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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竹韵轩出来,张氏整个人都是懵的,明明挺聪明智慧一孩子却很是执拗,绝口不提自己有错,却又觉得这顿揍挨得对。
教人猜不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回到二房院,没想到杨远桥下衙早,隔着洞开的窗棂正瞧见他一边摇着折扇一边翻看着炕桌上的书。
他已换下官服,穿了件玉带白的圆领袍,束发的玉冠也摘了,用根竹簪别着,发梢披散下来垂在肩头,被风吹着,轻轻地在耳畔拂动。
整个人清雅隽秀,宛如魏晋时期的水墨画。
张氏胸口滞了滞,下意识地停下步子。
她喜欢这个男人,从掀开喜帕见到他深沉如夜空的双眸那刻就喜欢了,所以才心甘情愿地伏低做小侍奉他的双亲,忍让他的子女。
一低头就是十年。
这会儿,却觉得满心满腹里都是委屈。
张氏深吸口气压下眼眶几欲滚出的泪,撩帘进屋,尽量平静地问候道:“老爷下衙了,今儿可是早。”
声音里明显带着泣意。
杨远桥却根部没听出来,头不抬眼不睁地“嗯”了声。
听到这漫不经心的回应,张氏不觉心凉,失魂落魄地站了片刻,转身往西次间书房研出一池墨,取了支中毫,再裁两张宣纸,一并捧至炕桌上。
杨远桥终于抬起头,问道:“这是做什么?”
张氏垂了首,“休书,老夫人觉得我上未能侍奉好双亲,下没有教导好子女,所以让老爷休妻,另寻温顺知礼的来侍候老爷……老爷这就动笔吧。”
杨远桥眸间露丝笑,转瞬掩去,低头寻着她的眼,对牢了问道:“你什么意思,想大归?”
张氏侧头躲开他,“我怎么想的有何用,老爷若想休我,我便是死缠烂打还能改了老爷心意不成?”
“你我夫妻,生共枕死同龛,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我能做到自是依你。”杨远山温声道。
能不能还不是他的一念之词?
张氏心酸地想,话语里也带着几分赌气,“半路夫妻,即便死了,陪你的也不是我。”
声音虽小,杨远桥却听清了,脸色沉了沉,“我不是你结发的男人吗?”稍顿片刻,“你跟明容确实不同,她性格爽朗,跟母亲大嫂相处极好,内宅也治理得井井有条。我在外奔波,她在内操持家事,丝毫不用我分心。我经常会想,假如我们不是夫妻,做兄弟也极好,而你……”
“老爷写休书吧,”张氏打断他的话,心里苦涩到不行,与他原配发妻相比,自己既不能讨了魏氏欢心,也不能赢得子女敬爱,简直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那便依你,”杨远桥轻叹声,回身坐正,将宣纸铺开,抬笔蘸了墨,不假思索地写下“与妻书”三个大字,接着另起一列,换成小楷,“妻,张氏巧娘,时年二十有八,成亲十一年另七月,未能奉迎公婆教养子女……”
张氏偷眼去瞧,只看到此处便觉心似刀绞双眼模糊一片,泪水再也止不住顺着脸颊直往下滚。
杨远桥瞟她一眼,笔锋未停,继续笔走龙蛇至写完整篇才撂下笔,甩开折扇扇干墨迹,塞进张氏手中,“拿去吧。”
张氏捧着纸,觉得像是捧着千钧重物,双手抖得如筛糠,双腿软得像面条,似乎站不住似的。
杨远山于心不忍,轻声道:“看看吧,还有哪里不对?”
这样戳心窝子的话还需要看第二遍,忍受第二次的折磨?
张氏掏帕子擦了泪,摇头道:“不用了,我这便去收拾东西。”将纸胡乱团了塞进怀里,举步往里间走,打开衣柜对着满满当当的衣裳发呆。
左边两只格子是杨远桥的,右边两只格子是她的,底下抽屉里是袜子、腰带及香囊,摆放得叠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
张氏怔一下,抽出条蓝底包袱铺开,将自己的衣裳放上去。
杨远桥跟在后头进来,见状把左边他的衣裳也放了上去,与她的摆在一处,“你真想让我当个倒插门的女婿?”
