,以自家如今能够调动的势力而论,如果那个仇家还在汉国,只能说他生错地方了。
几名侍女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红玉手指冻得发僵,听着后面传来的交谈声,心跳得更是几乎要蹦出喉咙。
她自小在府里长大,因为父母早亡,又乖巧听话,颇得女主人信重,有些私密事情都会交给她打理。不过红玉还是更喜欢待在府里,高墙外面的天地对她而言,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她还记得那天,外面忽然来了许多杀气腾腾的军汉,叫嚷说府上那位权势无边的主人是叛逆的乱党。然后他们攻进府中,把所有敢反抗的人都杀死了。
红玉不知道主人是不是乱党,她只知道从那天之后,一切就都变了。两位主人再也没有出现,她和府中的仆役都被囚禁起来。直到有一天,一名官员前来宣布,她的主人襄邑侯和女主人襄城君均已畏罪自杀。朝廷恩典,她们这些奴仆没有被当作乱党株连,只是换了新主人,府邸也被改为舞阳侯府。
第一次见到新主人,红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位主人,自己是认识的。她还记得那天女主人看着他身上精壮的肌肉垂涎不已的样子,更忘不了自己的第一次就是被他……
只不过他现在有了新的封号:舞阳侯。更让红玉惊恐的是,自己竟然还见到了因为叛乱而“畏罪自杀”的女主人,虽然她戴上了面纱,换下了华丽的衣饰,甚至连身姿仪态也有些变化,但红玉依然一眼就认出了她。只不过她现在的身份与自己一样,只是一个奴婢。
曾经的奴仆成了高高在上的主人,昔日风光无限的女主人却沦为隐姓埋名的婢女,这样的逆转让红玉感受到莫大的恐惧。连女主人都沦为奴婢,她不敢想像自己一旦被新主人认出,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
主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怎么没有看到冯子都他们?”
“羽林天军接管了周边的军务,老冯他们几个,整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礼物送来了,人实在到不了,还专门托我给师傅告个罪,改天再登门道喜。”
“你明天去找你师娘,从账上支些钱铢,给他们回礼。”
“军营的事交给我,你就放心吧。师傅,不是我跟你吹,咱可是正经的将门世家,跟他们打交道,咱懂行啊。”
“行了,逗你的小胡姬去吧。”
“那我先走啦!明儿见!”
高智商乐颠颠地走人,程郑也回去继续招呼宾客。几名侍女引着主人一路来到内院。
沿途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红玉在府中生活多年,对院内的一草一木都熟稔无比,可现在却有些陌生。以往府中虽然豪奢,却从未有过这种喜庆的气氛。
两名女子守在内殿前,见主人过来,远远便屈膝拜倒,“恭喜主子。主子大喜。”
“夫人呢?”
阮香琳张开大氅,一边给他披上,一边笑道:“已经入了洞房,正等相公去圆房呢。”
何漪莲对那些侍女道:“你们下去歇息吧。”
“是。”几名侍女应了一声。
红玉提着灯笼,小心退开,腰身忽然一紧,被一条手臂揽住。主人带着一丝笑意道:“你就别走了。”
红玉像是飘在云上一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带着进了奥室,穿过甬道,来到隐秘的内宅。等她回过神来,已经来到湖畔那处精巧的暖阁旁。
阁中一片欢声笑语,透过纱帘,能看到里面满眼都是雪肤花貌的丽人,一个个姿容曼妙,如花似玉。有些自己见过,但更多的都是自己未曾见过的美人。
有人唤道:“主人来了。”
那些丽人纷纷跪下,一片莺声燕语,“奴婢见过主子。主子大喜。”
“你们不在里面伺候,怎么都躲在这儿偷懒?”
