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翎不再说什么,温存的一低头。海风再次拂乱了她的头发。她用手摩挲着头发,很快的,又把手送到了父亲的手里。她舍不得松开他的手。
相楠道:“你的手竟然有些湿。”
方才,她摩挲着头发的时候,手正好从脸上滑过。她的手上顿时沾满了涌出的热泪。现在,她手里捏着的热泪一股脑儿的沾到了父亲的手上。
雁翎没说什么,别过了脸。
相楠松开雁翎的手,直接把她搂在了怀里。她把头埋在父亲的怀里。很快的,相楠毛衣的胸口聚着一小团湿漉漉的图纹。他觉得,那一小片湿漉漉的图纹像图腾,铭刻着父女天伦的咕咕温情的符号。
此时,在大饭店的音乐厅里,趁着管弦乐队中间休息,念慈站在走廊里的一面落地玻璃窗前,望着海滩上的两个遥远的影子。
苍莽的天,苍莽的海。莽莽苍苍的天海连成一片水晶蓝,和金黄的沙滩分隔清晰。金灿灿的沙滩上,他的影子,她的影子,正紧密的挨在一起。远望去,实在像一个人的影子。念慈的心里有一个声音正低诉着:她男人的影子,她女儿的影子,紧密的像一个人的影子。而她这个母亲确是一个局外人!
念慈的身体微微的前倾着,额头上顿时感到一阵寒凉。她的额头贴在了玻璃上,玻璃上的寒凉沾到了她的额头上。那股子寒凉丝丝浸润,像是恶瘤,流窜到了她的血脉里,冻住了她的血、冻住了她的心、冻住了她的三魂七魄。
身侧是一棵橡皮树,正伸展着苍翠的肥大的叶片。念慈用手揉捏着一只无辜的叶片,硬是在叶片上戳出几个洞。
伴着一声“哼”,叶片的碎屑落到了花格子的大理石地面上。而念慈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在套房里,狄家三口正开心的听着无线电里的电影歌曲。
唱到最欢喜的时候,突然间变哑巴了。
相玫瞪着一双丹凤眼,瞅着念慈森森的立在门口。
相玫忍不住道:“听说弟妹去听音乐会了?我们难道就不能听一听电影歌曲?”
念慈冷笑道:“这是我花钱包下的套房,你好意思在这里不花钱就享受吗?”
相玫道:“我愿意。我当然好意思。你能把我怎么着吧?”
念慈道:“那你就赖在这里吧。”
相玫道:“上次,你在我们家门口浑头浑脑的大闹一场,惹得我们狄家被街坊们议论着。你倒是报仇申冤了,我们可遭罪了!”
念慈道:“按照你说话的口气,我愿意,你能把我怎么着吧?我闹也闹了,吵也吵了,你们狄家也被街坊们议论了,你能怎么样吧?”
相玫道:“我早都和街坊们解释清楚了。说你得了疯病……当初,你刚去南洋的时候,穷疯了!街坊们都劝我替你找个大夫看一看。”
念慈呵呵的笑道:“我是不是要紧赶着去给你的街坊们发红包啊?街坊们是觉得红包有分量,还是觉得你的放屁有分量呢?”
利俊冷着脸,道:“弟妹。你说话不能这么的恶心!分明是你去胡闹一场,你反过来说这些恶心的话。”
念慈拿腔拿调的“哎呀”了一声,道:“恶心?你年轻时候,还有你老婆年轻时候,都是体面的风光人。左邻右舍的有谁不知道你们的风光体面呢?趁早别让我说出好听的。”
利俊羞愤至极,道:“那时候,还不是为了养活孩子。你虽然干净,可你当初像个当妈的吗?左邻右舍有谁不知道你的狠心。”
念慈道:“当初,你们要是觉得雁翎难养活,大不了把她送到孤儿院里。”
相玫指着念慈的鼻子骂道:“听一听!这还说的是人话吗?我们穆家怎么娶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媳妇?”
念慈道:“你瞧一瞧你!你吃着我的,喝着我的,拿着我的,竟然在我的地盘上耍威风。你要是还有自尊,就趁早别让我乱棒打出!”
利俊愤然起身,拉着相玫和小贝就往外面走。
却见相楠和雁翎疾步进来。俩人早都听见屋里的吵闹,紧赶着跑到了门前。
念慈进了最深处的屋子,甩上了房门。
相楠做好做歹的劝住了狄家两口子。相玫和利俊眼瞅着相楠的可怜,便忍气吞声的坐下了。
雁翎早已把小贝拉到了一旁,和他玩着跳棋。
苏公馆里,苏太太正和梦锦分享着胜利后的欢喜。
母女俩人细嚼慢咽着蜜饯,猜测着兰眉齐和苏焕铭的惨状。
听初夏说,欧阳蓝采取了冷战的态度,对兰眉齐和焕铭不闻不问,任由俩人在地牢里哭闹。每日里,巡捕们只给兰眉齐和焕铭送几片干面包和烂菜叶,不会让俩人饿死。
苏太太冷笑道:“这些年,我的心里憋着一股恶气,总算出尽了。”
梦锦道:“想当初,爸在世的时候,压根看不惯妈。他一门心思的巴结兰眉齐,总觉得她为苏家留下了香烟后代。现在想来,爸真的是糊涂透顶。”
苏太太幽幽道:“以前,你总觉得我对不起你的爸爸。大家都以为,当初是我气的他急火攻心吐血身亡。可你们知道吗?我和他压根就没有夫妻的情分。我虽然是苏家明媒正娶的大太太,不过是个摆设,已经摆设了很多年。”
梦锦替母亲惋惜,道:“真是可怜见的。我以前总觉得,你和爸的大吵大闹实在很让我闹心。你知道吗?那时候,我还小,听到你们又大吵大闹了起来,就觉得天像是塌了。直到我结婚以后,我才慢慢的明白了你和爸各自的苦衷。”顿了顿,道:“你可怜,爸也可怜。”
苏太太一把捏住了梦锦的手,叹道:“谁说不是呢?我可怜,他也可怜。他可怜,可他毕竟已经解脱了。我可怜,还要守着孀居的日子。”
梦锦觉得眼泪即将涌出,急忙敛了泪,强颜欢笑道:“有我和文泉陪着你呢。”
苏太太感慨道:“你不再恨我当年逼死了你的爸爸,我就觉得很安慰了。以前,兰眉齐把公馆里折腾的天翻地覆,哪能过一天心静的日子呢?现在好了,那个孽障滚蛋了,我们娘儿们可以好生的过安稳的日子了。”
梦锦担忧的道:“细烟怎么办呢?她整日家哭哭啼啼的。实在惹得人心烦。”
苏太太冷笑道:“念在她是苏家后代的情分上,暂时留她在公馆里吃住。可毕竟也不是长远的法子。我琢磨着,不如替她找个人家吧,彻底的让她出了苏家的门子!她也很不必要在学堂里混到毕业了。虽然只有半年,可她哪还有心思念完呢?倒是白白的可惜了半年的学!”
梦锦称愿的道:“这才是正理!留着她实在是麻烦。万一她邪魔外道的害了我们,岂不吓人?”
苏太太道:“我也虑到了这里。她虽然柔弱,可毕竟人心隔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