张氏惊愕地望向他。
杨远桥低叹,自她怀里掏出那张纸,展平了捧到她面前,“你不顾及我的面子就罢了,可不能不顾及岳父与两位舅兄。”
张氏瞪大了眼细读,在先前文字下面,紧接着写的是,“然种种不足皆有其因,余认为她既不曾犯口舌之罪,又无盗窃淫污之行,更兼性情温婉仁慈良善,余心悦之久矣……”接下来却是表了决心,“我是绝不会休弃她的,如果她执意要离开,那么我就跟着去当个倒插门的女婿。”
杨远桥轻声道:“不是我不肯上门,一来是舍不得孩子,二来怕舅兄面子上过不去。”
张氏呆呆地看着他,忽地扔了纸扑到他怀里,孩子般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巧娘,”杨远桥拥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委屈你了,我知道母亲迁怒于你,我不会休你,你也别提归不归家的话。”
张氏不做声,只肩头耸动得愈加激烈。
杨远桥又道:“母亲年纪大了,你暂且忍耐着,要是不忿就冲我来不必憋在心里委屈自己……小娥很快就及笄,过不了两年就出阁了,阿峼我想让他外出游学几年,等二十岁上成亲也使得……你要心里不自在,就在屋里歇几天,我跟母亲那边提一提。”
张氏沉默着,良久点了点头。
有了杨远桥在前头顶着,张氏足足五天没往松鹤院去,杨妡要侍疾也没去,肩伤一养好,就被张氏迫着练习针线活儿。
第六天头上,魏府送了帖子请杨家阖府听戏。
魏家这阵子可没安生,阖家壮年男子一并千里迢迢去了山东祖籍将魏剑声的两个孩子写进,又重新排定序齿。
京都这头就是魏玹为长,魏璟为次,再就是魏珞、魏琤与魏瑜。
上次请杨家人过府只是亲戚间先认识一下,这次则是大张旗鼓地向京都人介绍魏家二房,但凡交情不错的人家都请到了。
张氏借口生病懒了五天,不好听到请客就痊愈,所以仍以生病为由推了,杨妡却不好推,是一定要去的。
宴客那天一早,杨妡梳妆完先到二房院给张氏过目。
她穿件嫩粉色素面杭绸袄子,豆绿色水波纹湘裙,头发挽成圆纂盘在脑后,戴只镶了玛瑙石的珍珠花冠,并两只珠簪,耳坠也用了珍珠,小小的两粒贴服在白净的耳垂上。
打扮简单却清丽,像是酷暑里的一阵微风,看了让人无比得舒服。
张氏只觉眼前一亮,赞道:“好看,就是不能把新打的首饰全部显摆出去。”这几天杨远桥给母女俩都添置了头面,张氏是套赤金红宝石的,杨妡则是珍珠镶着玛瑙石的。
杨妡吃吃地笑,“要不娘跟着去显摆显摆?”
“就知道挤兑我,”张氏嗔一声,替她理理鬓边碎发,“可记住了,出门做客万不能这样说话,得恭顺守礼,多微笑少开口,别私自乱走。”
杨妡一一应了,便往松鹤院去。
杨娥不知为何舍弃了大红也穿了件粉色衣衫,不过她肤色本就发黄,被娇嫩的粉色衬着愈加地暗沉,像是没有睡好似的。
杨姵则穿着玫瑰红的比甲,月白色挑线裙子,梳着双螺髻,发髻底边插了对丁香花簪头的赤金小簪,活泼又大方。
魏氏将几个孙女挨个打量一番,最后让杨娥换成湖蓝色比甲,金簪改成紫英石簪子,才率着众人浩浩荡荡地往魏府去。
跟之前一样,杨家人到得最早,秦夫人与王氏及另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妇人一道在二门处迎接。
秦夫人与王氏上次都见过,很显然那妇人便是魏剑啸的妻子陆氏了。
陆氏相貌颇佳,与张氏不相上下,可眉梢眼底总像笼着淡淡轻愁似的,唇角也往下扯着,给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秦夫人带了诸人去徳正院给毛氏请安。
毛氏比魏氏大个四五岁,面相却老得多,尤其眼底两只眼袋,跟注了水似的,沉甸甸的,头发也白了大半。
见到杨娥,先把她搂进怀里亲热了会儿,又笑着将其余姑娘挨个夸了个遍。
及至杨妡,更是牵了她的手,“真是个齐整的好孩子,听说命相也好,还得过方元大师青睐,难得啊难得……唉,小小年纪便有这种福气,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语至最后,声音极轻手劲却大,尖锐的指甲恨不得掐进杨妡的手背里。
杨妡岂能白吃这痛,脸上笑着,眼眶里却有泪珠在滚,声音也发颤,“老夫人,福气我受不受得住得看天命,可您这手劲我却受不住了。”抽出手,小心地在唇边吹了吹,又不露痕迹地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她的手白且嫩,那道紫红的指甲印格外明显。
毛氏脸上有些挂不住,“呵呵”笑一声,“上了年纪手上没了分寸,我看看破皮没有,用不用上点药?”
杨妡笑道:“就有道血丝,没什么打紧的……不知道二姐姐的手要不要紧?太医刚给我一瓶玉肌膏,回去也帮你抹一下。”
众人不自主地往杨娥手上看去,干干净净的,何曾有半点指印?
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齐齐低了头,唯独魏珞目露惊讶,很着意地盯着杨妡看了片刻。
秦夫人忙打圆场,对魏氏道:“时辰不早了,怕有客人来,姑母在这儿陪母亲说话,我带嫂子及孩子们去迎迎。”
魏氏本也有话跟毛氏讲,也笑道:“去吧,免得在跟前孩子们拘束。”目光落在杨妡身上,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杨妡只做没看见,与杨姵一道跟在钱氏身后。
魏璟特意放慢脚步,等杨妡赶上来,笑着解释,“祖母这几天夜里睡不好精神不济,一时手重了些,其实她也是因为喜欢五妹妹,没想到五妹妹这么娇……我那里也有玉肌膏,待会打发人送过来。”
话语里,颇有几分不满于杨妡的小题大做。
杨妡岂会听不出来,婉拒道:“不用,其实没什么的,就是当时实在疼的忍不住。”低头看了看手背。
魏璟也瞧见了,方才的指印已淡了许多,却仍有道月牙般的红,被白净的肌肤衬着,非常刺目。一时怨怪她的心淡了,却又开始心疼她受此苦楚。
杨妡不愿与他多做纠缠,暗中捣下杨姵臂弯,使了个眼色。杨姵心知肚明,略思索,朝着前面魏珞唤道:“三表哥暂且留步。”
钱氏立刻警惕起来。
魏珞回过头。
他今天穿的是鸦青色杭绸直缀,腰间缠着靛色腰带,发髻也用靛色布带束着,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无半点金玉之物。
早晨的阳光斜照过来,他麦色的脸上泛出金色的光芒,黑眸深沉表情淡漠。