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平现在经不得吓,闻言回过神来,暗自扫了他一眼道:“我乃锦州人士,舞弊之事在湖州江州,可隔着十万八千里呢,只是乍然听闻有舞弊之事,太过震惊罢了。”
谢素之也皱眉轻斥了谢玉之一句:“还是这样没个遮拦,什么事也敢浑说!”
语罢起身,吩咐侍女侯着,似是准备去迎接皇上,谢玉之自知失言,偷偷瞧了沈妙平一眼,却见他仍是一副心神不属的模样,对谢素之道:“长姐,既然陛下要来,我们不便搅扰,不如就先告退……”
“哈哈哈,这不是谢家二郎么,难得见你进宫一次,都是自家人,何谈什么搅扰不搅扰的。”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陡然在外响起,紧接着殿门外出现了一抹明黄色的身影,来者约摸三十岁许的年纪,身着龙袍,不怒而威,样貌英武不凡,身后跟着一众宫人,赫然就是当今陛下。
止风殿的奴仆见状霎时间跪倒大片,谢素之迎上去屈膝行礼,沈妙平一惊,反应过来赶紧同谢玉之齐齐下跪,
“臣妾见过皇上。”
“微臣见过皇上。”
皇上快步走入殿内,亲自将谢素之扶了起来,同她一起入座,又示意谢玉之等人平身赐座,笑着道:“爱妃何须多礼,朕今天倒是来的巧,谢爱卿也入宫了,他领了个闲职整日的也不做事,难得让朕逮上。”
谢玉之笑笑:“微臣该死。”
只此一句,旁的再不多言。
大晋向来是重文轻武,导致朝中武将良莠不齐,难得出了一个谢玉之,却也半途夭折,皇上内心对他其实很是痛惜,眼神一扫,忽然发现了在谢玉之身旁装隐形人的沈妙平,觉得莫名眼熟,不由得皱了皱眉。
身旁的宦者附在皇上耳畔提醒道:“他乃是今科探花郎沈妙平,昨日同谢家二公子成的婚,陛下忘了,还是您亲自下的旨呢。”
皇上略一思索便想起来了,然他被今早的事情闹得头疼,听见与科举相关的事就不由得脸色微沉,闻言目光看向沈妙平,语气听不出喜怒的问道:“你便是沈妙平?仪表堂堂,与谢爱卿倒也相衬。”
沈妙平面上瞧着很是淡定,闻言起身拱手道:“谢皇上夸赞。”
他直觉自己身处风口浪尖,还是趁早闭嘴,多说多错,只希望对方问几句就罢了。
然而皇上似乎并没有想放过他,继续循循善诱的问道:“你是何方人士啊?”
这个时候如果是湖州江州的八成就倒大霉了。
沈妙平低着头,十分谦卑:“妙平乃是锦州人。”
谢玉之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大妙,暗自给了谢素之一个眼神,后者见状示意他放心,随后浅笑着摇了摇皇上的臂膀道:“皇上,近日国务繁忙,您难得来看看臣妾,怎么竟对着妙平问了,也不关心关心臣妾。”
皇上听闻沈妙平乃是锦州人士,神色不由得缓和了些许,安抚似的拍了拍谢素之的手道:“底下的大臣上折子说本届科举有人舞弊,朕着实痛心,现如今大批文人士子还堵在皇城外头呢,那些老臣也拿不出个章法来,恰好探花郎在此,朕倒是想听听年轻人的意见。”
话已至此,谢素之也不好再拦着,她心想到底有昌国公府的脸面在,皇上也不会拿沈妙平如何,倘若对答有理,说不定还能入了皇上的眼,这么一想便放下了心。
皇上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状似闲聊的对沈妙平道:“朕方才说的舞弊之事,你可有耳闻?”