蛇夫人笑道:“夫人嫌我们咶噪,把我们都打发出来了。”
“头一天就惹夫人不高兴,还有脸笑?”程宗扬一边说一边拾阶登楼。
楼上的洞房布置得花团锦簇,云如瑶坐在案旁,一边翻看账本,一边摆弄着象牙算筹。她穿着大红的宫装,头戴珠冠,肩上披着一副金绣云纹霞帔,这会儿正低着头,神情专注地计算着账目,一双明眸灵动无比。
云如瑶体质柔弱,气血不足,玉颊总少了几分血色,略显苍白。然而此时,被鲜红的嫁衣一映,白玉般的面颊透出柔润的嫣红,显得娇艳无比。
看着云如瑶的侧影,程宗扬只觉一丝喜悦从心底升起,像缭绕的烟雾一样,渐渐充满心头,整个人都暖洋洋的。那是一种温馨而满足的喜悦。自己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界,此时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家人。
程宗扬看了半晌,才走过去笑道:“怪不得娘子要把那帮奴婢都赶出去,原来关起来门算账呢。”
“可惜手边只有算筹,及不得算盘顺手。”
程宗扬失笑道:“新婚之夜,新娘子拿个算盘算账,这事可千万不能传扬出去。”
“妾身主理家计,不得不尔。”云如瑶说着抬起眼,展颜一笑,“何况妾身之乐非为钱财,而在计数之趣。”
这个程宗扬倒是知道,云如瑶自小身体孱弱,风一吹就要病倒,常年抱恙,困居斗室,因此计算就成了她唯一的娱乐。而且云如瑶对算学一道极具天份,说是乐在其中也是实情。
他随手拿起账册,“这是礼金?不对!这是你的嫁妆?这么多!”
程宗扬大吃一惊,“云老哥是把家底都给你了吧?怎么全都是双份的?我岂不是要发?”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云如瑶收起账本,然后盈盈拜倒,娇声道:“夫君大人辛苦。”
看到云如瑶婀娜的娇态,程宗扬心头一荡,想起两人从相识到成婚的一路波折,不禁好一番感慨,“能把瑶儿娶到手,什么辛苦都值了。”
云如瑶嫣然一笑,“能嫁予夫君,是妾身三生之幸。”
“这么变得彬彬有礼?”程宗扬笑道:“你不会是要和我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吧?”
云如瑶眨了眨眼睛,“不好吗?”
程宗扬坏笑道:“我还想让你上来自己动呢。”
云如瑶俏脸一红,啐道:“没好话。”
她扭身斟了杯茶,然后掀开博山炉的盖子,加了几粒香料,又扶了扶鬓侧,似乎来掩饰自己的羞态。云如瑶外柔内热,闺房之内,一向放得很开,程宗扬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戏言,居然会惹得她害羞了,不由觉得有趣。
“这是什么香?”
“帐中香。拿沉香屑加苏合香油、蔷薇水调成。”
程宗扬贴在云如瑶颈侧嗅了嗅,“不过还是没有瑶儿身上的香味好闻。”
云如瑶侧身避开,一边捧起茶盏,“夫君大人请用茶。”
程宗扬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咦?雁儿呢?她不是应该跟你一块儿嫁过来的吗?怎么没见她呢?”
有雁儿这个贴身小婢服侍,哪里用得着云如瑶自己动手斟茶添香?
云如瑶幽怨地说道:“洞房花烛夜,夫君心里却只念着雁儿。”
程宗扬失笑道:“你还吃雁儿的醋?当初还是你主动把雁儿叫上床,让她代你服……”
云如瑶捂住他的嘴,“别乱说!”
程宗扬顺势把她打横抱起,摆出一副狰狞的样子,恶狠狠道:“今晚洞房花烛,看本夫君怎么摆布你!嘿嘿,没有雁儿帮忙,瑶儿可要吃苦头了。”
程宗扬把云如瑶往榻上一丢,就要合身扑上。
“不要!”云如瑶双手撑住他胸口入水的双眸波光闪闪,娇喘道:“你先告诉我……你是喜欢雁儿,还是更喜欢我?”
“废话!我当然都喜欢!”
“哪个更多一点?“程宗扬斩钉截铁地说道:”一样多!”
“骗人!”云如瑶眼珠转了转,“你说,是不是喜欢我多一点?”
“当然了。”程宗扬眼都不眨地说道:“瑶儿又聪明又漂亮,还总是能想出一些好玩的花样来。不过嘛……”
程宗扬话风一转,“雁儿可比你乖多了,尤其是在床上,又乖又听话。”
云如瑶笑吟吟道:“那丹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