沈妙平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只恨不得自己变成聋子:“略有耳闻。”
皇上垂着眼道:“你可知外头那些文人士子为何群情激奋久久不愿散去吗,主考官受贿只是其一,更多的原因则是本次秋闱得中举人者共二百六十二人,其中七成都是家中富贵显赫者,朕已下令清查了,牵涉进去的考生满打满算不超过十人,可仍是难以平息民愤,朕记得你也是寒窗苦读上来的,如何看待此事啊。”
此言一出,一屋子人的视线都望了过来,沈妙平不语,内心飞快的思索着该怎么回答才能不暴露自己是个冒牌货的事实。
以前历史老师好像讲过,在以前的门阀制度下官员一般都是由贵族子弟担任,他们无论出息与否,不用费什么心力就能当官,但是真正有才能的人却很难施展自己的才华,科举制度施行之后无疑给寒门士子提供了一条道路,他们可以通过科举做官,既能巩固加强皇权,也能提高官员的文化素质,但在成名之前,依旧很难改变贫富差距。
沈妙平斟酌着开口道:“士子中常有言论,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此话虽绝对了些,但不无道理,虽然科举为求公正,不限年岁身份,但不得不说,世族子弟与寒门中人依旧还是有差距。”
谢素之闻言脸色微微一变,正欲说些什么,却被皇帝按住了。
沈妙平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继续道:“这种差距,不止在贫富,更在底蕴上,贫家子弟若要入学,只说交与先生的束脩便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更遑论笔墨纸砚这种消耗品,为了省钱,他们更多的都是用树枝在地上练字,有时候一户人家倾尽家私也未必能供的起一个读书人,无形之中便有了制约,这是其一;其二,能在当地开办私塾的大多是落第秀才,少有真正的饱学之士,而权贵之家藏书万卷,遍请大儒上门相教,这便又差了一截;其三,科举考状元,文章只占一半……”
殿内气氛凝滞,沈妙平对上谢玉之有些担忧的目光,顿了顿,随后移开视线又看向皇上,伸出了两根手指道:“……这文章只占一半,另一半,则是名望。”
“每年会考,全国无数英才云集一处,在同辈中有名望的便会传到考官耳中,留下一个好印象,倘若有二人文章才气相当,便会优先录取名望较大者,这就叫先声夺人。例如本届科举,冀州有赵应,临川有石淳云,蓝田有王叔卿,这几人在当地都是家世显贵的门户,人脉自然也胜常人许多,是以士子之中颇有名声,这便再差一截。”
沈妙平说完,对着皇帝拱手道:“妙平不曾仔细看过乡试榜,但斗胆猜一猜,这二百六十二名举人中定有这几位兄台的身影,当然,妙平并不是说这几人没有真才实学,而是在众人才华相等的情况下,他们会更有优势。寒窗苦读十余载并非一句戏言,寒是真寒,苦也是真苦,但古往今来,能一朝鲤鱼跃龙门的又有几人,为何史书会将出身不显但最后功成名就的人大写特写,就是因为太难得也太少了,长此以往士子心中便会有积怨,这次的科举舞弊只是一个诱因罢了。”
他一番话落下,殿内沉寂了许久,古人和现代人看事情的思维和逻辑大有不同,沈妙平是千年之后的人,他站在大局观上,有着上帝视角,纵览中华上下五千年,比这些人通透太多。
谢玉之谢素之同时陷入沉思,皇帝看了身边的宦者一眼:“方才探花郎所说的几人可在名册上?”
立刻有人去查探,不多时便来人回禀:“回陛下,赵应、石淳云、王叔卿等人确实在榜。”
皇帝闻言忽然长叹了一口气,他倒向椅背,望着沈妙平,也不知是生气还是高兴:“你倒是胆子大,什么真话都敢往外说,也不怕朕砍了你的头。”
谢玉之下意识就想起身,却被谢素之一个眼神狠瞪了回去。
沈妙平看出皇帝没有真正生气,安安稳稳的行了礼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若要砍妙平的头,妙平也绝无怨言。”
皇帝道神情复杂:“从无人对朕说过这样的话,你说的句句有理,但这其二朕却是不大认同,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当地私塾确实多为秀才,但那寒门士子难道没有大儒相教便没有出息了么?恐怕不见得吧。”
沈妙平道:“自然有出息之人,但都是些惊才绝艳触类旁通之辈,一年又能出几个呢?”
古文难懂,古意难明,长长的一段话既无标点断句,也没有固定的翻译,所以才会演变成各种各样的学说。
沈妙平见皇帝不语,只想赶紧把他忽悠过去拉倒:“千人千面,经书史籍上同样的一句话,会繁衍出千万种理解,当世大儒为何是大儒,因为他们对每一句话都有自己的理解,独成一派,更何况万事万物皆有一套既定的流程,一位止步于院试的先生,和一位经历过乡考会考殿考的先生,陛下认为哪一个会更有经验些?”
这样一来,官员的子弟就有了先天优势,贫民子弟就只是一个陪衬,先天的不足让他们在考场满眼一摸黑,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尽缺。
后面这段话有些太直接,沈妙平就没有说出来,他见皇帝仍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不得已举了例子道:“妙平以前曾读过一个故事,一位赶考书生路遇大雨,不得已在亲戚家借住,然而这雨三天都未停歇,偏那亲戚又是个吝啬鬼,不想让他白吃白住,便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敢问陛下,此句何解?”
皇帝略加思索便道:“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沈妙平笑着摇了摇头:“陛下还有其他解法吗?”
第44章 图你什么
皇上闻言略一思索便想出了这字联的玄妙之处, 但却不知他用意何为, 是以神色疑惑,并未出声, 谢素之思考半天, 倒是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